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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壹)
春光明媚花開早,我自嬉戲?qū)⒌摇?br> 我叫小魅,是一只在峨眉山狐貍丘上修煉了一千三百年的青狐妖,狐貍丘還有另外十八個如花似玉嬌艷可人的狐貍姑娘,我最是貪玩年少,又剛好排老幺,于是大家會很寵溺地喊我“小十九”。
這天清早,老五活生生剝奪了我撲蝶的樂趣,一把將我從花叢里拎了出來,我茫然抬頭,一看到面前女人們個個香衣繡鞋、花枝招展的模樣,就知道山下又有盛大的廟會了。
蝴蝶天天可以捉,廟會卻不是天天有,我又不是傻子,豈能白白錯過那人間的繁華熱鬧?
我喜歡人間的小玩意兒和各種各樣的美食,老五、老七、十四鐘愛制衣坊和胭脂,十二、十三為珠釵寶石著迷,老三、老四、老十更愿意和男人廝混,于是乎,我們一下山就各奔目標(biāo),分得零零散散。
沒錯,包括我十九,只能數(shù)到九位姑娘,你要是好奇我其他幾位姐姐的去向,我會很抱歉地告訴你:“完全不知道!
的確,我只曉得她們云游四海去了,至于去了哪里……我怎么知道。
。ㄙE)
成都府的廟會,熱鬧得不像話,比肩接踵,人潮涌動,直接耀花了我的眼。
我正在彩色面具的攤前流連,老五突然出現(xiàn),一把將我扯到了翠云齋,還未等我站穩(wěn),一只彩花小瓷盒就被硬塞到了我手心里,老五笑瞇瞇地說:“小十九,這是曇花做成的胭脂,叫‘月下美人’,你看看,是不是很喜歡啊?”
“曇花啊……”
我甚感驚喜,揭開蓋子輕嗅,果然有曇花的清香撲入鼻端。
其實(shí)峨眉山上呢,還住著一個叫素馨的曇花小仙,她種的純白曇花皚皚如雪,在我看來是世間最好看的花。素馨將曇花當(dāng)作寶貝,縱然我屢屢踏月去賞,無數(shù)次表現(xiàn)過我很喜歡她的花,但不管我怎么求,她就是不肯將花送予我,連顆種子都舍不得給,還說什么狐貍丘上不適合種曇花,連葉片都會很快枯萎,更別提開花了。于是,這很多年以來,我想看花的時候,只能跑上幾十里地去素馨的洞府。
店家是個徐娘半老的婦人,連夸老五眼光好:“姑娘,不瞞你說,這可是我翠云齋最好的胭脂了!取的是滿月時完全盛放的曇花花瓣,做工精細(xì)半點(diǎn)不得馬虎,一年才制得六盒!這不,就剩著最后一盒了,多少人拋金灑銀我都沒舍得賣,那都是因為還沒見著似姑娘們這般的嬌俏國色!”
老五笑顏傾城:“老板可真會說話,好,這盒胭脂我……”
后來回想,要不是趙文軒在這個時候突然殺出來,我還該是那個叢中撲蝶、月下看花的小十九,打打鬧鬧里再修煉個一千幾百年,應(yīng)了劫,怎么說也能成個地仙。
老五正要付銀子,一個焦急懇求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姑娘,請你把這盒胭脂讓給我,我愿出十倍的價錢!”
趙文軒就這樣出現(xiàn)了。
一襲米色春衫,一張年輕的臉,清秀白凈,眉宇里寫滿懇切之意。
若不是他先看我手上的胭脂,然后才來看我,我都不會覺得氣惱,更不會堅定搶了老五的銀子拋給店家:“我就喜歡這盒胭脂,買了!”
沒錯,我十九好面子,覺得赤_裸_裸被輕視了:如此的花容月貌,竟連盒胭脂都比不上!
老五笑靨娟娟地對他說:“抱歉,我妹子喜歡,那就恕難割愛了!
我們要走,他卻很不死心地攔住我:“姑娘,在下真的很需要……”
我不耐煩推開他,嚷道:“你這人真是好不知趣!不是告訴過你嗎?我也很喜歡這盒胭脂、很需要它,是決計不會讓給你的!”
