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盡

　　前塵種種，一念竟成如斯。

　　【清和】

　　重樓第一次遇見飛蓬的時候，他并不知道在那一瞬間人間正是清和四月。

　　那一天的神將難得的倚著南天門淺眠。重樓通過神魔之井抵達神界的那一刻，他看見神將墨色長發(fā)垂在耳邊在陽光下將面色襯得近乎透明。光與影錯落的打在他身上映了深深淺淺的藍。那柄六界聞名的神劍鎮(zhèn)妖就松松握在他手里，劍身冷寂。他身后就是那神界的南天門，巍峨高聳，氣勢恢宏。

　　重樓忽然覺得自己的出現(xiàn)是個錯誤。如果可以的話他想讓這神將就這樣安靜的睡下去，不用面對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一場打斗。

　　但已經(jīng)晚了。他身上濃郁而又不加掩飾的魔氣已經(jīng)驚醒了神將。重樓微嘆口氣，說出了他對飛蓬說的第一句話。

　　“來與本座一戰(zhàn)�！�

　　【浴蘭】

　　再以后的日子里重樓總想著要往南天門跑。

　　初見時美極了的神將說得上風(fēng)神俊朗更說得上風(fēng)華絕代。他想起初次打斗飛蓬被他惹怒，一出手就是罡風(fēng)驚天。

　　漫天風(fēng)聲里神將并未束緊的發(fā)也跟著一起飄動更顯得他飄逸矯健。飛蓬并未著戰(zhàn)甲所以重樓看見衣袂飄飛渲染成交錯重疊的藍。

　　多么好的一個對手。

　　去的次數(shù)多了之后他們漸漸熟絡(luò)起來，重樓有時候會給飛蓬帶酒。飛蓬最喜歡的是甕中云那一種，為了那酒清冽的顏色他還特意托水碧弄了一對琉璃盞。

　　有一次淺酌的時候重樓提起初見，飛蓬一邊凝視著琉璃盞里微微帶些銀光的酒液一邊接話道：“你這個魔尊整日里不務(wù)正業(yè)卻跑到我這兒來打擾我睡覺，一開口還是要和我私斗，換你你不生氣？念在打完還知道幫我修南天門的份上下次沒有拒絕你就是了�！�

　　“你要拒絕我？”重樓伸手就去拿飛蓬的酒杯，“那先把酒拒絕了�！�

　　“你這是欺負我整天坐在這兒哪也去不了更不能去找酒是吧我偏不給你偏！不！”

　　“哪也去不了？只是守門又不是軟禁。本座都和你走了誰還會來找麻煩？明天和我一起下界算了�！�

　　飛蓬抬眼望了望重樓的認真神色�！八阶韵陆纾俊�

　　“是�！�

　　飛蓬抬手揉揉額角�！罢媸堑摹阆氲脑�，那就去吧。”

　　【蟬羽】

　　讓飛蓬私自下界根本就沒有想象中那么難。這會飛蓬和重樓已經(jīng)身在人界的某個城鎮(zhèn)中了。

　　人間六月的風(fēng)吹過山巒。草木散發(fā)出的清香像湖水一樣環(huán)繞在四周，然后一點點漲至胸口，漲至眼睛，最后沒頂。

　　重樓和飛蓬信步走在集市上，飛蓬是第一次私自下界，所以看什么都覺得新奇。路過一家賣泥人的攤子的時候，飛蓬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

　　“重樓，你看這個……哎重樓你怎么了？重樓？”飛蓬只覺重樓神色焦急，完全失卻平日鎮(zhèn)定風(fēng)度，心下十分疑惑。

　　眼見著重樓就要大步離去，飛蓬急忙扯住他衣角�！澳氵@是往哪去？”

　　重樓則從泥人攤子前一把把飛蓬扯至身前，“回頭再解釋，先躲過這陣子再說�！闭f著重樓就要施展空間法術(shù)。但十分令人惋惜的是重樓已經(jīng)晚了一步。紅光閃動間一個魔已經(jīng)施下結(jié)界攔住了他們的去路，還未開口就先死死地扯住了重樓。

　　“魔尊！！不能走啊魔尊��！殿里的折子都堆到房頂了啊您這是往哪兒去！！快回魔界吧！飛蓬將軍您倒是也勸勸他啊！”

　　飛蓬十分訝異于眼前出現(xiàn)的不速之魔居然還知道他的名字，待他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魔是溪風(fēng)。

