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道里自然不見月亮，時辰還早，原無鄉(xiāng)推過只白瓷碟，點心擺成花瓣模樣，讓他先歇片刻，面前兩杯酒，一雙紅燭，氣氛哪里似有不對，倦收天神情遲疑，你做的？

　　山龍、我、還有慈郎。末了補充一句，條件限制，他只旁觀指點。

　　還不餓。

　　嘗嘗看。原無鄉(xiāng)心情不錯，月餅和燒餅又不同的。

　　無非一樣點心，一樣飯。

　　不對。

　　都要倒油和面，精致些的講究餡料，大同小異……

　　不對，再想。原無鄉(xiāng)搖頭。

　　原無鄉(xiāng)。倦收天敲敲桌子，你要說什么。

　　便不由人沮喪。

　　明月何皎皎，此夜共嬋娟，可恨有人不解風情。

　　其實句句無錯，但吃東西也看心情，獨個兒與有人相伴不同，尋常日子與年節(jié)不同，對面坐的是誰更不同，依如今修為，一日規(guī)律三餐早無必要，只是最近接連受傷，藥補加食補想必更有效，聚不到便罷，見了面三句不離吃飯，只怕他標新立異再去練那勞什子以餅就口的新招，原本直來直去一顆心也學會彎彎繞，原無鄉(xiāng)你沒撒謊？

　　于是頗傷感，你去問照世明燈。

　　也罷。倦收天又問，喝水喝藥怎么說？

　　原無鄉(xiāng)下頜微抬，慈郎尋了支麥管放進茶杯，還余漾漾半盞，浮兩枚棗子。你要不要？

　　倦收天點頭，說話間正有些渴，他低頭去咬，原無鄉(xiāng)噗嗤一笑，倦收天眼也不抬，吸過幾口咕噥一句這樣是方便些。兩縷頭發(fā)垂在面前，只見長的睫毛隨眼睛眨動微微在顫。

　　原無鄉(xiāng)道，我看你還與從前一樣。

　　嗯？

　　沒什么，喝茶、喝茶。

　　從前是怎樣？

　　兩小無猜夠不上，最初相熟便花費一番時日，青澀年歲，倦收天一張團子臉面無表情仿佛天然呆，遠不及來日生人勿近的氣勢，原無鄉(xiāng)卻平易親和，同住一個屋檐下，看他每日獨來獨往太孤單，生個病也沒什么人來探望，說不得多加照拂，及至慢慢熟悉情誼深厚，那人雖仍特立獨行，在他面前卻隨意許多，后來師從不同分開住，好在隔得不遠，晚上抱了枕頭來敲門，秉燭夜談是常事，或者攏一個被窩聊天到半夜。

　　我不知你還有這么多話的時候。原無鄉(xiāng)笑，倦收天沉默寡言的，居然很會講鬼故事，道士不怕鬼，再怎樣編也不覺驚悚，面對面躺下，還是初秋，捂的有些熱。

　　蓋好了睡。倦收天又將被子拉上來，后半夜小心著涼。

　　你身上暖和。原無鄉(xiāng)想起什么，這樣體質(zhì)天生的優(yōu)勢，習武正好走陽剛沛然的路子，道真以劍陣聞名天下，倦收天似也對此情有獨鐘。

　　你呢？

　　我更喜歡拳掌，拳劍雙修會辛苦些，你不是也練了形意拳？

　　倦收天便心中有數(shù)，他聽聞原無鄉(xiāng)近日已在接觸元無三式，武道一途艱辛自不必說，努力之外，天分好的事半功倍，心態(tài)也重要，一味急于求成徒具其表，最恐踏入偏路走火入魔。原無鄉(xiāng)心性如水，微則稀聲巨則洶涌，很合元無三式攻守裕如的要訣，說起來，彼此正好互補。

　　道門劍陣講究剛?cè)岵庩栂鄳?yīng)，天時地利人和，能者可通鬼神，群邪辟易。他曾觀摩開物四神變，陰陽魚氣旋徐徐自陣眼升起，足踏八方六十四卦，相生相克變化無窮，但僅僅如此還算不得頂尖，機關(guān)劍陣人愈少威力愈大，最令人神往的，莫過于傳聞中百年不曾現(xiàn)世的巧奪無極變。

　　你怎么想？

　　原無鄉(xiāng)沉默，那人一身傲氣，凡事不做便罷，經(jīng)手便要爭先，資質(zhì)是一方面，打基礎(chǔ)也下了狠功夫，道門上下近千的同修，唯他深知倦收天一身鋒芒，但這樣好是不好？琢磨話中深意，似乎在倦收天心中，所謂功成只是時間問題，巧奪無極變之所以難，功體需求之外，開陣者需心意相通，他這樣直接——金色的瞳子明亮清冽，原無鄉(xiāng)碰到他的手，微笑著輕輕握了一握。

