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請你給我溫暖，卻不知道該要怎么說……”

　　一
　　她覺得他是她一眼就看到的。
　　剛升初中的時候，她因?yàn)楹苡赂业睾屠蠋熣f想要做班長，就真的做了班長。那時候的她并不是太高，個子小小的，很容易臉紅，一臉紅頭發(fā)就散落下來，像一個冰冷的巴掌罩住臉擋住光。
　　她作為班長的第一個任務(wù)，就是幫老師把所有人的照片貼在學(xué)籍卡上。她找來幾個同樣被選作當(dāng)班干部的學(xué)生，坐在座位上，將每一個人的照片貼起來。他就坐在她旁邊的位置上，隔著一個過道，他很認(rèn)真地把照片翻出來，看看后面的名字，再找出學(xué)籍卡，貼上。
　　九月份的陽光像從漏斗住濾出的溶液，安靜又均一地摔在他臉上，他頭頂?shù)碾婏L(fēng)扇吹著，一瞬間仿佛有許多許多的塵埃落下，他卻不曾沾染。
　　她從照片中抬頭，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樣。好象就是一個舞臺上，其他人都是桌子椅子櫥子似的道具，他在中間，有光打在身上，他的手把每一張照片舉起，頭微微抬高來，貼好之后按一下，臉上看不出表情，但眼里有笑意。
　　她在一刻間失語。只是看著，然后他的學(xué)籍卡出現(xiàn)在她左手的邊上，她拿起來，看看，埋頭找他的照片。
　　照片上的那個人，眉眼是不變的，可是少了一點(diǎn)血色，沒有什么存在感。照片是黑白的，他穿著淺色的襯衫，在鏡頭前，似笑非笑的。
　　她翻過來看他的名字，只看到一個姓，因?yàn)樵诎嗌�，甚至是整個學(xué)校里都是獨(dú)一無二的姓，所以只簡單寫一個字。是用鋼筆寫的，字跡不是太漂亮。
　　她悄俏抬起頭，逆著光線看過去，把他的照片捏在手里：“喂……”
　　聽到叫聲，他抬起頭，不確定誰在看他，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左手邊的女孩看著他。好象是新選的班長吧�！斑怼裁词�？”
　　“那個……”她說，把他的照片從手心里往下滑，讓它自然滑到桌上，本來想說的話都記不起來了，看著他手上干了的膠水塊，歪著頭想了一下，從照片里找出另一個男孩子的照片，拿給他看：“這個人的名字好好玩啊�！�
　　他瞇著眼湊過來看了一會兒：“是呢，很好玩呢�！庇洲D(zhuǎn)了回去。
　　她又看了他一會兒，轉(zhuǎn)過來，找回剛才他的照片，上面的他，依舊是一個凝滯的影象，卻突然好象嘴角有了弧度。她往照片背后抹了點(diǎn)膠水，蓋到學(xué)籍卡上去。心里低低地想，本來想跟他說，他的姓很特別，他的鋼筆字的勾寫得很好看，他的這件白襯衫，好象是在亦安街上買的……

