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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弦琴
【壹】
——你見過這個人嗎?
——不,沒有。
——謝謝。
——你見過他嗎?
——沒見過吧……嗯,沒見過。
——謝謝。
——掌柜的,叨擾了,請問您見過……
——沒。去去去,沒看到我正忙著嗎?
——對不起……還有,謝謝。
……
【貳】
她走到哪里都帶著一把古琴。
琴,是文武七弦琴,比尋常所見的略短些。百年梧桐木的琴身,楸梓木的下底,冰蠶纏絲的琴弦,真真正正是把極好的琴。
“正似那《太古遺音》所言——梧桐之材,心虛理疏,舉則清,擊則松,折則脆,撫則滑,輕,松,脆,滑,謂之四善。古人誠不我欺!
“琴好,而琴師之能更遠非吾輩所及!
“白琴師年紀輕輕,卻是好高妙的琴技。佩服,佩服!
“人言‘此曲只因天上有’,大約也不外如是!
“……”
她靜靜地端坐案前,任由旁人評述,始終不發(fā)一詞。案上橫陳著她的琴,琴邊小小一盞鎏金香爐,淡色青煙繚繞,襯得她的微笑迷離朦朧,看不真切。
吵。
真是太吵了。
像浮生館這般風(fēng)雅入骨的地方,她覺得,即便不能夠永遠寧靜安謐,至少也該當(dāng)是平和的,雅逸的,是高山流水覓知音的所在。
可現(xiàn)在,這般圍繞在她身邊曲迎奉承的——這算是什么事呢?
“敢問白琴師師從何處?”
等候已久的問題。
她仰起臉,面上笑容似初夏白蓮,婷婷裊裊,溫潤無暇。
“不曾拜師,全憑家兄教導(dǎo)。”
“說來,他叫白無屏,諸位可曾有人聽聞?”
【叁】
她神色恍惚地坐在黃梨木雕花的大床上,懷里抱著琴。手指無意識地自弦上劃過,支離破碎的曲調(diào),似蘊藏著刻骨離愁。
窗邊立著一玄衣女子,二十歲上下,削瘦,挺直,肩上裹一幅銀紗,右手上托著一根碧色煙桿。
不知為何,那女子的身形在陽光下竟是顯得似真似幻,幾分飄忽。
“還是沒找到么,阿箏?”
沉默半晌,卻是窗前那女子先開口道。
她的聲音又清又脆,卻也柔和婉轉(zhuǎn),一如黃鶯啼鳴,又似春雨淅瀝。甫一開口,頓覺風(fēng)拂大地,滿室生春。
被稱作阿箏的少女——白無箏——聞言只是淡淡地抬了抬眼皮:“不曾!
臉上早沒了先前溫婉的笑意。
她手上慢慢地撥弄著琴弦,口中卻是幽幽地道:“我找不到他。”
“七弦……我找不到他!
素手纖纖陡化作刀鋒利爪,狠狠刮過琴弦,刺耳的刮擦聲刺激著耳膜,再看那冰蠶絲弦時,卻見絲絲鮮血,殷殷朱紅,觸目驚心。
窗邊女子身形一頓,面色忽的慘白,轉(zhuǎn)瞬便消散在空氣中。
一時寂靜。
良久才有虛弱的女聲自無箏懷中響起:“沒關(guān)系。我會一直陪著你。慢慢找,還有很長時間!
正是那把七弦琴。
她面上綻開一抹沉靜凄涼的笑。聽著七弦的話,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掉了下來。
【肆】
她趁著夜色離開了浮生館。
和來時一樣兩袖清風(fēng)身無長物,唯一值錢些的,就是那把七弦琴。
但她一點都不感到可惜。
相反的,她甚至覺得有些高興。
夜空中皓月一輪,清輝皎皎。
難得的,七弦竟然也多起嘴來。
“阿箏,你哥哥究竟去哪兒了?”
“不知道。”
“連你也沒告訴嗎?”
“這話應(yīng)該是我問你吧,你還是他送給我的!
“……一點消息都沒透露?”
“自從他告訴我喜歡上一個女子想要娶她為妻之后,就不見了。”
“……”
“我一直找他,但再沒找到過。”
“……”
“阿箏阿箏,你以后想做些什么?”
