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了，吃足喝飽，坐在桌前。腳下毛茸茸、暖暖的。可是不一會兒，這種感覺又消失掉，我卻沒有注意到。

　　“我坐在地板上，臺燈開著。只是，它的光暈只能籠罩那么小的一塊圓。光斑落在地上。節(jié)能燈。慘白的顏色。我伸手至光與影交界之處，對著燈光舉起它。照不透我的骨骼。
　　索性關(guān)了燈。黑暗頃刻淹沒了人。我在暗色中站了幾分鐘，五指舉在面前。它們一根一根浮出來，周圍，家具們的輪廓一樣從無到有，慢慢凸現(xiàn)。
　　我摸索著走近儲物柜，從第一層的抽屜里取出一支淡紫色的香薰蠟燭，點上。
　　小小的火苗躍動，昏黃的光，但有熱度。
　　摸了摸抽屜里面，其實已經(jīng)所剩無幾，今天就這樣吧，只點一支。
　　慢慢有清香四溢，熟悉的薰衣草。
　　我想這下好了，以后找老婆還得找個喜歡在家里薰香的。

　　今天我在街上看見了她。隔著一面玻璃墻。我在外面。她在里面。
　　標準的職業(yè)套裝。
　　嫵媚的卷發(fā)。
　　優(yōu)雅而熟練地使用刀叉。
　　認真地傾聽對面那個男人講話！

　　不知道。不知道我自己當時什么表情。
　　只是那時我的同事很突兀地開口說：‘從表情和肢體語言分析，這一對顯然只是工作關(guān)系，那個男的比較像她的客戶，而不是她的老板�！�
　　我看了他一眼。
　　而他足夠勇敢地說了下去：‘那一對才是典型的情侶關(guān)系。旁邊那一桌是那個女孩子把自己的男朋友介紹給自己的閨中密友……’
　　我沒等他說完就走開了。

　　我的前女友。
　　我們一年前分手。
　　那時我剛進這個心理咨詢室，剛開始做一個心理咨詢師。
　　也許我剛得到這份工作太興奮。每天下班回來，她在廚房炒菜，我就站在她旁邊，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告訴她我今天做了什么，碰見什么人，解決了什么case.，怎么讓別人乖乖聽我話，我要他們做什么，他們就做什么。我無所不能，無往不勝。
　　她從來笑著不反駁我。一邊微笑一邊翻炒鍋里的菜。我愛吃青椒牛肉，她總是在煮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從鍋里夾起一塊牛肉喂給我，問我入味沒有。
　　那天也是一樣。
　　我一邊嚼牛肉一邊把腳架到椅子上：‘作一個心理學(xué)家是很偉大的。’
　　她笑我：‘你又不是心理學(xué)家�！�
　　‘心理學(xué)家的實踐能力也許還不如咨詢師呢。我一天要接待至少四個人。我得讓他們相信我，把事情都告訴我，沒有告訴我的要從舉手投足間看出來。然后我還得讓他們信賴我，照我說的去做�！�
　　我又開始滔滔不絕：‘心理學(xué)的威力是巨大的。如果威力不夠，只是沒有修煉到家而已。那些煽動人民發(fā)動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爭狂人，那些傳銷天才，那些銷售精英，那些新東方的老師，那些具有巨大破壞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人，都是在某種意義上自覺不自覺地掌握了人們的心理。有的時候，你需要說服一群人。有的時候，你需要說服一個人。能夠說服一群人的，最好去當政客……’
　　‘你呢？’她一邊炒菜一邊隨口順著我說。
　　‘我要有說服和控制單個人的力量就可以了�！�
　　‘那你不是已經(jīng)有了么？’
　　‘還不夠。爐火不曾純青�！�
　　‘你還要怎樣啊？’她笑靨溫柔。
　　‘對一個人，能夠做到——想讓他/她哭，他/她就哭；想讓他/她笑，他/她就笑；想讓他/她和誰不好，他/她就和誰不好；想讓他/她生就生，想讓他/她死就死。最高境界就是可以讓這個人奉上他/她的一切：時間、精力、金錢、身體、意志、生命。’
　　她忽然微微一顫。我也不曾注意。
　　如果不是當時她背對我，我一定可以看見她臉色慘白。
　　‘好吃么？’她再夾了一塊牛肉給我。
　　‘親愛的，你手藝越來越好了�！�
　　‘那我一輩子都做給你吃？’
　　‘好啊。不過你多花點時間學(xué)新菜譜吧，老做那些我會吃膩的。我喜歡吃川菜，你多學(xué)學(xué)。嗯，廚房臺子這么油，該擦擦了啊�！�
　　‘好。親愛的，你當初追我用了多久？’
　　‘整整一年。唉，你答應(yīng)我之后的半年還經(jīng)常給我臉色看�！�
　　‘然后呢？’
　　‘之后就好了啊。我要你怎樣就怎樣�！以偃フ义伬锏呐Ｈ狻�
　　我看見鍋鏟停下。
　　‘要我怎樣就怎樣……’
　　我一驚。還沒敢抬頭。背脊上一股涼氣嗤嗤地冒。
　　抬頭，看見是她慘白的笑顏。
　　‘你快達到最高境界了對不對？’
　　我看著她。
　　‘要我哭就哭，要我笑就笑，要我不和誰好，就不和誰好；……時間、精力、金錢、身體、意志、生命？’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
　　‘說話��！你不是很能說的么？說啊。說一切都是誤會，都是我神經(jīng)質(zhì)的瞎想，你一直很愛我，很愛我，你為什么不說？’

