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

　　黎岸

　　阿洛伊斯十七歲那一年突然特別渴望一場盛大的旅行。

　　他從記事開始就沒有離開過這個國家，從遇見那個男人的那一天開始，他像是決意要與這

　　個世界隔絕起來。什么都失去了也沒有關(guān)系，至少他還有身邊這個男人，能為他在這個難熬

　　的冬日里取暖。

　　十四歲那年阿洛伊斯對那個男人說他愛他。男人沒有回答他。

　　三年過去了，那個男人依舊沒有回答他。

　　愛或是不愛，要或是不要。

　　人活到幾歲才算短？用這十七年來完成這一場邂逅，不算失望了。

　　冬日的某一天清晨，阿洛伊斯對克洛德說出了他的想法。他想和這個男人一起去旅行，一

　　起離開這個國家。男人問他想去哪里，他卻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像是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

　　問題，從出生到現(xiàn)在一直都在這個國家。像是被飼養(yǎng)的貓狗，離開了家就不知道能往哪里

　　走。

　　想去哪里呢？

　　其實去哪里都可以。只要這個男人在身邊，去哪里都好，在他身邊再瓢潑的大雨也能變成

　　陽光。他用過太多時間來思考過同一個問題，克洛德對他而言，到底算什么？

　　他太依賴這個男人了，即使知道總有一天他會離開，也控制不了。

　　最終他們決定去日本。

　　日本的冬天櫻花早就謝了，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去哪里。

　　決定出發(fā)的第一天，英國下起了第一場雪。阿洛伊斯站在門外看那座盛大別墅，那里并不是屬于他的。那里屬于那個死去的老男人，男人死在他們的手下，死去的樣子極其慘烈，阿

　　洛伊斯至今還記得。

　　男人就死距離他面前二十公分的地方，死之前阿洛伊斯對著他笑，笑容甚至比平時更誘惑。

　　男人向他伸出手的同時身后的男人用手指穿透了他的胸口，鮮血就那么噴涌到阿洛伊斯的臉

　　上，極其溫暖的感覺。那是來自于人類最直接也殘忍的溫暖，血的溫度。

　　阿洛伊斯至死也會記得那雙沾滿了鮮血的手。

　　他將阿洛伊斯從那個世界中解救出來，卻讓他跳入了另一個永無結(jié)果的墳?zāi)估铩?br>
　　克洛德伸出手拉住阿洛伊斯，為他整齊地穿上一件厚厚的黑外套。

　　阿洛伊斯坐在車?yán)锟粗饾u遠(yuǎn)去的別墅，忽然想起那一年的自己費盡心思想引起克洛德的

　　注意，歇斯底里也好，眼淚淋花也好。只是不想讓他無視自己，他不知道克洛德的心里是怎

　　么想的，只能用盡全力來讓他注視著自己。

　　總有人會為他沙啞，他一直是一個完美的男人。

　　從第一眼看到他時阿洛伊斯就喜歡他，甚至沒有半點理由。

　　他們之間的契約早就結(jié)束了。

　　阿洛伊斯的身體上再也沒有屬于克洛德的印記，他們卻絕口不提關(guān)于靈魂的那個問題。

　　他太依賴這個男人，不能想象失去他的日子。不可能假裝他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不可能假裝，

　　他只是一個太過真實的幻覺罷了。

　　但是他總會離開的。

　　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也許，在某個阿洛伊斯不知道的時間里，他就離開了他的世界。

　　需要有多勇敢的決心，才能對這個男人說想和他天長地久。

　　阿洛伊斯是真的想和他在一起，沒有半點違心的虛假。

　　車窗外的世界正慢慢地被白色侵蝕。

　　這場雪來得很突然，把天空的顏色都暈染的昏昏沉沉。

　　阿洛伊斯早就習(xí)慣了男人的沉默，這場旅行會帶來怎樣的改變呢。

　　誰都無法確定。

　　這是阿洛伊斯第一次離開英國，也可能，會是最后一次。

　　傍晚的時候雪停了，車子在一家旅館門前停了下來。旅館并不大，看上去還有些老舊。屋

　　子里放著幾盞昏黃的等。店主是個老人，黑瘦的臉上滿是皺紋。

　　看到進(jìn)門的客人時笑著引他們走進(jìn)房間，阿洛伊斯想起小時候聽到的故事，想象中的巫婆

　　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店主咧開嘴朝他們笑著，克洛德付完錢后帶著他走向了樓上的房間。

