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寒窗，進士中第，付懷允端坐高頭大馬，衣錦還鄉(xiāng)。
　　兩進的付宅，擁擠喧嘩。
　　打魚的老頭來了，賒過兩匹布料的老板來了，王員外帶著公子，遇見私塾先生。
　　付老爺揚眉吐氣容光煥發(fā)，付老太太感慨萬千淚染衣襟，付大守在鎮(zhèn)口張望鮮亮進士服何時會出現(xiàn)。
　　付懷允揚起手，對著兄長靦腆微笑。
　　付大牽起韁繩，驕傲自得。
　　小鎮(zhèn)里過年一樣熱鬧，大家潮水般涌出來一睹進士風采。云英未嫁的姑娘偷偷挑飛桃花兒似的心，孩子們跟著棗紅馬歡跑。
　　付懷允撩袍跪地，長拜父母，告一聲，孩兒幸未玷辱門楣。
　　付老爺捻須稱好，付老太太拉起兒子端詳，兄嫂張羅滿桌家鄉(xiāng)菜肴，后院地窖里捧出十年陳釀，為今一朝，拍碎紅泥封。
　　連綿幾日的請宴，付懷允有些疲憊。
　　夜晚，上弦月，拄拐倚在東墻根下。
　　隔壁兩株老槐郁郁森森，掩藏了那座雕梁畫棟的小姐樓。
　　小姐樓里曾經有位小姐。

　　十歲的付懷允，明媚春光里放飛蝴蝶紙鳶，糾纏上芬芳撲鼻的槐枝。他從墻這邊爬上去，一抬頭，望見栗殼色窗欞里，一張漂亮的臉，兩只醉人的酒窩。
　　十一歲的付懷允，三伏酷暑天立在墻頭，借半片樹陰向北眺望，挽了小雙髻的女孩兒聽他憧憬去京城的付老爺將帶回怎樣的禮物。
　　十二歲的付懷允揣了鮮靈靈的柿子攀在槐樹枝上，努力伸手觸碰水藍衣袂里筍尖兒似的指頭，嬤嬤路過，發(fā)出母夜叉一般尖叫，女孩兒攥緊蔓草提花裳角，眼睜睜看著橙紅橙紅的柿子被壓在小少年和黑泥地間。
　　十三歲的付懷允永遠不能如同正常人般跑跳了，他拄著拐曬著冬日里溫吞的陽光。小姐樓里隱隱約約傳出來琴聲。私塾先生教過，那是“君安康”。
　　十四歲的付懷允踩著兄長肩膀坐上墻，看著他操縱紙鳶越過自己頭頂，小心飄揚在槐花芽兒邊上。海棠花窗緩緩推開，女孩兒已經是姑娘，紅艷艷珊瑚釵搖擺在她挽起的鴉發(fā)間，粉俏的面龐，笑靨里盛著滿園春花。
　　十五歲的付懷允學會了“鳳求凰”，驟雨初歇的夏夜，輕輕撥響琴弦。
　　十六歲的付懷允被一枝龍絲菊砸中腦袋，貼著東墻拆開纏繞其上的絹帛。前半闕是自己清秀的瘦金體，“晨卷簾，霜紅葉，閑花何處思綿綿”，后半闕婉麗的小楷續(xù)著，“月華收，秋云淡，心字香羅繞流年”。（注1）
　　十七歲的付懷允裹緊墨梅夾襖，接一片絨雪在手，第一次見到雪，卻是在隔壁震天喜鑼中。八月名落（注2），且足有疾。任耀眼紅綢連天蔽日，小姐樓從此無人住。
　　二十一歲的付懷允錦緞衣袍，又一次依在東墻下，槐樹葉子在他頭上沙沙作響，突然間幾乎以為她仍在樓里呼喚他。
　　昔時假影游芳叢，今與誰同？

　　注1：“心字”，《詞品》卷二“心字條”云：“所謂心字香者，以香末縈篆成心字也。心字羅衣，則謂心字香熏之耳�；蛑^女人衣曲領如心字，又與此別�！�
　　注2：鄉(xiāng)試三年一次，一般在八月舉行，中者為舉人，方有資格參加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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