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碎念
　　20050725 B小調(diào)協(xié)奏曲
　　（未央，未央，一切是不是沒有盡頭了？）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仿佛就在我一眨眼之間，四季的花已經(jīng)開了又謝不愛開了；而一朵花開的時間，已經(jīng)足夠讓我從綠洲到沙漠，茫茫無知。喜樂哀愁，啼笑怒罵，依然像兩條糾纏的曲線，把我定格在遠(yuǎn)去的某一點時間之內(nèi)，像一幅15世紀(jì)的油畫。
　　我覺得我是累了，我也應(yīng)該累了。
　　我在這里碼字，并非不帶感情的輕描淡寫，畢竟有些東西——諸如此類，是并非“淡妝濃抹總相宜”的。恰恰相反，我拼湊了這六年以來所沉淀下來的塵埃，在這些讓人頭暈的往事里面我總是顯得無力而且蒼白。
　　我試圖把這一切原原本本放在你面前給你看，你知道寫作永遠(yuǎn)趕不上思想的速度，而這一切都已經(jīng)像死去的尸骨一樣開始出現(xiàn)皺折和暗黃，甚至于有些地方已被時光割據(jù)作為紀(jì)念，而有些在當(dāng)時我便已經(jīng)決定遺忘。
　　親愛的，我知道你有這個耐心聽我說完這個故事�；蛘撸@個時候應(yīng)該來點音樂？
　　對，最好是鋼琴曲。

　　讓我?guī)慊氐搅昵埃?999，那時候我只是9歲的小女孩，眼睛晶瑩得有如羅布泊的水，啊，你猜對了我的意思，我是說，我瞳孔中潛伏的純白正如羅布泊一樣在今天不見，或者是更早。
　　記憶遠(yuǎn)沒有時光那樣長。
　　我翻箱倒柜想找出一些什么來告訴你我的單薄的九歲，我自己也想象不出這些已經(jīng)冷卻的湯熱氣騰騰的樣子，我甚至記不得我當(dāng)時頭發(fā)長還是短，而我的右眼是不是像現(xiàn)在一樣的雙眼皮。
　　你大可以在心里杜撰我當(dāng)時的樣子，盡管真相已被當(dāng)時的月亮帶走。
　　那時候我開始正式練琴了。你不要去碰我的黑白琴鍵好么。我最后剩這七天了，七天之后它就要走了的，我只想留下我自己的指紋。
　　我見了我六年的老師，姓陸，很嚴(yán)格，脾氣不太好，據(jù)說有甲亢的。她丈夫比她小，是二婚對象，和前夫有個兒子，今年都高考了，六年前他才像我這么大吧。
　　我給你看我的手，六年前剛開始學(xué)琴的時候，為了練手型，我抓過很多個蘋果（這是練手型的最好方法），嘴饞的時候在背面偷偷啃幾口。陸老師那時候給我上課，看見手型不對，就拿紅筆在關(guān)節(jié)上畫圈圈，一堂課下來我的手就像一個泡泡工廠。
　　現(xiàn)在我的手型好看多了，手指不是很長，但老師說已經(jīng)長得很飽滿而好看了。雖然我左手的小拇指總是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翹上天，像個頤指氣使的傲慢將軍。
　　我小時候練琴常常得100+10分，這不多見吧，我的那些書還在，有一本上有橘子汁的痕跡，還有味道。
　　我去老師家的時間在晚上，她家在菜市場附近。我媽常送我去，在一旁聽我彈，成績差的時候一晚上沖我嘮叨。我爸那會兒還用著單位的吉普車，黑夜里街邊的燈上聚集著各種蟲子，我看著它們年復(fù)一年的聚集，分不出昨夜的上百微是今夜的，今晚的會不會是明晚的。這些交替的生命呈現(xiàn)給我萬花筒一樣整齊而有序的一面，我在車?yán)锎抵L(fēng)，望著街燈，直到眼睛出現(xiàn)顏色錯覺，在黑夜的天幕上驟然出現(xiàn)黃色的光圈。
　　你不要笑，這些細(xì)節(jié)是我僅有的能握住的幸福，真的。