言罷,我拉著老五匆匆離開了翠云齋。
。ㄈ
夜幕一降,人聲鼎沸的花燈夜市璀璨得像天上的銀河。
老七她們累得很,在涼亭里歇下,說什么都不肯再逛了,可我還沒有玩夠,興沖沖辭了她們,就沿著五光十色的喧鬧長街跑遠(yuǎn)了……
邊走邊看,一路逍遙,也不知過了多久,最后我也累了,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路的盡頭。
穿城而過的一條小河,在無星無月黑黢黢的夜里,光是能聽見低緩的流水聲。
走到冷清境地,頓時索然無趣,我正轉(zhuǎn)身要往回走,忽而聽到有人低泣。我們山林獸類,天生聽覺敏銳,我又好奇心重,忍不住就挨過去看是怎么回事。
只瞧見一個白色的人影坐在河邊石階上,掩著面,壓抑著、很小聲地哭。
我雖是輕手輕腳,卻給腕間銀鈴細(xì)微的叮呤聲出賣了。
那人警覺地回過頭,提防道:“誰?”
待看清他的面容,居然是翠云齋碰見的那個討厭鬼,我面上不免浮起很尷尬的笑。
他看了我一會兒,低低說了一聲“是你”,沒有過多的言語和表情,起身就沿著河岸走了。
堂堂一個男子漢,居然會和姑娘搶胭脂,還偷偷躲在河邊哭……這也太娘們兒,太懦弱,太沒出息了!
我原不想理他,折身往回走了幾步,又覺得他實(shí)在是奇怪,他那副俊俏的皮囊,眉目間看上去也像個孤傲至極的人,怎么就會這么不靠譜?我想探個究竟,便又轉(zhuǎn)身跟上去,不遠(yuǎn)不近暗暗尾隨一路,直到看見他最后推門進(jìn)了一座宅子。
我在院外聞到了銀杏的清香。
糾結(jié)著在門口徘徊了一陣,最后還是穿門進(jìn)去了。
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干凈素潔,共兩壁廂房。院中果然有一棵枝繁葉茂的銀杏樹,很高大,掩映著一角屋檐。樹下燈輝徐徐透窗,很是溫馨愜意。
“你……你是怎么進(jìn)來的?”
我正瞧得仔細(xì),絲毫沒察覺到身后多出一個人來,穿米色衫子的年輕人端著一盆熱水,蹙眉看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我看看他,又看看身后關(guān)著的門,不好意思地笑,故意講了真話:“我是妖,能穿門而入。”
本以為他會害怕,誰知他只是簡單“哦”了一聲,端著水就往銀杏樹掩映的那間房里去了。
這樣的人可不是沒出息啊,我好奇追上去,問道:“我是妖,你怎么不害怕呢?”
“我為什么要害怕?”
“你們?nèi)祟惒欢颊f,妖怪是吃人的嗎?”
“我卻沒聽說過!
我跟著他進(jìn)屋,看見床榻上躺著一個肌膚白皙卻憔悴的秀麗女人。
我愣了一下:“她……”
“她是我的妻子!
“哦。”
屋子里除了一人一妖的氣息,還有第三縷很微弱的命魂。我皺了皺眉,湊過去看那個女人,半晌,挑著一雙狐貍眼問:“喂,她怎么了?”
“只是睡著了。”
“你當(dāng)我是傻子?她這個樣子,和死人差不了多少!
