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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放我出去!”
“…………”
“我沒有任何心理問題。你放我出去!”
“我沒有不放你出去……沒有捆你,沒有綁你,門也沒有反鎖。你可以出去……不過你父親就在門口!
“…………”我的辦公室里,站在我桌子對面的男孩面色鐵青。
我暗笑,十八歲的人了,長得和女孩子一樣瘦弱,簡直風(fēng)一吹就跑了,哪里扛得過他高大有力的父親?拎小雞一樣就給拎進來。
“何必呢?現(xiàn)在出去還是要和你父親吵架,不如……”我低頭看看預(yù)約紀錄,“就在我這里混兩個小時。那兒有張?zhí)梢,你上去趟兩個小時,我們聊聊游戲。然后你打發(fā)了你父親,我掙了一份工資,這樣不是更好?”
沒想到那男孩倒紅了臉:“我不會打游戲……”
“哦?很難得!”算我馬失前蹄。
“你……你什么意思?譏笑我?!”年輕的額頭上青筋隱隱跳動。
嘖嘖,世上哪來這么敏感的人。
Peer pressure。我猜想他平時大概就已經(jīng)嘗了不少滋味。
不救場要砸鍋了。
我以手掩面:“其實我是在為自己后悔。我高中三年一直在打游戲,沉溺其中,樂不思蜀,光陰虛度。不然以我的頭腦,應(yīng)該是可以考進清華、北大的……”我的語調(diào)沉痛得像死了人一樣,“當(dāng)年事,不堪回首。都是因為游戲……”
……其實只是因為……我知道他是北大大一新生。
果然他顏色稍霽:“考進北大也沒什么好……而且,至少你那三年是快樂的!
上道了。
“怎么?你的高中三年不快樂么?”我順勢走過去把一只椅子拖到他屁股底下,讓他坐下來。我可不想陪他站著。
“一點都不快樂!痛苦死了!”他的臉就像被人往嘴里塞了一大把黃連一樣皺了起來,“而且,不如說我生下來就不快樂!我活了十八年,沒有一天快樂的!”
嘖嘖,好嚴重哦。
“一個人的童年肯定是無憂無慮的!蔽覀儾豢梢詥枮槭裁,但是我們需要用一句話引出下文。
“我好像都沒有什么童年。”他眉頭緊蹙地回憶,“我四歲開始學(xué)漢字。背唐詩。認英語字母,記最簡單的單詞,聽英語磁帶;還有,1+1=2,1+2=3這種東西……”
“爸媽都不讓我上幼兒園,我媽自己在家里教的我。等我上了小學(xué),她才再出去工作。
我一上小學(xué),就被老師驚為天才。”
“你從小被人夸獎著長大吧?你有的這些,別人可能一輩子都沒有得到過。”
“可是,你要想想我付出的是什么代價。我父親布置了一堆一堆的課外閱讀給我。我十歲以前就已經(jīng)看了不下20部世界名著。每讀一部要寫一篇讀書報告,給我父親過目!寫得不好,還要重寫。我十二歲,他就開始給我一部英文短篇小說,要我一個禮拜之內(nèi)把它翻譯完!再大一點就給我原版英文小說,讓我去讀,用英語寫讀后感!不深刻,還是要重寫!
我汗。
“還要讀《論語》、《孟子》、《老子》、《古文觀止》、《史記》……”
“還要參加小學(xué)奧數(shù)……”
“還要去學(xué)鋼琴……”
我看了看他的手,果然手指很修長,但是似乎腕力不夠。
他爸究竟想干什么?養(yǎng)一個傅聰出來?我覺得傅雷在兒子幼年時已經(jīng)夠嚴厲,他可比傅雷狠太多了。
“你喜歡讀書么?喜歡彈鋼琴么?”
“……書,還好吧。小的時候是被逼的,長大一點自己也喜歡讀書了?墒卿撉傥揖驼娴囊稽c也不喜歡……我喜歡雕塑……
我小時候特別特別喜歡玩橡皮泥。用它們作了好多小塑像,有人也有動物。還有一些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不過我真的很喜歡它們。可是有一天就給我父親發(fā)現(xiàn)了。他大罵我沒出息,居然只會玩泥巴!然后就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踩扁了!”
