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周末，但是對所有服務(wù)性行業(yè)來說，別人休息的時候，正該是他們最忙的時候。心理咨詢是服務(wù)性行業(yè)。我們咨詢室周末全體上班，而工作日，只有一半人在崗，其余人愛干么干么去，就這樣，大家輪班休息。
　　但是我今天當(dāng)班接熱線電話。
　　我們咨詢室提供2種服務(wù)方式，除了面對面的交談，那就是電話咨詢了。
　　理論上來說，電話咨詢比當(dāng)面咨詢更難。因為在電話中，很多重要信息都缺失了，比如表情，比如目光，比如肢體語言。非言辭性信息有時候比語言透露出更多而且是更真實的情況。對一個心理咨詢師來說，丟失這一塊“金礦”是可惜的。當(dāng)然，除非他/她是個蠢材，竟然從來不能讀出那些非言辭性信息代表的意義，“金礦”給他/她也開采不了，因此丟失也就毫無可惜可言。
　　其次，是咨詢師不能通過非言辭性信息向顧客傳達友善之意。有時候一個微笑，一個手勢所能取得的好感高過說一籮筐話。假如咨詢師不能取得顧客的好感，他/她就無法獲得足夠的信息；更進一步來說，不取得顧客的信任，咨詢師就算對癥出方，給出建議，顧客也不見得照做，那么從最后效果而言，這個心理咨詢就算完全失敗了。
　　這個從理論上來說，更難的電話咨詢是不是更富有挑戰(zhàn)性、更吸引人呢？
　　錯。
　　我們咨詢室的大佬們，從來不干這活兒；稍有年資的咨詢師也不肯干。結(jié)果就剩下我們這些進去一兩年的，干這無人肯要的活計。
　　長時間地打電話，使人耳朵發(fā)紅，一側(cè)臉頰發(fā)熱，頸椎僵直，肩背彎曲。更重要的是，我們面對的只是一部該死的電話，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們甚至不能看見我們的每一句話在他們身上引起的反應(yīng)——看不見震驚、躲閃、羞澀、沉思、順從�？床灰娝麄兡樕系墓Ь�，我們毫無成就感可言。
　　咨詢過程中最大的樂趣被電話剝削了，誰喜歡這活兒。

　　和別人一樣，我不喜歡接電話。但是，既然不得不接受，我只好對自己做心理暗示：這是件有挑戰(zhàn)性的工作，正適合喜歡無事生非、考驗自我極限的你！

　　我坐在電話邊，無聊中玩弄打火機的開關(guān)。其實我不抽煙，我的打火機都用來點蚊香或者燒紙片。
　　周六。上午九點。這時候往往不是人需要傾訴和幫助的時候。一天才剛開始，也許有的人還在睡夢中。一切在剛開始的總顯得比較有希望。窗外陽光明媚，如果沒有鳥語花香，至少還有人氣。外物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總是隱而不顯，但實際上極其重大。因此就算最悲觀的人在早晨也不會顯得那么頹喪。
　　而人最容易崩潰的時候在黃昏與午夜。因為一天已經(jīng)過去，或者經(jīng)近過去，生活中的矛盾積累了一天，選擇在人最疲累最軟弱的時候爆發(fā)。
　　據(jù)說在月球繞地球運行的過程中，月球引力將導(dǎo)致地球磁場周期性的變化，而這周期性的地磁場變化會引發(fā)地球上生物同樣發(fā)生生理性的周期變化。這一點已經(jīng)超出我的專業(yè)范圍，不過我樂于相信這個說法。因為我聽過無數(shù)次那些當(dāng)過夜班的同事的抱怨，他們在6點到凌晨2點之間忙得腳丫子朝天，水都沒空喝，而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應(yīng)接不暇，戰(zhàn)場也沒這樣繁密的槍聲。
　　生理性的周期變化，呵呵，其實心理反應(yīng)還是要建立在生理的基礎(chǔ)之上。

