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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活在夏天的小鎮(zhèn)
有一座西南邊的小鎮(zhèn),它只有在夏季時才會活過來,到了冬季則會像動物一樣沉睡過去,連呼吸的頻率都變得十分微弱了。夏天的鎮(zhèn)上熱鬧非凡,綠樹成蔭。最繁華的時候,鎮(zhèn)上同時居住著一萬兩千人,其中有一半是外地來的游客,而且大多數都是漂亮的年輕人。但是到了十二月,鎮(zhèn)上就幾乎空無一人了,只有一個住在鎮(zhèn)公所附近的、上了年紀的守夜人,和一個年輕的園丁。他們留在鎮(zhèn)上,管理著這個在冬季里沉睡著的鎮(zhèn)子。
我們來到鎮(zhèn)上時正是夏季,陽光在湖水上跳躍著,夾著一絲咸味的湖風拂過我們的臉,仿佛情人一般溫柔。我們決定從湖邊出發(fā),漫無目的地在小鎮(zhèn)上閑逛。沿著一條傾斜向上的小路走過去,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公館和別墅。每一棟樓房前都立著說明牌,表明它們有自己的歷史可以追尋。那些從窗口垂吊下來的花和藤蔓讓原本就狹窄的石板路顯得越發(fā)細長、幽深了。鎮(zhèn)上的居民們厭惡從大城市里帶來的污染,因此在自己門口豎起了禁止汽車通行的告示。但自行車和滑板總是受到歡迎的。它們的輪子滾過地上的鵝卵石的聲音在很遠的地方都能聽到。夏日里,人們閑來無事,就在自家的花園中種蔬菜打發(fā)時間。這樣一來,也就沒有人需要付食品稅了。鎮(zhèn)上人們的生活自給自足,顯得綽綽有余。這里唯一的外來生意是鎮(zhèn)子中心的一家咖啡店。下午三點,在廣場上看書的學生們和剛從劇院里走出來的觀眾們都會去那里,排起長長的隊伍買冰激凌。
最讓小鎮(zhèn)的人們感到驕傲的是鎮(zhèn)上的音樂學院,可以說這個鎮(zhèn)子的核心就是這所音樂學院。我們聽說,小鎮(zhèn)的土地有一種奇特的性質,盛產才華橫溢的音樂家。鎮(zhèn)上音樂學院里那些最具資歷的教授們都是本地人,他們的父母也都是德高望重的小提琴家,鋼琴家,歌劇演員,舞蹈家,單簧管演奏家……如此可以推導到他們的祖父母,曾祖父母,甚至一百多年前的祖先。據說這個鎮(zhèn)最初就是由一群四處流浪的音樂家們建起來的。他們?yōu)榱硕惚軕?zhàn)爭的迫害,跋山涉水地來到這里,建起了一座小鎮(zhèn),只求不受打擾地演奏音樂。
我們還聽說,下一輩的年輕人比起他們的父輩也毫不遜色。每年從小鎮(zhèn)上走出的青年們都頻頻在全國的各大音樂比賽中摘冠,也在許多樂團和劇院里擔任要職。鎮(zhèn)上土生土長的人們都將音樂藝術看作像水和空氣一樣自然的存在。在這里,音樂甚至都談不上是一種傳統、一種風俗。一戶人家的孩子們懂事后,一定會被父母送去鎮(zhèn)上的音樂學院學習。這里沒有眼淚、打罵和強迫,只有才華,以及對音樂中的真理的渴求。因此,當我們走在路上,看到一個平凡的、騎車的少年與我們擦身而過時,都忍不住觀察起他的手來,心中認定他一定是未來的大師。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看到那些練習芭蕾的女孩子們。她們的長發(fā)被緊緊地盤在腦后,腳步輕盈地穿過街道去往對面,好像一只只鷺鷥在河流中伸出她們長長的腿。
每年夏天學生們都會在鎮(zhèn)子上的露天劇院里舉辦音樂節(jié),讓我們嘆為觀止,感到自己這輩子可能都再也看不到更好的藝術演出了。鎮(zhèn)子因為這個音樂節(jié)而名聲大震,每年都有許多從全國慕名而來的年輕人,希望來這所學院深造。考試的標準據說十分簡單,只要顯示自己對音樂的熱愛超過其他的任何事物就行了,但每年都有百分之九十的候選人在這個標準面前敗下陣來。這讓我們走過學院那有點傾斜的主樓門口時,越發(fā)覺得那扇銅門高聳而堅固了。