　　二
　　小學(xué)的時候，她是一個蠻孤獨(dú)的孩子。
　　為了找朋友，她有時候會和別人在走路回家的時候討論到別的女孩，如果對方剛好討厭她，她就會編出一大堆的壞話，企圖討好那人。她不知道小孩子的嘴巴是縫不上的，抱著她的心態(tài)說別人壞話的女孩子遠(yuǎn)遠(yuǎn)不只她一個。
　　于是，很快的，她就被很多人當(dāng)作友情的祭奠，女孩們談?wù)撝目诓粨裱院蛪男难�，把小小的她排擠在外。
　　越是排擠，她就越想找到朋友，就說出越多的不好的話來。如此這般，惡性循環(huán)著。
　　她說：“你知道么，茜雨之所以能當(dāng)上班上，是因?yàn)樗o老師送禮呢……”
　　“唉，我跟你說，含西在背地里說你長得難看呢……”她說。
　　很快的，她成了最不受人喜歡的人。沒有人愿意和她說話，她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低頭翻著一些有漂亮封面的雜志，她的位置幾乎沒有人經(jīng)過，太偏僻了。只有男孩們喝完冰紅茶，女孩們吃完冰棍的時候，才會偶然經(jīng)過這里，把空罐子木棍子往附近的垃圾筒里一擲就走了。
　　小時候的她啊，那么不懂人情冷暖。她傻傻地以為，女孩子們總該是這樣，彼此有秘密才能說得上話。
　　可是，她還不知道呢，她所想象的友情真是太傻了，她以為，別人也會有一樣的心，小心翼翼地守護(hù)著她的秘密，守護(hù)著她。
　　她是這么以為的。
　　于是為了要讓別人注意自己，她很努力地讀書，本來就聰明的她很快讓老師刮目相看了，當(dāng)上了學(xué)習(xí)委員。她享受那種老師表揚(yáng)她，全班目光投過來的時刻，甚至享受這種時刻里女生們彼此推推對方的手，小聲議論她的語氣。她靜靜地笑著，頭低下來，頭發(fā)滑過整張臉，包起她一臉的明媚。
　　可是三年級換老師的時候，來了一個不怎么友善的老師。那個老師收了班上一個男同學(xué)送的禮，一雙高跟鞋。她那時正在位置上翻繩，手指快快地動著，透過繩子的間縫，她看見那雙高跟鞋，她單純地笑了，覺得那雙鞋很好看。
　　老師很快就宣布，那個男同學(xué)和她一起擔(dān)任學(xué)習(xí)委員，做她的助手。
　　她抬起頭，心無芥蒂地笑著。她覺得很好，以后自己抱作業(yè)的時候，就有人幫忙了，就不用每次匆匆忙忙地把作業(yè)分成兩半抱兩次了。
　　可是她發(fā)現(xiàn)，老師交給自己的作業(yè)越來越少，她只掛著一個頭銜卻終日無事可做。
　　開家長會的那晚上，媽媽回家的時候?qū)λf：“寶貝啊，你以前不是學(xué)習(xí)委員嗎，現(xiàn)在怎么不是了？“
　　她抬起頭：“媽媽我是啊。”
　　“學(xué)習(xí)委員不是那個男孩子么，你們老師念的名字啊。”
　　她呆住了，手上的翻繩切割著眼前的畫面。媽媽的臉，一層，媽媽手上的通知單，一層，媽媽的裙擺，一層，媽媽的……高跟鞋，高跟鞋，一層。
　　她覺得手有點(diǎn)痛，用中指隨意勾了一跟線，然后拉了一下，那繩子一下子就拉開了，猛地一下卡在了中指上，她扯啊扯，繩子還是解不開。她扯著，扯著，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了，媽媽叫了一聲，拿剪刀把線從中間剪開，她默默收拾了繩子，走到房間里，啪地重重關(guān)上門，打開抽屜，看著自己的兩道桿的標(biāo)志，哭得很厲害。

　　三
　　在這所據(jù)說是全省綠化最好的中學(xué)里，每天都可以看到不同的花被擺在樓梯上，蝴蝶花，雛菊，或者是小朵的盆栽茉莉。兩棟教學(xué)樓之間牽著一根電線，白天的時候有鳥兒像魚一樣在中間游過，傍晚那些鳥飛回來的時候，翅膀像船漿碰亂了天，整片蒼穹如同水池里清澈地水蕩漾開來。
　　她行走在其中，每日規(guī)則地來回。習(xí)慣進(jìn)校門的時候抬頭看班級里的燈有沒有亮著，窗簾有沒有拉上，心里揣測著他有沒有來。
　　大踏步地進(jìn)教室，眼角看到他。一二三，在第三排居中的位置，很安靜地趴著聽歌或者睡覺，星期五的時候會帶一份《籃球周刊》來看，手隨意地翻翻，也不知道看進(jìn)去了多少。
　　他有很多棉布褲子，不太喜歡穿牛仔褲，鞋子總是很干凈，袖口翻三層，夏天穿淺顏色的小格子襯衫，冬天是淺灰色系的毛衣，春秋的時候會穿白色的線衣，袖子很長，蓋住一截的手指。
　　初二的時候她陪著一個女孩子半逼迫地要測他的手掌，他的手自然地?cái)傞_手里微微有汗，掌心里紋路很淡。她的那把30cm的鋼尺放在他手心里，對準(zhǔn)了腕和最長的手指。那個女孩子測完了喊了一聲“手可真長”，她看了看他的手微笑了一下，把尺子攥在手里。
　　19.8cm。真長的手。
　　他好脾氣地笑笑，半調(diào)侃地跟她說：“為什么不去測F的手��？”F是另一個男孩子，她曾經(jīng)在文章里寫過和F名字念起來很像的人，所有人都以為她喜歡F。
　　她愣了半秒把頭轉(zhuǎn)正了看他，一字一頓地說：“好——呀——”然后尺子狠狠地從他頭上落下去，“啪”地一聲有點(diǎn)響。她看著他負(fù)痛的臉，心里突然有點(diǎn)點(diǎn)難受，她一急又把頭低下來：“沒有事嗎？沒有事吧？”
　　他轉(zhuǎn)回去把耳朵里的耳機(jī)取下來，纏好線放回書包里，隔了有段時間才說：“沒事。我沒事。”
　　她看了他一眼，也沒有說什么，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回到自己位置上去。
　　她突然覺得有點(diǎn)感傷，她拿出自己的MP3，和他一樣的款式，她打開錄音的工具低著頭把嘴湊得近近的，好一會兒才說：“L，對不起呢�！�
　　L是她給他起的英文名的第一個字母，他說喜歡就拿去用了。她還能記得那時候的自己，在上課的時候碰到帶L的英文單詞就很高興，把L寫得漂漂亮亮的，翹起來的勾和他寫的一樣好看。