　　溪風(fēng)是重樓座下使者，重樓的得力助手。重樓生性不喜拘束，魔族事務(wù)大半都是溪風(fēng)來打理。重樓未遇飛蓬前，出于無聊，還肯看看重大事務(wù)，自從遇見飛蓬之后，每日只管比武喝酒下界搜羅些新奇物件帶給飛蓬，魔界事務(wù)全權(quán)扔給溪風(fēng)，他一個字也不肯看。只可憐溪風(fēng)每天忙的團團轉(zhuǎn)，還要騰出時間來到處找自家魔尊。后來溪風(fēng)發(fā)現(xiàn)自家魔尊總到飛蓬那里去，于是重樓一消失就去找飛蓬，這樣一來二去溪風(fēng)飛蓬也算是熟識。

　　飛蓬悄悄拽拽重樓袖口，“這種被魔需要的感覺不錯吧？”

　　那邊重樓已經(jīng)是焦頭爛額青筋直跳，卻見罪魁禍?zhǔn)字辉谝贿吙葱υ�，不由得冷哼一聲�?br>
　　“要不是你，本座何至于走不脫！”

　　他這一句讓飛蓬徹底破功，扭過頭笑的上氣不接下氣。重樓一邊裝作看不見，一邊預(yù)備了個傳送陣就要把溪風(fēng)打發(fā)回魔界去。

　　“本座魔務(wù)纏身，沒時間與你多費口舌。你先回去吧。”

　　一道紅光籠罩了溪風(fēng)�！澳ё穑。。。�！開玩笑呢魔務(wù)纏身的是我吧！！魔……”

　　世界終于恢復(fù)平靜。

　　重樓神清氣爽的拍拍飛蓬的肩。

　　“剛才看見什么了？喜歡就買�！�

　　【涼月】

　　重樓不肯去客棧，執(zhí)意租了游船。逛集市的時候看見有梅子酒，飛蓬就買了兩壇，帶到船上也用那琉璃盞盛來飲。

　　“居然連酒杯都帶了下來，神將好興致�！�

　　“不肯去客棧住的魔尊興致才更好�！�

　　重樓接過飛蓬遞過來的杯子，“那客棧破的要死，只怕你也住不慣�！�

　　“也待不久，將就一下又如何？”

　　“難得下來一次，干嘛將就？你總該明白及時行樂的道理。”

　　飛蓬失笑�！笆鞘鞘牵皶r行樂——”

　　聲音戛然而止。

　　飛蓬竟然失手把琉璃盞墜進了湖里。

　　湖面濺起一圈漣漪而后歸于一貫的平靜。湖水清澈只見那琉璃盞緩慢沉底。

　　重樓看見飛蓬眼底無法掩飾的悵然和失落。波光粼粼間飛蓬映在水上的倒影美到極點，微塵細馥，眸若點漆。然而他的面容卻在驚訝與悵然后歸于死寂一樣的平靜。

　　重樓眉頭皺緊，這不是他所認識的飛蓬。他對飛蓬的印象一直都停留在初見，他見他微仰著頭睡去，風(fēng)華肆意間平和又不失靈氣。

　　湖水并不太深，要想撿回那琉璃盞并不是什么難事。若用些法術(shù)的話，即刻就能撈上岸。重樓的手指已經(jīng)觸到微涼的湖水，卻聽見飛蓬喚他。

　　“重樓啊————”飛蓬緩慢的回過神來，聲音平靜，只有話尾稍稍上揚，余音像是一聲被放大了的略帶遺憾的喟嘆。
　　“隨它去。不必撿了�！�

　　人間六月的風(fēng)吹過山巒。草木散發(fā)出的清香像湖水一樣環(huán)繞在四周，然后一點點漲至胸口，漲至眼睛，最后沒頂。

　　不覺窒息，但已經(jīng)溺亡。

　　【梅見】

　　回去的時候飛蓬一句話都沒說。而重樓心里惦記著飛蓬的反常，也未曾多言。

　　竟是一路無話。

　　臨別的時候重樓忽然開口，“明天我給你帶酒來�！�

　　飛蓬點頭。

　　第二天的時候重樓果真帶了兩壇烈酒來。

　　“這酒就適合用壇飲�！敝貥秋嬃艘豢冢又f道，“我怕你總想著那琉璃盞，所以沒帶甕中云來�！�

　　“你怕我想，還揭我傷疤？”

　　“我提起和你自己想起自然不同�！�

　　“好好好，算你有理。那天你提起要和我在新仙界比試一番……”

　　重樓打斷他的話。

　　“你沒同意�！�

　　“可我現(xiàn)在同意了。明日如何？”