當學生們終于憑著自己那顆滾燙的心通過了考試后,就正式成為了鎮(zhèn)上的一部分。他們不由自主地開始發(fā)展出本地口音,作息規(guī)律也很快變得和周圍的鎮(zhèn)民一樣。許多人剛來的第二天就能叫出所有鄰居的名字,他們感到十分驚訝,也十分自豪,仿佛自己根本不是一群外來的求學者,而是從小就生長在這里一般。不僅是他們,鎮(zhèn)上的居民也為鎮(zhèn)子的包容和多元化而自豪。這里,學生們同住一棟宿舍,在同一個大房間里吃飯,輪流看一本教材,甚至共享一件雨衣。這里不分種族與信仰,無論是猶太教徒,清教徒,阿拉伯人,紅皮膚的人,還是白發(fā)的人,在音樂面前都是平等的。我們常常走在鎮(zhèn)中心的廣場上,看著學生們絡繹不絕地穿過巨大的、雕著許多偉大作曲家肖像的噴泉。從圍繞著廣場四周的琴房里,整個夏天都連綿不絕地傳來歌聲與樂聲。
然而在冬季,這里又完全是另外的一幅景象了。我們聽說,當夏日的最后一天消逝時,小鎮(zhèn)上的樂聲和喧鬧也陷入了沉默。合同工在傍晚就開始拆卸布景,他們緘口不語,飛快地工作著,抱著木板在暮色中低頭走著。學生們很早就回到宿舍中打點行李,每天都可以看到巨大的房車排著長隊,奔走在鎮(zhèn)子的主要街道上,將人們和他們的家當送外鎮(zhèn)外。到九月時,天不到五點就黑了,這時鎮(zhèn)上的人口下降,開始施行宵禁。噴泉里的水不再流動,也沒有街頭咖啡館的舞會了。到了十一月底就開始下雪,在雪中小鎮(zhèn)上的一切都變得像版畫一樣陌生而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光禿禿的樹枝,房屋,涼亭,長椅……在厚厚的,刺眼的雪地上只有偶爾幾個麻雀的腳印。碼頭上停著的兩條船緊緊地挨著彼此,仿佛它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對幸存者了。這樣,冬季統治著小鎮(zhèn)上的一切,直到來年三月,在某個作曲家的誕辰日之后,鎮(zhèn)子的大門才重新對第一批返回的車隊打開。
我們沒有在冬季來過鎮(zhèn)子,對這個鎮(zhèn)子有所耳聞的人都心知肚明,冬天來到這里絕對算不上明智之舉。鎮(zhèn)上的那副嚴苛的景象會讓人忍不住想起它夏天時候的風情,從而越發(fā)感到悲哀。鎮(zhèn)民們?yōu)榱嘶乇芏斓逆?zhèn)子,習慣了候鳥一般的生活。只是在冬天,偶爾有遠道而來、并不知情的游客,守夜人就會將他們趕回去。因為這時鎮(zhèn)上除了虛無,并沒有任何可以招待別人的東西。
冬天的鎮(zhèn)子讓我們感到畏縮,我們不敢去想象它的樣子,仿佛那是世上最可怕的事一般,尤其是當我們還在夏天的鎮(zhèn)上度假時。一想到假期結束后我們就又要投入無休止的工作中去,大家不禁心情黯淡,因此越發(fā)抓緊眼前的時間,終日在樹蔭下流連,吃奶油堅果雪糕,聽音樂會。我們在小鎮(zhèn)度過了一個最為美妙的夏天,離開時我們都說今年的度假計劃實在是太值得了。
回到家后,緊接著我們不得不度過冬天。不時會有人提起夏天去過的小鎮(zhèn),但其他人都坐在暖爐旁,沉默著,偶爾喝口熱巧克力,不愿將這個話題深入下去。好像一旦有人提起,關于小鎮(zhèn)上那個夏天的記憶就會立刻變成一堆碎片一樣。第二年夏天,我們因為要升職、加薪、做項目,而錯過了度假的計劃。第三年我們終于存夠了錢,完成了計劃已久的歐洲旅行。那個小鎮(zhèn)已經被我們擱在了一邊,成了一個神話,一個看不見的小鎮(zhèn)。它孤獨地存在著,我們誰也沒有指望能再回到那里去。
我們再次聽到關于小鎮(zhèn)的消息已經是幾年后的春天了。在那個春天之前,冬季異常的漫長艱辛。我們把公寓的供暖系統開到最大,都還是只能裹著被子瑟瑟發(fā)抖。雪一直下了二十多天,以至于我們每天出門上班都不得不把汽車連挖帶拽地從雪堆里弄出來。直到五月初,我們才能站在樓下的草坪上伸懶腰,我們的脖子和背部都因為久坐在家而發(fā)出了鈍響。
