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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阿姐告訴我,青嵐遠行了。
彼時我正在洞穴外的迷谷樹下折了一枝迷谷花賞玩,聽得此言不由一愣,手中花枝“啪”的一聲便掉落在了地上。
阿姐沒留心我的反應(yīng),猶自感嘆著,說他的玉冠印鑒皆不曾帶走,大約是不會再回濯泉宮了;哪阋膊槐卦俣嘧鐾,趁著天帝未察,趕緊將對他的心思收起來吧。
那后半句卻是與我說的。我抬眼看著阿姐,已懶得再解釋同青嵐間的關(guān)系。別人既要這么看,我便由他們?nèi)ィ幢闶俏业挠H姐姐。我是不會再多說什么了。倒是青嵐離開得突然,我雖有不舍,倒也半是松了口氣。不回也罷,濯泉宮那種地方,實在與他太過格格不入。他走得干凈利落,我真心實意祝福他。
沉默半晌,我朝阿姐淡淡一笑:“如此,甚好。”
阿姐一頭霧水。我卻不再瞧她,彎腰拾起落在地上的花枝。迷谷花開得正好,光華璀璨,似要灼傷我的眼。
這株迷谷樹,想當(dāng)初還是青嵐送的。
初見青嵐那日,惠風(fēng)和暢,天朗氣清。
出門前,阿姐替我算了算日子,道:“今兒是個萬事皆宜的好日子,花媚你只管去,不必擔(dān)憂!币虬⒔阃蒲葜g(shù)實在好,一貫是很可信的,我便放下心,招了朵祥云前往南荒招搖山去了。卻不想后來遇上了那許多的事情。
一切是從我再度迷了一遭路開始的。
說來慚愧,我一介神女,生于遠古神祇鳳凰一族,且常被贊譽為這一輩中最聰敏靈慧的一個,識路的本事卻素來不佳。此番去招搖山,原本也正是為了傳言中的迷谷樹。
我倒不曾見過迷谷樹,只聽聞其狀如構(gòu)樹,天生黑色木理,上開迷谷花,光華耀目,照拂四方。但這些并不重要,阿姐說,關(guān)鍵在那樹椏子,只要佩一枝在身上,便斷不會迷失道路了。
我因而對它很是憧憬。
然而須知夢想與現(xiàn)實總是相去甚遠。我在山上尋了半日,連一株迷谷樹的影子都未見著;不僅如此,當(dāng)我在同一片樹林中兜轉(zhuǎn)了兩個多時辰后,我突然發(fā)覺,我,似乎又迷路了。
我甚凄涼。仰頭默默望了回天,撫額,長太息。
“這小仙娥甚是有趣,二弟以為如何?”耳邊陡然響起嬉笑之聲。我霍地抬頭望去,只見不遠處的草叢間不知何時多出了兩匹駿馬,馬背上各騎了一個男子,一穿玄袍一著紫衫,如出一轍的俊美容貌,望著我的眼神卻是興味而狠戾,仿佛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我抖了抖,瞇眼打量了一番,驀然發(fā)現(xiàn)他們考究精美的衣服上,用銀色絲線紋著一種十分奇詭妖魅的圖案,在陽光下閃爍著冷冽的光澤。
我尋思著眼熟,待想起在何處見過這圖樣,心里立即一沉。
這一沉,卻是有些緣由的。
鴻蒙之初,神、人、鬼各成一界。人界誕生得晚,暫且不提;神界與鬼界卻早有嫌隙,只礙于天下初定,才彼此面和心不合地過了百八十萬年。直到二十萬年前,前任鬼君渚淵繼位大統(tǒng),終于釀成大亂。
須知渚淵是個十分有野心的人,一直渴望稱霸三界,只是苦于尋不到恰當(dāng)?shù)臅r機才遲遲不曾動手。然而這一天終究到來了。他最親信的臣子,一夜間全家遭到血屠。渚淵震怒,疑心神界中人挑釁,硬是鬧上了九重天。這疑心得其實頗沒有道理,但渚淵卻死賴著不松口,終于激怒了天帝。于是乎,神鬼大戰(zhàn),天地色變。
這一戰(zhàn),便是整整兩百五十年。鬼君渚淵身死,手下戰(zhàn)將傷的傷,亡的亡,天族亦大傷元氣。后來戰(zhàn)爭暫歇,神鬼二族卻是徹底結(jié)下了梁子,兩看兩相厭,至今也沒緩和過來。