　　許多年后回憶，這大約勉強能算告白，旁人眼中所見道真雙秀，銀驃當家瀟灑溫柔，北大芳秀不茍言笑，于是最多歪一歪這人悶騷，誰能想到更深一層？彼時江湖風波洶涌，多少恩怨情仇起落如潮，金鋒開陣無極旋動，陰陽兩儀中化出劍雨遮天蔽日，生死相攜共命，他站在他身后，偶爾憶起少年言語輕狂，但輕狂又怎樣，此生幸何如之不負相知。

　　感情是自然而然的事，似從未想過點明，得道者百年倥傯一瞬，光陰只做隙中駒，隱隱一雙翹楚，南北兩派紛爭日漸明顯，為省去多余麻煩，隔許久才得見面，直至道羌開戰(zhàn)，原無鄉(xiāng)失了一雙手，殺出重圍又逢零散追兵，倦收天且戰(zhàn)且退，風聲麻木聽見前面有人喊他姓名，寥寥幾名接應(yīng)的道子，腳步停頓回頭去看，曉星天寒中一路血跡淋漓，居然不敢試探身后所負之人的呼吸。

　　倦收天想，他竟也有害怕的時候。將這話告訴醒來的原無鄉(xiāng)，一邊幫那人換下血衣洗凈傷口——血肉模糊，原無鄉(xiāng)勉強笑道，可別手顫。

　　疼么。倦收天閉一閉眼，簡直廢話，原無鄉(xiāng)大約想拍拍肩膀以示安慰，手臂舉起才反應(yīng)今非昔比�？茨侨死渲粡埬槪缓锰嵝训�，藥快糊了……

　　小時候，原無鄉(xiāng)是這么照顧過自己來著。倦收天想這方面他顯然談不上天賦，勺子磕碰到嘴角，藥汁灑落又弄臟衣裳，手忙腳亂舉起袖子來擦，好容易喂完了，原無鄉(xiāng)閉目道你也去歇一歇，記得吃點東西。話未講完呼吸一滯，干燥溫暖的嘴唇覆蓋上來，仔細將殘留的藥汁舔去了。好苦啊。他聽見倦收天低聲說，一點濕熱的水跡落進領(lǐng)子，不敢猜是什么。夜深人靜只有這一抹搖曳的燭火，孤單又執(zhí)拗，倦收天摟著他，臉頰輕輕廝磨，對不起，他聽見他說，對不起。一時心中苦笑，你我之間何必。

　　失血過多的身體原本寒涼，倦收天收緊懷抱，但又恐碰到他傷口，原無鄉(xiāng)垂眸不語，眼見的金色雙瞳滿滿盡是折磨。倦收天。他嘆氣，血腥氣和藥氣沖在一處，這感覺著實稱不上好，腥澀滋味流連在唇舌間，確認著失而復(fù)得，又像安撫，壓抑著隱隱的沖動，他們頭一次這般親近，生硬且不舍，不知挨了多久，倦收天理順一頭披落的銀白長發(fā)扶他躺下。你睡吧。他背過身站了一會兒，將燭臺吹熄離開，門板開闔的空隙里原無鄉(xiāng)聽見蟄伏秋草間微弱的蟲鳴，格子窗扇背后一輪滿月。

　　在想事情？

　　記憶忽的裂如斷崖。

　　劈開一線羊腸小道，鬼斧神工天地造化，恩怨嫌沉重，糾葛太無謂，皆是負累不許通過，倘單純只論他與他，便要恨中間荒廢無數(shù)的暮暮朝朝。

　　永旭之巔朝陽燦爛磅礴，煙雨斜陽入夜卻有萬里清輝，可惜情勢特殊不得回去，只能再一次將約定延后了，我記得你存了幾壇子好酒。

　　也無妨。如今再無什么南北之爭，心頭大石卸下，世局兵戈擾攘也終有平定的一日，下一次，再下一次，說白了都不介意，總有人隨他，不算辜負光陰。

　　倦收天道，入夜了，去外面看月亮吧。

　　好。原無鄉(xiāng)應(yīng)他，坐著卻是不動，你還沒有嘗月餅。

　　……

　　紅豆餡的，好不好吃？

　　要齁死我嗎。咽下去再一口干完茶杯底，倦收天抹抹嘴唇，原無鄉(xiāng)，你放了多少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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