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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一點文本的實驗
內(nèi)容標簽: 重生 正劇
 


一句話簡介:寺院,行星以及交談

立意:

  總點擊數(shù): 414   總書評數(shù):1 當前被收藏數(shù):7 文章積分:160,113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架空歷史-傳奇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巴黎公寓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數(shù):16075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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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山的消失

作者:維也納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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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座山的消失


      “雨已經(jīng)下起來了。”僧人走進房間,將茶水放在桌上時這么說道。
      那個青年仍然坐在原處,將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晚中。即使聽到了僧人的話,他也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一聲,姿勢卻一直沒有改變過,仿佛眼前唯一能吸引他的只有專心看寺院外的風(fēng)景這件事。寺院坐落在地勢低洼處,從這個港口登陸的人先走過一條不長的石板街,然后就很容易看得到它的大門?梢哉f,十有八九的行人都要自此經(jīng)過;寺院的后面靠著那座山,就好像一座自然的屏風(fēng)在遮蔽著它,使它四季都保持著恒定的溫度和寧靜。年輕人住的房間窗子正對著山坡。他凝神望著,山巨大的,黑沉沉的外形從夜色中突顯出來,流露出一種與周圍的空氣和光線都有所不同、近乎堅不可摧的性質(zhì),就像一頭安靜的野獸蹲伏在那里,顯示著自己的耐性。側(cè)耳傾聽時,有雨點打在土地上的聲音。寺院后的溪水似乎比平時漲起了一點。一陣風(fēng)吹過,山坡上的竹林發(fā)出沙沙聲,遠處港口駁船上的燈火也搖曳著,依稀可見了。
      僧人拿來了煤油燈,放在青年面前的桌上。這間寺院已經(jīng)現(xiàn)代化,通了電燈,但不知道為什么僧人們?nèi)匀辉诿恳婚g房子里保留著煤油燈。也許這只是一種從前的慣例。青年百無聊地環(huán)視了一遍這個房間,里面除了簡單的桌椅和床外沒有一件多余的裝飾,露出光禿禿的地板和墻面,這使得房間就顯得更加空空蕩蕩了。但作為一間臨時落腳的客房,這里的確實用而簡潔。而且可以看到山,他心想,還不賴。
      “哎,師父,不覺得那些竹林是在向人招手,叫人到山上去嗎?”
      這是這個晚上青年第一次提起山與竹林。僧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沉默了一會兒,又低下頭擦完桌上的最后一塊地方。他的眼睛顏色很淡,幾乎看不出情緒。“您認為它們像是什么,那就是什么。萬物皆反映出您自己的意志。”
      但青年對這個回答顯得興趣索然。他打了個呵欠,轉(zhuǎn)過身子,雙手托腮,又沉默而固執(zhí)地企圖在黑暗中看出什么來了。
      寂靜中,有一縷細細的聲音傳入房間里,是一個孩子的哭聲,顯得猶豫,而且悶聲悶氣的,似乎還夾著痛苦和難以忍受的無助。年輕人仔細地聽了一陣,但終究什么也沒有說。
      僧人收拾完了房間,向門口走去。他推開門,雨聲立刻就涌了進來,仿佛有人將一把雨水灑向了地板上,又被反彈到了空氣中。沒有想到房間里竟然如此安靜,連雨聲都可以被消去、吸收。青年想。僧人在門口向他行了個禮,說:“夜深了,您早些休息吧!
      他仍然沒有動。僧人似乎也在門口待了一會兒,沒有急著離開,而是臉朝著外面看雨。就在他即將關(guān)上門離去時,房里的青年卻突然叫住了他,問道:“您知道那哭聲是怎么回事嗎?”
      “是船長的小兒子,”僧人沒有進屋,而是站在門口答道,“今早停靠在港口的一艘貨船上出了事故,兩個水手斗毆時,手槍走了火。那個孩子當時正在附近的甲板上玩,子彈恰好射中了他的腹部。好在重要的器官都沒有什么損傷,不過傷口本身卻不小。下午來了一個醫(yī)生,子彈是取了出來,但孩子失了許多血,幾乎休克了,痊愈恐怕也需要好幾個月的時間。船長今天把他寄放在寺里,說自己現(xiàn)在打算立刻通過公海上的航線去首都求助,看看有沒有人能想辦法將這個孩子平安地送回家去。剛才一定是因為藥效過去了,孩子覺得疼才哭的。他畢竟還很小!
      “可憐啊……”
      僧人念了幾句佛,合上了房間的門。

      僧人離開后,青年顯得有點惶然,仿佛重新陷入到無聊中讓他感到不知所措。他繞著房間走著,又在窗前駐足觀看了一會兒,最后決定讀書。他從背包里掏出袖珍本小說,翻到做過記號的那一頁,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但就在他全神貫注地閱讀的時候,一陣雷電經(jīng)過了寺院的上空。他感到有一瞬間屋子里一片雪亮。閃電照出了室內(nèi)擺設(shè)投在地板上的影子,它們都像害怕似的往后退縮著。隨后一切又都陷入了黑暗中。這一次的黑暗與以往不同,是徹頭徹尾的:寺院的供電系統(tǒng)因為雷擊而失靈了,整棟建筑在沿著山坡滾動的雷聲中輕微地搖晃了一下。
      “師父,師父,停電了嗎?”