他給那個女人擦完臉和手,把水端了出去,沒過一會兒就挽著袖子面無表情走進(jìn)來,將我推到了門外:“姑娘,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家去吧。”
門在我眼前驟然闔閉。
我就這樣被趙文軒很不留情趕了出來。
郁郁不快地回到?jīng)鐾,因為誤了時辰,我默默接受了姐姐們一頓臭罵,灰頭土臉跟著她們回了狐貍丘。
。ㄋ粒
那個時候的趙文軒,冷漠,偏執(zhí),不怕妖,還有一個死人一樣的妻子。
他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在我看來,他更像一個吸引著我去解開的大謎團(tuán)。
我叼著草葉子在狐貍丘想了一整天,最后還是作罷。我又不是人類,給我一千年我也想不明白這其中的許多事,最簡單的當(dāng)然是去問別人。不過,趙文軒對我的態(tài)度太冷,我估摸著張嘴一問,還是會被他冷著臉趕出門。
老十常說,凡人都長舌,喜歡議論別人的是非,我于是買了碗鮮湯米線坐在街口的攤子上,裝了個懵懂好奇的樣子,指著趙文軒的家問一邊煮湯的老婦人:“大娘,那宅子里有棵好大的銀杏樹哦,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我才問了這么一個問題,鄰座喂著兒子吃面的大嬸,旁邊賣豆?jié){的老阿婆,炸著蔥油餅的大叔就全神秘兮兮湊過來,一看大家這陣仗,我一邊膜拜著老十,一邊在心里哀嘆了一聲:看來,那雙小夫妻的故事還挺有講頭……
我就是這么知道他叫趙文軒的。
還真是一個很離奇的故事,趙文軒的妻子姓韓名柔,人如其名,賢淑婉柔,小兩口伉儷情深,倒也過了幾年羨煞旁人的好日子,壞就壞在三年前的那一天,朗朗青天白日下,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忽然就刮過一陣黃風(fēng),這風(fēng)一過啊,韓柔就莫名昏迷在地了,附近大小名醫(yī),每一個都是請了來又搖頭去,說除了脈象微弱根本就找不出病癥所在。
老阿婆說到此事,表情那叫一個惋惜:“哎喲,我老婆子是見過那姑娘的,多水靈一個人,心腸也好,見誰都有笑臉,唉,真真一個可惜了……”
大嬸神秘兮兮壓低了聲說:“我聽人說是撞邪了!要不,文軒那孩子能每天往廟里跑。克郧翱墒遣恍胚@些的!”
我趁他們說得興起,悄悄抽身,跳墻進(jìn)了趙家。
趙文軒背影頎長好看,正在井邊汲水洗衣,我蹲在他旁邊,眉開眼笑地說:“我又來了!
他像沒聽見一樣,根本就不理睬我,只是垂著眼簾做自己的事。
我試探著小聲喚了一聲:“阿軒?”
他停了下來,側(cè)頭看我,一雙眸子漆黑沉寂,不帶任何感情,冷得我打了個哆嗦:“姑娘,畢竟人妖殊途,你還是回山里修煉為好!
我卻不怕他的冷面孔,撇撇嘴說:“我都修煉一千三百多年了,早就煩透了,下山看看不挺好?哎,我叫小魅,鬼魅的魅,是峨眉山上的青狐妖,排行十九,你也可以像我的姐姐們一樣叫我‘十九’!
他看我的神色還是很冷:“你會給我添麻煩的。”
聞言,我立刻很認(rèn)真地并指起誓:“蒼天可鑒,我絕無害你之心!”
“那就請便了!
他低頭繼續(xù)洗著衣服,任憑我說什么都不理我了,我覺得無趣,忽然靈光一現(xiàn),問他道:“那天你買胭脂不成,跑到河邊去哭,是為了屋里那個女人吧?”
“啪”——
趙文軒將擰干的衣服丟回水里,濺了我一臉涼涼的水花。
我見他臉上已隱約有慍色,又捋袖站起來,于是連面上的水都來不及抹凈,急忙將月下美人的胭脂放在井臺上,立刻就風(fēng)移影動地遠(yuǎn)遁了。
。ㄎ椋
翌日,他在煮面,我靜悄悄出現(xiàn)在窗口,深深嚇了他一大跳,他見我眼睛晶亮地盯著鍋里翻滾的青菜和白面,微笑著將盛出的第一碗面遞給我,我也不客氣,歡喜地端了碗坐到樹下的石凳上去。
趙文軒端著另一碗面在我旁邊坐下,卻遲遲沒有動筷子。
他做的面太好吃,我吃完了自己的這一份,見他還沒開始吃,就意猶未盡地?fù)屃怂耐耄骸澳悴怀园,我替你!?br> 他目瞪口呆地看我吃完,有些哭笑不得:“小魅姑娘,我沒說我不吃,你……”
我卻不當(dāng)一回事,抹一抹嘴,笑盈盈地說:“你可以再去煮啊。”
“天底下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妖?”
