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京
年末從柔雪迷漫的江南故里起身以來，路途顛簸已是把舊歷辭過。吳兆騫想起新歲方到時，自己對著黃河凍浦，全無濤聲中起，放眼望去只是天上彤云沉沉，地上雪覆黃土，心里多少還有一絲沒落---多少年來聽慣了江南水鄉(xiāng)柔櫓輕波的酬唱，也想見識下北方黃河濁浪蹈天的怒吼。而今一行風塵撲撲，黃河之濱的薄暮，早已淡了。聽見驅(qū)車之人一日日屈指算著距離京師所剩的道路，竟然是所剩無多了。從江南辭家時那股已經(jīng)被遙遙去路消磨得已經(jīng)差不多麻木了的憤慨，如今從又勾起卻更添了許多驚惶無助。
他只顧在回廊上踱步悶思，卻不妨驚了廊下簇著火守夜的幾個雜役。抬頭看他身量文弱，眼光迷離，蕭蕭夜風里極是不勝，其中一個不免抄著一口保定音道：“這位相公，你還是回房歇息，這天凍的緊吶！”卻不知是鄉(xiāng)音太重，還是吳兆騫思慮太深，連說了兩遍，吳兆騫方明白過來，頷首多謝那漢子提醒。
吳兆騫盯睛看時，那炭盆上倒煨著壺酒，一絲絲灼熱的香氣在這樣的冬夜里分外有些誘人。那漢子看他眼光溜過熱酒，便伸手端起跟前一個土碗，將內(nèi)中殘酒潑了，傾了酒壺里熱的，一手舉向吳兆騫問：“相公可要喝點，暖暖身子？”
內(nèi)坐一個老人見了，頗是尷尬，向著吳兆騫抱歉一笑，又望那漢子道：“南方過來的舉子老爺，可要喝這樣的粗酒，沒的叫人笑話�！�
土碗里面騰騰的熱氣一股股卻是只往兆騫心里蕩去，不知為什么，他心里有些發(fā)酸。一路來被傳的舉子雖然共有八人，卻總覺得各懷一樣心思，卻是不必多問也互相明白的自危之苦，彼此十分冷淡。他緊著幾步走到那漢子面前，搶著在漢子把手縮回之前接了酒，道：“多謝這位大哥熱腸�！币谎霾弊雍攘�，酒到嘴里才覺得又嗆又辣，但卻為時已晚，酒，早已順氣而下，直達臟腑。
大家看著他臉上早是紅暈泛起，又咳嗽得厲害，卻覺得剛才他接酒飲盡，頗有些男子氣概，都盡讓他坐下來順順氣。吳兆騫一面搖頭，一面向那條凳上坐了，只是要頭，向眾人道：“以前在南方，全不知道北方地氣，這樣苦寒，唉！”
那老者聽他發(fā)嘆，慢慢簇了簇火，悠悠舉著酒在嘴邊，看著墻角衰蓬枯草道：“俺也沒讀什么書，早年口口相傳說，這涿州其實是好地方。說道那壯士荊軻當年刺秦，帶著的地圖，就畫的是這涿州，易縣一帶。舉子老爺是讀過大書的人，便知道俺說的對也不對。”言罷，微微一笑，映著寒冷月色的酒光略略一泛，老者也是仰頭干盡。吳兆騫霎那間有些呆滯，看老者酒盡向自己打了個照杯，一雙眸子精光地看著自己，方笑回道：“這位長者說得不假，昔日燕國太子讓荊軻去時帶的督亢地圖，畫的就是涿州一帶。”方才的酒還熱辣辣地燒在腹中，在這樣的冬夜里，就好像余燼里的將滅未滅的星火，不知道殘存的那一點是為了什么，周圍早已冰卻許久。
吳兆騫又酬答幾句，慢慢回到房內(nèi)。燈中火如豆，硯內(nèi)墨早冷，五臟內(nèi)的那點灼熱卻還在。想起廊下中庭里那抹月色，不知道抹在家中的錦繡帷帳中，又是什么顏色。吳兆騫覺得心里有點什么被那熱酒燒化了，聽著外面呼嘯而過的一陣風去，慢慢吟道：
“氈帳沉沉夜氣寒，滿庭霜月浸闌干。明朝又向漁陽去，白草黃沙馬上看�！�
吟罷，才覺得鼻翼邊溫濕的淚痕，多日以來的幽悶終于被捅破，他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地碰著硯臺去研化凍墨，然后提筆直向壁上揮去。真是淋漓痛快！待到詩盡情了，聽到外面更鼓敲過，原來已然快要破曉�？粗鴫ι弦还P飽滿一筆枯竭的墨跡，他慢慢重新濡墨，落款作“金陵女子王倩娘”。
