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夜夜平安
1
盛夏七月,天空下著流火。
紅墨最近有些擔心,小公子記性越來越不好了。比方說,昨天他吃了兩餐午膳,今天又忘了,不但如此,他還把小白喂了七遍。小白是一只小倉鼠,原本嬌小可愛,現(xiàn)在簡直胖得不像話,照這樣下去,怕有暴斃的危險。
紅墨提醒他,但見他抬頭,眉眼盡是惘然之色:“我當真記性不好?”
“當真!
“喔”。他懶懶地應了一聲,垂下眼瞼,紅墨以為他會說些什么,但他只是樂呵呵抱起小白玩耍去了。紅墨不禁頓足,這人.....到底要不要給他請個大夫呢?
醉花樓是春色之地。
眾所周知,這里供達官貴人尋歡作樂。一入夜,醉花樓門庭若市,來者皆是風流人物,身份非尊即貴。美酒夜光杯,月色落滿懷,總有人揮擲黃金萬兩,只為買醉花樓姑娘們一笑。一如傳聞所言,醉花樓的十個姑娘才藝兼?zhèn),從小一到小十,個個風姿一流,言笑宴宴。難得的是,小公子有令,姑娘們也潔身自好,向來賣藝不賣身。紅墨又小名十一,冷眼看著醉花樓的日升月,悉心照料小主人。
2
江湖關于小公子的傳聞很多。
比如他是大戶人家兒子,比如他有斷袖之好。
但這些和紅墨有什么關系呢?
只是,是什么令他遠離故鄉(xiāng),又甘心棲身醉花樓呢?
紅墨像所有人一樣,對此百思不解。然而,他從不訴過往,她也就不多問。自市井被他相救當日,她便甘心追隨。那一日,長街萬里,少年伸過一只手來,身后似有光華萬丈。安葬好雙親后,她背起行囊隨他浪跡天涯。主仆倆一路遠離京城,騎馬蕩舟,來到煙雨西飄搖的江南小鎮(zhèn),他的安居住所------醉花樓。
很多年后,她總是想起他。生命里曾出現(xiàn)過這樣一個少年,他容顏潔白,身姿如鶴,笑起來眉眼彎彎,像兩枚清瘦的月亮。他是擅笑的,但目光悠遠寂然,像極他的名字,離塵。
小公子有個怪辟,喜愛月夜醉酒。很多個清晨,姑娘們常見他醉臥花蔭樹下,青衫白袍,裘帶沾滿露珠。他睡得多舒坦啊,四肢修長,睫毛長長的,看起來就像只無憂無慮的兔子。他從不知道,紅墨夜夜隔步觀望,這人很奇怪,喝多了會爬上樹梢和月亮說話。他說的是方言,像念詩詞小令,又像在對情人喃喃私語。紅墨自是聽不懂的,只覺他是不愛傷愁之人,何況他長得那樣好看,好看得.....讓人想一直看下去。
事實他又并非沒有心事。
他喜歡舉頭望明月,明月偏離他遠遠。
3
“知道么?我已有一千歲!
小六和小七掩嘴笑作一團,作勢要打他,這人又在說瘋話了。少年長相潔白,舉止無華,素凈得像一方書箋,卻偏愛戲謔自己。姑娘們都寵溺他,也喜歡親近他,他偶作市井之舉,乍看匪氣,但從不輕薄任何人。醉花樓開張三年,事事得他親力親為,生意蒸蒸日上,這些全賴他。
小公子并無太多朋友。
他與姑娘們的相識倒頗有淵源。
據(jù)說,醉花樓落成當天,他令人在城壁張貼告榜,親自抱著小白前來選秀。很快,小白天真無邪的模樣便吸引很多人。小三,小四,小六,都是雜技班出身,小五,小七,小九,更紛紛由對面的怡紅院跑來應征。一下?lián)p失三名頭牌姑娘,怡紅院老鴇氣得當場吐血,卒日將一紙誹文告至縣衙。眾人都為小公子偷捏一把冷汗,不料,當晚他就從大牢釋放,從容得像赴宴歸來一樣。令人咋舌的是,不日縣令張志遠更親臨醉花樓,與他把酒言談,結為摯交。老鴇聽說后,又是大病一場,自此卻不敢再來相擾。
這些都只是江湖傳聞了。
紅墨也只當笑談。她生性喜靜,閑來養(yǎng)花弄草,給他納衣作被,日子過得倒也清閑。小白近來奢睡貪吃,看樣子是瘦不下來了。但小公子不同,身板單薄,又夜夜貪涼,她得趕在入秋前給他織件披風?此翎樬s工,手指都扎破了好幾個,小七忍不住打趣她:“你啊,真是拿小公子當小孩對待呢。”
豈不是?紅墨不禁也笑了,他分明年長她幾歲,言行舉止卻像頑童。
但能拿他怎么辦呢?