我暗暗翻白眼。一個中國的羅丹胎死腹中。
這位父親也許很博學(xué),搞不好是哪個大學(xué)的外語教授。當(dāng)時把兒子拎進來的時候,惱怒中仍然不乏儒雅。他當(dāng)時非常生氣,但在外人面前,仍然很有風(fēng)度。
不過,現(xiàn)在我覺得,他應(yīng)該去補課,讀讀兒童發(fā)育心理學(xué)和教育心理學(xué)。
那個男孩子顯然還在回憶,而且顯然是越回憶越氣憤:“土匪!強盜!暴君!獨裁者!”
我奇怪。如果他的反抗意識真的這么強的話,恐怕多少年前就已經(jīng)和他父親吵得不可開交。說不定來個離家出走,變個問題少年。怎么會乖乖一路讀書讀下去,最后還進了北大?
現(xiàn)在這么激動,這么義憤填膺,難道他的青春叛逆期挪到十八歲才開始?
“你父親盼望你成才——只是,他用的方式不當(dāng)。你母親呢?她的態(tài)度和你父親一致么?”
“她?她就一直是個幫兇!我爸要我做什么,她就來幫著監(jiān)督!這次還是她!翻我抽屜,看我筆記。然后假惺惺跑來說:兒子,媽有個問題要和你好好談?wù)!然后……?br> “我就和我媽大吵一架,然后又跟我爸大吵了一架……”
“我媽非說我走活入魔了,非要把我送來這里!闭f著竟有點臉紅,可是又不像憤怒。
不問可知。他老娘在他筆記上看見什么東西。
“你可以和你父母好好溝通一下。雖然你是他們的兒子,你也有自己的隱私權(quán)。你不可以亂翻父母的東西,不可以亂闖父母臥室對不對?所以,他們也不可以亂翻你的東西,亂闖你的臥室。隱私這個東西并不是上對下才有的。還有呢,就是告訴他們,你有自由戀愛的權(quán)利!蔽倚χ此。
他不說話。臉越來越紅。
我暗笑。這個男孩子。太害羞。要從心理學(xué)上來說,他的心理發(fā)育未免慢了一步。生理年齡18歲,心理年齡還不知道是幾歲——當(dāng)然,允許我給他做一整套心理測試的話……
怎么還不開口?莫非一定要我先講個初戀故事作引子?
突然他開口問我:“咨詢師,我要怎么在校園里找一個陌生的女孩子?”
“那要看你最初是在哪里遇見她的了。”
之后我就聽到了一個略有點傳奇,但細想想,又平淡得極其無聊的故事。
諸位,試想一下。
十二月的北京,已經(jīng)是雪大如斗。室內(nèi)都開了暖氣,大家都穿得厚實而笨拙。當(dāng)然有那種不怕凍死的美眉,真的,我一向把她們驚為天人。
有個男孩子吃完了飯,要從食堂出去。他前面十幾步有個女孩,正一邊走,一邊把圍巾往脖子上繞。他也沒注意。
那個女孩子走到門邊,自然就推門出去。卻又不就走,隨著門轉(zhuǎn)動之勢,很自然地回頭看了一眼,看見后面還有個人,于是就用手撐住門,也許3秒鐘吧,等到后面的男孩走上前來,條件反射地扶住了門把手,她方才松手去了。
他說那個女孩子的帽子和圍巾把她的臉包裹得只剩眼睛。一雙大眼睛。干凈澄明得如同湖水一樣。那么不經(jīng)意地看了他一眼,從此他魂牽夢縈。
“我總是夢見她。老是想她。每一個我睡不著的夜晚我都寫詩給她……”
“同學(xué),你是中文系的么?”
“是!”我汗。
剛開始我以為這是一個單一的問題。家長與子女之間的矛盾。然后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里面摻了一個說美麗也美麗、說白癡也白癡的單戀故事。
嗚呼,大概青春就是這樣。
所以說難怪他老娘一定要把他送來這里。在一個心智成熟、老于世故的人看來,這樣的愛戀,實在、根本、就是、完全等同于——發(fā)瘋。
我深吸一口氣:“你一定要找到她么?”
“是的!
“找不到她你就不戀愛了?”
“沒錯。”他說得斬釘截鐵。
“要是找不著她呢?”
“怎么會找不著?”
“你現(xiàn)在不就找不著么?”
“……時間不夠,給我一些時間……”
“給你十年夠不夠?”