　　她作我的女友有兩年了。我們初識是在一年級的公共政治課。心理系人數(shù)不多，就和統(tǒng)計系拼班。她一個人坐在第一排（政治課大家都搶后面的座位）安靜地，微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垂下來。
　　后來聽說她是統(tǒng)計系的系花�？上П廊艘粋�，無人敢近芳澤。
　　他們系比她遜色多少的女孩子一個一個被男孩子包圍著，而她的身邊清清凈凈。
　　我自忖學(xué)了四年心理學(xué)，這樣大好實踐的機會，如何肯錯過。
　　珠峰之所以誘人不過是因為它難以攀登。
　　那個拒人千里之外的女孩子，我追了她一年，吃了無數(shù)苦頭，終于把她追到手。
　　讓眾人跌破眼鏡。
　　其實人心不過是一只核桃，敲碎了外殼，里面都是軟的。
　　你要說那是一個試驗，它就是一個成功的試驗。你要說它是一場征服戰(zhàn)，它就是一場成功的征服戰(zhàn)。
　　她輸給我，成了我的俘虜。我當然享受自己的勝利。

　　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親口在她面前供認：說愛她都是假的，其實我要追她，只是因為要知道，我自己的心理學(xué)到底學(xué)得有多好。只是要知道，我到底能不能控制人。
　　我太得意。得意忘形。

　　她注視著我。
　　我越一言不發(fā)，她越臉色蒼白。
　　那眼神從懷疑到痛心，從痛心到玩味。
　　讓我回想起兩年多前，我追她的時候，大雨夜在她宿舍樓下站了一夜，她清晨發(fā)現(xiàn)我居然還站在那里，從樓上沖下來的時候，臉色也是這么蒼白。
　　回想起她為我和父母激烈爭吵，她父親甩了她一巴掌，她從家里跑出來的時候，臉色還是那么蒼白。
　　我們相互凝視也許只有一分鐘，但我卻覺得有幾年那么漫長。電影一樣，一幕幕，回放。
　　也許她希望我辯解、我狡辯，可是等她的只有沉默。
　　青椒牛肉在鍋里‘吱吱’地響著。
　　她笑著把圍裙扯下來，丟在灶臺上。
　　焦糊的味道從鍋里飄出來。
　　她收拾了最要緊的東西走了。
　　而我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是一個理性的人。
　　比如任何事情，我輸了，如果還有翻板的機會，我會去精心準備下一次。
　　如果沒有，我會罵一句，然后走開。
　　從來不做那種歇斯底里狂吼：‘我不可能輸！我不可能輸！我不可能輸！’的事情。也從不徘徊猶豫傷感后悔。

　　我沒有想過去辯解、去求懇、去挽回。當時沒有，事后也沒有。
　　因為我覺得她不至于那么愚蠢，而我也不至于那么厚顏無恥。
　　不必等她邁出門去，在她面容慘白的那一刻我就明白自己徹底輸?shù)袅�。而且永遠沒有翻板的機會。我和以前一樣冷靜。沒有留戀。沒有懷念。沒有悔恨。更沒有痛心疾首。
　　我做了一件事，自然要承擔它的后果。一切都是自取。有什么可以后悔。
　　郭泰墜甑，不顧而去。