臨到了北京，一行人從城門洞向北京外城穿去時，抬頭看著層層磚石砌成的拱頂，各人心里自有一翻異樣之感：束發(fā)志學(xué)以來，縱然年少疏狂，又如何不盼望著這身到帝闈金闕的一日？卻幾曾料到身到之日卻是前途未卜？臆想中的雄偉皇城不知為何，此刻歷歷看來，只覺得肅殺蕭瑟，兆騫低頭看著一團團蒙蒙的塵土被馬蹄車輪揚起，也不知道那一處可是經(jīng)曾兵火？那些風月情致，那些意氣揮灑，在這集權(quán)之樞第一次顯得那么輕薄，讀書之于人生的意義，突然變得那么具體。父親當日送自己赴金陵考場時的眼神，卻突然變得清晰起來，那眼神是復(fù)雜的，但是他明白無誤地從里面讀出了一種期望。對這月余以來心境上的彷徨不定，他自嘲地一笑，輕輕摸了下自己那只慣運文墨的右手，自信只要抓起一枝筆，什么科場弊情下的捕風捉影，什么朝代更迭中的天心難測，不過皆是云煙罷了。
三月之初，按說已過驚蟄，正是桃樹著花的時節(jié)，不知為何這一年卻依然余寒冷得刮骨。而蓬萊閣中獸香氤氳著暢和的暖意，似乎反得春氣之先，順治身在其中看著南海邊被寒煙困鎖的御柳，似乎也透出了些須嫩色。他回轉(zhuǎn)身來，案牘上堆起的卻都是有關(guān)科場舞弊一案的文書，不禁又皺了下眉頭：自己嚴令傳至北京的舉人早已到了北京，昨日趁其在禮部點名之后，已著人鎖拿入獄。這八人的名姓自案發(fā)以來，耳邊也不知被人叨過多少回，在自己腦中也是過了無數(shù)次。科場積弊固然深遠，這次被一干江南文人潮得大了些，但要查處鑒別起來，按說也不是什么難事，清朝開國，也未始不要籠絡(luò)些人才人心：只要重新復(fù)試，才品高下真?zhèn)�，即可立辨，自己也本打算如此處置了事。可是每次議到此事，卻漸漸是就舞弊而發(fā)的建議少，談江南文士風氣和其中幾個舉人軼事的多：本來文士年少輕狂風流些，偶然書生意氣重些，也是習以為常的事。只是近日才知道江南結(jié)社之風愈濃，勾連著前朝復(fù)社舊人舊事，聲勢甚大，社中文才高蹈者的父輩，宿昔何嘗是省油的？雖則說是如今的社黨都只說是議論文章，但是想來那些讀書班輩哪一個不狂傲自大瞧不起…. …? 加上有的沒的添油加醋許多，難保是禍根… …正頭痛間忽然外面小太監(jiān)打著千兒請安，說是前日著人抄送的東西已經(jīng)到了，說著捧給自己一耷箋兒。
順治揮手退下侍監(jiān)，隨手翻閱，這都八人到京后，自己令人打聽這些人私下有什么議論言辭，抄了來自己看看。內(nèi)中唯獨是那名頭最亮的吳兆騫字漢槎的多，隨目看去，所發(fā)大多是些旅次孤寂，背井離鄉(xiāng)，希望冤情能得昭雪之類，偶然也有一兩處牢騷怨懟的話頭，翻撿到最后，卻見抄錄的人特意注著是其假金陵倩娘的女名題壁，順治看到此，不禁失笑，想起以前有人跟自己提過，此人還曾托名一個叫什么素素的女名寫詩，卻不知是何命意，忽然對此人生出好奇之心。順治放下箋稿，舉杯呷了口茶，不知為何，總覺倩娘素素這類名字實在叫人好笑，自己反被嗆了一下。此刻過午，南海平湖不動，微微蒙著一點日輝，順治放下茶盞，叫道：“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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