      年輕人朝著門外喊道,喊完后又屏息聽了一陣,但沒有得到任何的回音?磥砩艘呀(jīng)不在門外了。
      他感到無所適從,不知道自己是應(yīng)該坐在房間里等著有人來給他一個解釋,還是應(yīng)該出去自己探尋。他原本期待著僧人會返回來和他說話,因為停電必然也會影響到僧人們的起居,但現(xiàn)在看來他們似乎都對眼下的局面漠不關(guān)心,或許他們?nèi)匀涣?xí)慣于沒有電的生活,因此并沒有感到有什么不便。青年搖搖頭,顯得無可奈何,只能摸黑收起了書,打開門,站到走廊中。
      雨下得很大。他在屋中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孩子的哭聲也聽不到了,他驀地想起,也許僧人是去安慰那個孩子了。
      他猶豫了片刻,邁步向走廊深處走去。他住的客房在院子的一角,沿著前面的走廊兩側(cè)排列著許多其他房間,有雜物間,也有空著的客房。每隔二十步就從回廊的頂上垂掛下來一盞燈籠,那光線僅僅照亮了他腳下的地板以及近處的廊柱。他透過雨簾看向中庭,一株花楸樹下立著一口水井,南面是僧人們休息的禪房。寺院里的空間似乎比白天看到時的擴大了幾倍,讓他感到空曠、寂寥。在這個只能聽到風(fēng)雨聲的夜晚,他似乎是寺院里唯一的客人,這個想法不禁讓青年感到孤獨。
      在回廊的盡頭,他感到一陣迷茫,失去了方向。他本來應(yīng)該向右走,好到禪房去找個人問問情況,但他又猶豫著是否要吵醒睡覺的僧人們。時而,對于那個受傷孩子的好奇和同情又閃過他的腦海,讓他越發(fā)地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這里沒有一點燈光,也沒有任何標記能指引他。年輕人在黑暗中伸手摸索著。他以為前面不遠處有一條通往院子另一端的走道,但他卻摸到了一扇門,同時感到地面猛地下沉了幾步。他忽然有了勇氣,推開門,走了進去。盡管看不到,但迎面撲來的空氣卻讓人知道這是一處寬敞的地方。與外面悶熱潮濕的天氣不同,門后面散發(fā)出陰涼干爽的氣味,甚至飄著一股淡淡的香氣。有一瞬間,青年的腦海中仿佛閃現(xiàn)出了這里向內(nèi)凹進去、呈半圓形的墻壁,以及地板上金色的,璀璨的花紋圖案。他為這幅預(yù)知的景象著迷,同時也被它背后隱藏著的危險挑釁著。他剛試探著向前走了一步,忽然感到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重重地捏了一把。那只手厚實而有力,向他傳達的信息也是嚴肅的,是毋庸置疑的警告。他不禁驚訝地叫了一聲。
      “別進去,”那只手的主人在他背后說道,是個男人的聲音,“沒有經(jīng)過允許,外人是不能隨便進到佛堂里去的。”
      年輕人收住腳。他這時才想起,那股香味是安息香燃燒后發(fā)出的余味。
      “抱歉,”年輕人說,“我只是想找人問問供電的事,要到什么時候才能恢復(fù)呢?”
      “看來是配電器燒壞了,今晚也不可能再到別處去找新的來替換,我們只能摸黑了!
      年輕人嘆了口氣,從佛堂里退了出去。在走廊里,男人站在一根廊柱下看著院子。他四十歲左右,十分隨意地穿著一件便袍。他的神態(tài)讓人感到他不完全屬于這座寺院,但也無法歸類。
      “抱歉……您也是寺院里的人?”
      對方點了一下頭:“是的,是長住客!
      “真失禮,我竟然不知道……”
      “不必道歉,我是不希望外人來打擾,如果你覺得受到了冒犯,請原諒。我在寺院里研習(xí),因此需要集中注意力來獨處!蹦腥诵χf,“本來打算去向你問候一聲,卻正好撞見你在佛堂門口……”
      “對不起……”青年再一次地感到窘迫。他想,男人說的每一句話都如同律法一樣,讓人感到威嚴和慚愧。
      但出乎意料地,男人再沒有追究下去,而是發(fā)出了邀請。“不想談?wù)剢?”他說。
      “也好!
      青年順從著好奇心,跟在男人后面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段他完全未知的走道中。他這才注意到男人在黑暗中的腳步有多么輕快,也許是因為他早就對這座寺院的每一寸土地了若指掌了。
      這個男人住的房間離禪房不遠。青年估計著自己所走過的路,認為男人大概和自己住在這個四方形的庭院的對角線上。不出意料地,這個男人的房間中也是漆黑一片。但青年卻發(fā)現(xiàn)他點燃了桌上的煤油燈,而且桌上的茶還有余溫。他們在桌旁坐下。青年看到,這個房間里唯一與眾不同的是里面擺滿了書架,書架上面則堆放著一卷卷的圖紙。有的圖紙散落下來,連床鋪上都零星有這些被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填滿的文稿。
      “這就是寺院里還保留有煤油燈的原因。”男人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將煤油燈擰得亮了一些,說道。
      燈火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窗紙上。年輕人發(fā)現(xiàn)從這間屋子里的窗戶看出去,不僅可以看到院子里的花木,也能看到那座山。只不過從這里看去,山似乎變了一些,看上去更加筆直、鋒利了。
      “您在這里研習(xí)什么?”
      “星相學(xué),或者用普通些的話說,是占星術(shù)。在那座山的頂上有一座小型的天文臺,設(shè)備雖然有點過時,但用于我正在研習(xí)的內(nèi)容還是足夠了。我每天爬上山去觀測天空兩次,清晨和傍晚各一次,然后記下行星運行的角度和相對位置,回來畫在圖紙上。這項工作我已經(jīng)做了三年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看到它們的一些規(guī)律和語言了……”
      男人拿來一卷圖紙,鋪在他們面前的桌上。借著煤油燈的光線,年輕人看到紙上畫著許多個同心圓,一圈一圈地向外擴張著,仿佛將一塊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后引起的波動。同心圓旁邊的空白處寫著方程式與導(dǎo)數(shù)。他發(fā)現(xiàn)男人十分仔細,甚至連每一個字母表示的物理單位都列出了一行獨立的注釋。他看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這是男人將那些數(shù)字坐標轉(zhuǎn)換成了圖形,來描述行星的運動,而那些符號則是行星與星團的稱謂。
      青年又將目光投向了窗外,想象著男人三年來每日不休地爬著那座山的情況。他必須要先穿過溪水,鉆過遮蔽視線的竹林。在竹林后面,也許有鹿、野兔以及狐貍的巢穴。青年猛然想起這一代流傳的許多神話,也多半和那些出沒此地的動物有關(guān)。也許還有一人高的茂密灌木,稀薄的大氣以及煙霧……經(jīng)過男人剛才的這么提醒,他再看向那座山時,感到的確能依稀分辨出山頂上有一塊特殊形狀的陰影。它的外形看上去像一座水泥澆筑的堡壘,也許那就是男人每天去的天文臺。
      “你每天上山時,”青年試探著問,“不覺得那些竹子像是在向你揮手,讓你靠攏過去的嗎?”