她只想好好照料他。一如當年,娘親照顧年幼的自己。
4
見到那個藍衫人時,她不由吃驚,天下竟有長相與他相當?shù)娜恕?br>
來人相貌俊逸,舉止風流不羈,但眼神沒有絲毫暖意。小公子就不同了,他像太陽和月亮,象征她人生的所有的溫暖和向往,來人再不凡,也不能像他一樣,扣動她心里的弦。
“姐姐,不好了,不好了,小公子讓人欺凌了!”
小七神色慌張,引得姑娘們也跑來。紅墨心生好笑,小公子雖然調皮,到底不是弱女子,何況他性子機靈,從來只有他欺人的份,醉花樓里外,誰敢惹他?
“那個人,那個人.....在喝斥小公子!”
紅墨方才覺得事態(tài)太好,她一向沉著,不免也急了,拋下手作趕往書房。姑娘們像炸開的麻雀,吵成一窩,爭著要去護主。
眼前一幕令人氣憤。小公子離塵端跪在石階上,屹然不動,自始至終不發(fā)一言。藍衫人也一樣,神情淡漠,冷眼看著腳下化成石像的少年。見不得主人受虐,小三想沖過去,被紅墨伸手攔住。良外的屏息之后,遠遠地,只聽他說:“對不起,恕離塵不能回家!
“我言已至此。”
藍衫人似早已料到,他嘆息著,眼底竟有隱約的憐愛:“你永遠長不大。”
來人拂袖離去。姑娘們匆忙上前,小公子示意她們別過來,搖搖晃晃起身,他依然是笑著的,但笑意模糊,目光像一面碎開的湖泊,里面好像有什么東西,隨著藍衫人的離去,消失了。
他是有苦衷的吧?
他是難過的吧?
第一次,他背轉身的樣子令心疼。
5
晚間,房門被敲得“篤篤”作響。
是喝得醉醺醺的小七,她醉得不輕,一把抱住紅墨哭:“姐姐,你也像大家一樣,喜歡小公子的對不對?”紅墨不知如何作答,小七顧自嚶嚶啼哭,妝容都凌亂了:“三年了,小公子待誰好像都是一個模樣,姐姐,我該怎么辦?”紅墨無語,是的,她討厭矯情。但是....說什么好呢?身在萬花叢中,他從不沾花惹草,這樣美好潔白的一個少年,只稍他樂意,哪個姑娘不樂意隨他走?關于他有斷袖之好,以及白天對藍衫人的惶恐,她不愿多想。半晌,她苦笑道:“我和小公子只有主仆之情,小七,你我各司其職,兒女私事,請不要胡思亂想!
小七含羞離去。
是的,或許這才是最好的。小白此刻躺在籠子里呼呼大睡,他的主人,那個總是樂呵呵的人兒,這會又和月亮說話去了吧?
他....心里有掛念的人嗎?
他....是真的快樂嗎?
夜幕漆黑,黑得紅墨心頭沉甸甸。
6
“公子生得好相貌!
那個算命先生攔住他,笑道:“何不算一卦?不準不要錢!
“相貌只是皮囊。”小公子甜甜一笑,想了一會,拍掌道:“好,給你算算!
“公子天生貴氣,可惜命里愛漂泊......嘖嘖,得天獨厚之命,為何不戀凡塵?”算命先生掐住他手腕,談笑間,又難掩眉眼嘆惜之色,他平生閱人無數(shù),這一位....確實參不透。
“離塵自知命將不久....呵呵,先生,能活到這般年紀,我知足了!
