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

　　黎岸

　　“眼睛痛�！�

　　“天亮就好了�！�

　　“恩�！�

　　離天亮大概還有兩三個小時，他靠在他身上，可以聽到不遠處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其實

　　眼睛從那一天開始就有干澀和疼痛的毛病，只是那時候的他什么都痛忍著，什么都不肯說。

　　今晚的星星很多，明天該是一個晴朗的日子。

　　就像十年前他們第一次遇見時的那樣，陽光燦爛，天氣再溫暖和美好不過。那一天的他穿

　　著有些舊了的白襯衫，有風吹過，他看見他旁邊的碎石子路上的樹北風吹的枝條晃動。

　　他站在他面前，用手抹去他臉頰上的汗水，他的手指白皙，指甲的形狀美好。

　　他看著他的臉，好似被暈染進了陽光里。

　　那是個并不富裕的小鎮(zhèn)，有著不大不小的許許多多的池塘，孩子們總喜歡在那里呆上一下

　　午，帶著自制的釣竿釣上一小桶龍蝦，時不時說出來和身邊的伙伴攀比一下，臉上帶著某種

　　驕傲的神色。

　　他們家只有他一個人，父母都在半年前死去。

　　聽鎮(zhèn)上的人說是外出賣菜時遇到了車禍，死的樣子有些慘烈，他至今還記得。

　　他穿著黑色的襯衫，站在他的面前問他要不要和他一起走。他并不認識他，他甚至從來沒

　　有見過他。但他答應了，不帶著絲毫的猶豫。他覺得他和那些人都不一樣，他身上帶著某種

　　讓他向往的感覺。

　　他不想再過一天窮酸的日子了。

　　他叫顏維。他叫陸真。

　　多年以后顏維想過，或許那一年他不和陸真離開，那一切都會不一樣。但是那樣，他的世

　　界就沒有陸真的存在了。

　　顏維回過那個小鎮(zhèn)，那里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沒有碎石子的小路，沒有種滿了黃色油菜

　　花的天地，沒有大大小小的池塘，也沒有帶著笑圍在池塘的邊緣釣龍蝦的孩子們。

　　父母的墳地上甚至長滿了草，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已經(jīng)離開這里很久了。

　　第一次殺人是個下著小雨的日子。

　　破舊的小巷，和倒在面前已經(jīng)失了生命的男人，血水順著雨水不斷地往外流。血汩汩流出，

　　那男人的眼睛依舊沒有閉上。眼睛里滿是血絲，臉上滿是驚恐的表情。

　　那是顏維殺的第一個人，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年齡，也不知道會有什么人因為他的死去而

　　難過。

　　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年的自己，站在死去的父母面前，那一年的他又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

　　那一年他十七歲，第一次把槍里的子彈打進人的身體。那男人不過是一個避雨的陌生人罷了，

　　陸真卻把槍交給他，說殺了他。

　　他從來沒有違背過陸真，當然那一次也不會違背。

　　后來殺過更多的人，見過更多的人死去時的摸樣。卻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像十七歲那一年死