      男人的目光剛才一直落在紙上,現(xiàn)在聽到青年的話他才抬起眼睛來,盯著桌子對面的人。“這恐怕是你賦予它們的語言吧?”他輕聲說。
      “你說語言?”
      “你的語言。這么說,你是想去山上了?”
      “準確來說,是的,而且我想翻過這座山,繼續(xù)往前走……”青年說。繼而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問,“不過我沒有聽說翻過這座山會冒犯什么傳統(tǒng)……”
      “冒犯倒談不上,只不過……”男人猶豫了一下,他的眉頭緊鎖,臉色也陰沉了,“這幾天我對行星的觀測結(jié)果都不盡如意,恐怕要發(fā)生什么不吉利的事。我想在這種時候,你還是要謹慎一點的好……”
      “會發(fā)生什么呢?”年輕人問。
      男人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起身離開了桌子。年輕人看見他走向了書架,在一堆圖紙中摸索著,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一個人在盛滿了黃金的寶庫中尋找著價值最高的物件一樣。過了一會兒,男人捧著新的數(shù)據(jù)回來了。他打開了那些長長的紙卷,桌上一下子就變得擁擠不堪了。
      在一卷紙上,男人用一只手指著一個坐標,眼睛卻沿著縱行向下看去,很顯然是在查找一個特定的位置。他雙手交叉,用手指作為定位點,雙眼仿佛衛(wèi)星一般地毯式地檢索著。年輕人的目光也隨著他的動作而移動著,盡管他并不明白這其中的規(guī)律。
      “76,32,235……木星和土星……是個兇兆!”
      男人說這話時,神情絲毫沒有動搖,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客觀的事實,一條自然規(guī)律,而不像一般占卜的人,對于兇兆或悲劇表現(xiàn)出驚恐或同情心。青年仍然望著男人指出的那一點,臉上近乎木然了,不知道是因為這個預(yù)言感到震驚,還是在極力隱藏自己的懷疑與失望。過了好一會兒,他們之間只有沉默。只有青年不時地側(cè)過頭去,望著院子里長滿紅葉的花楸樹。那些被打濕的樹葉在夜晚中好像火焰一般向空中伸展著。

      “您剛才說的行星的語言又指的是什么呢?”半晌,年輕人忽然問道,之前他完全沒有顯示出對此感興趣的跡象,現(xiàn)在卻這么問了,“就是像這樣的,能使您做出預(yù)測的語言嗎?”
      “不,不是,”男人喝了口茶,沉思了一會兒,才說,“這仍然是我的語言,行星的語言是更高的,更統(tǒng)一的語言。”
      “我恐怕不明白……”
      “這很簡單,請想想吧,這個世界是由語言來構(gòu)造、描述的……”
      “是嗎?”
      “的確。一件東西因為描述才存在,比如這個房間。我說的存在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意志上的,這一點你可明白?沒有房間這一詞語,它在我們面前就并不存在,莫如說我們正坐在真空之中……這一點在我以前工作的地方體現(xiàn)得是最明顯的,你知道國會山吧?”
      “是首都的國會山吧?各個省的代表們都在那里工作,開會!
      “是的,從前我在財政部工作,分析的是股票。”
      青年不禁打量著對方。男人也沒有畏縮,而是迎著年輕人的目光,等著他開口。
      “真抱歉,我似乎沒有認出您來……”
      “不,用不著道歉。在國會山上,像我這樣不知姓名和面貌的員工大有人在。不過我不想夸大,我們做的工作卻都是影響著全國的人……知道R-139號提案嗎?”
      “是那個增加醫(yī)療稅率的提案?”
      “是的,那是我的提議。因為近來醫(yī)藥公司普遍存在私藏盈利的現(xiàn)象,而且這背后的數(shù)額大得驚人。為了遏制它們的膨脹,我們才提出了這個提議!
      “難怪,”年輕人笑著說,“不過你大概也知道,這對于私人診所和誠實的醫(yī)生來說造成了多大的損失吧?”
      “是啊,我們也收到了許多這方面的評估報告……”
      “不瞞你說,我父親的診所可是從此以后就一蹶不振了……”
      “你的父親是醫(yī)生?”
      “腦外科醫(yī)生。原本他希望我也能繼承這份工作,但沒料到我對酒精有過敏癥,連醫(yī)院的大樓都無法靠近,否則就全身水腫,于是他只好放棄,同意我轉(zhuǎn)行了!
      “那你現(xiàn)在做什么樣的工作呢?”
      “工程師,開發(fā)神經(jīng)電子化系統(tǒng),”年輕人說,“盡管不完全符合父親的期望,但好歹和腦神經(jīng)沾上了點親戚關(guān)系啊!
