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歲月可回頭

　　夢里，夜晚，月光，湖泊安靜冰涼。你短發(fā)白T恤來與我告別。

　　夢境的你還是少年的模樣，漫步水光中央，夏夜山風(fēng)浩蕩，只有月光照見你的靈魂華發(fā)早生。

　　兔子，我已經(jīng)不再愛你了。

　　可為什么還是夜夜夢見你。
　　-------琉璃 。

　　1

　　清晨六點，K698列車從武漢漢口火車站出發(fā)，抵達(dá)蘇州火車站時，已是傍晚時分。夏日的天空黑得晚，夕陽還懸掛在遠(yuǎn)外山頭，溫吞吞的，像顆碩大的咸蛋黃。琉璃走出火車站，抬頭，看見廣場時鐘，這趟旅途剛好過了十二個時辰。

　　兔子，如果忘記一個人需要一輩子時間。那么，這半天光陰，只是我最初尋找你的信仰之光。

　　這一年是2009年，大一七月的署假。琉璃21歲，是個圓臉蛋黑眼睛，短發(fā)清湯掛面的大一女生。夏日天氣躁熱，幾縷劉海濕答答地掛在琉璃額頭上，像黑色海藻。旅途令人疲憊，但她的眼神依然清澈有光。是的，愛情令人勇敢，穿越平原山川，日影和風(fēng)聲，她只為他而來。

　　六點二十分，她看見了禮杰。和照片并無區(qū)別，短發(fā)白T恤的少年，笑容也是干干凈凈的模樣。他穿越人群而來，T恤的下擺有塊黃色污漬，但被他穿得異樣好看，像一棵欣欣向榮的秋日之樹。黃昏的日光打在他臉上，他咧嘴一笑，遞給琉璃一瓶礦泉水，另一只手接過她的背包，說，來啦！

　　琉璃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眼鏡似乎蒙上灰塵，令視線有片刻模糊。熱風(fēng)突兀地從四面八方涌來，像一雙溫?zé)岬氖终茡崦^背脊，令人心頭一顫。雖是盛夏，濃重的暮色映得人流如黑色魚群，這是一座川流不息，莊嚴(yán)又蕭瑟的古樸城市。琉璃不曾想，原來激動竟可以是無聲的，像歷經(jīng)一出黑白電影，心里有溫柔慢慢滲開來。琉璃更不曾知道，可曾因了溫柔，令演練了無數(shù)遍的開場白于日后也多次噤了聲。

　　2

　　“老板，來碗干拌面！”

　　兩人來到一家面館，禮杰倒不與她客套，與老板打招呼，先把自己的餐點點了，再把餐牌遞給琉璃。他似乎有輕易和人熟絡(luò)的本事。從老板到員工食客，都三三兩兩過來與他閑話家常。自始至終，琉璃都是半低著頭。這倒不是害羞，禮杰是爽朗之人，與之前網(wǎng)絡(luò)熟悉的一樣，大方、健談，言談舉止不拘小節(jié)。她與他一見如故。然而到底是女生，初到陌生地難免忴恃起來。

　　“你女朋友啊？”

　　鄰桌有食客投來探究的眼神，最終忍不住詢問。禮杰大口吃面，頭也不抬地回答：“我表妹�！�

　　這時候的少年又清晰了很多。入夜的燈光落下來，他吃得滿頭大汗，笑顏明亮開闊。琉璃有點驚訝，他們是同齡，但他的眼梢已有細(xì)小的紋路，眉眼細(xì)長，這是一雙歷經(jīng)滄桑、又仍多么干凈的眼睛啊。

　　琉璃翻看著餐牌，最后點了份時蔬，因為所帶旅費不多。清湯淡飯，就著一室淺淡燈光，兩人倒也吃得開懷。不想吃完飯，他搶先埋了單：“走，帶你看風(fēng)景！” 不由她回過神來，就背起了背包。那是一只粉紅色的女式背包，琉璃忍住笑，他這模樣多少有點滑稽，路人也看得也側(cè)目，只有他沒發(fā)覺得。

　　隨他七拐八彎上了路。踏上崎嶇的石板路面，拐過老胡同、長滿苔蘚的小巷子，再穿過夜晚八九點的月色。像剛見面那樣，她始終和他保持一個轉(zhuǎn)身的距離。有時他回過頭來，便能看見那張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他笑，她也笑。兩個人都沒有多話。那一刻，她多想跑上去告訴他，喂，你好看得叫人心驚。