那個漫長的冬天里小鎮(zhèn)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呢?這一年的夏天,我們聽說鎮(zhèn)上沒能按照慣例舉辦音樂節(jié)。我們一邊嘆息著高雅藝術的流逝,一邊打聽這件事的緣由。再調查下去,我們發(fā)現這一年鎮(zhèn)上音樂學院的考試候選人也驟降了一個數量級。大家驚訝不已,但誰也摸不著頭腦。這時,我們之中的一個人提出,要回小鎮(zhèn)上去查看一下,畢竟那里也是保管大家共同的美好記憶的地方。這個提議雖然中肯,但一想到馬上就要到來的冬季,大家就又陷入沉默了。
就這樣,冬季再次降臨了。盡管這一年的冬天和往常一樣,既沒有延遲也沒有變的極端,但大家仍然掛念著那個鎮(zhèn)子,還不得不裝作努力忘記的樣子,以免觸及旁人的傷心事。第二年春天,我們聽到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有一個分別幾年的朋友剛剛從冬季的小鎮(zhèn)上回來。他開車從南方過來旅行,因為不了解這里的習俗,在冬季進入了小鎮(zhèn)的中心。我們知道以后,都仿佛獲得了寶藏的淘金者一樣興奮。我們趕緊請他到家里來,一方面好奇他一路從南到北的經歷,另一方面又更希望他能多講一點小鎮(zhèn)現在的事。
還穿著皮大衣的朋友來到了家里,我們向他提出我們最關心的一個問題:為什么小鎮(zhèn)去年的夏天如此反常。結果答案既簡單又悲涼:去年夏天小鎮(zhèn)沒有活過來。我們已經知道,鎮(zhèn)子就和動物一樣,是有自己的生命規(guī)律的。但直到去年大家才發(fā)現,給小鎮(zhèn)提供生命和靈魂的并不是鎮(zhèn)上的土地,也不是劇場,音樂學院,湖水,咖啡館,甚至也不是學生和鎮(zhèn)民們。小鎮(zhèn)最接近于本質的生命是那些由鎮(zhèn)上生產,并長期保存在鎮(zhèn)上,供人使用的樂器。是它們的呼吸和心跳節(jié)奏引導著鎮(zhèn)子在夏季蘇醒,在冬季沉睡。也許是因為它們大部分是由木頭打磨成的,因此繼承了一部分樹木的生存記憶。但由于去年的冬天實在太過漫長,那些本該在某個時間蘇醒的樂器出于對嚴寒的畏懼,都閉上眼睛,默不作聲。隨后的夏季不僅陰冷,而且異常的短暫,它們也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找回自己的聲音。當學生們返回鎮(zhèn)上時,都發(fā)現自己的樂器已經失聲了。首先是小提琴的學生們覺得琴弓異常沉重,繼而是鋼琴學生們按到了一個又一個的啞鍵。這種失聲仿佛是一種傳染病,漸漸地連不使用樂器的學生們都受到了牽連:歌手不住地跑調,芭蕾舞者的失誤和摔傷也越來越多。這種情況持續(xù)惡化了下去,嚴重影響了音樂節(jié)的彩排,因此鎮(zhèn)公所不得不對此叫停。沒有了音樂節(jié),加上關于樂器失聲的傳聞,也沒有人愿意來報考鎮(zhèn)上的音樂學院了。外面的學生們成天擔心自己的嗓子和樂器都會遭受到和鎮(zhèn)上那些人同樣的下場。
鎮(zhèn)民和學生們想了許多辦法來恢復樂器的聲音。他們請了最好的樂器制作大師,調音大師,試圖彌補和糾正這個局面,但是這些手段都失敗了。就連當場新鮮做出來的樂器也是啞巴。很快人們就變得悲觀了,這種消極在人群中飛快地傳播著,使得整個鎮(zhèn)都被這種陰郁所籠罩了。鄰居之間開始互相猜忌,同宿舍的學生爭吵打架,盜竊彼此的錢財,在教室里公然辱罵教授。孩子們離家出走,廣場上連陌生人之間為了一條長椅的座位也要大動干戈。最為揪心的是,人們開始按照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劃分幫派,互相鄙夷與自己思想有所不同的他者。鎮(zhèn)公所增派了人手來維持秩序,因此不得不向全體鎮(zhèn)民收取安全稅。這項政策一公開,大街上立刻充滿了反對的聲音。連鎮(zhèn)上的人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安,似乎這些黑暗的、惡意的思想和矛盾原本就存在那里,而現在樂器一旦緘口不語,就再也沒有什么東西能遮蔽住它們了。人們只能任由它們將原始積蓄的力量大肆釋放。許多人這一回連九月不到就離開了鎮(zhèn)子,這與往年到十一月還有人戀戀不舍地逗留著的情況大相徑庭。等到第一場雪降下時,鎮(zhèn)上早已陷入寂靜多時了。