      對方?jīng)]有立刻回答,仿佛是在利用這剩下的時間思考剛才的談話。年輕人的注意力則又被窗外山的影子吸引了過去。
      “關(guān)于你父親的事,我想我是要負責(zé)的,很抱歉,”男人最終說,“不過你也看到了,這就是我所說的,語言改變、操縱了一切。那些提案上除了空洞的字句之外什么也沒有,但它們卻可以轉(zhuǎn)變成能計算的稅款,還使你父親的命運急轉(zhuǎn)直下……你看,哪里都沒有直白而坦誠的話語,在國會山上更是如此,在我的辦公室里……如果你去過首都就知道,那些大街上的人們各個西裝革履,他們用風(fēng)衣、雨帽,和大凡一切可以找得到的東西將自己從頭到腳地武裝起來。報紙,盒飯,你想想吧……每次你經(jīng)過一幢大樓時,外面都排滿了情愿的人,長長的隊伍甚至可以一直轉(zhuǎn)過好幾條街。人們在雨中耐心地等待著,緊緊埋藏著自己的思想。在午餐時,面對價格高的離譜的三明治也沒有一個人有所抱怨,這是為什么呢?因為他們需要節(jié)省一切語言,不能浪費一分一毫地用在那些提案上……每天早上我走進辦公大樓,經(jīng)過那些不見頭尾、前來辦事的隊伍時,心里都感到一陣絕望。我在想,當他們走進我的辦公室時,又會將一堆亂七八糟、自以為是的語言堆在我的桌上了。有的是詞不達意的,而有的則掩蓋了真實目的的語言;最關(guān)鍵的是,它們都認為自己十分重要,需要享有首先被傳達的權(quán)利!……在國會山上的大樓里——我不知道你見過那些建筑沒有?——那里盡是些長得看不見盡頭的走廊,地上鋪著黑白相間的馬賽克地磚,墻上鑲有木頭護板。在這些看似寂靜無聲的走廊里,只有從天花板上的日光燈里灑下的光線,以及人們留下的足音的回聲,但事實上,只要你打開兩邊墻上的門,在那些議員的辦公室里,你將看到的全是語言,各種各樣的語言,看得到的,隱形的,或者電視新聞里的……一個人一天在里面用掉的語言簡直可以寫成一系列的冒險小說了!那些辦公室里堆積的語言和文稿……有時它們是如此的復(fù)雜、數(shù)量龐大,簡直要將大門沖開,漫到別的房間去,淹沒整棟大樓,將首都變成一個沼澤了。請想想,那樣充滿了語言的辦公室里怎么可能容得下一個人在里面工作呢?因此我親眼見過,一些級別高的議員們,他們占有的是大一些的辦公室,那種辦公室有兩個門,一前一后。前門用來接待攜帶著自己語言的來訪者,然而當議員們感到自己被這種排山倒海的語言入侵和威脅時,他們就從后門逃出去……”
      男人停了下來,嘆了口氣。年輕人也隨之挪動了一下,好像是為了釋放一下自己麻木的身體。
      “我每天為處理這些不同的,自我的語言而傷神,”男人接著說道,“你知道,股票的價格也是一種走勢,一種游戲,一種數(shù)字的語言。人們企圖將它和各種東西聯(lián)系起來,天氣,玉米的收成,地球自轉(zhuǎn)……什么都有……
      “有一天,我從辦公室里走出來,那時已經(jīng)是夜里了,我之前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工作到了那么晚,也許是因為語言包圍住了我,讓我失去了對物理上的空間和時間的感知。我走到大樓前的廣場,看著那兒立著的方尖碑,心想到底有沒有一種語言可以令人拋開自我呢?這時我抬起頭,看到石碑的尖頂正指向金星所在的位置。我看著那在群星之下的建筑,突然感到一陣釋然。我明白行星的語言正是我在尋找的東西。它高于世間的一切詞匯,甚至超越了命運這東西,因為命運的軌跡多少也是人用語言書寫的……你聽過HC-89號提案嗎?”
      “沒有。那是什么提案?”
      “我很喜歡這個想法,那是用行星的語言來分析股票,乃至全國的經(jīng)濟體制……怎么樣,這聽上去難道不正是合情合理的嗎?要用高于一切的語言去解構(gòu),消散那些平庸的思想……”
      “但是……”青年沉吟了一會兒后,提出了反對意見,“即使你覺得這是個十分合理的提案,別的人不一定會理解吧?”
      “的確,因此它才失敗了!蹦腥说哪樕巷@出遺憾的神色,“我才剛剛將它付諸施行,就被上級勒令禁止了。他們認為這種概念既危險又牽強,恐怕會引發(fā)大規(guī)模的新金融風(fēng)暴!
      “真遺憾……你是HC-89提案的策劃人?”
      “是啊,因為提案失敗了,我也被迫從國會山辭職了。但我仍然在思考著這種行星的語言,想要找一個最理想的地方來記錄,學(xué)習(xí)它,一個既可以讓我觀察,又有足夠的空間整理、儲存資料的地點……我走遍了全國,直到來到這座寺院時才找到了我理想中的觀測地點!
      “但那份失敗的HC-89提案怎么辦呢?”青年不依不饒,追問道,“我想,為了運作這個提案,你一定四處游說,借了不少錢吧?政治提案大部分不都是需要慈善家和企業(yè)的無條件資助才得以運作的嗎?如果失敗了的話……”
      “的確,因為這個失敗的提案,我和妻子也分手了,她帶著女兒嫁給了一個演員,”男人笑著說,“誰不想有一個風(fēng)光的父親……”
      “所以說到底,你來到這間寺院也只是為了躲避外面的債務(wù)吧?”
      “這么說倒也沒錯,事實的確如此,”男人沉吟了一下,似乎經(jīng)過青年的提醒他才注意到自己的這個境況,“不過我更希望你能明白,欠債是次要的,行星的語言才更加值得關(guān)注。即便我的提案成功了,我恐怕也需要離開國會山,來到這里觀察學(xué)習(xí)。不脫離世俗的話語就無法接近這種終極的語言。我們現(xiàn)在所需要的,正是這樣一種可以脫離使用者,獨立享有物理存在的語言,你能明白?”
      “多多少少,我想!
      “即使這樣的語言擺在了你的面前,你仍然想去那座山上?”
      “是啊。畢竟那些竹子在一刻不停地召喚著我啊!鼻嗄暧行┞唤(jīng)心地說道。
      男人點了點頭,喝完剩下的茶,又低頭不語了。年輕人想,他的思想的確隱藏得很深,對于自己上山這件事,男人的態(tài)度始終如同一團迷霧一樣。此刻,對方正翻看著面前的坐標紙,目光在上面游移不定,企圖尋找到一個新的標記。
      “那座山是個幸運的觀測地點,”男人說道,“群星正照耀著它……”
      年輕人順著對方的目光看向遠處的山峰。他努力地望了一會兒,才想起今晚正下著這么大的雨,是不可能用肉眼觀察到任何行星的。聽過男人的話,他再看向那座山時,仿佛有了一種別樣的感情。好像那失去群星的光輝的山看上去更加孤獨了,又或者是年輕人的心在渴求著陪伴。雨水在寺院的瓦片上匯成一股股的水流,持續(xù)不斷地落到院子里的沙土地上。青年聽著雨聲,又逐漸意識到其中還有另一種他之前沒有注意到的聲音。那是一陣陣微弱的雷鳴般的鼓動。“溪水里的青蛙醒了啊。”男人仿佛看透了他的思想,說道。

      “請允許我冒昧地問一句,你這樣用紙筆來記錄行星的位置,不會感到不便嗎?”