“我喜歡你們的東西,不可以嗎?”
他一愣,輕嘆道:“……既然喜歡,何必白送?”
我好片刻反應(yīng)過來,曉得他說的是胭脂的事。
我道:“想送就送了,你好像比我更需要它吧?”
趙文軒低頭輕輕扯了下嘴角:“也許是!
這一聲回答好是飄渺。
也多虧我有強(qiáng)烈的求知欲,追問許久,才知道了這“男人買胭脂不成,河邊垂淚不止”背后的故事:我總當(dāng)韓柔是個死人了,誰知她倒是頑強(qiáng)得很,近一年來偶爾還能蘇醒,只是這個“偶爾”實(shí)在是很難得,上上一次是在五個月前蘇醒片刻,上一次是廟會的前一晚,她要趙文軒拿了鏡子,瞧了自己的容顏,看到一張蒼白的臉不甚傷感,便央求夫君為她買一盒曇花胭脂,趙文軒這才匆忙趕到翠云齋和我搶月下美人;至于垂淚嘛,還真和沒買成胭脂有些因果關(guān)系,試想我是他,愛極了那女人,身為男子漢大丈夫,竟連這樣小一個要求都無法達(dá)到,是會傷心的……
再說了,這般三年守著一個半死不活的妻子,什么苦楚都自己咽,崩潰到流一次淚,說實(shí)在的,還真是可以理解。
我細(xì)細(xì)打量著眼前這個清瘦的年輕人,既有欽佩又有仰慕,心中默念道:“如此重情重義的好男兒,世間能有幾個呢?”
。懀
只因著那趙文軒絲毫不畏懼我,又肯和我說話聊天,在我餓的時候還會煮東西給我吃,我便越發(fā)魔障了,幾乎是天天兒地往成都府跑。
又一次要出門,正在側(cè)身睡覺的老七唉唉說道:“我們狐妖一族,原本就身懷著媚惑男人的本事,修煉成人形以后,這功夫就更加爐火純青!
我知道她這話是說給我聽的,而且必定有后文,就站在洞口既沒回頭,也沒吱聲。
“狐媚術(shù)藏著不用會生銹的——”
老七的尾音拖得老長,充滿勾引的意味,我承認(rèn)我有一陣兒心顫。
對鏡梳妝的老十風(fēng)情萬種地轉(zhuǎn)過臉來,嬌聲地笑:“小十九,你要是覺得韓柔那小蹄子礙事的話,我教你啊,可以直接殺了她,反正她現(xiàn)在和死人也沒什么區(qū)別!
我很慨然地丟下一句話就跑了,那就是——
“去你們的!”
。ㄆ猓
往成都府跑得太勤,越看趙文軒就越覺得喜歡,但倘若要我對他用狐媚術(shù)……我會笑得很無奈:他的心不是我的,硬搶實(shí)在是很沒意思。
一陣樹葉的輕微沙響,我出現(xiàn)在銀杏樹的高枝上。
阿軒坐在樹下縫補(bǔ)衣服,我靜靜看著沒說話,靜默了一會兒,倒是他先開口了:“你次次來,都是在我眼前打著轉(zhuǎn)兒,巴不得融進(jìn)我眼睛里,這次反是安靜許多。”
“我是趁著起風(fēng)才來的,你怎么連頭都不抬就知道是我?”
“你的鈴鐺,響起來時總是很清脆。”
我瞟了一眼腕上的銀鈴串兒,便大大方方地躺在樹上,懸空搖晃著一條腿說:“她有時深夜醒來片刻,又幫你做不得什么,飯要你親自煮,衣要你自縫補(bǔ),你過得可真是辛苦。”
“習(xí)慣就好!
銀杏的葉子黃了,時而翩翩落下,我徒手撈了一片捏在指間,迎著光線去看葉片的紋理:“要不,你娶我吧,我給你做飯洗衣服,也省得你這般辛苦折磨。”
語氣似是玩笑,可我自己卻知道這話說得有多認(rèn)真。
沉默一會兒,果然聽見他說了兩個字:“不行!