　　蘇州的夜晚別有風(fēng)情。小鎮(zhèn)安靜如老人，夜風(fēng)清涼，月牙像切開一半的檸檬，橙黃色的月光溫柔地灑落下來，悄悄爬過少年少女柔軟的黑頭發(fā)。琉璃想，因這一夜，這一路，這樣的好月光，告不告白也無所謂了。她心里滋生出的信仰便是光，由少年在前方開路，他在哪里，歸宿就在哪里。

　　平日的長橋是被原住民忘卻的風(fēng)景。禮杰也一樣，這刻他像個老到的導(dǎo)游，侃侃而談，跟琉璃講解它的歷史、由來，沿途和一些人打招呼。琉璃羨慕他的好人緣，聽著他的話語，心臟漸漸沸騰起來。

　　3

　　夜晚九點多，他帶她回了住處。走進一所簡樸的大院子，再上二樓，便是他的小閣樓了。家具不多，隨地擱放一張雙人床，兩張書桌，桌面零落鋪放幾本書籍，地面幾個空酒瓶子，旁邊捆著厚厚一摞書。房間不大，窗臺倒很寬敞，桌面落滿七月的月光。這就是他和朋友，另一個叫小剛的少年的棲身處。

　　“不好意思，我這里太簡陋了。”他跟鄰居借來一張椅子，顯得有些局促。

　　琉璃倒不覺意外，這很像個落魄小文青的窩。書酒人生，這處住所不算破敗，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奢華，只有清簡到極致的味道。

　　她是發(fā)自內(nèi)心喜歡他的。

　　但總不能住在這里，他還要趕著幫小剛收奶茶攤子。其時二十一歲的少年，十七歲時便已經(jīng)輟學(xué)，為供弟弟念書，和朋友背井離鄉(xiāng)外出打工，幾年下來，手頭有了些積蓄才開了個奶茶攤子。

　　“有事給我打電話！”

　　當(dāng)晚，在琉璃的建議下，他沒有帶她去旅館住宿，而是去了網(wǎng)吧。事實她一點也不喜歡這里，因想幫他節(jié)省費用，她拒絕去旅館，因而也忽略了網(wǎng)吧令人反胃的刺鼻煙味、殺蟲劑氣味和囂叫聲。琉璃推說在火車睡足了精神，這會假裝對著電腦歡快地玩斗地主。禮杰不放心她一個人，回頭叮囑了網(wǎng)管照顧她，又給她買來了果汁和面包：“小石頭，我走了，明早來接你�！毖援叄檬持笍椓藦椝哪X殼。

　　他步子像風(fēng)一樣離開。

　　琉璃沒敢看他，因這個親密的舉動，她已經(jīng)憋得滿臉通紅。

　　4

　　兔子，你相信嗎？我是離家出走的。

　　幾天后，琉璃租到臨時住房，安頓好行李，終于能與禮杰好好說話。她總是堅持叫他兔子，這是屬于他們之間的昵稱，就像他也習(xí)慣喊她小石頭。但是顆聲稱內(nèi)心僵硬，對愛情絕望的女生竟是一個長相柔軟的女生。這幾天禮杰和小剛白天外出擺攤，琉璃便留在他們的房間睡覺，晚上去網(wǎng)吧打發(fā)時間，過得不是不幸苦。

　　他很過意不去。
　　白天他跑過來幫忙清掃新居。順手給她捎了杯苿莉奶茶，只放三分糖，味道清淡怡人，他覺得像眼前的女孩。

　　我相信你是個美好的姑娘，也相信相由心生。禮杰想，但他沒有把這些話說出口。他是個入世的人了，矯情已不太合時宜。這幾年，他從事過各種工作，和各色人打交道，去餐館送過外賣，和人合伙倒賣過發(fā)票，當(dāng)街兜售過盜版碟，逃避過城管，又因拒交□□保護費被打得昏迷不醒。而路人呢，路人尚且避之不及，對這個正遭受不公的少年無動于衷。后來有了積蓄才做起了奶茶生意，但就算這樣，命運也沒有給他優(yōu)待，他過早經(jīng)歷了人情冷暖和世態(tài)炎涼。那幾年，他覺得生活暗無天日，心里住著一只灰色老鼠，正日漸被啃噬掉當(dāng)初最單純的信仰。