　　還沒有輪到我當(dāng)夜班，也許因為我經(jīng)驗還差一點。等我攢夠一年的資歷，估計也要上夜班了。

　　“叮鈴鈴……”電話鈴聲響起。哪個家伙這么早有不順心的事？做夢被追殺了？
　　“你好！這里是×××心理咨詢室�！边@是我們咨詢室規(guī)定的標(biāo)準(zhǔn)的第一句話。
　　“……你好。”那嗓音低沉、有三分沙啞，可是磁性十足。要是做電臺主播大概會迷倒一票女生？像是一個30多歲的男人。
　　“您有任何煩惱都可以向我們傾訴�！边@是我們咨詢室規(guī)定的標(biāo)準(zhǔn)的第二句話。
　　電話那段微微地笑了：“是啊，你們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你們只能伸出耳朵……”
　　我還沒開口，他就堵住我的話：“聽著！我只需要你伸出耳朵�！�
　　“靠你祖宗十八代！”我在心里暗暗咒罵。服務(wù)性行業(yè)果然倒霉�？慈四樕苋藲狻�
　　對方嘆了一口氣：“我是一個干了八年的心理醫(yī)生�！�
　�。�！
　　“我的工作，不必再向你解釋。反正，你很清楚�！�
　　“我最早在醫(yī)院里當(dāng)心理醫(yī)生，醫(yī)院福利不錯，可是工資是死的，心理醫(yī)生掛在精神科下面，說起來難聽，好像我們是專門管精神病的。醫(yī)院里最風(fēng)光的是外科醫(yī)生，受紅包、接馬屁，而最灰溜溜的就是心理醫(yī)生。
　　那個時候我一直沒有談戀愛。
　　過了幾年，朋友開了家心理咨詢室，我辭職了，到那兒干。到現(xiàn)在，有五年了。我算是那的元老咨詢師，現(xiàn)在收入很高，車啊，房啊，什么都有了。不能和那些大老板比，但是在我的同齡人里，我算混得很好的了。
　　我還沒結(jié)婚。也沒有女朋友。我媽當(dāng)然著急得很。我從來不往家里帶女孩子，下班和周末也沒什么活動。她老是催我，給她找兒媳婦，然后生孫子。
　　我其實是很孝順的人，但這回就是懶，懶得動。
　　懶得結(jié)識女孩子，懶得追求女孩子，懶得聽她們廢話，懶得陪她們逛街。”

　　對生活失去興趣。缺乏動力。我在心里下了一個診斷。但是我不敢讓這兩句話溜出來。他是一只老鳥，我哪兒敢在他面前亮翅膀？

　　“后來我媽死了讓我自己找老婆的心，開始滿世界托人給我說媒。因為我現(xiàn)在條件好了，我媽的眼光也跟著變高，不漂亮不要，個子不高的不要，學(xué)歷不夠不要，工作不好的不要，收入不高不要。
　　能通過這層篩子的人不多，有時候剛見了一面，才幾分鐘，我還沒嫌棄那個女孩子，我媽就開始嫌棄了。
　　最近，我媽同事給介紹了個女的。1.75，作模特也勉強可以了。大學(xué)畢業(yè)生，在外貿(mào)企業(yè)工作，工資高，家境也好。最重要的是漂亮，性感，嬌媚得可以擰出水來�！�
　　“要不是她那么漂亮，我也沒什么興趣。我看見她的第一面就想，這女子真是艷媚入骨，好像世上真有天生的狐貍精。
　　她也很喜歡我�；蛘哒f她很喜歡我的條件。房子、車、月薪。
　　我們很順利地彼此看對眼了，然后她成了我的女朋友，我媽同事，就是那媒婆，一個勁夸我們男才女貌，門當(dāng)戶對。
　　我們很快就要商量結(jié)婚了。畢竟我年紀(jì)也這么大了。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都干么呢？吃飯、看電影、逛街、買東西、看新房子、選家具、挑裝修公司。我們甚至很少交談。當(dāng)然，那種說天氣、物品價錢，討論去哪家餐館吃飯這種東西，在我看來是不算得交談的。
　　可是有一天半夜她給我打電話，我困得要命，聽見她在那頭哭泣。
　　她絮絮叨叨地述說了半個小時。究竟是什么導(dǎo)致她哭泣。
　　然后我不得不開口安慰她。我慣性地說著話。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我說了五分鐘才意識到，我所說的話與在辦公室里，對顧客說的話別無二致。
　　意識到這一點后，我開始沉默。
　　而她還要再哭泣啰嗦下去。我吼了一句：‘現(xiàn)在不是我工作時間！’
　　如我所料，那邊愣住了，然后砰地掛掉。我冷笑一聲，翻個身繼續(xù)睡覺。
　　你以為我們最后是分手了吧？
　　不。我們結(jié)婚了。
　　原因很復(fù)雜，一句話說不清楚。
　　于她而言，也許是怕丟面子。各自朋友都見過了。雙方父母也見過了，他們甚至都默許她偶爾住在我這里。如果我們分手了，她拿什么臉見人呢？
　　于我而言，是反正都一樣。換一個人我就會有好心腸對她么？未必。何況這個也不錯，年輕漂亮條件好。”

