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左轉(zhuǎn)，折進老巷。
　　這是棉童年成長的地方，但她此次卻頗費了一番工夫才找到這里。一踏進巷口，熟悉的氣息便伴著淡淡的霉味撲面而來。
　　晨霧方散，鋪路的青石板因沾染了些許水汽而變得光亮濕滑。道路兩旁清一色是粉墻黛瓦的舊宅，抹墻的石灰仿佛已經(jīng)承載不住那些陳舊的歲月，開始剝蝕，脫落。外墻上攀援著爬山虎，淡紫紅色的藤蔓蛛網(wǎng)般交錯縱橫。
　　仿佛約定俗成般的，每一戶人家的院落中都植了樹，枝椏繁密。明亮但不刺眼的日光透過層疊的枝葉照射在地面上。泥土地上蒼苔遍布，翠蔭蔭的苔痕斑駁著時光的暗影，滄桑而寂寥。
　　像一切的古巷，幽深，清寂，波瀾不驚。
　　同行的人臉上或多或少露出些失望的表情，棉卻忍不住唇角上揚，細長明亮的眸子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懷戀溫暖。
　　舊日的印象近在眼前。

　　【二】

　　棉對于古詩詞一道，并不很有研究。但陸放翁的那一首《臨安春雨初霽》，卻是記得清清楚楚。究其原因，大約是因為外祖父的教導(dǎo)。
　　幼時的棉，因父母工作的關(guān)系與外祖父母同住。宅子坐落在老巷深處，亦是經(jīng)年的舊居，與老巷的氣質(zhì)卻極相合。雖舊，卻并不破敗，在外祖母的收拾打理下，倒也寬敞齊整，井井有條。
　　那是一座典型的江南風(fēng)情的宅院，黑瓦白墻，飛檐宛轉(zhuǎn)。春雨時節(jié)，棉會乖乖地坐在廊檐下，仰著小小的腦袋，看灰黑色的鱗鱗屋瓦浮漾濕潤的流光。
　　不過那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棉想起現(xiàn)在居住的城市里那些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帶著瀝青味的柏油馬路，以及路邊精心修剪過的花木，心里一陣惆悵。在那個世界里，她該去何處找尋失落了的飛檐屋瓦，該去何處尋找散發(fā)著幽幽草香的羊腸小徑，又該去何處找尋自在隨性生長著的梨花杏花夾竹桃？
　　春天里，還有一件事令她印象深刻。
　　每每雨后初霽，外祖父會叼了他的老煙斗，愜意地半躺在庭院中的老藤椅上。幼小的棉乖巧地蹲在一旁，饒有興趣地看著渾圓的煙圈一朵朵升起，又一個個破散不見。而外祖父，半瞇著眼，閑下來的右手敲著椅背打著節(jié)拍，一唱三嘆般吟誦著詩句：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低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fēng)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外祖父年輕時是個書生，卻也是一口好唱腔，一度成為戲團里的臺柱。這詩的韻味，棉倒是隱約聽出了些，意思卻不很明白，似懂非懂的。
　　可外祖父，卻會慈愛地將小小的女孩抱入懷中，溫柔地教她念：“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反反復(fù)復(fù)，皆是此句。
　　“小乖，我們住的這條巷子呀，就叫杏花巷�！弊詈�，外祖父總會笑瞇瞇地點著她小小的鼻尖，滿眼疼溺。
　　杏花巷。
　　杏花巷。
　　棉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咀嚼著這個名字。年幼時并不覺得，現(xiàn)在想來，這真是個，無比美好的稱謂。聽似濃艷靡麗，只有深入其中，方知靜水深流。

　　【三】

　　棉的外祖母是出身地道的江南女子，書香人家的名門閨秀，纖麗柔和，溫婉如水。
　　很像她。尤其是一雙眼睛，狹長明亮，靈動慧黠。
　　外祖母愛花，非常愛。在棉并不清晰的童年記憶中，庭院中的花，從來都是外祖母一手打理的。淡粉，淺紫，乳白，鵝黃，從春開到夏，從秋開到冬，各色各樣，終年不衰。兒時的棉，常常坐在門前低矮的臺階上，小手托腮，凝視著外祖母在花間穿梭忙碌的單薄身影。有時，外祖母忙著忙著，便回身向棉，溫柔和藹地笑：“棉兒，好看嗎？”
　　似乎當(dāng)時是點了頭的，或許還重重說了聲“好看”？棉模糊地回憶著，卻想不起來，好看的，是花，還是人。
　　外祖母有幾只甚是寶貝的樟木箱子，雖笨重了些，但每每夏日天晴，必要搬出來，翻揀出里面的東西曬一曬的。
　　稍稍懂事，棉便也會湊在一旁瞧著。
　　一件金絲繡鳳凰的大紅嫁衣。
　　一雙鳳凰牡丹并蒂蓮開的紅繡鞋。
　　一只成色極佳的翡翠鐲子。
　　一對鑲珠嵌玉的銀耳墜。
　　棉驚奇地看著外祖母將它們一一取出，小心撫摩，臉上的表情是不曾見過的歡喜溫存。
　　外祖父樂呵呵地拍著她的腦袋：“小乖，那可是你外祖母的嫁妝咧！”
　　外祖母卻是飛紅了雙頰，半羞半惱地嗔視他一眼。只一眼，卻也多少波光流轉(zhuǎn)，仿佛穿透了時光的厚障壁，重歸昔年。
　　那些被遙遠歲月定格了的溫暖啊。

　　【四】

　　“我們回去吧�！蓖械呐虞p扯她的衣袖。棉被迫從回憶中撤離。
　　目光所及的地方，不起眼的墻根處開放著小簇的野花，清雅的藍紫色，花瓣單薄細小，像極了當(dāng)年老宅中種植過的某種不知名的花。
　　某些記憶漸漸復(fù)蘇，在生命的土壤里生根發(fā)芽。
　　外祖父的煙斗。
　　外祖母的花。
　　小乖。
　　棉兒。
　　昔年記憶，光影流年。都不會再歸來了。
　　陌上花開，我自當(dāng)，緩緩歸。
　　恍若頓悟。
　　棉忽然靜默淺笑，在同行者微訝的注視中，緩緩走過去，背倚墻壁坐下。
　　心中一片平和安寧。
　　清風(fēng)颯颯，足邊一叢淡藍清淺溫暖，沒有一朵花向她傾訴等候了一冬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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