“為什么不行?難道我長得不好看嗎?”
“說的真是胡話,小魅姑娘,你很美……但對不起,我已經(jīng)有妻子了。”
“可她已經(jīng)是個活死人了!
“我曾經(jīng)答應(yīng)小柔,要和她白頭到老,我不想食言!
我起身坐了一會兒,透過推開的窗,能看到屋里沉睡的韓柔,我為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一邊要給她請醫(yī)買藥,一邊要維持生計,在這三年里,你陸續(xù)將祖上傳家的四幅字畫都賣了,可她的病還是不見起色,再耗下去,你連這樣的小院子都要住不上了!
“我心甘情愿!
我心中陡然一酸,不知不覺紅了眼睛:你竟愛她那樣深……那我呢?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能不能也遇到一個像你這樣好、又肯對我用情至深的男人呢?
等阿軒聽到銀鈴脆響抬頭來看之時,我的身影一閃,已經(jīng)跳下銀杏樹不見了蹤影,只余繽紛四落的蕭疏黃葉。
我在城里走走停停,直到入夜家家戶戶都點(diǎn)起了燈,這才想到該回狐貍丘去了。
我是要多沒出息呢,都走到城下了還要走些冤枉路回去看上一眼,當(dāng)看到輕躍的燭光把阿軒的影子拉長映在薄紙窗上時,又覺得這景況凄清寂寥得無法言語,使我無比哀傷。
。ò疲
一覺醒來,正是天清氣爽的九月天。
狐貍丘上的蟹爪菊開得擁錯惹眼,我卻驀然想到許久都不曾看過曇花,這一念起,就立馬有了散心的態(tài)度,奔著素馨的洞府就殺將過去了。
素馨的洞府本就清靜,以往我三番兩頭往她的地界兒跑,把她弄得好是不耐,這隔了大段的時日不去騷擾她,她反是清閑得發(fā)悶,巴不得我能跑去和她說上兩句話,這一回見到我,居然還忙不迭地拿出了她視若珍寶的曇花玉露茶來款待,讓我好一番受寵若驚。
閑扯了大半日,素馨突然問我:“那天七姑娘來這邊取泉水,我聽她說,你喜歡上了一個已有妻室的凡人?”
我手一抖:“……老七的話真多!
“你沒否認(rèn)?那就是真的了?”
“是,我犯賤,你可以合著她們一起,盡情來嘲笑我!
素馨擺擺手,想了想,又對我說:“七姑娘說,你在想法子給那個叫‘韓柔’的女人治病,我勸你還是不要徒勞了,就是找來仙芝都沒用!
“怎么說?”
“這事和黃大仙有關(guān)。”
我不由得驚心:“。孔咸俣蠢锏哪莻黃毛怪?”
素馨白了我一眼:“當(dāng)心被他聽見。”
我連忙捂住嘴——
什么黃大仙啊,也就是一只修煉了三千六百年的黃鼠狼精罷了,只因這山上沒有哪一個的道行及得上三千六百年,他便成了這一帶的大妖。這黃大仙倒也不壞,就是有點(diǎn)兒狂暴,有點(diǎn)兒“唯我獨(dú)尊”的味道,哪個小妖敢對他稍有不敬就等著一頓收拾吧。
我不喜歡他那副德行,但我怕被他收拾,只好乖乖閉嘴聽素馨繼續(xù)說。
“三年前,黃大仙去東屏山的路上被一個道士盯上了,那道士術(shù)法高強(qiáng),將黃大仙打了個重傷,黃大仙無法,為避那道士就混入城里,正巧這個時候韓柔和趙文軒打他眼前走過,韓柔五行屬水,精魂生得細(xì)柔陰氣,一下就被黃大仙相中了,便硬生生被奪走了二魂四魄,余下的命魂也只是保她還有一口氣在,但喪失了那二魂四魄,她的意識等于永陷黑暗,整個人會終日昏沉,儼然和死人差不多了。”
“錯!”我糾正道,“素馨姐,韓柔也不是整日昏睡,有時半夜,她是能醒來一會兒的。”
素馨也不吃驚,淡淡地說:“那就是她的造化了,二魂四魄是被強(qiáng)行分裂拿走的,分割魂魄,對施術(shù)者來說本就是個險事,很容易受到魂魄間牽引力的反噬,當(dāng)時的黃大仙必定重傷在身,不然也不用鋌而走險奪凡人的魂魄,只是很可能他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力量取其完整魂魄了。聽你這么說的話,定是那女子二魂四魄的靈根尚在恢復(fù)中了!