      年輕人問完,男人剛好將重新沏過的茶端上桌來。他剛才走去一個書架后面的角落里,點燃了那里的火爐燒水。在等待的期間里,年輕人一邊看著院子一邊吹著口哨,吹的是時下流行的曲子。他的手指在桌上合著口哨打著節(jié)奏。
      “不,我并不覺得!蹦腥宋⑽⒁恍Γf,“也許是這寺院里的一切都慢了半拍吧!
      “也是,”年輕人笑道,“就好像沒有電時用煤油燈一般……抱歉,我習(xí)慣通過程序來操作和計算了。畢竟,你也知道,我是個程序員……但即使要記錄行星的運動,你也不得不通過自己的語言寫下那些公式和算法吧……”
      “的確,”男人并沒有急著辯護,只是點了點頭,“這是不得已的,因此你也看到了,我才用數(shù)字寫下了那些坐標。換句話說,我希望通過重復(fù)和積累來達到本質(zhì)的改變……”
      年輕人默然。雨聲在這時插進他們的談話中。夜也越來越深了。
      “這世上已存在的語言中沒有一樣是新的,是人們單純憑借自我創(chuàng)造出來的!蹦腥苏f,“請別誤會,我也并非在追求一種可以訴諸紙筆的終極語言。這種行星傳達給我的語言,盡管是絕對客觀、高于一切形式的,但一旦經(jīng)由我的個體轉(zhuǎn)述后,無論再怎么小心翼翼也會發(fā)生變形。就好像穿過一層含有煤灰的空氣,無法避免地也會沾上煤灰一樣。因此這種語言的本質(zhì)對我來說,只能是一種無形的,遙遠的符號,一種在我的視野里存在,卻又不斷變換形態(tài)、無法企及的影子。好比在沙漠中,一個人看得到海市蜃樓是在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的,卻無論如何也達不到那個源頭一樣;行星與我們的關(guān)系也是類似的。我們所能追求的,也就是通過我們在舊的語言中的不斷掙扎,以求得無限接近于行星語言的這一過程。盡管這個過程可能十分緩慢,但這也是真正意義的所在之處……”
      “這么說來,你認為舊的語言所記錄的一切東西也沒有意義了?比如小說,百科全書……那里面也只寫著空洞的詞句嗎?”
      “嚴格來說,是這樣的!
      “你平時也不閱讀?”
      男人搖頭。青年仿佛聽到了什么壞消息一般,神情顯得很沮喪。
      “真遺憾啊!
      “不,這對我來說不怎么可惜,倒是你,你喜歡讀書?”
      “嗯,”年輕人說,“的確,我喜歡讀小說!
      “原來如此!
      “說起來,我還有一段和小說有關(guān)的童年回憶。我八歲那年,用家里所有的小說給自己搭了一間野營用的樹屋。那是貨真價實的,用一本本小說做地板、墻壁和屋頂?shù)男湮,里面只容得下我一個人藏身。當時我呆在那里面,感覺十分奇特;你想,別的孩子都是用木頭和繩子來搭建樹屋的,而我卻用書……”
      “是啊,”男人贊同道,“可這樣的樹屋,恐怕在刮風(fēng)下雨時就不太結(jié)實了吧?”
      “的確,它連夏天的第一場雨都沒有撐過。你知道,那些紙一旦沾了水就立刻吃不住重量了。樹屋四分五裂,我和我父親在它倒塌后搶救了一部分還可以讀的書,放在太陽下曬了三天后,又將它們放回到了家里的書架上。那些書躺在正午的陽光下顯得很可笑,就好像一條條動彈不得的咸魚一樣。”
      “所以這是你第一次見識到語言說謊與軟弱的特質(zhì)了?”男人問。
      “是啊……”
      “那滋味一定不怎么好受吧?這種語言的死胡同……”
      “的確,不過,”青年搖搖頭,“與其說這是死胡同,我倒是更覺得是個需要挽救的遺憾!

      “但是很抱歉,我認為舊的語言也并非你所說的一無是處!背聊艘粫䞍,年輕人將目光從窗外收回來,不急不慢地說道,“我也算得上是個每天和語言打交道的人了,我做的是神經(jīng)信號電子化的程序編寫工作!
      “是嗎?”
      “你看,程序也是一種語言啊!
      “是啊,”男人顯得有些惶然,“這么說……”
      “我所在的研究院主要是從事將人類大腦所產(chǎn)生的電子信號脈沖獨立解碼,提煉其中所蘊含的邏輯關(guān)系與詞匯,并且儲存起來的工作。就像人類的基因測序一樣,我們也希望通過大量重復(fù)和累積來尋找其中的規(guī)律,但我想和你關(guān)注的方向不同,我們更感興趣的是語言所能創(chuàng)造的東西!
      “創(chuàng)造?”
      “的確。我們儲存的已有信息都是為了未來新的創(chuàng)造所做的準備。這個構(gòu)想并非無稽之談,而是一條客觀的規(guī)律。自從語言誕生以來,整個后來的世界都是由語言產(chǎn)生的,你不這么認為嗎?”
      “我想你是指,存在于我們自身中的語言吧?”
      “是的,你難道不覺得這本身就是一種奇跡嗎?我們本身中包含著無限的語言,我想,這也許更接近于你三年來所追尋的那種絕對的語言!