他果然就一下子噎在那里。
“那十年后,你二十八歲了,半夜失眠了,還是繼續(xù)爬起來給她寫詩吧,那不挺好?你寫上十年的詩,一定可以出版了,你說不定會成中國最偉大的詩人……
而且,如果這十年中,你沒有找到那個女孩子,你就千萬不能談戀愛……”
看他一付傻傻愣愣的樣子,我又是淡定從容的表情。
荒謬推理法。我喜歡的。凡是有荒謬的胚芽的想法,你都可以試著這個法子。對勸說不聽的固執(zhí)人,尤其有效。
“可是……我可以在那之前找到她……”
“問題不是在你多久可以找到她,而是在你其實不必一定要找到她。”
“為什么?”
“你確定你愛的對象有唯一性么?”
“你什么意思?”
我嘆口氣:“好吧,你為什么愛她?”
“愛一個人需要理由么?”
該死的大話。每次問顧客(總是年輕人)這個問題,都是得到這個回答。把周星馳抓來砍了。
“……那不是理由。是原因。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但是愛一個人一定有原因。”
“在我看來,沒有原因!
人要是都能把自己的意識和潛意識都分析透了,要心理學(xué)家干么。
我微笑:“人喝水是因為渴。吃飯是因為餓。愛上一個人是因為他/她身上有一些東西吸引你!
他瞪著眼睛看我。
“現(xiàn)在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你愛她?你愛她什么?”
“沒有為什么!真愛是沒有為什么的!”
我翻白眼。意念中。
“那我問你,如果當(dāng)時作了完全相同的事情給你碰見的,是另一個女生,你會不會愛那另一個女生?”
“……”
“如果你明天又在食堂碰見有個女孩子給身后的陌生人扶住門,你要怎么辦呢?”
“……”
“你現(xiàn)在還確定的愛的對象具有唯一性?!”
他已經(jīng)完全被說暈了。
“其實你只是愛上一個對陌生人禮貌友善的女孩子。你當(dāng)時可能還附帶發(fā)掘了善良和單純之類的品質(zhì)……你對她一無所知,除了那十秒鐘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個人特質(zhì)。
你愛的其實只是有那種品質(zhì)的女孩子,對不對?”
“善良、單純、對陌生人禮貌友善,這種類型的女孩子雖然現(xiàn)在不多了,但也不是只有一個啊?”
“你只要記得,你愛的是那種類型的女孩子。那么,在公交車給老人讓座的也是,去無償獻血的也是,做志愿者的也是,你為什么要執(zhí)著于一個陌生人扶了3秒鐘門的人呢?”
“所以,她只是一個象征。人生路上的一塊碑石。提醒你,你喜歡的究竟是什么樣類型的女孩子。象征性的東西,你都不必去找它的實體。你只要記得,如果再遇見這種類型的女孩子,你就應(yīng)該放手去追了!
看見他茫然的眼神逐漸澄澈,又開始深思,我知道我的說辭已經(jīng)有效了。
“至于你和父母的相處,”我查了查預(yù)約紀錄,“我會在明天安排一個時間來和他們談一談。今天你回家不要和父母說太多話吧。搞不好在我能和你父母詳談之前又吵起來。行么?”
“好的!
“最后問你一個問題:你什么時候開始向你的父母表達你的不滿?開始抗爭他們干涉你的生活?”
“上大學(xué)之后!
“之前你從未想過反抗?”
“沒有。”說著他又臉紅了。
“那怎么上了大學(xué)之后就想起來了呢?”
“我也不知道……也許和我的教授們有關(guān)系?”
“和你們教授有什么關(guān)系?”
“耳濡目染,近朱者赤啊,”他笑起來,“上大學(xué)以前沒想過自由和獨立人格這些東西!彼约旱牟弊樱昂孟笪业难急纫郧盁崃,以前……我和售票員吵架都不敢,更別說和我爸媽了……”
我忘了。言傳身教啊。而據(jù)說中文系最容易有特立獨行、不拘于世的教授出現(xiàn)?襻⒐⒅,不一而足。
也許是我讀大學(xué)和讀碩士的時候,教授在知識之外并沒有教給我別的什么東西。所以我就忘了“身教”這回事。
啊,偉大的北大啊,不愧是五四運動的發(fā)源地啊,就算現(xiàn)在不能在民族的靈魂上猛敲一記、來個當(dāng)頭棒喝什么的,至少還能拯救一個年輕人軟弱的靈魂。
送他出門,又和他父親約了明天咨詢的時間,囑咐了他今晚不要和兒子爭吵,我回到辦公室。
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伸懶腰,然后把喝剩的茶葉倒在茉莉花盆里,做花肥:“今天又拍碎一個飄在半空的粉紅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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