阿軒的辛苦我看在眼里,憐惜在心里,一聽立刻就喜悅起來:“那她什么時候能完全好起來?”
素馨銜著無奈的笑意搖頭:“那是無望了,她乃一介凡人,不可能自行將魂魄修補(bǔ)好。十九,我看那趙文軒……是要拖累一輩子了……”
這一晚的月色分外清朗,我留在素馨的洞府里歇息,卻輾轉(zhuǎn)反側(cè)看了一整夜的月光如水,沉悶得沒有睡著。
第二天大早,還沒想到要和阿軒說什么,就下山,直往成都府的方向去了。
。ň粒
秋涼的天,落下細(xì)細(xì)的雨絲。
阿軒一邊看顧著爐上煎著的藥,一邊聽我絮絮而言。
我東拉西扯,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么,最后實(shí)在不知該扯個什么話題來繼續(xù)說,干脆就一橫下心來,對他說:“阿軒,韓柔失了魂魄,這輩子都好不了了!
他一怔,抬起漆黑的眼眸看我,目光卻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你還要這樣守著她?”我問得很不婉轉(zhuǎn),他沒有說話,我卻從他的神色表情里讀懂了他的意思,一顆脆弱的狐貍心頓時大為受傷,急忙伸手阻止他回答,“你不用說了,我想我知道答案。”
阿軒輕輕笑出聲,聲音淺淺:“小魅,你喜歡我?”
我白了他一眼:“明知故問!
他又笑了一下:“假如我是個薄情的人,你還會喜歡我嗎?”
我一時無語,低頭想了好一陣,想到自己這般神魂顛倒,最重要的一點(diǎn),不過是因為愛上了他的情深意重,我不由得喃喃道:“對啊,你要是薄情,我也不會喜歡你了……”
“人生在世,頗多無可奈何!彼L長嘆息一聲,取了一柄油紙傘遞給我,笑容一如往昔般的溫柔可親,“一早我就說了,我們不是同路人。我不會喜歡一只妖,更不愿意長久和你待在一起……所以,小魅,請你走吧,以后都不要再來!
我臉色煞白,瞪大了眼睛看他:“你……是什么意思?”
他依舊笑意輕柔:“我會忘記你的,希望你也一樣!
一瞬間,剛剛受完傷的狐貍心四分五裂碎成一地。
他絕情至此,我也無話可說,心底涼成冰雪荒原,推開他手中的傘,恍恍惚惚離開了趙家。
估計是我流年太不順,活該得受一劫,在我于城門下遇到那臭道士時,我以為這一遭受的是生死劫。
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黑袍道士,我大受刺激,神思恍然中根本沒察覺到他的出現(xiàn),直到交手惡戰(zhàn),而我卻始終處于下風(fēng),我才曉得我這運(yùn)氣有多背。
最后被串鈴甩中墜落滾地,眼角瞟見那一角黑袍靠近,我痛苦又理直氣壯地?fù)纹鹗旨钡溃骸拔覜]有害過人,你憑什么殺我!”
“妖性卑劣,本就該死!
那道士輕蔑一笑,并指喚出乾坤鏡,速速在虛空中畫著符咒。
八卦縛妖咒!
被那鏡光籠住我就完了!我一個激靈,求生念頭大過一切,完全忘了脊梁上的傷痛,迅速一個側(cè)翻,飛身躥入最近的小巷。
“狐妖,哪里逃!”
耳聞道士暴呵,串鈴聲驟起。
這道士術(shù)法高強(qiáng),估計就是打傷黃大仙的那一個,真沒想到他不死心又回來了。
我自知就是拼死也搏不過他,為了活命,只能捂著耳朵有多快跑多快,南城門被他堵著,我是怎么都出不去了,只好選擇從別的地方逃出城,只要一出城,使一招“流星追風(fēng)”,城外天高地闊、草深樹茂,想捉住我就沒有那么容易了。
一聲悶哼,頃刻間天地劇烈抖了一下,在巨大的沖擊力下,我被撲倒在地,撞擊得渾身酸痛麻木。
是阿軒?