而由現(xiàn)下所見的衣裳紋樣,我便斷定,面前這兩位衣冠楚楚人面獸心的仁兄,便是鬼界皇族中人,也正是渚淵的后人無疑。
心中的悲催更上層樓。我暗暗發(fā)誓,倘若今兒個能活著回去,今后再不相信阿姐的推演了。可信可信,可信個鬼。
“我也覺著不錯,看來以后的日子不會太無聊了!蔽艺皭澲,卻又聽那紫衫的男子冷然一笑,慢慢道。我聽著怪異,不及回神,只覺一道金光閃過,整個身體便被牢牢縛住,動彈不得。這是我活了□□萬年,頭一遭尚未出手便已被人制住。我心里暗叫一聲糟,只怕這捆仙繩,不好對付得很。
黑袍男子朗聲大笑,翻身下馬,徑直朝我走來,眸光愈見妖異陰毒。待走到近前,長臂一伸,手瞬間變成一只利爪,向我肩頭抓來,動作端的是快準(zhǔn)狠。我心中悚然,看著那快速欺近的利爪,奈何雙手卻無法動彈,更枉提召喚出我的法器玉綢了。眼見爪子就要抓到我的衣裳,耳中卻捕捉到利器破空之聲,電光火石間,一支黑色羽箭堪堪擦著我的肩頭飛過,“嗖”一聲沒入樹干中。
好箭法!我眼睛一亮,心下松了口氣。眼風(fēng)虛虛一瞟,那兩人的臉色果然當(dāng)即就陰沉了下來,帶著種我難以揣度的古怪。隔了片刻,那黑袍的才冷聲道:“老三,你出來罷!
怎么,是熟人?壞了壞了,我剛?cè)杠S起的心情又低落下去。林間窸窸窣窣響了一陣,仿佛是誰輕笑了一聲,然后才見著先前射箭之人。那一刻,我卻不禁恍了神。
一道玉白色的人影悠悠然從林間踱了出來,手中還握著張雕花弓弩。容貌與這兩人有三分相似,卻稍稍遜色些,眉眼倒很出眾,一雙狹長鳳目微微上挑,唇邊若有若無地斂著絲笑意:“兩位兄長,隨意抓走神族中人,怕是不好吧?”他的口氣甚是柔和,卻攜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冷意和傲意。我眼見被他稱作兄長的兩人變了臉色。
局勢忽的被扭轉(zhuǎn)過來。我算是得救了。
待那兩人陰著臉策馬而去,這白衫人才轉(zhuǎn)向我,慢悠悠端詳了一番,啟唇道:“鳳凰一族的帝姬?”聲音一如初時的散淡柔和,略帶興味。
我渾身一僵,顧不上揉手腕,只警惕地盯著他,手中剛召喚出的玉綢蠢蠢欲動。
白衫人秀致的眉梢一揚,突然仰面大笑,搖頭走遠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那玉白色在樹林中愈行愈遠,逐漸朦朧。我恍然覺得,那人是風(fēng),是無人可拘束的風(fēng)。
那日我終不曾尋到迷谷樹,反倒遇上那么些事,回到丹穴山,心情便自是有些郁郁。阿姐沒大勸我,約是覺得此事她也有些錯處,不便多提,只叫我多往人界走走,找些樂子,紓解紓解。
一日閑來無事,洞府中又僅剩我一人,思來想去,便就聽從了阿姐的建議,下凡塵去也。
凡界終究是熱鬧很多,我捻了個訣將自己變作少年模樣,搖著把扇子四處閑逛,心情竟當(dāng)真暢快了不少。眼見著就到了日中,我見街旁便有家酒樓,想著吃一頓也好,便施施然走了進去。
不料人竟是十分得多。只二樓大堂靠欄桿處的一張桌子略空些,只坐了一人。店小二一個勁地道歉,我卻很是為難,原先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造化弄人,唯獨剩下的那張桌上,閑閑坐著笑意晏晏的,堪堪正是之前驚鴻一瞥的現(xiàn)任鬼君三皇子,青嵐。他依舊一身玉白衣衫,不惹塵埃的模樣,頭發(fā)卻未束,松松散散披在肩頭,顯得有些散漫不羈。
大約是認出了我,青嵐舉杯致意道:“真巧!