　　“我也沒有認(rèn)真去想過。
　　為什么。
　　一切是現(xiàn)在的樣子。
　　要知道，自我剖析是痛苦的。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愿去做這件事了。
　　我昨天碰見我的大學(xué)室友，物理系的。我們八年沒見面了。我開車載他，我們出去吃飯。
　　半途中一個車禍現(xiàn)場。我們前面的車碾了一個老太太。我們下車看了現(xiàn)場，一片血肉模糊，肇事司機都嚇傻了。我撥了120、110，周圍的人開始越聚越多，我在現(xiàn)場變得水泄不通之前把車開走了。
　　我一邊開車一邊問他想吃什么。
　　結(jié)果他的回答是：你變得太多。你曾經(jīng)為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跳樓的消息難過好幾天，但是現(xiàn)在……眼睛都不眨一下�！�

　　“給他這么一說，大學(xué)的時光突然又回來了。
　　我曾經(jīng)看見花落了都會有感觸，碰見乞丐一定給錢。我們那時有一個不認(rèn)識的計算機系的男同學(xué)跳樓了，我一個人難過了好幾天。
　　那個時候我很敏感，觀察別人，猜別人心思，一說一個準(zhǔn)。老師夸我天生是學(xué)心理學(xué)的料。
　　我也很高興。好像我是一個強力天線，什么都能收到。從來沒有想過這可能有什么壞處。
　　后來我開始工作了，這該死的心理醫(yī)生的職業(yè)。
　　每天都是跑來向我求助的人。不是有煩惱就是有悲哀，不是有困惑就是有痛苦。
　　我盡我所能，開解他們。他們舒展眉頭走了，卻要留下我煩惱。
　　有一些東西還好，與我的生活不大相關(guān)。
　　而有一些，卻總是要引起我同感。
　　比如失戀，比如親人過世。
　　每天都這樣，一堆一堆的煩惱、悲哀、困惑、痛苦向我撲過來。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到了今天�！�

　　“現(xiàn)在我有點改變。我還是一個強力天線，但是有一點區(qū)別。
　　就是以前我很容易看出別人的哀愁，接著我也會有一點哀愁；我很容易看出別人藏著的歡喜，然后我也有一點歡喜。
　　現(xiàn)在我還是很容易看出別人的哀愁，可是我自己不會再哀愁，我還是很容易看出別人藏著的歡喜，可是我不會再歡喜。
　　我要是再那么容易有同感，我早和張國榮一樣了�！�

　　“我曾經(jīng)愛一個女孩子的時候，她笑我會覺得每一個毛孔都?xì)g喜到吶喊；她哭泣我會覺得整個心都淹在水里。
　　我們分開很久之后我還一直想她。
　　可是等我做了心理醫(yī)生三年之后，在街上看見她。她也看見我。很驚訝但是也很高興地給我打招呼。我看著她的笑容，漠漠然。
　　我連她也不愛了。
　　我沒有辦法再愛一個人，愛情所要求的包容、憐惜、同感，在我這里已經(jīng)一點都沒有。
　　也許不是沒有。只是我為了保護自己，藏得太深，連我自己也找不到了。
　　我曾經(jīng)接待過很多顧客，向我請教關(guān)于喪失愛一個人的能力的問題。我總是說很多很多話，說得他們?nèi)粲兴�，稱謝而去。
　　我是一個心理咨詢師，他們來向我求助是應(yīng)該的。我也不知道他們走了、回去了之后，那個若有所悟的‘悟’是不是有效果，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重新得到愛別人的能力。
　　不過，我是治不好自己了。”
　　他微微笑了�？墒鞘刮颐倾と弧�
　　“我自己就是心理咨詢師，我最明白這工作。什么也不能解決。什么實質(zhì)性的活也干不了。除非我辭去這份工作，不然不能改變什么。其實我只需要有個人來聽我說。一雙耳朵�，F(xiàn)在，說完了�！�
　　電話被掛斷了。

　　八年。只不過八年而已。我突然打了個寒顫。

　　小王進來拿東西，一眼看見我拿著電話發(fā)呆。
　　“嘿！怎么著了？臉都綠了？碰上個變態(tài)？瞧你那點出息，都大半年了，還能叫人給嚇著！這還是電話里吶！說說，怎么個人？怎么個事？”
　　我搖搖頭：“你談戀愛了么？”
　　“沒有。怎么了？”
　　“趕快找一個。晚幾年就來不及了�！�
　　小王看了我好幾眼：“你沒毛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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