我忙回頭,見到阿軒皺眉趴在地上,嘴角滲著殷紅血跡,再一眼掃到旁邊的乾坤鏡,是什么都明白了,當(dāng)下心痛不已垂下淚來,連忙伸手去扶他。
他紅著眼睛推開我,嘶啞吼道:“走!不想死就快走!”
道士的氣息越來越近,我只能抹了眼淚丟他不顧,咬牙轉(zhuǎn)頭直往西門掠去……
。ㄊ埃
我狼狽地逃回峨嵋山,半身血跡,一身泥塵,連口氣都來不及喘,就眼淚嘩嘩跪到了素馨的面前:“求你救他!”
素馨見到我這副模樣,瞬間嚇得花容失色:“你……你這一身傷……”
我滿腦子都牽掛著阿軒的死活,只曉得當(dāng)時若被那道士施法下咒的乾坤鏡砸中,不弄個魂飛魄散,也得落個筋骨碎裂的下場!雖說乾坤鏡不能毀傷凡人的魂魄,但在巨大的沖擊力下,同樣能震碎其骨骼!
素馨是小仙,那道士不能拿她怎樣,我只能想到讓她去救阿軒,但她越問我就哭得越兇,只是一個勁地央求她立刻去成都府救人。
素馨急忙下山,一去便是音訊全無。
素馨遲遲不歸,我便知道阿軒受了多重的傷了?v是心急如焚,卻不敢貿(mào)然下山,只得終日在山上焦急等待。
一個月后,素馨回來,人都消瘦了一圈,得知阿軒恢復(fù)如前,我抱著素馨昏天暗地大哭了一場。
在其后的三天里,我坐在百草凋零的狐貍丘上想了很多事情。
冬天已經(jīng)來了,深呼一口氣,肅冷的空氣進(jìn)入我的胸腔,快速將思緒沉淀,使我分外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
這一回應(yīng)的,不是什么生死劫,是最難纏的情劫。
我起身要去找素馨,十一在洞口歡喜地喚我:“小十九,四姐煮了你最愛的山雞湯,正讓我尋你呢!”
我站著看她,卻沒挪動步子。
十一上前來將我拉進(jìn)狐貍洞里,我望著桌上盛好的湯,再抬頭看著一圈嬌寵慣著我的姐姐們,情緒一上來,喉間像堵上了棉團(tuán)。
老四關(guān)切地問:“怎么不吃?我做得不合你胃口?”
我因著心中的決定,對姐姐們心懷愧疚。
我站起來,低垂著眼睫道:“我不餓,你們吃吧,我去找素馨商量些事,很快就回來!
要說這天底下有那么一個人,能從我細(xì)微的神色里讀懂我的花花心思,那人必是老七沒錯。
當(dāng)真是知我者莫過老七,一眼就看穿我的不對勁,緊緊拽住我的手腕,冷聲道:“商量什么事?你倒是可以和我先說說。”
反正她們遲早都會知道,還不如我先痛快打一聲招呼,我回過頭,故作輕松道:“也沒什么,就是想散點(diǎn)修為去給人補(bǔ)魂魄!
老七當(dāng)場就氣急敗壞給了我一巴掌:“你敢!”
這一耳光狠厲,打得我跌倒在地,我捂著臉站起來,從容地笑:“有什么不敢的?要是沒有阿軒,我早就死在那道人手上了,這叫‘知恩圖報’你懂不懂?”
“你這叫自找死路!”
老七還想打我,被老五急忙攔住。
老五道:“小十九,你可想清楚了,那個女人少的是二魂四魄,不是損失一點(diǎn)修為就可以補(bǔ)回來的!
“想得很清楚了,我道行本就低微,一千三百年對我們妖來說,眨眨眼也就過去了,我散去一身修為,好歹還留著一條命,可以重新開始;趙文軒和韓柔不一樣,凡人壽命淺薄,人世又多苦難,歷千百世才得今生為夫妻,錯過了,就永留遺憾!