　　的男人那樣讓顏維慌亂害怕。那個男人的樣子他至今都忘不掉，似乎總是能看到他不肯閉上

　　的雙眼和滿臉的驚恐。

　　陸真比他大了七歲，第一次見面時他十歲，陸真十七歲。

　　面容淡漠，黑色的襯衫襯得一張臉煞白，無論怎么看，都是一臉涼薄的樣子。那一年的他，

　　卻偏偏覺得他是溫暖的。

　　顏維見過陸真殺人時的樣子，不帶半點的遲疑，兇狠且決絕。

　　十八歲的那年夏天，顏維忽然發(fā)現(xiàn)他喜歡陸真。

　　沒有半點違心的虛假，他喜歡他。

　　陸真身上帶著許多人的血，他身上背著許多人的命，他毀了許多人的念想。他應該不算是

　　個好人。他只穿黑色的衣服，他不喜歡吵鬧的地方。

　　秋天的海邊，顏色黯淡又溫暖。

　　不遠處有一對男女牽著手走過，男人穿著灰色的風衣，女人穿著深紅色的毛衣。他們的手

　　緊牽著。他們牽著手從他們的眼前走過，顏維忽然羨慕極了他們。

　　這是一個溫暖的世界，只是人卻感覺不到溫暖。

　　他伸出手觸碰陸真的衣袖。

　　陸真牽住他的手。

　　陽光大好。

　　顏維做過許多的夢，美好的，無知的，恐怖的，單純的，現(xiàn)實的，詭異的。不同的夢境，

　　和不同的心情。

　　顏維夢見過陸真。

　　依舊是碎石子的小路，和在他身后被風吹得“嘩嘩”作響的樹的枝條。陸真依舊是那一年

　　十七歲的少年，面容干凈，衣著簡單，手指白皙不帶半點的鮮血。如果時間停止在那一刻，

　　永遠不要前行那又該有多好。

　　有一次夢見陸真，他們像那一對年輕的男女一樣緊牽著手走在沙灘上。遠處是藍色的海，

　　海的盡頭有無邊的天空。陸真就那樣回過頭，晴朗的一笑。整個世界都是明媚到了極致的藍

　　色。

　　但其實陸真很少笑。

　　所以那只能是夢。

　　他殺過許多人，陸真也殺過許多人。

　　十八歲的秋天，顏維對著陸真說“我愛你”。那時別墅后面的梧桐樹葉落了一地，風一吹

　　就會吹散開來。他穿著同陸真一樣的黑色的襯衫。

　　陸真轉(zhuǎn)身離開，沒有回答他，也沒有看他一眼。

　　其實他早該是明白的，所以不應該去奢望什么。

　　沒有陸真，那他永遠都是那個窮酸的小鎮(zhèn)里一個普通的少年。如果沒有遇見他，那個他又

　　會得到什么，又失去什么。

　　二十歲的夏天，顏維終于學會忘記那個男人驚恐的樣子。他再也不會因為殺人而慌亂害怕，

　　這一切都是陸真教會他的。陸真帶給了他全部，卻沒有一樣是他真正想要得到的。

　　他沒有告訴陸真，他十八歲的生日許過什么愿望，做過什么不切實際的夢。

　　人一生總會得到許多，緊接著又失去許多。這是永遠無法改變的。

　　他知道他變成了什么。

　　他知道他以前是怎么樣，卻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也許能活著，或許會死去。

　　他不止一次被子彈打中過。

　　第一次是在十五歲，被打中了左腿。因為躲避的速度不夠快，所以被陸真的槍打中。他告

　　訴他，如果避不開別人的槍口，那就會死。

　　顏維不想死。他還有太多的夢想沒有完成。

　　這個世界并沒有絕對的規(guī)則和界限，只要有本事，怎么樣都可以。

　　顏維沒有再問過陸真那一個問題，他知道陸真不會回答他。

　　男人又怎么了，殺過人又怎么了，他就是喜歡他。

　　他就是喜歡他。

　　二十歲的秋天，陸真站在別墅的梧桐樹邊抽煙。他看著他的臉，他的臉上說不出的灰暗。

　　“林哥死了。顏維�！�

　　“我知道�！�

　　“你快走吧。”

　　林哥，那個一臉嚴肅總是沉默著的男人。陸真從十一歲開始跟著他，他教會了陸真殺人，

　　教會了陸真怎么才能躲避警察，教會了陸真做什么事才能掙錢。

　　他死了。

　　他們都活不了了。林哥一死，余下的人全都活不了。

　　“不，我不走�！笔鍤q的他不想死，因為他有許多還未曾完成的夢想。而二十歲的他，

　　除了陸真，什么念想都沒有了。他怕死，可是更怕沒有他。

　　“很快就會有人來，到時候我們都要死�！�

　　都要死。

　　他們都要死。

　　即使是死，他也想和他在一起。

　　“那就死好了�！�

　　“……”

　　他牽著陸真的手，陸真的手有些涼。秋天已經(jīng)快過去了，冬天很快就會來。那么距離春天，

　　又會有多遠。

　　“陸真，我們?nèi)ツ抢锇��！比绻�，也不要死在別人手里。就算要死，我也死在你手里。

　　那一片海，和蔚藍的天。就算要死，也要死在那里。

　　陸真開車去了那里，顏維坐在他的身邊。他把車停在路邊，任由顏維牽著他的手走向那一

　　片藍色的海。海浪用盡全力拍打著礁石。天空晴朗。

　　他的槍里有兩顆子彈。

　　一個給顏維，一顆給他自己。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顏維已經(jīng)長得像他一樣高了，他已經(jīng)長大了，他已經(jīng)不再是那一年滿臉汗水