　　老舊的木質(zhì)地板走上去會發(fā)出微微的響聲，褐色的門牌號銹掉了大半。房間里只有一個床，

　　床單的顏色是有些泛黃的乳白色。

　　這個房間住過多少匆匆的旅客？

　　克洛德皺起眉頭，顯然是對這個房間不太滿意。阿洛伊斯并不在意它的簡陋，這是他第一

　　次旅行，也許這一次沿路的所有風(fēng)景都會成為他美好的回憶。

　　喜歡一個人，覺得在他身邊就什么都好。也許這種想法誰都會有吧。

　　阿洛伊斯坐在床沿上，行李就放在床邊上。帶的東西并不多，他是有點討厭那里的。即使

　　再怎么豪華。比起那里他更喜歡曾經(jīng)生活過的那個小村莊，一年前他和克洛德一起去過那里，

　　可是那里什么都沒有了。雜草叢生，那場大火把所有回憶中的美好之處都燃盡了。

　　忘了自己是誰，他是作為死去的阿洛伊斯活著，還是重生的吉姆呢。

　　他已經(jīng)回不了頭，即使轉(zhuǎn)身也找不到出路。

　　除了這個男人，他什么都沒有了。

　　如果這個男人也走了，那么他就會一無所有。

　　他不是為了一個人寂寞才出生到這個世界上的。

　　男人背對著他看窗外的風(fēng)景。

　　距離日本還很遠(yuǎn)，明天他們要去碼頭坐船。

　　男人始終沒有說一句話，臉色有些陰郁。這場旅行該是快樂的，阿洛伊斯想。

　　晚飯是簡單的土豆和炸魚，阿洛伊斯很喜歡土豆，但是克洛德一向不喜歡。

　　晚上的時候兩人背對著睡在一張床上，也許他們之間真的是是天生注定的一堵圍墻。

　　阿洛伊斯走不進(jìn)克洛德的世界，克洛德走不出自己的世界。

　　彼此對望著，卻永遠(yuǎn)都無法讀懂對方。

　　阿洛伊斯試圖靠近克洛德，意料之外的，男人并沒有推開他，反而是伸出手擁抱住他。他

　　從來都沒有主動擁抱過阿洛伊斯，心血來潮一般的舉動卻能讓阿洛伊斯整顆心都顫動。

　　“我要走了�！蹦腥撕鋈辉谒亩鷤�(cè)說道。

　　沒有半點前奏，男人一如既往的直接。

　　一直想著多一天都是好的，只要男人不離開他，他就不算是寂寞的。卻沒有想過，這個男

　　人絕對不會是為了他而停留。

　　他有什么立場對他說想和他永遠(yuǎn)在一起。

　　一個人類的永遠(yuǎn)和一個惡魔的永遠(yuǎn)，能一樣嗎？

　　他真的會走的。

　　也許以后再也不能見面了。

　　阿洛伊斯忽然之間忘了該怎么反應(yīng)，昏黃的燈光照在他滿是淚水的臉上，看上去有些可笑。

　　克洛德卻怎么都笑不出來。

　　他們注定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終有一天會分開。

　　現(xiàn)在，時間已經(jīng)到了。

　　克洛德沒有一次說過喜歡阿洛伊斯，也許阿洛伊斯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也許再過幾年，他自

　　己都會忘記，忘記曾經(jīng)遇見過這個人，忘記，曾經(jīng)他是喜歡過這個人的。

　　遲早都是要分手的。

　　他們注定只能同行半路。

　　一個惡魔和一個人類，怎么可能在一起。比起和他相處幾十年，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克洛

　　德寧愿現(xiàn)在就和他分開。

　　他寂寞的時間太久了，久到連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怎樣的。

　　阿洛伊斯想開口留住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出一個字。

　　能怎么說。

　　他有什么權(quán)利留住這個男人。他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男人給的，他們之間的契約早就結(jié)

　　束了。他卻沒有要他的靈魂，甚至還用三年的時間陪在他的身邊。

　　不能要的太多。

　　反反復(fù)復(fù)的在心里告誡自己。

　　他太依賴這個男人，甚至不敢想象沒有他的日子。

　　失去了這個男人他就什么都沒有了。

　　“明天早上再走，可以嗎？”阿洛哽咽著問他。

　　就算只有一晚上也好，他真的不想離開這個男人。

　　像是活生生的用刀子剜自己心臟的血肉一樣，像盧卡死去的那個夜晚一樣的絕望的感覺。

　　他太害怕這種感覺，忘記要怎么說離別的話，只有眼淚不斷的往外流出。

　　克洛德緊緊地?fù)肀ё∷?br>
　　他的眼淚是帶著一種溫暖的潮濕感，一點一滴的像是快要落進(jìn)克洛德的心里。

　　他會不會忘記他。

　　他的永遠(yuǎn)太遙遠(yuǎn)了。再過幾十年阿洛伊斯就會死去，而克洛德卻永遠(yuǎn)只能存活在這個世界

　　上。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總有一天要分開，再過幾十年克洛德只會更舍不得他。

　　像是一個無法醒過來的噩夢，克洛德只能永遠(yuǎn)的深陷在這人間里。

　　第二天清晨，男人走了。

　　沒有留下半句話。

　　行李里面放了錢，能讓阿洛伊斯用很久。

　　再怎么炙熱的心也會冷去，再怎么深刻的羈絆也總能斷裂。

　　阿洛伊斯沒有再回過英國，他還是去了日本。

　　十七歲的第一場旅行，送走了第一個他曾用盡心力去深愛的男人。

　　到達(dá)日本的第一天，陽光大好。

　　想去東京看一次富士山。

　　那個曾陪伴過他三年的男人就像富士山一樣，看得到卻永遠(yuǎn)都不能擁有。

　　誰都不能因一己私欲而將富士山占為己有罷。

　　他會不會再出現(xiàn)？

　　阿洛伊斯都不敢再奢望。

　　他會用多久的時間來把自己遺忘。

　　阿洛伊斯知道，他并不是什么罕有的人，也許沒有幾天，克洛德就會忘記他的臉。

　　但是忘記那個男人，阿洛伊斯又要用多久。

　　櫻花反復(fù)開了幾轉(zhuǎn)。

　　富士山永遠(yuǎn)都只能在那里。

　　阿洛伊斯決定在日本定居。

　　也許有些人永遠(yuǎn)都等不到，但是，他卻不想放棄。

　　二十歲那年冬天。

　　阿洛伊斯在自己住的小巷的巷口看到了那個男人。

　　他還是當(dāng)年的摸樣，沒有改變。

　　也許他們注定只能同行一路，彼此都無法抗拒對方。

　　2012.1.1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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