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囹圄
刑部牢中，吳兆騫枕著雙手，郁郁地看著窗角上斜著的一枝樹椏，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那天自己滿懷信心地振作衣冠赴往禮部，卻被下令投獄。他驚詫地看著過來便要解押自己的差役，又看看禮部官員似乎有些躲閃自己的眼光，斯文掃地的羞憤之余，更添一分鄙夷，回頭看著門外昏昏暮色邊似乎有一只歸鳥越過高墻向外投去，抑郁胸懷的憤懣之情，此刻也一帶而起，隨口占二律罷，即被差役捆縛著往外扯去，臨去只聽坐上輕道：“嘆息，稱為才子�！�
可是那分傲氣，在那雙滿是老繭地手抓住肩頭時，就已是被捏得碎。當自己步履蹣跚地從禮部被扯到當街押走時，他覺得喉頭仿佛有點什么東西，但是卻干澀得說不出話來，也喊不出聲。一路上行人注目，其辱甚是難堪。等到了刑部，還未入門，先已感到一分森肅的殺氣，混雜著一點似有似無的血腥氣。遙遙地，他看到堂上差役們目無表情地雙手扶著兩排刑杖，黑色的漆面溜光而沉著。踉蹌著被推近大堂，他只盯著地上一塊塊的方磚，腿有點軟，正想著會不會有人給他一腳把自己踢跪在地，堂上卻已發(fā)問道：“解到了？”
“回爺?shù)脑�，現(xiàn)已將犯人吳兆騫押到！”
“犯人”兩個字終是把吳兆騫給激怒了，被反綁在身后的手指冰凉，自己一挺身子，將頭一昂，直瞪著坐堂的官吏，一股火氣從肺腑往上一頂，干著嗓子道：“你們。。。 。。�！保@半晌他一直沒有說話，此刻出口，聲音高亮地破開在堂中，自己陡然聽了，都覺得有幾分驚詫。
堂上的人看他低頭而進，此刻昂首而視，倒吃了一驚，見兩旁的人作勢要摁他跪下，便揮手沉沉緩道：“慢著”，上下打量下吳兆騫一下，“來啊，把他松了罷�！笨粗央p臂從縲紲中抽出來，眉頭輕輕舒開一下，旋即心內(nèi)一笑道：
“吳兆騫，本官素聞你有恃才傲物之名。不過天子腳下，刑部堂上，你要放規(guī)矩些！”
“大人，敢問大人學生。。。 。。�！�
“吳兆騫！”
吳兆騫從小讀著“學而優(yōu)則仕”長大，卻不曾知道“仕”后的官威為何？不過那聲沉響而不突兀的喝聲，壓壓地響在大堂上，就好像那一排刑杖，光亮得體下是郁黑的威嚴。
看吳兆騫默然收斂，那官員滿意地點了下頭，道：“南闈一案，是否有弊，當今自會處置，自有論斷�，F(xiàn)下，將你和其他舉人，一起散拘了。爾等在此處，也要捫心自省，這里斷不容爾等傲物生事！你可知道？！”
吳兆騫默然移時，聽到那官員輕輕咳了一聲，才意識到這樣不做聲，甚不得體，只是方才那番話嚼在嘴里，全不是滋味卻又色色滋味都在內(nèi)中，半響方道：“大人此意，可是說，如若能復試我等，必能還學生一個清白？”
那官員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向左右揮手道：“帶下去吧。”
從大堂出來，本想著自己必被解到不知何等骯臟暴戾的所在，不料散拘之處倒還清靜爽利，當庭還有一株老槐，一個文士模樣的人背向門口，正負手仰頭而觀。聽見門首步履之聲，有人正給吳兆騫指配屋舍，便轉(zhuǎn)過頭來相望。
吳兆騫看此人，一領青袍，身形倜儻，雖是囚中，目光舉止間，居然還帶一絲風流狡黠，正納罕間，那人已進前一步，拱手作揖。旁邊獄卒順口道：“啊，這是張賁，北闈案子過來的。”言罷，又向監(jiān)守這里的人交代了，便回身復命去了。
吳兆騫多日來，只覺得身受斯文敗類牽連，遭此荼毒，縱然期著有冤屈得雪的日子，終是人生大大不快的一事。而這張賁的名聲自來聽過，北闈事發(fā)，和他不無關系，平素行止浪蕩，流連巷里，多有不端。吳兆騫自覺文人清高，狷狂無礙，卻唯有他這樣恃才不屑流俗是可以的，吟弄風月之事，恰是可鄙可厭。自己心中傲氣一發(fā)，更兼自己是帶嫌之身，一心只要表白，只翻了他一眼，振袖就往屋里去了。環(huán)顧一翻，囹圄之中這樣潔凈，他不知已是好大的恩典，只覺得四壁蕭然，心里空落落地只是發(fā)悶，昏冥之間，倒頭便睡，卻是輾轉(zhuǎn)一夜，顛倒多日，天亮才入夢，一時自己簪花飲酒，好不快意，一時又見家中妻子幼女，鎮(zhèn)日愁坐，又不通音書，好不憂煩，是以次日醒了，如沒睡著一樣，通身疲乏，只枕手發(fā)呆。忽然聽見門口有人高唱來宣皇上的旨意，昏沉沉起來，踏了鞋子往外走，才見庭中跪了好幾人，都是江南同來的書生，昨日所見的那人同另外幾個也在一旁，連忙也在眾人后面撩袍跪倒，聽來人宣讀，原來是令南闈有嫌的八名舉人，后日進宮，順治將在瀛臺親自復試，裁辨錄用人才真?zhèn)蔚�，心下稍寬。聽著“欽此，謝恩”的話頭，隨眾納頭拜過，起身時才看原來昨日在刑部堂上的官員也在內(nèi)中，眼光掃到自己身上，大概還是一副睡眼惺忪，衣袍不振的樣子，頭發(fā)也毛糙，著實瞪了自己一眼。吳兆騫往斜里睇了一眼張賁，還是那般通身光潔，心里只罵做作，此刻自己雖然形容不整，卻也全不在意，既然說定后日入宮復試，自己一翻造化文章，莫說是洗脫今日的冤屈，難道不能讓當權(quán)人對自己刮目相看？還怕過幾日自己不要衣錦還鄉(xiāng)？他心里一壁想一壁只得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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