　　然而，眼前是個被保護得很好的姑娘。有疼愛她的父母、兄長，學(xué)業(yè)優(yōu)秀，眉眼清秀。他有時也奇怪，兩個不同世界的人，竟能奇跡般于網(wǎng)絡(luò)相識、相知。他更想不到，她會千里迢迢來探望他。

　　認(rèn)識你我很快樂。

　　可是我不快樂。琉璃顧自說道，父母只期望她的成績，聲稱畢業(yè)非她不娶的男生，轉(zhuǎn)眼就牽起隔壁鄰班女孩的手。即使明知不愛他，還是感覺失去了很重要的朋友。

　　他該怎么告訴她呢？真正的不快樂不是這樣的。

　　最后，他只把手里的MP3遞給她。

　　琉璃于是聽到一把女聲，因為路過你的路，因為苦過你的苦，所以快樂著你的快樂。

　　那是一把風(fēng)霜而慈悲的嗓音。琉琉掉下眼淚下。

　　5

　　七天后，琉璃找到了署期工作，在一家五金工廠從事收發(fā)資料的文職工作。臨時住所離禮杰很近，只需幾個轉(zhuǎn)身的距離便能到他家。兩人一起吃完早餐，再笑鬧著出門工作。那是一段快樂的時光。這期間，她也認(rèn)識了禮杰的一幫哥們，小剛、唐寬寬、劉瓊等幾個少年。

　　“我表妹�！�

　　但是，這個稱呼開始令琉璃覺得刺耳。

　　真的....只能是妹妹嗎？
　　真的....不能是情侶嗎？
　　她多少次想找機會詢問他，又忍住噤了口。

　　那一晚是唐寬寬的生日。一個大眼睛、長相奶油帥氣的富家子弟。他請大伙唱K，生日會便在充滿曖昧色調(diào)的夜總會舉行。光怪陸離的燈光中，少年們陸續(xù)點了酒和歌，生日即將開始，唐寬寬問琉璃：“妹妹喝什么？”

　　“她不喝酒！”禮杰翻了他一記白眼，搶過餐牌換了一杯蘋果汁。

　　“喔！”唐寬寬把嘴巴張得圓圓的。他故意看看禮杰，再看看琉璃，眼神充滿調(diào)侃的意味：“這家伙倒......倒挺關(guān)心妹妹的嘛！”他特意加重了妹妹兩個字眼。唐寬寬不笨，眾人還蒙在鼓里，他已經(jīng)從兩人的臉色隱約看出了端倪。

　　琉璃正與劉瓊玩紙牌，聽到話聲耳根子都紅了起來。

　　“哈哈，妹妹很可愛，哥們不介意我可追求她了哦！”

　　唐寬寬繼續(xù)耍嘴皮子，他并無惡意，只想確定心里的猜想。那廂禮杰將音響開到極大，情歌唱得忘乎所以，愣是沒有聽到。這廂琉璃嚇得手忙腳亂，抓起果汁就喝，面對唐寬寬的捉弄，她不知道要怎么圓謊。劉瓊大喊起來：“那杯是我的酒，酒！”

　　席間大伙喝多了，開始拿蛋糕互砸，生日會就此鬧開了。禮杰也一樣，酒精令他臉色通紅。監(jiān)于琉璃是女生，席間沒有人拿她開涮，禮杰也玩得忘神，這反而無意將她推進冷落的角落。琉璃皺緊眉頭，她不反對熱鬧，但反感胡鬧。這幫少年們這會和酒鬼無異，禮杰的反應(yīng)也讓她失望，她本以為，他是個潔凈的少年，他和他們不一樣。也以為，他不會默認(rèn)唐寬寬對她的追求。即使她從來沒有對他心存期許，但這會她切膚地體會到，心灰意冷原來這么令人難受。

　　她借口不舒服，跑了出去。

　　6

　　一口氣跑到了長橋。這是兔子第一次帶她來的地方。琉璃越想越委屈，忍不住放聲大哭，直哭了半個小時，抬頭才發(fā)現(xiàn)四周漆黑，身邊空無一人。天空像一張黑色大網(wǎng)，將她從身到心兜住，橋底下江水漆黑平靜，像有一只無形的怪獸躲藏在暗流中。琉璃害怕起來，沒有兔子在身邊的她，這才發(fā)覺得自己這樣容易脆弱惶恐。
　　手機適時響了起來。
　　琉璃打開來看，發(fā)現(xiàn)三個未接電話。最后一條是信息，“你在哪里，我很擔(dān)心�！�

　　眼淚又撲簌撲簌掉下來。

　　你擔(dān)心，你擔(dān)心，擔(dān)心又有何用？我的用心你看不到。

　　她氣乎乎往回走，不料撞到了一個人。

　　“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

　　抬頭，發(fā)現(xiàn)竟然是他。他的臉紅紅的，眼睛也因焦急紅紅的，看起來更像只兔子了：“跟我回家�！�

　　“我不回！”

　　兩人僵在原地，琉璃心下高興，但倔脾氣上來也寸步不讓。禮杰嘆了口氣，蹲在地上，點燃了一根煙。她沒有說話，他也沒再開口。香煙一根接一根燃燒，猩紅的火苗在漆黑的夜里詭異地跳躍著，映得他修長蒼白的手指。這是多好看的手指啊，琉璃想，但此刻，它們一定很冷。

　　“你是不是討厭我？如果是，明天我就送你回校�！彼麆e過臉，熄滅了最后一根香煙，側(cè)臉的弧度僵硬冰冷：“你還是個孩子，也許我就不應(yīng)該同意讓你來�！�

　　他的眼淚突然滑下來，毫無征兆。

　　琉璃心疼極了，手足無措起來，對著他也哭：“不是的，我不討厭你，我只是，只是.....太喜歡你.....”

　　“你說真的？”
　　“是，認(rèn)真的�！�

　　他尤疑地湊過臉，眼看一記吻就要落下來，琉璃嚇了一跳，趕緊彈開身子去。

　　“那算了！”他開始往回走。

　　琉璃又急又羞，將心一橫，咬牙豁出去了，跑上去緊緊抱住他。
　　“死Y頭，你要勒死我��！”

　　責(zé)罵歸責(zé)罵，到底還是轉(zhuǎn)身吻到了她。此后的琉璃，再不肯與后來的男孩們接吻�？梢誀渴�、擁抱，但親密的關(guān)系她做不到。一吻牽動全心，黑暗中，兩個人兒像八爪魚緊緊癡纏著對方，陷入初戀的琉璃，第一次知道，原來愛情是這樣奇妙的事情。她覺得自己墜入了水底，少年的吻溫柔而小心，她隱約聞到他身上的香煙味、酒精味和奶茶香味，心甘情愿下墜。

　　因這一夜，她愿意長眠不醒。

　　7

　　你知道嗎？那之后的三天，我們除了擁抱，就是不停地接吻，一刻也不愿意離開對方。

　　四年后的某天，琉璃同唐寬寬講起兔子。他是他們共同的朋友、哥們，可以信任分享，但對她終年的陰影和痛苦，他束手無策。

　　琉璃，你要嘗試著接受別人。

　　還有誰呢？最愛我的人已棄我而去。

　　比如，我。

　　視頻那端，唐寬寬目光篤定誠懇。這是個不同于兔子的少年。他開始褪去脂粉氣，變得成熟，擔(dān)當(dāng)，因為愛上了這個令人心疼的姑娘。在初見那天，他就對她一見傾心，但那時她已經(jīng)陷進一生的愛情，而后，他眼看著她賠上一生的情怯。

　　琉璃沒有回答。她的心里仍然住著一只困獸。

　　四年前的夏天，她和兔子遇見，相愛，三年后分開。一年前，2011年的冬天，他從武漢回歸陜西的列車給她打電話，她沒有接。半個小時后，他從空無一人的站臺上，對著一輛迎面而來的列車，縱身一躍。少年尸骨無存。據(jù)說大片的鮮血像薔薇花綻放，隨風(fēng)瞬間染紅了整個軌道和天空。這些，都是后來聽說的事了。琉璃不曾想到，他會以這樣決烈的方式，與命運、與曾經(jīng)最愛的自己告別。

　　琉璃開始時常夢見他。

　　她的眼前總會再次浮現(xiàn)蘇州初見的鏡頭。他穿越人群而來，短發(fā)白T恤的少年，笑容干凈。隨后畫面切換，他牽著她的手在橋邊散步，突然松開她往水中央走去。這時候，有大群的黑色鳥群從天空飛過，他隨鳥群起飛，邊飛邊消失，他對她微笑著揮手，說，再見，再見，再見。琉璃從夢中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他是真的不在了。他們從此就真的天各一方。