　　L，對不起呢。

　　四
　　所有的年華像是世界中心的一張網(wǎng)，從里面到外面慢慢地變稀淡。她是蟄伏在中央的小小的蜘蛛。她慢慢長大，身子底下的網(wǎng)慢慢變稀，她很急地想要將網(wǎng)捕起來，但是無意間把洞越扯越大。
　　也許等到所有的網(wǎng)都變得稀疏，她的純真年代就真的要過完了。
　　說心里話她并不是太傷感，她對于她的青春一直是泰然的，她的成長里并沒有很多溫暖開心的枝節(jié)，所有的葉子都長著鋒利的邊緣，劃破她的手指。她的成長，滴答滴答地流著血。小學(xué)時候的事情，變成她很多年沒辦法釋然的一個結(jié)，那個結(jié)牢牢地系在胸前，系在心臟的地方，想要解開就要碰到自己的內(nèi)心，就會變得很疼很痛。
　　于是就沒有勇氣去碰，總是在鏡子面前笑著笑著：你是個很棒的女孩子呢。
　　你的眉毛很漂亮呢。
　　你的睫毛雖然不翹可是蠻長的。
　　你的成績總是在年段前幾名呢。
　　你喜歡的男孩……
　　是最好最好的男孩子呢。

　　可是即使一再和自己說“你很棒”，卻還是沒有辦法，去原諒所有的人。
　　她仍然可以很清楚地記起，一個人上體育課，尖銳的陽光把空氣擊穿狠狠地穿透她的眼睛；她仍然可以撐著一把傘在回家的路上踢水花，骯臟的雨水從褲腳一路漫上來；她仍然可以翻著花繩，繩子上很多因?yàn)榉e而打上的死結(jié)。
　　她仍然可以每天都想起一些童年時候自己說過的別的女孩子的壞話，在下雨天的時候，跟著那些雨滴趴在她的窗戶上慟哭，她自己的眼睛看著，自己的心一直不挺往下掉，空空蕩蕩的，連和空氣摩擦的聲音都沒有。
　　于是，面對鏡子，對話就變成這個樣子：
　　你的眉毛還是太粗了像兩條毛毛蟲。
　　你的近視已經(jīng)500度了啊。
　　你這次的作文分?jǐn)?shù)還沒有小F高。
　　……你還是沒有勇氣和喜歡的男孩子說喜歡。