      “不,我可不這么想!蹦腥似届o地反對道,這讓年輕人有點泄氣,“你所說的只是舊的語言中的一種,它與我所想的那種廣義上的絕對和包容無法相等。個人的語言是狹隘而陳腐的,并且唯心主義,其中沒有絲毫不可動搖的真理……”
      “恰恰相反,我認為個人的語言就是那種包含了一切的、超越性的語言。藝術(shù),科技,甚至宗教都是從其中發(fā)散衍生的。”
      “藝術(shù)與宗教?”對方反問道。
      “是的,請想想那些早期的教派和史詩敘事是如何發(fā)展起來的吧。大多數(shù)的故事和寓言都是通過門徒們四處游說,反復(fù)向人們傳播朗誦才流傳下來的。在這個反復(fù)的過程中,有的意思被理解,有的則被異化。舊的篇章從歷史中退出了,而新的形象又不斷地被吟唱,變奏,互文……即使后來我們有了紙張,印刷技術(shù),新聞乃至資本主義社會,也都是為了將語言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鞏固和記錄下來的手段。也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所說的國會山上的政治議題也遵循同樣的原理!蹦贻p人喝了口茶,輕咳了一聲,“人們通過語言來改變這個世界,來書寫自己以及他人,甚至離他們更加遙遠的年代的命運。用我們領(lǐng)域里的術(shù)語來說,是腦電波的輻射與覆蓋率的問題……”
      青年說著,用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以表明立場。男人看著他的這個動作,沉吟了一會兒,然后說:“或許真像你所說的,在國會山上,我是被卷入了一場永無止境的語言戰(zhàn)爭中去了……可正如你所說的,也就像我所體驗到的那樣,是這些各種各樣的個體語言與語境引發(fā)了國會山上的混亂,讓無辜的人的思想陷入一片白噪聲之中。如果每個人都企圖通過聲嘶力竭地聒噪來創(chuàng)造些什么價值的話,我們勢必會失去真理的聲音。你也知道,往往真理的聲音是微弱的,需要絕對的安靜才能分辨出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才必須找到一種全新的,永恒的語言來引導(dǎo)人們。并且,如果我們追尋這種形而上的語言的話,你所說的語言戰(zhàn)爭也好,腦電波的互相干擾也好,一切在語言的終極形態(tài)面前也就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而只有這統(tǒng)一的語言所書寫下的才有存在的必要性……”
      “但恕我冒昧,我想這些問題的解決之道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鼻嗄晡⑽⒁恍,說道,“與你所說的相反,我和我的同事們正在研發(fā)的項目就致力于解決這些語言的沖突。但我們認為,要想讓所有的個體語言共存,并非需要一座統(tǒng)一的燈塔來為它們導(dǎo)航,而是要留給它們足夠的空間來創(chuàng)造它們所想創(chuàng)造的。只有使每種語言都有了自己的伊甸園,它們才不會互相誤會、彼此侵犯了!
      “那么,個人的語言能創(chuàng)造出什么呢?”
      “一切。只要是一個人能描述出來的,他的個體語言都能創(chuàng)造。當然,這種創(chuàng)造是十分多樣的,因為創(chuàng)造的個體不同,他所形成的腦脈沖頻率和神經(jīng)節(jié)數(shù)量也差異很大。相應(yīng)地,他的詞匯以及邏輯元也不會一模一樣……
      “我們現(xiàn)在正在進行的實驗就是希望將個人的語言固定、具化為個體可以觸摸的現(xiàn)實。”年輕人接著說,“借助現(xiàn)代物理在光學(xué)與量子學(xué)上的突破,我們已經(jīng)可以讓實驗對象真實地體驗到個體語言所產(chǎn)生的情景了。換句話說,只要你描述出一個房間,你便可以生活在其中;蛘咧灰阌凶銐虻脑~匯,提前預(yù)設(shè)出命運的軌跡也并非不可能……你看,這難道不是語言本身所創(chuàng)造的現(xiàn)實,是一種語言在物理上的存在嗎?我們的實驗已經(jīng)證明,個人語言并非僅是意志上的存在,也不是虛無縹緲的,而是可以與分子層面的物質(zhì)相關(guān)聯(lián),甚至轉(zhuǎn)換的。不僅如此,這種聯(lián)系還不受到時空的限制。我所在的實驗組大概有六七個成員,我們每個人都享有一個在語言具化實驗中的代號。其中一個同事的代號是1945,因為他的語言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以及通過我們的儀器掃描出的場景,都與歷史上的1945年十分相似……
      “但遺憾的是,我們現(xiàn)階段的實驗中存在著兩個很明顯的缺陷。一是當實驗對象完全進入個體的語言之中后,我們就無法對他進行觀察與跟蹤了。所有的數(shù)據(jù)以及實驗結(jié)果都只能由實驗對象在事后口述給研究人員……”
      “那么,”男人問道,“實驗對象在語言實驗中去了什么地方呢?”
      “這就是我們一直沒能弄清的地方啊,”青年嘆了一口氣,顯得有點不甘心,“他們從實驗中消失了!
      “消失了?”對方難以置信地追問道。
      “是的,消失了。”年輕人肯定地點點頭,答道。
      “你所說的消失,難道是死亡嗎?”
      “不是,和死亡不同,”年輕人抬起一只手放在桌上,像是要向男人展示什么一般,用冷靜而胸有成竹的語調(diào)說,“他們最后都會回到實驗室中來,而且總是回到他們當初消失的地點。我們的語言實驗室中有一面很大的透明玻璃墻,將實驗對象所在的觀察室與研究者們所在的儀器室分隔開來。我們往往讓實驗對象進入觀察室,躺在一張治療用的皮椅上,給他的腦部連上電流脈沖接收器,然后熄滅觀察室里的燈,通過語音信號告訴實驗對象現(xiàn)在有五分鐘的預(yù)備時間,之后他便會開始使用他的個體語言進行描述。他的全部語言將轉(zhuǎn)化為數(shù)據(jù)顯示在我們的電腦上。我們分析并編制這些語言元素,使之具象化。當語言的使用時間到達一定的數(shù)值時,他便會進入由個人語言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去。這時我們在儀器室中已經(jīng)讀不到從貼在實驗對象頭皮上的傳感器傳來的讀數(shù)了。我們打開觀察室的燈,實驗對象已經(jīng)不在他原來躺著的椅子上了。他是不可能在實驗中途離開的,因為觀察室只有一扇門,外面就是我們所在的設(shè)備區(qū)域。如果實驗對象想離開這個房間,我們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另外,整個研究所的大樓里都裝有監(jiān)控設(shè)備,可以說,沒有一個我們看不到的角落……
      “就這么,這種憑空消失的情況,自從我們的項目開發(fā)以來一直不斷發(fā)生著。那些實驗對象事后總會毫發(fā)無損地回到實驗室來,但問題在于我們之中誰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會回來,有時是一個月,有時是半個小時?赡茉谀骋惶,當我們所有人都下班回去了之后,研究所里空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時,實驗對象從他的個體語言中回來了。因為沒有人值班,通常我們都得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能打開門將他從觀察室里放出來。只有當他再次回來之后,我們才能從他的描述中得知他的語言究竟創(chuàng)造出了什么。那個代號為1945的同事,他總說他去往了戰(zhàn)場,和幾次在暗殺中死里逃生的將軍聊天……”
      “你剛才說,現(xiàn)在你們的語言實驗還沒有完全做完吧?”男人一邊思考,一邊向年輕人提著問題,“按照你所說的,我猜想,如果實驗完全成功的話,恐怕實驗對象也不會回到這個世界上,而是去往他的個體語言的創(chuàng)造之中了吧?”