那個朋友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來到鎮(zhèn)上的。守夜人其實在大老遠就看到了他的舊面包車,但卻什么都沒有說。他經過守夜人面前時,老人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他感到十分納悶,把車開到廣場邊上停下,踩著積雪開始欣賞起鎮(zhèn)子的風景。雪花不斷地從鉛灰色的云層中落下來,黏在他肩膀和臉上。他看到噴泉上的肖像有一半都倒塌了,音樂學院的外墻被人粗魯地寫了幾句臟話。有一家旅館的門口斜斜地插著一塊“今晚有房間”的牌子,但房子本身卻門窗緊閉,還拉上了窗簾。這里沒有音樂,人聲,也沒有干凈的水,食物,甚至連細小的生命都銷聲匿跡了,仿佛整個世界中只有他一個人在走,聆聽著那唯一的、從他胸口發(fā)出來的敲打聲。后來他凍得受不了,便走進無人看守的鎮(zhèn)圖書館。那里面沒有暖氣,于是他從一堆堆被人胡亂擺放的書中撿了幾本樂譜,撕成團扔進壁爐里,用隨身攜帶的打火機點燃了取暖。再后來,他又困又餓,百無聊賴,決定離開這個鎮(zhèn)子。在他開車經過鎮(zhèn)公所那塊寫有鎮(zhèn)的名字的牌子底下時,有一只烏鴉突然從不知道什么地方飛了過來,在他的頭頂叫了一聲,那是唯一的一聲鎮(zhèn)子與他的告別。
知道了這些以后,我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想象小鎮(zhèn)永遠經歷著沉睡,再也無法在夏天蘇醒,成了我們心頭上沉重的負擔。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個人說,還好我們是幾年前的夏天去那里的。其他人趕緊附和,我們頓時覺得心里輕松了許多。
再后來,我們聽說第二年小鎮(zhèn)上也沒能復興他們的音樂節(jié),也許是因為那些樂器已經忘記了怎么發(fā)聲,而它們的靈魂也受到了不可挽回的損毀吧。鎮(zhèn)民們也都沒有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去,而是分散在其他的各個城市里謀生。而且奇怪的是,人們的才華似乎在離開小鎮(zhèn)以后也都消失了。據一項統計顯示,在那個小鎮(zhèn)出生的人,有百分之九十八在日后都不會從事任何與音樂藝術相關的工作;反而,他們在金融、會計之類的公司中表現良好。第二年冬天,年老的守夜人得了哮喘,搬到了更溫暖的南方去療養(yǎng)定居了。年輕的園丁愛上了一個外省的姑娘,兩人回了老家結婚。于是那個只在夏天活著的小鎮(zhèn)大概就這么衰落下去了。
至于我們,我們倒是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大家仍然住在一起,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只是如果有某個夏季我們沒有計劃什么事,閑在家里的話,心里便會隱隱約約地感到惆悵。大家都說,夏天果然還是應該用來旅行才是啊。
2013/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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