　　小石頭，你終于長大，可惜已經(jīng)不屬于我。

　　這是他最后一條手機短信。不料也是遺言。

　　他飛身跳下列車那刻，是高興，還是滿懷遺憾，琉璃都不得而知了。

　　8

　　2011年，5月初，依舊盛夏。

　　禮杰從蘇州趕到漢陽工作。漢陽是武漢的一小區(qū)，離琉璃在武昌的大學(xué)只兩個小時車程，這一次，換他為她而來。琉璃功課繁忙，忙著畢業(yè)論文和見習(xí)工作，但再忙碌也會抽空去探他，周五傍晚出發(fā)，周一清晨再坐早班車回校。偶爾他放假，也跑來給她驚喜。

　　情人們樂于此道。

　　當(dāng)年的少年已成長成高大結(jié)實的青年。他結(jié)束了蘇州的奶茶攤書，和搭擋小剛分道揚鑣，拿著積蓄在漢陽找了份電器銷售工作。白天騎車挨家挨戶推銷產(chǎn)品，晚上再披星掛月回家。他的臉依舊是清瘦的，瘦得棱角分明，這在琉璃看來，他仍然是當(dāng)初那個干凈的少年模樣。

　　女生的心理比男生成熟得早。琉璃開始留起長發(fā)，有時燙成卷發(fā)，穿起職業(yè)裙裝，接收各種兼職工作，日漸學(xué)得入世自如。這是一份不被家長祝福的愛情，她和他，只能更努力。

　　周末的相聚短暫而歡樂。禮杰的新租屋很簡單，但足夠?qū)挻螅卜胖膯诬�，一張雙人床和書本。只是書本換成了成功銷售學(xué)，禮杰不止一次揮舞著卡奈基的書同琉璃說：“老婆，我一定會賺更多的錢�！彼难凵衽d奮得像一個孩子，仿佛手里揮動的是一塊金子而不是書本。琉璃有片刻心酸，這曾經(jīng)是個滿懷夢想的文藝少年，為了她，竟收起了他所有的驕傲和棱角。

　　“我愛你，小石頭�！蓖黹g他親吻她。

　　那一晚他們相擁而眠。電視機里正在播放舊碟片，屏幕發(fā)出暗藍(lán)微弱的光。影片里，張國榮這個精致絕美的男子在他最后一出電影里，縱身一躍，生命轉(zhuǎn)瞬隨風(fēng)而去。沒人知道，那時候他已患上嚴(yán)重的憂郁癥，備受精神折磨。
　　只有風(fēng)繼續(xù)吹。
　　“他的死太遺憾了�！绷鹆О杨^埋進他懷里。

　　“越精致的東西越不能長久。”

　　禮杰看著她，眼神出奇地詭異清亮：“我愛你，小石頭。”

　　“你今晚已經(jīng)說了五遍了。”琉璃點頭，說，“我知道�！�

　　“可我還是愛你�！彼ё∷\懇得像個孩子。

　　琉璃恐慌起來，他為什么一再強調(diào)。他突然的溫柔和脆弱令她覺得害怕。她聯(lián)想到白天房間看到的幾根長頭發(fā)，床邊遺落的一只女式襪子，但這些都不是她的。她不敢多想，強逼自己閉上了眼睛。
　　戀人的懷抱溫暖而結(jié)實。

　　9

　　幾個月后，十一國慶期間，真相浮出了水面。

　　琉璃見著了頭發(fā)的主人。國慶她去找他，夜里禮杰下班帶回了一個女子，說是同事，因為女宿舍關(guān)了門，無奈只得帶回來。說這話的時候，他一直沒有看她。女子的濃妝已化掉，口齒不清說著胡話，明顯喝醉了酒。當(dāng)晚她就睡在沙發(fā)上。

　　次日醒來，禮杰已去上班。女子在廚房做早餐，看見琉璃起身，熟絡(luò)跑過來打招呼：“你醒啦？”

　　琉璃感到吃驚。這女人竟出入自如，把這里當(dāng)家。她洗了澡，穿上自己的睡衣拖鞋，禮杰的內(nèi)衣褲也被她一并洗好，此刻正掛在陽臺，水珠發(fā)出滴答刺耳的聲響。

　　琉璃勉強擠出一絲笑來，去洗手間洗漱。她強逼自己不去想那些骯臟的念頭。出來女子已端上粥，桌上兩只煎蛋，一碟炒花生。琉璃坐下來，女子給她夾過來一顆花生，“嘗嘗看，小杰總夸我炒得好吃�！�

　　琉璃無話可接，只覺這餐飯吃得味如嚼蠟。她叫他小杰，這個稱昵的稱呼，和女子曖昧閃爍的話語，她不能不猜測他們的關(guān)系。到底忍不住，這想法折騰得她胃口翻滾，她沖到洗手間吐了起來。