      “具體情況我們沒法知道啊……”年輕人往后仰靠在椅子上,盯著天花板,釋然似的舒了口氣,“誰又說的準呢?也許一個人在個體的語言中會更加的幸福吧,那里是沒有什么糾紛的,一切也都令人滿意,散發(fā)著親切感!
      “你剛才說這項實驗有兩個缺陷,那么另一個缺陷是什么呢?”
      青年不可置信地皺起眉頭,花了一會兒功夫才找到被打斷的話,好接著說下去!暗诙䝼缺陷是客觀條件上的,源自于人腦的結(jié)構(gòu)。”他輕快地說,“理論上,人類是無法完全創(chuàng)造出新的形象和詞語的,也就是說,我們用語言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都是在重復(fù)我們已有的經(jīng)驗!
      “個人的語言始終是陳舊的,重復(fù)的。”男人提醒道。
      “不,我們所期望的,是將過去的累積重新進行排列組合,在新的秩序下進入未來之中。就像有機化學(xué)的基本原理一樣,物質(zhì)與生命體都是由幾種屈指可數(shù)的原子所構(gòu)建的,但疊加與演變使得它們擺脫了單調(diào)的束縛,去擁抱更多的可能性……”青年用眼睛飛快地瞥向窗外,也瞥向那座山,F(xiàn)在,從港口傳來的喧鬧都已經(jīng)平息下去,燈火也一盞一盞地熄滅了。山的外形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只有竹林在風(fēng)中發(fā)出的聲響與海濤聲交替襲來,“這也就是為什么我要不停地旅行的原因。如果我感到自己的語言不夠用時,我就必須到處尋找可用的素材,將它們轉(zhuǎn)化為我自己用于創(chuàng)造的語言。那些路上的風(fēng)景,城市邊緣的田野,乞丐嘴里的史詩,噴泉邊的少女,都將化作我的個體語言,同時也將被我重構(gòu)、分解,成為另一種嶄新的、永恒的東西……”
      “所以即使行星向你揭示了一條未來的噩耗,你也仍要翻過那座山?”
      “是啊,那座山,以及山上竹林對我的召喚,也都是我的語言嘛……”
      男人久久地沉默不語。在這寂靜中,年輕人把玩著茶杯,目光來回游移。似乎是山的外形模糊導(dǎo)致他無法專心了。當決定要把山也納入自己的語言之后,它就變得不再那么吸引人了。年輕人想。有沒有竹林和天文臺都沒有關(guān)系,因為似乎那些又是另外一碼事了。
      “對了,”對方忽然說,“你剛才說你的同事都參與了語言的實驗?”
      “是啊!
      “現(xiàn)在的旅行,說到底是為了尋找下一次的實驗材料?”
      “是的!
      “上一次你參加實驗是什么時候了?”
      “六個月前。”
      “這樣啊!
      “對,你看,這就跟建造房子是一個道理。我一點一點地從外面把語言的磚塊和木料搬回去,儲存在我的腦海中,等到下次實驗時,再使用它們一氣呵成地創(chuàng)造出屬于我自己的個體語言!
      “那么你通過你個人的語言去往的地方是什么樣的呢?”
      “你真想知道?這可是我個人的語言啊,帶有強烈的個人情緒和痕跡特征,這可不是你所追求的形而上的絕對語言……”
      “沒關(guān)系,”男人笑著說,“我想聽聽!
      年輕人有些驚訝地打量了男人一番,仿佛是他們剛剛見面不久一樣——事實上,他們見面也不過兩三個小時而已。年輕人想。他轉(zhuǎn)過臉,將目光投向窗外,不是針對著那座山,而是隨便地看向遠處!澳鞘且蛔℃(zhèn),”他開口說道,“人口并不多,廣場上終年飄蕩著音樂……”
      男人頷首不語。年輕人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也失去了把握能力。又過了一會兒,男人對青年說:“我為我將要對你說的話感到抱歉,但如果我不說出口的話,又實在感到在意……你恐怕是愛上什么人了吧?我看到了你手上的戒指,從進來時你就一直在偷偷撫摸它……”
      “是啊,”聽了這話,年輕人也低頭看了一會兒自己的左手,那上面有一枚鑲著寶石的戒指,大小和他的手指正好吻合,好像從他生來戒指就在那里似的。到底他是什么時候戴上這枚戒指的呢?年輕人不禁感到納悶!澳氵@洞察力也是在觀測行星時形成的吧?”
      “不得已啊,”男人嘆了口氣,說,“怎么沒有聽你一開始提過她?”
      “有傷心事啊……”
      “看得出來,”男人點點頭,“可以了,不愿意的話,我也不想勉強你,只是還想再多問一句,你去往的那個由你的語言創(chuàng)造出的小鎮(zhèn)上也有她嗎?”
      “有的,”年輕人有把握地說,“此外還有山和竹林,這一點毋庸置疑!