　　她走了。我們就這樣分了手。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
　　我不常想起她。從來沒有夢見她。我開始自己學(xué)著做最簡單的飯菜。自己洗碗。自己擦廚房。自己整理房間。自己洗衣服。自己拖地。自己刷廁所。
　　只有偶爾臺風過境，停電的時候，我點起她留下的香薰蠟燭，才會想起她。

　　可是為什么一年后我只是看見她和一個男人在吃飯，我就恨不得把那個男的拖出來殺了。
　　我是一個心理咨詢師，卻要別人來告訴我——他發(fā)現(xiàn)這兩個人只是工作關(guān)系。
　　我愛她？或者不愛她？
　　我冷笑。
　　什么是愛情？
　　有一千萬種回答。
　　可是，就是把全世界的心理學(xué)家、生物學(xué)家、文學(xué)家、哲學(xué)家集中到一起，恐怕還是不能給愛情下個確切定義。
　　我笑笑，然后睡去，任蠟燭燃著，微風中搖曳。”

　　我剛剛打完這最后一個“曳”字，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就聽見廚房里“砰”的一聲，我大叫：“杰茜卡！你在干什么？”
　　沒有動靜。一切安安靜靜。我坐在椅子上，努力把身子和腦袋探出去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透過半開的廚房門，我看見一只金槍魚罐頭滾落在地。杰茜卡怡然自得地在一邊——玩自己的尾巴。

　　杰茜卡是一只貓。她不是我養(yǎng)的，更不屬于我，她是一個偉大的流浪情人，準確地說她是一只——把我租的公寓當作免費旅館和免費食堂的流浪貓。
　　半年前冬季剛剛降臨的時候，有天黃昏我剛下公交車就被風吹得哆哆嗦嗦，街角買了兩只肉夾饃，走到社區(qū)門口都已經(jīng)快吃完了，不知道從哪兒躥出來一只野貓，蹲在我腳邊哀哀叫。
　　也許是被香氣引來的。我把剩下的全喂了它，以為就此完結(jié)。誰知道它就跟著我回了家。
　　我無可無不可地接受了這只流浪貓。我上班，它出門，我回家，它跟進來；天氣不好，它就不出去。我吃什么都分它一口——蔬菜除外。
　　我看見它實在太臟才給它洗澡。反正它很乖，從不上床、沙發(fā)、椅子。而且它還會去廁所大小便。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唉，等我發(fā)現(xiàn)她是一只母貓已經(jīng)太遲。
　　她是一只母貓，她是一只不老的母貓，她還是一只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流浪貓……
　　本人生性疏懶，一個人過活，能不把自己餓死、好像還沒有營養(yǎng)不良，已經(jīng)是奇跡了，順帶喂一只貓也就算了；如果某個夏日的午后，她在我的公寓里生下了一窩小貓……
　　可是我不能趕她出去。
　　我給了她一個名字，而她給了我一個憂慮。

　　我揀起罐頭：“越來越賊了。算了，想吃就給你吃吧�！蔽夷抗馑奶幩阉鳎澳愕耐霐R哪去了？”
　　夜里很安靜。只有杰茜卡嚼魚的聲音。
　　我端著一杯牛奶，抱著雙臂站在她面前。
　　“沒寫論文倒寫了一篇小說……”
　　“一個心理咨詢師去寫小說是不是很奇怪��？”
　　“從點蚊香虛構(gòu)出點蠟燭，有點莫名其妙？！”
　　“我寫的那個心理咨詢師是不是有點心理問題？”
　　“一個人控制欲、征服欲太強了……真的不好�！�
　　“人生不可以做實驗的……人也不能拿來做實驗……”
　　“那動物就可以拿來做實驗么？”
　　“所有科學(xué)家，包括心理學(xué)家都用動物做實驗……可是動物也有情感，也會恐懼……”
　　“算了，說什么你都聽不懂……哎，你要不要喝牛奶？”

　　夜里很安靜。我睡了。而我那偉大的流浪情人睡在床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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