　　“怎么，你也懷孕了？”回過頭，女子正陰魂不散跟在身后，雙手抱臂，雙眼充滿嘲諷地打量著琉璃：“原來你就是那個小三，也不過長得如此，配什么和我搶小杰，還讓他殘忍地打掉我的孩子！”

　　話音未落，女子狠狠甩過來三個耳光：“你還我孩子來，賠我一條人命來！”

　　琉璃被打得滿眼生花，一急之下，推了她一把，女子順勢被推出了門口。琉璃趁機關(guān)上門，仿佛關(guān)上的是一只怪獸。她心跳如雷，手足無措跌坐在地板上，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心冰涼。她抓起電話，給兔子打電話，不通，再給同在武漢的唐寬寬打電話，終于接通了，琉璃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從齒縫艱難地擠出來： “帶我離開，馬上。”

　　10

　　禮杰的電話是在三日后。他懇求她原諒。

　　“小石頭，我只愛你，你要相信，那是喝醉酒的事.....”

　　“兔子，我們分手吧�！甭曇羝届o淡漠，琉璃掛斷了電話。眼淚撲簌而淚。是的，她再不會相信他。

　　她沒有想到他會欺騙她。從唐寬寬這里，她得知女子并非同事，而是他十七歲的初戀。女子叫王娟，十七歲那年被家人逼著結(jié)婚，當(dāng)年他是窮小子，拿不出像樣的聘禮，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姑娘進了別人的門。他自然斗不過村霸，滿心遺撼外出打工。這幾年他吃盡苦頭，也間或和初戀聯(lián)系，琉璃一直不知情，更不知道他們會背著她來往。

　　即使曾經(jīng)有愛。但是，偷情的人們啊，你們怎么可以輕易被原諒？

　　琉璃滿心混亂，說不清更多的是同情，還是嫌惡。她只想逃離。

　　11

　　2012年的冬天，琉璃學(xué)著讓自己重新去愛人。是的，人生還很美好，她不介意結(jié)識年長她的優(yōu)秀學(xué)長，接受他的表白，同他去參加年輕人的聚會，學(xué)會唱歌跳舞，學(xué)會喝酒，周末夜晚再一起看一場情侶電影，在黑暗的影院里牽手、擁抱。
　　他們無異于任何一對年輕情侶。如果日子這樣下去好像也不錯。
　　元旦的夜晚，學(xué)長帶她去廣場看煙火表演，最美的煙花落下時，他俯下身子想親吻她，琉璃別過了臉。

　　她的神情冰冷而陌生。

　　“琉璃，你為什么一再抗拒我？”

　　“對不起，我只是害怕�！�

　　她仍然過不了自己的心坎。學(xué)長嘆了口氣，他是個溫柔懂得的人，輕輕給她抹去眼角的淚水，不再詢問。但是次日他就消失了，連同消失的，還有他的耐心和愛情。

　　沒有人會永遠(yuǎn)付出。琉璃明白這個道理。也許愛情在最溫柔的同時也將最殘忍。不想被鼙負(fù)，只能先鼙負(fù)別人。她害怕歷史重演，也對自己失望透頂。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jīng)荒凈如罄石，再不肯為誰開花。

　　一年前的元旦這天，禮杰給她打電話，她仍然沒有接。

　　半個小時后接到一條信息，小石頭，你終于長大，可惜已經(jīng)不屬于我。

　　幾天后，她得悉他不在人世。

　　兔子，你忍心獨自離去。怎能叫我好好愛人？

　　12

　　其實我已經(jīng)不怪他。命運對他太不公，如果當(dāng)時我愿意接電話，或許他就不會走上絕路。

　　我明白。但是琉璃，這不是你的錯。每個人都有他的歸宿。或許他覺得離開會比較快樂。

　　是的，我一直不知道他有這么痛苦不堪的過去。

　　愛是憐憫。

　　愛也是成全。

　　琉璃關(guān)掉和唐寬寬的聊天窗口。夜風(fēng)輕涼，她再次想起2011年，那晚他看她的眼神，那么詭異清亮。他說，越精致的東西越不能長久。或許那時他就做好離開人世的打算。

　　面對□□上那個永遠(yuǎn)再不會亮起的頭像，她已無淚可落。

　　他最后一句簽名檔寫著，原諒我，小石頭。

　　13我已經(jīng)原諒你。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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