      到現(xiàn)在為止,火爐上煮著的已經(jīng)是今晚的第三壺茶了。雨仍然沒有一點停歇的跡象。相反地,只有閃電與雷聲變得頻繁。風(fēng)從港口的方向攜卷著烏云向內(nèi)陸前進著,在中途卻被那座山所阻擋,因此在寺院的上方盤亙著,越積越多,并且產(chǎn)生相互的摩擦。年輕人的臉一直沖著窗外,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分辨不出院子里花楸樹的外形了,水井也仿佛被大地吞噬了,更不用提遠處的那座山,以及山上的竹林了。即使不時有一陣陣的閃電穿過天空,投下刺眼的光線將地面照亮,能看到的也只是一片難解難分的,無止盡的黑暗。年輕人想,這簡直和世界毀滅時的光景一樣了。
      “那座山好像是消失了啊……”年輕人喃喃地自言自語道。
      聽到他的話,男人從火爐邊直起身子,向著青年的方向望了一會兒,卻沒有說什么。一會兒,他端著新的熱茶走向桌邊,本想告訴對方茶煮好了,但青年卻猛地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接著他又指了指外面,并示意男人注意仔細聽。
      等一陣轟鳴的雷聲漸漸散去后,依稀可以聽見從禪房的方向傳來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痛苦的呻吟和哭泣。這聲音本身不大,等傳到兩人所在的房間里時就顯得更加微小了。那哭聲虛弱不堪,仿佛是在求助,并且飽含著一種壓抑與忍耐。在這其中,還摻雜著念佛的誦經(jīng)聲,那調(diào)子平穩(wěn)、悠長,年輕人想,簡直就和寺院里敲的那口大鐘一樣。男人和年輕人喝著新茶,各自默默地想著事,許久都沒有一個人打破沉默。
      “是那個從船上送下來的受了傷的孩子吧,怪可憐的啊……”
      “可不是,”男人說,“話又說回來,你打算怎么辦呢?明天一早就上山嗎?”
      “是啊,明早就動身!
      “對不起,請等等,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再替你看一下……”
      男人放下茶,起身走到書架邊。這次他查閱圖紙的時間比上一次所用的更長了。由于他背對著桌子,年輕人只能聽見圖紙飛快翻動的聲音,以及男人含糊不清的自言自語。他只看見對方從架子上取下數(shù)量驚人的數(shù)據(jù)與坐標,卻又絲毫不漏地檢閱著他們。這一次,青年聽到的比較清楚的兩個詞是“火星”和“冥王星”。他不由得越發(fā)覺得摸不著頭腦了。最后,男人如釋重負似的嘆了口氣,將所有的圖紙都放回到了架子上,空著手走回桌邊。面對青年的目光,他一言不發(fā),只是又坐下啜了口茶水。
      “那么,祝你明天好運!蹦腥苏f。他臉上的神色和剛才一樣,從未改變過。
      “是啊,今晚承蒙關(guān)照,多謝了,我想我也該回去休息了,明早還要趕路。”年輕人笑著說,“不過喝了這么多茶,恐怕要先失眠一陣子了。今晚和你的交談十分愉快,以后應(yīng)該還有機會再見面吧?”
      “那是當然的,”男人點點頭,“一定還有那樣的機會讓我們再見面的!
      “明早請代我為誤闖佛堂的過失向師父們道歉吧!
      “那個啊,就算了吧,反正你也沒有真的進到大殿里去……”
      年輕人放心地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男人目送著他的身影邁出大門,又在走廊里站住,似乎是想極力從黑暗中辨認出什么來。他的影子被煤油燈的光線拉的很長,映在屋內(nèi)的墻壁上,仿佛是一株猶豫不決的竹子,左右搖擺著!跋蛴肄D(zhuǎn),”男人提醒道,“小心有臺階。”

      第二天清晨,男人依舊在同一鐘點醒來。三年來觀察行星的工作使他嚴格遵循著一種生物鐘,因此早起對他來說并非難事。他想起了昨晚和自己談話的青年,于是決定去對方的房間一趟。但令他吃驚的是,當他走到那個房間門口時,卻得知青年已經(jīng)不在寺院里住了。他去問僧人,得到的回答是,青年不到天亮就上山去了,連寺院里提供的早飯也沒有碰。男人不禁有點吃驚,也感到一陣眩暈:昨晚和他說過的那些話,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他決定不再去想這件事,站在房間門口的回廊中吸煙,同時也看著院子里的景色。早上的涼意滲透到他的衣服里去,讓他打了一個冷戰(zhàn)。畢竟秋天已經(jīng)來了。砂糖一般的白霜覆蓋在花楸樹的紅葉上,使得每一片葉子都清晰可見。盡管雨已經(jīng)停了,但沙土地仍然飽含著水分。男人望向遠處的山,它籠罩在厚厚的霧氣中,只在有微風(fēng)拂過時偶爾看到被雨水淋濕的、無精打采地垂掛著的竹子?磥斫裉煲膊皇且粋方便觀測的日子,男人想。
      他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后,轉(zhuǎn)身向禪房走去。一路上他和許多僧人互相行禮。走進禪房后,他見到了昨天那個從港口送來的小男孩。孩子正在熟睡,臉上雖然蒼白而沒有血色,但仍看得出是平靜的,并沒有受到痛苦的折磨。他的呼吸也十分均勻。在一旁看護他的僧人與昨夜給年輕人送茶、擦桌子的是同一人,但此刻他卻顯得有些憂愁。
      “您怎么了?”男人問道。
      僧人先念佛,然后才回答他!昂⒆拥男悦呀(jīng)無礙了,感染也控制住了,只不過到現(xiàn)在我們都沒有得到他父親那邊的消息。船長說過,今天早上一定會回來接他的!
      “這么說,他是放棄自己的孩子了?”
      “海上的事,總是多變的,”僧人說,“這一切都是阻礙人們命運的‘障’!
      “也許船長覺得這孩子沒救了,”男人沉思道,“但他這不就挺過來了嗎?”
      “阿彌陀佛。”僧人閉目說。
      “往后你們打算拿他怎么辦呢?”
      “我們也還沒有和長老商量好……”
      “方便的話,”男人突然說,“就由我來照顧他吧?您覺得如何?”
      “您是認真的?”
      “當然,”男人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孩子的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神色來,“行星早已向我預(yù)言了這件事……再說,也許應(yīng)該讓更多的人擁有語言,以及語言的創(chuàng)造力,尤其是當他們還能創(chuàng)造時……”
      “善哉,以后就勞煩您了……”
      男人小心翼翼地抱起熟睡的孩子,走出了禪房,穿過庭院,向著寺院背后的那座山走去。僧人站在大門口處,用他那雙看不出變化的淡色眼睛一路注視著男人的背影。在男人因為承受了額外的重量而艱難攀爬那條日常小徑的同時,一道秋日清晨的陽光正在穿透山頂?shù)臐忪F,照射在天文臺閃閃發(fā)光的半圓形穹頂上。僧人喃喃自語了一句。在他的背后,涌起了銅鐘的鳴響聲,以及海濤一般、低沉而有節(jié)奏的吟誦。
      2013/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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