　　五
　　初二下學(xué)期的時候他坐在她右手面，隔著一條走道，和初一第一次見面幾乎一模一樣。他喜歡來找坐在她身后的F玩，把F擠到另一個位置自己坐在她后面，然后和F說說話，一起看《籃球周刊》，講著湖人現(xiàn)在就靠科比撐了，或者你喜歡的太陽今天輸?shù)煤軕K哦。她有時候轉(zhuǎn)過頭去，拍拍F的桌子惡狠狠地說，那個黑男人的胳膊簡直像塊面包，你們這么喜歡他，敢情兒把自己當(dāng)作了非洲饑民是吧？
　　F就罵她，她就轉(zhuǎn)回去。他在她身后小聲地笑，聲音輕輕地。
　　然后她也就不再理他，拿一本書自己有心無意地看著。他在她后面用不緊不慢的語速說話，偶爾說一句冷笑話，在F趴在桌子上笑得臉上五官擠成一堆的時候，輕聲地“呵呵”兩下。
　　他在下課坐在她后面，每天幾次，每次幾分鐘。
　　她知道他喜歡伸長了手半趴著坐在位置上，長長的手臂伸直，超過了F的桌子，戳進(jìn)她的領(lǐng)域，這個時候，她恍惚會覺得自己好象就是坐在他懷抱里的。
　　她知道他很喜歡笑也很適合笑，笑的時候是從眉毛起的，他秀氣的眉毛往上一飄，瞳仁里笑意滿滿，然后嘴角彎起一個輕微的弧度，嘴唇上方有發(fā)育期男孩子特有的絨毛。
　　她知道他其實(shí)不太喜歡說話，也不太擅長，和F吵架總是以讓步作為結(jié)局，但是偶爾會說幾句好玩的話，把所有人都逗笑了之后他再趴回桌子上。
　　他安安靜靜，一塵不染。

　　在上午第二節(jié)下課之后的課間餐時間，她偶然地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右邊的座位是空著的。聯(lián)想幾天來，這個時間，他總是不在的。她低頭做一道幾何題，證明了很長還是沒有算出想要的結(jié)果，有點(diǎn)煩躁，把筆一丟，站起來往門外走。
　　她的教學(xué)樓在六樓，近處的樹都僅僅是小樹苗長不到那么高，只有遠(yuǎn)處幾棵有些年齡的樹，在空氣里靜默地佇立著。樹葉動了幾下，有鳥兒飛處，她手撐著欄桿，整個人的重量都加在手上，淺淺地笑了。打算回班級的時候看到山坡上的他。
　　本來是沒有注意到的，隔著圓形操場的直徑，只能看到學(xué)校附近的小山丘陰面上的一個白點(diǎn)，她瞇著眼努力看了下才發(fā)現(xiàn)是他。
　　她只思考了小一會兒就從樓梯上“噔噔噔”地跑了下來，又跑到了操場的另外一邊，山的前面。她高高地抬起頭，脖子都要斷了，她看見他在山坡上吃著面包，左手拿著冰綠茶，耳朵里依舊塞著耳機(jī)，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看得出來他聽的是一首歡快的歌。
　　她突然覺得這世界真有趣。這個山坡是很少人來的，她喜歡在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在這個山坡上走一段，然后翻過不高的內(nèi)墻回家。在這之前她并不知道他也喜歡呆這里，她覺得他們開始像筆和筆套，只要找對方向，就真的可以無比契合。
　　她歪著頭看他，他低著頭把裝東西的塑料帶整理了一下，大概嫌垃圾筒遠(yuǎn)，就直接放在一棵很大的樹底下，從山另一個角落下來了，沒有看見她。
　　然后每個下午放學(xué)，她都到山上來，找到那棵數(shù)，翻那個塑料帶把他喝過的綠茶紙盒拿出來，用手壓平了，弄得干干凈凈裝在袋子里帶回家。