老七捏著拳頭,切齒道:“你幾時有了這等慈悲心腸?說到底,不過是為了那個凡人!十九,我可提醒你,他心里只有一個韓柔,沒有你,你做這樣的犧牲,根本就不值得!”
“值不值得,由我說了算。姐姐,我好不容易喜歡一個人,就讓我任性一回吧!
我心意如磐,不顧阻攔,毅然決然地離開了狐貍洞,離開了狐貍丘。
。ㄊ耙迹
將韓柔的魂魄補(bǔ)好,我的修為也一夕散盡。
我落回原形,變成了一只四蹄如雪的瘦小青狐,趕在阿軒從秘術(shù)中蘇醒之前,素馨抱著虛弱縮成團(tuán)的我趁夜離開。
我賴在素馨的洞府不肯走,一住就是五年,再也沒有回過狐貍丘。倒是我那眾位姐姐,個個放心不下我,隔三差五就來看我,連云游在外的都忙不迭趕回來,見了我就唏噓不已,垂淚不止。我不能說話,也不知怎么向她們表達(dá)我的意思,就干脆跳到花叢里去呼呼大睡,以示我好得很。
這一年春初的百花盛會,素馨忽然心血來潮帶著我下山去了。
陽光明暖,成都府張燈結(jié)彩,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年輕男女笑逐顏開,無一不是鮮衣彩帶,多在手里擎了花枝。道路兩旁的賣花攤子匯成了花的田野,呼吸一口,都覺得滿城飄著香味。
我一閉上眼睛,就想起峨嵋山上寂靜綻放的百花,想著想著,就覺得城里的花都俗了。
趴在素馨的臂彎里,我開始昏昏欲睡。
“小魅。”
我聽到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似從天外傳來。
“小魅!
又是一聲,這聲音好熟悉,像在哪里聽過,我動動耳朵,慢慢地就醒了,茫然睜眼四顧,猝不及防,穿越人群就看到了阿軒和韓柔。
阿軒一點(diǎn)都沒變,還是一副溫柔清和的好模樣,笑起來眼角彎彎。
韓柔娟秀端莊,大活人總歸是比以前那個活死人氣色要好上萬千倍的,她懷里抱著一個周歲左右的小女孩,臉上洋溢著甜蜜。
真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我略有嫉妒,萬般酸澀地想:“沒有我十九,你們還指不定多苦難呢……”
就在我耷拉下腦袋時,卻看到趙文軒向韓柔懷中的孩童伸出雙手,柔聲又喚了一句:“小魅!
我渾身一僵,素馨低頭笑著說:“不是叫你呢。韓柔生這個孩子時難產(chǎn),趙文軒守了三天三夜,連眼都沒合一下,孩子平安落地后,趙文軒就給她取名‘小寐’。不過呢,此‘寐’非彼‘魅’,她是‘喜而不寐’的‘寐’!
小寐。小魅。
粉妝玉琢的小寐歡喜地張開手要爹抱,一剎那,戴在她手腕上的銀鈴清脆作響。
我剎那石化——那是我遺失許久的銀鈴串兒!
這些就是他厭惡我、忘記我的方式?
素馨這個時候才告訴我,五年前阿軒就猜到韓柔康復(fù)的事多少與我有關(guān),只是以為我愛到癡傻,以為我拿整條命去換那完整的魂魄,以為我魂滅于天地之中,他于是大病了一場,險些去見閻王。
很早以前,我無數(shù)次地想,他愿意舍身救我,是不是因為喜歡我……但我當(dāng)天離開趙家,他清楚明白告訴我,他不會喜歡一只妖,我每每用這一條來推翻所有的可能,于是長久地覺得,阿軒救我完全是出于他的善良好意。
可誰知道呢,他是天底下最大的騙子,而我又是天底下最笨傻的狐妖。
在熙攘擁擠的大街上,在滿城馥郁的花香中,在曇花小仙的臂彎里,我偷偷紅了眼眶。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素馨撫著我光滑的皮毛,幽幽而嘆,“十九,其實(shí)你那一千三百年的修為,花得也挺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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