他眨眨眼,抱起小白跳著步子走遠了。
紅墨從街角走出來,被這番對話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那人...果然是天生有隱疾的。
她特意從古靈庵請來孤云道長,讓他扮作算命先生,實是給小公子把脈。
他總不愿意看大夫,沒想到,.....是這樣的隱情。
7
次年陽春三月。小公子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了。
他開始不愛喝酒了,也不愛逗小白玩了,連最好的朋友張縣令也不待見。
“小公子在學畫畫!
“小公子最近需要休養(yǎng)。” 紅墨每每對訪客如是說,來客相繼離去,所幸醉花樓漸上軌道,紅墨開始學著理帳,替他待人接物。他太累了,真的,她都看不下去了。
一個同樣月色醉人的夜晚,她發(fā)現(xiàn)他又爬到樹上去了。
他看了月亮有多久,她就看他有多久。直到聽見他輕喚她:“紅墨!
是的,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佯作不知。
“上天派你來與我遇見...紅墨,你是個好姑娘,可是,很快我就要走了。”
紅墨聽得想哭,不明白他的意思。“你要去哪里?”
“上面!彼钢冈铝,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笑容也皎潔如月光:“我要走了,請照顧好大家和小白。還有,這幾年.....謝謝你。”
紅墨喉嚨哽咽,想說些什么。可是,他只是轉過頭,靜靜不理她了。
小公子卒于次日清晨。
那個陽光暖和的春日,他睡在花蔭樹下,再沒有醒來。身畔是一幅被霧水打濕的畫,一個容貌絕色的女子,長相同他很般配,同樣的潔凈,同樣的月光般美好。
她終于明白,他夜夜觀月的原因。
太美好的人事都是不容易接近的。比如月亮,比如她和他。
是的,他就是傳聞中靖王爺家三王子。年少漂泊,終年二十三歲。畫作的傾城女子,正是大王子藍楓的妃子,熙王妃。當日藍衫人是大王子,作易妝打扮,千里來尋他回家。有家誰不想回呢?離塵自小多病,更自知時日無多,何況,自小青梅竹馬的姑娘,選擇了比他成熟穩(wěn)重的大哥,這教他如何面對?又如何與她共處一屋檐,改口喚她大嫂?
既然....與相愛不能相守,不如離去。
小公子一向孝順。出走前靖王爺睡房前叩了幾個響頭,這廂夜風涼獵,那廂大哥正值洞房花燭夜,他在風里站了一會,說頭也不回地走了。他的隨身物品只有銀票和寵物小白,一路漂泊游玩,建立醉花樓,看了很多好風景,也遇見很好的女子。他以為就這樣了余生,直到后來,他遇見紅墨。
他從暴徒手里救下她,給她銀兩,陪她安葬因病辭世的父母。兩人同病相憐,一個無家可歸,一個有家不想歸。主仆三年,他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意,也曾想過牽她的手,娶她為妻,一起隱姓埋名快樂過活。可身體這樣差,真的,他沒幾個年頭可活了,真的,他不想連累她。他早就想好了一切,為不讓父王母后傷心,只身遠走,不怕背負逆子的罵名,不怕大哥誤解,不怕她忘記,更不怕世人猜想。紅墨,你知道嗎?世間這樣美好....可,我不能兼顧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了.....
8
小白一天天消瘦下來。
它知道主人不在了嗎?它也時常想念他嗎?
而今,紅墨成了醉花樓的主人,處理完日常事務,她也學他一樣,夜里偷喝點青梅酒,對著月亮微笑。月色清淡,酒水入喉清涼,這些,都像極那個清簡出塵的人。
“紅墨,你要開心啊!庇袝r他會跑進夢里來,像無數(shù)個說笑的日夜,笑瞇瞇的,無憂無慮的,靜靜地看著她。是的,她要快樂,他還有很多心愿未完成,她要替他完成。這樣想著,就又熟睡了。
也許將來她會遇見另一個人,他不是他,但會像他一樣,眉眼靜好,動輒愛笑,長相溫暖潔白,向往光明和美好。
離塵,我會活下去,替你和醉花樓。
這是我們共同的心愿。
醉花樓得紅墨,從此名傾天下。
THE END
2013 9 19---23
寫于南山假日豪苑,初稿.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