　　20050726 音階，主三和弦琶音，后接……后接終止式
　�。ɑ貞浘拖袼�，來了來了，去了去了。）
　　這架琴不是我的第一架的，你問我第一架在哪里？賣了吧，就像那么多一起練琴的女孩們，如同一塊冰融化在了水里，你說我如何能找到呢。
　　但第一的情懷就是第一的情懷，就好象中年人總對自己的初戀抱有特殊的想念一樣，無可厚非。
　　我僅能記住的是那架琴是YAMAHA的，剩下的變成錢，再融為這架琴的一部分，它這種特殊的存在，總使人特別的溫暖。所以，我按下的這個音——你聽見了嗎——總有雙重的音符迸濺出來。
　　融化在水里的冰是不會消失的，它們以其他方式永恒地存在了。

　　我總喜歡亂調(diào)音色和伴奏，彈一些自己喜歡的歌。很多和我一樣練電子琴的孩子們都有這樣的習(xí)慣。
　　你問我什么？像我這么懶的人怎么可能有耐心認(rèn)真彈這么久的琴？
　　對的，你是對的。正如那些見證人和我的琴所見，我很快就站在跳臺上以一個拙劣無比的姿勢躍入了水中，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岸上的琴譜。坐在臺上的我的評委，拿出手帕擦拭濺在臉上的水，然后評分板上一片空白，我就這樣該死的被三振出局了。
　　你不用一副刺到別人痛處然后不好意思的模樣�；貞泴τ谒闹魅藖碚f只是一張幻燈片，我們只是解說的局外人，無關(guān)痛癢地說著，說到口干，然后拿水滋潤自己干涸的裂開的痂痕，卻已經(jīng)不覺得痛了。
　　疼痛只是過去式了。當(dāng)它不痛的時候，并不代表已經(jīng)被治愈，它只是在像墓志銘一樣證實著有些東西確實存在著。
　　你能想象吧，我確實如你所言一般沒用，在心血來潮之后就成了一灘死水，還是好大一灘。我混過了好長一段的日子，以至于我已經(jīng)能夠隨時編造理由搪塞老師，再編些原因唬住我的爸媽。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為著這個哭過多少次挨過多少打，很多時候我是想練好它的，可是我無能為力，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徹徹底底被我自己丟出去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其實很后悔，但又有什么用呢？我的高尚情操壽命總是那么短。
　　我亂按琴鍵熬過那些坐在琴凳上與熒光屏對峙，關(guān)上琴的瞬間我的肌體才重新宇宙年換，我已經(jīng)不再拿100+10了，那些沒封口的圓圈一遍遍出現(xiàn)，和以前的紅色泡泡一起填充著我的血管。
　　我覺得我要病了。
　　我甚至躲在廁所里哭，液體包圍手指溫暖之后就是冷。我沖我媽媽喊：“別人都有星期六星期天，我就沒有星期六星期天……”
　　你能感覺到么，屬于一個九歲孩子的轟轟烈烈的絕望。
　　你那是什么表情？笑還是難過？
　　可我那時候不過是一個小女孩啊，不是么？

　　20050727 一二三四五六七，就像爬樓梯。
　　（我在想什么，我在念什么，我在想念什么……）
　　你不用帶著歉意看著我，沒有人逼我回望，是我自愿的，我只想數(shù)清脈絡(luò)，然后請求一個旁觀者幫我記憶，哪怕只有一點點。
　　我很高興有你陪著我一同經(jīng)歷難過。
　　我考過兩次級，五天之后就是第三次。我應(yīng)該算是個老手吧，可我每次都緊張，我的老師和我的媽媽都快要變成心理醫(yī)生了，可我還是緊張。重要關(guān)頭，我能像中國的股市一樣一路綠燈從上面掉下來。
　　我的老師這樣講，她說，會緊張的人肯定是沒有練夠的�？墒悄阒烂�，自從我又重新開始練琴之后，我一直想給這個做個完整的結(jié)局——我不要完美，我完美不起來。我在家里，一天練五六個小時，我會把自己的手打得紅起來，我會在每一首歌完了之后整個人如同一袋面粉一樣倒下來，渾身上下出現(xiàn)莫名其妙的灰塵，仿佛封存已久。
　　每次預(yù)考，我都像一個做了壞事的人，在彈完之后被迫聽對我的審判，接著跌跌撞撞地離開是非之地，在每個夏天里我都能聽見絕望的蟬鳴。
　　然后，秋天就來了。