是巧,是巧。我干笑兩聲,沒奈何只得坐下。店小二抹了把冷汗,自去殷勤地備酒上菜。
卻聽青嵐微微笑道:“日前家兄多有得罪,令帝姬受驚。青嵐在此替家兄賠罪,望帝姬莫怪!痹挳厡⒈芯扑伙嫸M。我瞅著他笑意真切,略略寬心,想了想道:“神鬼二族早已交惡,令兄卻□□上澆油,雪上加霜,實是不妥。此事本應(yīng)上報天帝,然若非青嵐三皇子出手相救,花媚只怕已遭毒手。如此,前事便一筆勾銷了吧!
我一向是個怕麻煩的,更勿提還扯上了多少萬年前的舊事。這般說辭,便是不想再同他們兄弟有什么牽扯。不想青嵐卻只一笑帶過,和氣地彎著眼角:“帝姬原叫花媚么?‘花媚玉堂人’,是個好名兒,只是太秾麗了些!
我眉心一跳。鳳凰一族因是遠古神祇,定下的規(guī)矩未免嚴(yán)些。我身為鳳君帝姬,卻如此隨意地將自己的閨名透露給生人,且那人還是本族的對頭,倘若讓阿爹或阿姐知曉,非得扒了我一層皮不可。只不過……“三皇子竟很通曉詩詞么?”
青嵐哈哈一笑,不甚在意道:“青嵐慚愧,因嫌宮室沉悶,平日常來人界走動,是以對詩詞書畫頗有些興趣,反倒對課業(yè)不大上心!
唔,這卻難得。怪道他說起話來言辭風(fēng)雅,竟是此等緣故。我暗自嘆了一句,腦海中想起的卻是初見時的景況。他那兩位兄長尚以為我不過是神界中的一個小仙娥,而他居然一眼看破我的真身,盡管說對課業(yè)不甚上心,只怕他的法力亦是精深得很。
此時店小二方端了酒菜上來。青嵐覷了一眼,笑著揚眉道:“海棠醉?”
不錯,好眼力。我默默點頭,心說不愧是風(fēng)雅之士啊,若不是生于鬼族王庭,或許倒可成為知己,真是可惜啊可惜。一邊又聽他疑惑道:“我聽聞鳳凰一族定規(guī)甚嚴(yán),帝姬怎敢飲如此烈酒?”我頓默。
今日算是我原形畢露了。本小姐我,用阿姐的話說,向來是表里不一的性子,面上乖巧和順,背地里卻對規(guī)矩教條不屑一顧,很能惹是生非,專跟別人對著干。不想今兒個,卻被對頭瞧見了。我嘴角抽了抽,覺著反正是瞞不過,心一橫,索性道:“烈酒?我可不覺得。莫不是三皇子酒量不高才如此認為吧?敢不敢比試一番?”
青嵐看上去有幾分詫然,片刻后眼中終于有了絲笑意,輕笑著舉起酒杯:“好。”
那一番比試,我倆喝得酩酊大醉,幾乎不省人事。然而叫人出乎意料的是,也正因那次偶然,我和青嵐,成了甚是相投的朋友。
青嵐是風(fēng),是無羈無絆,無人可拘束的山風(fēng)。我從沒有哪一刻有這般清晰明確的認識。
“為了一個神族的女人,你竟違逆父親!”
“神族是我們的死敵,你救出那女人,便是與整個鬼族為敵!”
“你還有何顏面留在這里?!”
“你若敢踏出濯泉宮一步,這一生一世都不要妄想能再回來!”