　　六
　　一直記得。
　　他夏天的時候總愛喝綠茶，書上說喝綠茶的男生總是干凈溫暖。
　　他穿簡單款式的襯衫和T恤，書上說這樣的男子是有品位的。
　　他很聰明，在她因?yàn)橛幸恍┳霾怀鰜淼膸缀晤}而拿不到滿分的時候，他總是把寫著100的卷子放到單肩包里，然后笑著繼續(xù)做奧賽題。
　　這些是一直記得的。
　　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每天晚上都會對著鏡子說一些甜膩的臺詞，把L這個音念得嫵媚，舌頭輕輕打轉(zhuǎn)，發(fā)完這個音，即使是流淚的時候嘴巴都是上翹的。
　　那段時光像天氣，她拿出他，如同拿出她的晴天娃娃，無論什么季節(jié)里，都完美并且一切安好。也不知道是心里作用還是什么的，她在喜歡他的日子里愉快而又健康地生長著。
　　只是，小時候的故事依舊延續(xù)著。雖然她早就不再是那個喜歡說別人壞話的小姑娘了，可是總還是會有一些別的人討厭她�？倳凶约荷磉吺斓模皇斓呐笥褱愡^來，跟她說，XX說她壞話。
　　她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練就成為百毒不侵了，可是這些輕聲的話還是讓她一瞬間不會動，手無足措只好拉開嘴角。
　　有的時候，她坐在前面，也會偶然從后面女生的談話里聽見自己的名字，或者是某天心血來潮穿一件花哨些的衣服，走進(jìn)教室就有不太友善的目光粘在背上，好象她的背上寫了什么有趣的故事一樣。
　　可是沒關(guān)系，她早就和以前不一樣了。
　　她已經(jīng)不是一年級那個剛進(jìn)校門就轉(zhuǎn)過身對媽媽說，以后我一定要別人都喜歡我的小姑娘了，不會總覺得一定要做到十全十美才是好的。她已經(jīng)長大了，已經(jīng)知道，如果有些人討厭你，那么你應(yīng)該做的，要么就是轉(zhuǎn)過身去討厭他，要么就是低下頭來，只當(dāng)有一陣并不磅礴的小輕風(fēng)吹過去。
　　風(fēng)停下，她還是美好的。
　　只要她覺得自己是美好的，只要她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別人的眼光都不要緊。她可以隨時丟開擦眼淚的紙巾，在把沙子吹進(jìn)眼睛里的風(fēng)中小聲呢喃：我是風(fēng)華絕代的，光芒萬丈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或者僅僅是，我是美好的。

　　七
　　有時候她會覺得太累了一些，小時候?yàn)榱艘饎e人的注意學(xué)得太好了點(diǎn)，現(xiàn)在，稍微哪一門沒上95，媽媽就會念叨。她已經(jīng)很習(xí)慣了很習(xí)慣了，所以就不是特別在意這些。初三的時候下午多了一節(jié)課，每天都要上到六點(diǎn)多，天完全黑了才能回家。
　　他的書包收的很快，每天下午放學(xué)，她還在包里到處找眼睛盒的時候，就能夠感覺一個人站起來把她的光線遮住，她的后腦勺涼了，視線里光線匱乏。
　　初三上學(xué)期期中考結(jié)束之后的那次家長會，她在房間里心不在焉地做著作業(yè)，右手邊整齊地放著剛發(fā)下來的考卷，她做一會兒作業(yè)，就忍不住往那些考卷上瞄一眼，心里泛疼好象被一只穿著高跟鞋的腳狠狠地踩了一下一樣。
　　這次考試她考得不算好，很多科目因?yàn)樾⌒〉腻e誤沒有拿到滿分，數(shù)學(xué)更是史無前例地從90分線摔了下來。
　　那一個晚上她惴惴不安，眼睛總往考卷上飄。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班主任老師說，因?yàn)橛X得她個子不夠高不好管紀(jì)律，所以讓她退下來做學(xué)習(xí)委員。她坐在底下開心地笑了，然后在老師轉(zhuǎn)過去板書的時候迅速地低下頭，使勁地拽著衣服上的線頭，手指上一圈的勒痕可是仍然拽不斷。
　　她一直沉默了很久，課也沒有聽，做練習(xí)的時候也隨便填個數(shù)字就不再看。
　　放學(xué)之后，她沒有收書包，也沒有像以往一樣叫喚著和自己同路的女孩等自己一下。她安靜地坐在位置上，她從來沒有這么安靜過。她覺得很冷使勁兒地搓著手。教室里的人還沒有走盡，掃地的同學(xué)拿著掃巴像趕人一樣飛快掃動。
　　那天剛好是他倒垃圾。他坐在位置上邊看書邊等，等了很久很久，等到那些人把地全都掃好才站起身來。走到過道上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左邊的女生還沒有回家。低著頭也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發(fā)聲，書包收好了放在抽屜里。
　　他走到她前面的位置上坐下去：“不是無所謂么？你�！�
　　她低頭太久了，猛一把臉抬起來，血液都找不到地方好好流，全都沖回腦袋里，有一時半會兒她是完全暈眩的，視線里他的臉是一塊旋渦形狀的光暈。已經(jīng)有路燈亮起來了，光線一點(diǎn)點(diǎn)像是大火里打不破的濃煙一樣漫漫盛滿四周，那根旋在兩棟樓之間的電線已經(jīng)完全被淹沒了，在黑暗里一點(diǎn)也看不出它在哪里。
　　“不是�！彼f，“我不是沒所謂�！�
　　頓了一下�！爸皇牵院蟛划�(dāng)班長了，交一些輔導(dǎo)費(fèi)的錢的時候，就不會有很多人圍在周圍很熱鬧了。以后不當(dāng)班長了，就算像小丑一樣在別人面前喊‘你作業(yè)怎么不交啊’什么的時候，也不會有人理了吧�！彼卣f，也不明白自己在說什么。
　　“真好笑�！焙诎道锼p輕地笑出了聲，背光的臉上每一寸肌膚都在笑，都微微地上翹著，眉毛眼睛嘴角。
　　他用單手拎起垃圾筒，出教室門之前對她說：“如果只是因?yàn)槟闶前嚅L，他們也不會對你笑那么久了�！�
　　她猛一抬頭的時候他已經(jīng)出去倒垃圾了，她手緊抓著書包的肩帶，覺得剛才的話既矯情又丟臉，又想起他剛才輕輕的帶有嘲笑的溫暖表情，覺得有點(diǎn)難堪。她把書包趕快背起來，在他回來之前，迅速跑下樓梯。
　　走出校門的時候，路燈很亮很亮。她是一路跑著回家的，臉上帶著藏也藏不住的笑。