　　去年，我停止了一年，像休學(xué)一樣。
　　在這段時間中，我沒有碰過我的琴一下。我躲得它遠(yuǎn)遠(yuǎn)的，我在這間房子的另一段沉默地敲擊鍵盤，這種感覺相差很多。然后在回頭的時候，手指頭硬生生地疼給我自己看。
　　你了解死緩么？那是幸，還是不幸呢？我爸爸告訴我，死緩的人，一般都死不了。
　　可是半死不活，是不是會更難受呢？
　　我看著你打開了窗戶，風(fēng)灌進(jìn)來，有點冷。你知道水遇冷會凝結(jié)的，難道你想看我哭出雪花么？我很清醒，真的，我現(xiàn)在只是把檔案整理一下，再永久封存。我怎么會為了沒有丟的東西難過呢？是不是？
　　對，我不難過的。

　　20050728 C70109001
　�。⊿iren的歌聲會吸引水手，那我的琴聲引來了什么？是你嗎？）
　　我不想和你多說考級，四天之后，即使是噩夢我也得做下去。所有的孩子，沒有一個會喜歡考級的，我如此確定地告訴你。我不想在黑夜里睜著我琥珀似的眼睛，像一只黑貓一樣徹夜不眠，那只會讓我迎來更大的沉重，不僅僅只是滯留在眼皮上。
　　不管怎么樣，我還是回去練琴了。
　　你看世事就是這么迂回。而我們在路上也只能這么迂回地走下去。

　　你在前面看到的那串?dāng)?shù)字，是我的準(zhǔn)考證號碼。
　　誰知道幾天之后它將變成一份只有過去沒有將來的歷史呢？幾年之后，再拿出來困難，我會不會盯著那張2寸照片發(fā)愣？
　　更大的可能是，它那時早已不見。

　　20050729 三天和三天之后
　�。ㄎ覐奈吹玫缴恼嫦啵矎奈聪嘈胚^它的存在。）
　　琴布又掉下來了，你說它怎么總掉，是不是一只挽留的手，固執(zhí)地緊抓著我的腳踝。哦不，那只是我想象力太豐富了而已。
　　你知道么，我媽常在我耳朵旁邊算為了給我學(xué)琴，花了多少多少錢。那時候我其實特別難受。那之后我常常會聯(lián)想到西班牙的斗牛士，我覺得我的琴它是我的敵人，我必須如同西班牙斗牛士一樣舉起我鋒利的矛，扎在它的背上。然后我隨著它一起倒下，那樣壯麗。
　　那樣會很疼么？會吧。
　　我殺紅了眼了，我敲琴鍵那么用力，我聽見它茍延殘喘的虛弱的聲音�？晌艺娴氖腔靵y了，我想叫，可是我喉嚨里面是一大串的音符啊，他們出不來他們出不來。
　　我小時候看別的孩子出去玩是會記恨的，或許在那時候我就被扭曲成一條畸形的鋼材了。

　　我再去練琴的時候，老師的脾氣似乎好很多了。你不要搖頭，她真的沒再對我兇過了，到底是因為我媽媽給了她錢，還是因為我彈得好很多了？
　　我和以前一樣賣力，像是爬上的岸，再躍入水中，姿勢就完美了，停頓了一年的休止符有那么大的魔力，它所賜予我的感情是平和而厚重的。
　　我經(jīng)常拿90分，這在九級中一樣少見。
　　我媽常說，你要是早這樣就好了。
　　是啊，我要是早這樣就好了。

　　20050730 我不知道還能想起什么
　�。ㄅ了箍栒f，當(dāng)我們在自己眼前放一些東西防礙我們看見懸崖時，我們就會無憂無慮地在懸崖上奔跑了。）
　　我和烏云一道安睡。

　　20050731 尾奏，尾聲，結(jié)局，后記……不會再有以后了。
　　（天空未留痕跡，鳥兒卻已飛過，——余純順）
　　我不知道怎么想起這句話的。我覺得我彈琴，也不過是一次短暫的飛翔，不比雄鷹、蒼鷲的驚奇，就是這么飛過去了。即使是唯一，也如此平凡和安穩(wěn)。
　　我講得很累了，你也聽地很累了吧。

　　咦？你不要哭��！沒什么可難過的。

　　你……你不要哭啊。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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