……
意識尚且混沌著,這些尖利惡毒的咒罵和脅迫我卻聽得分明。是他的父親并兩個兄長……我模模糊糊地回憶著,是了,我現(xiàn)在,還在濯泉宮中。
濯泉宮,鬼君的王宮。
八日前,青嵐的兩位皇兄使了個調(diào)虎離山計,將我誆來濯泉宮中,鎖入了水牢。這水牢卻獨特,初時只齊腰深的水,將活人投下去,水便漸漸漲上來,直至沒頂。雖則沒頂,卻并不是時時如此,隔半盞茶工夫,水又降下去,歇上片刻再漫上來,反反復(fù)復(fù),既不教人溺死,卻又讓你時時被窒息的痛楚折磨著。
我被折騰得足足去了半條命。在丹穴山時,我因年小又頗受寵,在法術(shù)上一向不很精進,阿爹與阿姐日常也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xiàn)在想來,卻甚是后悔。被水淹得半死不活時我也曾想過,和青嵐的這一場情分,大約是到頭了。神鬼終是不相合的,知己難逢幾人留,到頭終是一場空。
那事辦得很隱密,是以我根本沒想過青嵐會來救我。那時我的神志已很不清楚,只記得面前火光四濺,青嵐沉著張臉大步走進來,將我從水中撈起,外袍一裹抱著我就走。待走到宮門口,便見著他的父兄,于是就成了現(xiàn)下這不尷不尬的境況。
我在青嵐的懷里慢慢恢復(fù)了意識。他的懷抱很溫暖,讓我莫名安心。我動了動僵著的手指,輕輕拽住他的衣袖。青嵐安撫似的看了我一眼,腳步絲毫不慢地朝外走去,口中只淡淡一句:“那樣也罷!
身后立時一片死寂。
我心里浮上些許愧疚,卻也朦朧地明白過來:青嵐他并不屬于這里?v沒有我這樁事,他也要走的,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因為他是風(fēng)。沒有人可以抓得住風(fēng)。
青嵐走得很徹底,鬼界那邊再沒傳來過有關(guān)于他一絲半點的消息。之前他將我救回后,阿姐才曉得我倆相交許久,瞠目半晌,卻訥訥無言,且終是誤會了我們的關(guān)系,不管我如何再三再四地解釋。不過,阿爹和天帝那兩處,倒是替我瞞下了。
我一個人在洞府中養(yǎng)傷。沒了青嵐陪伴的日子確乎有些無聊。從前兩人在凡界,鎮(zhèn)日里游山玩水,談天說地,飲酒斗詩,倒有趣得緊,我也從不知道一位皇子竟在這些閑事上這般上心。說到底,他也不是什么翩翩君子,混熟了倒能摸出幾分真面目來,差不多與我是同一類人。既是如此,不做朋友,才真是浪費。
回頭再說那株迷谷樹。
是認識了一段時日以后,一次喝酒,說起初次相遇的情景,他訝然半晌才道:“原來你竟是去尋迷谷樹么?可你當(dāng)時卻是在堂庭山上啊。真不知你從東荒到南荒竟怎的不曾走錯?”
招搖山與堂庭山之間不過相隔數(shù)百里,我竟也能走錯。我甚羞慚。
沒幾天青嵐就扛了株迷谷樹送我,讓我受寵若驚。
可現(xiàn)在,迷谷樹還在,迷谷花也盛開著,那家伙卻不知上哪去了。只當(dāng)他拋開一切放歌四海,卻也不捎帶上我,甚是不夠意思。
因之前青嵐送了些上好的藥來,我的傷好得很快。閑下來無事,便跑去人界聽?wèi)颉?br> 之前與青嵐一同去過。是凡界京城一家叫“聽雨樓”的茶樓,景美,茶香,戲也不錯。
我依舊化成年輕公子的形貌,手里搖著把折扇。
這日凡界飄著微微細雨,是以茶客比往常少些。我懶洋洋地抖了抖衣衫,漫步上樓,忽見戲臺下一抹玉白身影,悠悠然飲一杯香茗。
我步伐一頓,周遭的一切仿佛在瞬間靜止了。
卻見那人半舉茶杯,微微側(cè)過頭,目光灼灼向這邊望來。俊逸的眉目間似有千山萬水,聲音一如初見的溫潤和暖:“喲,真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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