　　八
　　在那之后，彼此相安無事。
　　每周班上都要換一次位置，整大組朝一個方向調(diào)。那一周，她調(diào)到第一組，他剛好在第四組，他們之間可以忽略誤差算是一個教室的距離。
　　周三的傍晚，她跑到那個他和她常去的山坡上，走了好長時間，找了好長時間，也沒有看見他留在那兒的綠茶紙盒。她坐在山坡上，周圍的草因?yàn)槊咳舜蚶矶悸杂幸恍└吡�，在腳踝的地方有點(diǎn)癢癢的。山坡上整大片的草，在這冬天將要到來的時候變成了綠色黃色相間的模樣，把手掌平放地摁下去，就可以找到很多枯黃了的草。
　　她很奇怪，她知道他是那種固執(zhí)的人，不會隨便改了習(xí)慣突然不喝綠茶。
　　她想了一會兒得出結(jié)論，怕是有別的喜歡他的女孩子早來了，把能和他有關(guān)系的東西撿了去了。她暗自跟自己說明天要早一點(diǎn)。
　　周四的傍晚，周五的傍晚，她還是沒有找到。
　　她有一點(diǎn)點(diǎn)著急了。
　　另一個周一來到的時候，她又調(diào)到第四組，他到第三組，他終于又出現(xiàn)在她的右手邊，衣著干凈笑容溫暖。
　　她在下課的時候看見他站起來，和他同桌的那女生抬起臉和他說些什么。她本來只是想偷偷從眼角看看他，帶著細(xì)微的小甜蜜看看那張臉，把臉側(cè)了一個小角度讓他剛好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邊緣，雖然看不清楚，但他的一舉一動都能夠清楚地呈現(xiàn)在自己的視網(wǎng)膜上，而且不相干的人不會發(fā)現(xiàn)。
　　她本來只是想這樣看看就轉(zhuǎn)回來和同桌談?wù)勑碌碾娪暗�。可是眼角里那個女生的頭發(fā)落在嘴唇上，因?yàn)樽焐贤苛舜接驼吃谏厦孀约簠s又不知道，仍然開心地和他說著話。他站著，頭低下往女生那里偏了一點(diǎn)，順手就幫女生把頭發(fā)從嘴唇上撩開了。
　　本來是一瞬間的動作，沒有人會注意。
　　可是她一直在注意他，所以，連小小的動作都沒有被忽略。
　　她的頭突然被卡住了一樣，空氣和頭發(fā)的摩擦大到極點(diǎn)，她像一個突然被拔了插頭的搖頭電扇，僵硬地偏著頭轉(zhuǎn)不回來定格在那里。時間的橫坐標(biāo)不段過去過去過去，她的臉卻像沸水的溫度一樣永遠(yuǎn)不變地停在那兒。他溫柔地笑的時候，她也是停在那兒不動，女生和他說話的時候，她也是停在那兒不動，他們說完了話他都走出教室了，她還是不動不動。
　　好象被凍住了，脖子好象被誰硬扭成了這個樣子，沒辦法動，轉(zhuǎn)不過去也轉(zhuǎn)不回來。
　　后來才知道，在他和她不相鄰的一個禮拜里，他有女朋友了，戀愛了，愛得非常愉快。