　　“求之不得�！�

　　“既然如此，那今天就不醉不歸吧�！憋w蓬望向重樓。“且盡手中杯。”

　　【竹醉】

　　新仙界確實是難得的仙境。

　　云層輕薄飄渺。草木茂盛，天際澄澈。柔軟而潮濕的白霧凝聚而又飄散，繁花常開不謝，桃紅李白，燦若云錦。
　　重樓到的時候飛蓬已經(jīng)在等他了。繁花下神將的面容顯的愈發(fā)清秀，紺碧色的袍子上繡了茶白的云紋，額前的劉海半擋著眼睛，腰間玉佩上微微顯出些青瓷釉色。
　　重樓看的有些呆了。反而是飛蓬先反應(yīng)過來，向他頷首道，“可以開始了�！�
　　于是重樓亮出腕刀，轉(zhuǎn)眼間已放出烈焰燃雷，熾熱的火元素霎時充滿整個空間，而飛蓬也已然準(zhǔn)備好了罡風(fēng)驚天。風(fēng)與火交織難分勝負，重樓借力沖至飛蓬面前，腕刀劃出破碎虛空的痕跡。他本以為飛蓬會以攻為守，故不遺余力，哪知道飛蓬只是簡單的把鎮(zhèn)妖橫在胸前，化解了他的攻擊。

　　“不肯盡力？”

　　“自當(dāng)奉陪�！�

　　飛蓬側(cè)身躲過重樓的又一次近身攻擊，抬手間又是無盡的法力源源而出。

　　戰(zhàn)至酣處，重樓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飛蓬的樣子根本就不是“盡力”或“不盡力”能形容得了的了，自從說過那句“自當(dāng)奉陪”后他根本就是在拼命！他處處不加回護任由傷害落在身上，攻擊時也僅僅是避開了重樓的幾個要害，在剩下的地方都不遺余力。

　　他這個樣子，就像是在決戰(zhàn)。

　　可是只是盡力一戰(zhàn)的話根本不必至此。這么決絕的樣子免不得讓人擔(dān)心。

　　重樓剛想出聲提醒飛蓬，卻見飛蓬已經(jīng)停手。

　　“怎么了？傷著了？”

　　飛蓬不言，只是擺擺手，示意重樓注意周圍。

　　不仔細感受還好，仔細感受之下連重樓也禁不住吃驚。無數(shù)天兵天將朝著這里趕來，很快就會抵達目的地。

　　“……這是？！”

　　“神魔不容……你我二人私斗，已經(jīng)不為天帝所容了�！�

　　重樓氣急，“那就跟我走！管什么天帝六道，你跟我回魔界！”

　　“怎么可能嘛�！憋w蓬竟然笑起來。

　　經(jīng)過這一場打斗，新仙界里的東西已經(jīng)毀去大半，只有那白霧還未消散，繾綣的繞在飛蓬身邊，半遮了他本就不怎么清晰的身影。

　　“重樓啊————”

　　和那一天一樣的聲音。格外的熟悉。話尾稍稍上揚，余音像是一聲被放大了的略帶遺憾的喟嘆。
　　“原諒我沒有告訴你�！�
　　拿這么決絕的樣子給誰看。

　　原來真的是決戰(zhàn)。

　　“之前天帝找過我?guī)谆�，要我不再與你私斗�，F(xiàn)在你也知道了，我沒同意。如果是因為你的話，墮入輪回又怎么樣。”
　　重樓的目光落在飛蓬帶著點哀愁的眼睛上。眸若點漆。卻再也無法得見。

　　飛蓬忽然放開手，任由手中的劍墜落。

　　像那天失落在湖底的琉璃盞。

　　落劍穿過層層云端落向未明的下界，而飛蓬轉(zhuǎn)身走向天兵所在的方向。

　　“這樣的告別，真是太難過了。你還記得我說過什么嗎？”

　　“——且盡手中杯�！�

　　【時雨】

　　梅子黃時雨。

　　梅子酒無人可再共飲。

　　從始至終重樓看著飛蓬離去，再沒開口挽留。

　　這個選擇到底是飛蓬作出的，外人無法插足。

　　與其茍延殘喘，不如從容燃燒。悲劇到了極致就是極致的美。

　　然而重樓想起他們的初見，飛蓬身后倚著的就是那神界的南天門，巍峨高聳，氣勢恢宏，卻及不上飛蓬半分風(fēng)華。

　　【朧月】

　　多么可笑啊，神將飛蓬所要守護的，根本就沒有他本身珍貴。

　　【初空】

　　終究結(jié)束了。

　　飛蓬各自遠。

　　且盡……手中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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