　　的孩子。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該是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的。

　　海風有些冷，海的盡頭依然是蔚藍色的天空。

　　顏維拉著他的手，坐在沙灘上。黑色的頭發(fā)被風吹起，年輕的臉上滿是快樂。不遠處的沙

　　灘上有孩子們在堆沙堡，他們的周圍有年輕的父母陪同著。

　　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年小鎮(zhèn)里的池塘和池塘邊上孩子們笑著的臉。

　　如果能重新來過。如果他們都沒有殺過人。

　　傍晚的時候海邊被夕陽染成極溫暖的顏色。

　　孩子們互相告別，然后牽著父母的手有說有笑的回家。

　　“陸真，我們等天亮了再死吧。”

　　“恩�！�

　　顏維靠在他的肩上，看著天越來越昏暗。

　　能遇見陸真，他沒有半點的后悔。

　　即使要在二十歲的秋天死去，他也沒有半點的后悔。

　　“陸真，我愛你�！�

　　天黑的時候顏維這樣對陸真說，這是顏維第二次對陸真這樣說，第一次說的時候陸真轉(zhuǎn)身

　　就走，沒有回答他一個字。所以他再也不問他，他知道他不會回答他。

　　可是現(xiàn)在他想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喜歡過他。

　　如果有，那么久算死了，他也是高興的。

　　如果沒有，那也沒什么。

　　不管他怎么樣，他都喜歡他，他都愛他。

　　陸真依舊沒有回答他。

　　顏維笑著低下頭，天上的星星很亮。

　　十八歲的生日，他許過一個愿望。那是他第一次許愿，因為那是他度過的第一次生日。

　　他在心里想道：和陸真一起離開，不要再殺人，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然后再也

　　不會這里，再也不去想殺過的人，和死去的人。

　　他終于能和陸真一起離開，只要到天亮就夠了。

　　人真的不能做錯事，也不能殺人。一旦做了，就永生永世也遺忘不了。永生永世，也原諒

　　不了自己。

　　耳邊依舊圍繞著海浪的聲音。

　　離天亮還有一個小時左右。

　　顏維靠在陸真肩上，第一次親吻陸真。

　　陸真忘了反應。

　　顏維笑了笑看著天邊。

　　眼睛從十七歲第一次殺人開始的那一天就會時不時地疼痛。顏維覺得這是報應。

　　如果他也喜歡他。

　　那就好了。

　　“陸真，我真的愛你�！�

　　海邊的盡頭有微微的亮光生起。天要亮了，這是他們認識十年以來第一次看的日出，也是

　　最后一次。

　　“我們死吧�！�

　　反正都是要死的，反正都是逃脫不了的，比起死在別人手里，那么不如由他來動手。

　　“你動手吧，我不想看你死的樣子。”所以，還是我先死吧。陸真看著他的臉，他的臉上

　　滿是固執(zhí)，他真的不是那一年的孩子了。

　　他已經(jīng)長大，他知道愛情是什么。

　　陸真拿出口袋里的槍，槍口抵在他的頭上。

　　他笑著看他，“我在下面等著你�！�

　　“恩�！�

　　“砰——”扣動扳機，子彈進入他的身體，消音器減少了聲音，沒有人會知道這個男人在

　　死前說過什么話，想過什么人，做過什么夢。

　　顏維的笑還僵在臉上，他死了。

　　“等著我�！标懻姘褬尩衷谧约旱念^上。他想告訴他，其實他也愛他。十八歲他說他愛時，

　　他就已經(jīng)愛上他了。

　　又或許，更早以前，他就愛他。

　　只是說不出口。

　　只是說不出愛。

　　等著我，等著我。

　　我馬上就來。

　　太陽終于生起。

　　海面被陽光照耀成極度柔和的色彩。

　　如果我們都沒有殺人的話，如果我們都沒有犯錯的話。

　　我們就能永遠牽著手了。

　　“砰——”

　　男人倒在沙灘上。

　　身邊的另一個年輕的男人嘴角帶著微微僵硬的笑容。

　　沒有人知道這兩個男人在死前想過什么，說過什么，留戀過什么。

　　201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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