“找到哥哥!
“還有呢?”
“沒了!
“……沒了?!要是找不到他呢?”
“把你賣了!
“……”
“死丫頭,你敢!”
“為什么不?”
“……”
【伍】
她帶著她一起走過了很遠。
從江南到遼東。
從蜀中往漠北。
她翻過雪山,行過草原,攀過南疆的荒嶺,也渡過蒼茫的江河。
她到過很多很多地方,見過各種各樣的風(fēng)景,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
每到一個新的地方,她都會乘興作首曲子。
從《竹枝詞》到《步蟾宮》。
從《臨江仙》到《雨霖鈴》。
她的琴技日臻化境,但是依然沒有找到她想找到的那個人。
“也許他早就不在了呢?”
不知道是第幾首曲子完成后,七弦這么問她。極罕見的,那柔婉清韻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默然的沉凝。
她伸手撥弄著琴弦。
琴音如水,叮叮淙淙。
仿佛是漫不經(jīng)心地,她爾雅微笑:“至少當(dāng)我還在的時候,我想找到他。”
【陸】
后來呢?
后來啊……
要知道,不是每件事都有后來的。
【柒】
后來,當(dāng)年的少女老了,走不動了。
于是帶著琴回到了江南的故鄉(xiāng)。
她已頭發(fā)花白,牙齒脫落,瘦骨嶙峋,琴,自然是再也彈不了了。
這一年春天,江南的桃花開得格外的好。
某日,她將琴賣進了一家琴行。
“你當(dāng)真說到做到!
七弦倚著墻,抖了抖手上的煙灰——但并沒有灰燼落下。事實上,當(dāng)它們接觸到地面的一剎那,就盡數(shù)散作了空氣中的塵埃。
比起從前,七弦的身形幾乎只剩下一個朦朧不清的虛影。無箏猜想,大概是她的原身已不在此地的緣故。
她搖搖頭:“我大限將至,早些為你找個歸宿也是好的!
寂靜流轉(zhuǎn)的桃花香里響起誰的嘆息,透著點落寞,又似乎帶著自嘲!拔艺f過要一直陪著你的!
“是哥哥的意思吧?”
悚然一驚:“阿箏你……知道?”
“很早之前。”她含笑闔上眼,蒼老又疲憊的聲音極輕極輕。
七弦頓默。半晌才慢慢開口:“他早已死了!
“嗯!
“是因為我。”
“嗯。”
“若我的主人為男子,無形之中那人便會被我吸盡陽氣。我……其實是琴妖,男子的至陽之氣,能增吾法力,延吾壽命!
“嗯!
“對不住!
“……”
【捌】
她知曉,在無盡的生命與光陰里,終究是聽不見那人的回應(yīng)了。
【玖】
很久很久之前。
那時候她的哥哥還在,兄妹倆相依為命,生活在江南那個與世無爭的小鎮(zhèn)子里。
她年少爛漫,哥哥卻是少年成名,早早便在琴藝上顯出了卓越的天賦。
夫子歡喜,同窗艷羨。提到白無屏的名字,眾人總是交口稱贊,她也深感與有榮焉。
她資質(zhì)卻是平平,古琴彈得么,說不上壞,但絕算不得好。
白無屏寵她,對此只是笑笑。
不妨的,她想做什么,便去做就是了。
忘了從什么時候起,白無屏的手上多出了一把琴。
聞名已久的文武七弦,略短于尋常所見。百年梧桐木的琴身,楸梓木的下底,冰蠶纏絲的琴弦,真正是把好琴。
她也喜歡得緊。
然而約莫是練琴愈發(fā)刻苦的緣故,白無屏卻是日益顯得消瘦了。
然后,是她十七歲的那一天,哥哥說,阿箏,我愛上了一個女子。我要娶她做你嫂嫂。
他年輕清瘦的臉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快樂。
哥哥。她睜大了眼睛,我的新嫂嫂叫什么名字?
她永遠都忘不了那一瞬間白無屏面上溫柔到死一樣的笑容。
她呀,她叫七弦。
【拾】
對的。
她其實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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