　　九
　　“L沒有女朋友也從來沒有過。L的頭發(fā)是神氣的自然卷，雙眼皮眼睛不太大，笑起來不會露出牙齒，做作業(yè)的時候頭埋得很低，喜歡和綠茶尤其是在夏天，總是會偶爾說出很好笑很好笑的話自己卻不笑�！彼谧约嚎煊猛甑牟莞灞旧希⑺⑺⒌貙�，不停止不休息，一口氣寫啊寫啊寫。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哪里有根筋搭在了大腦的兩邊。她的大腦像條電路一下就被短路掉了，她的大腦不能工作，她的大腦一直響。
　　那個男孩用著她起的英文名，背著她寫給他的英語語法，上語文課的時候點(diǎn)評她寫的作文，展示經(jīng)過她手的幻燈片。那個男孩被她喜歡的藏青色單肩抱，穿她喜歡的款式的線衣，用她喜歡的方式笑……
　　他不用力氣不是故意就公攻下她的城池，可是他決定退兵的時候她卻溺在自己的護(hù)城河里死死地掙不出來。她初次的愛戀就真的變成了初次的悲傷。
　　講臺上的物理老師快速地寫著板書，教她最頭疼的電學(xué)�？墒撬对谖恢蒙希钦嬲�?cái)嚯娏恕?br>　　他和她一起貼過照片，在同一片山坡的草坪里坐過，他安慰過她，和她開過玩笑……原來都是，都僅僅是他善良他溫柔他好心腸。
　　她心里的他，是在右手邊的人，她總以為只要伸出右手就能握到。
　　“L沒有女朋友也從來沒有過……”她又寫，“L沒有女朋友也從來從來從來沒有過�！�
　　她突然希望她寫這些的日期是昨天，那她就的確沒有說謊。在昨天以前，她心里的他沒有女朋友，從來沒有。

　　十
　　有些事，有些人一輩子就像一個斷開的電路，永遠(yuǎn)有閉合的可能，可是幸福卻從來不肯像一個正常的2.5V的小燈泡一樣發(fā)光。

　　十一
　　冬天很快就來了。
　　像一個徒生出翅膀的鳥兒，你還沒把籠子關(guān)好，他就飛出去了。
　　她從小就是低血壓的孩子，體溫低手腳冰冷，一到冬天穿上厚厚的大衣還是要像被送到極地的非洲獅一樣放下驕傲，不停發(fā)抖。
　　十二月的時候媽媽為她買了一個充電的電熱餅，她帶到學(xué)校去捂手，幾分鐘后手就可以從僵紅稍稍變得正常點(diǎn)。她下課也不出去玩鬧了，坐在座位上，一邊暖手，一邊看《小王子》，這是她第三遍看這本書了。每每看到插圖里小王子大得像鉆石耳墜的眼淚，她還是在心里打翻了無數(shù)杯滾燙得開水，疼得翻一頁的書都覺得胸口難受。
　　電熱餅漸漸冷下去，她那著充電的插頭用著學(xué)校的電充，剛開始還會不好意思，用久了也就習(xí)慣了，在別人假裝責(zé)備的時候露出牙齒笑。
　　他來找她借電熱餅的時候她整個人還在《小王子》的故事里，在那朵屬于小王子一個人的玫瑰花里，她又看見了小王子的淚，好大的一滴。然后他的手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擋住插畫里的玫瑰花。
　　她想了一下把電熱餅給他了。
　　他拿在手上，低聲地說了一句“真是暖和啊”，然后回到位置上把《籃球周刊》拿出來看，他的女朋友回座位的時候他把電熱餅?zāi)媒o她。
　　他的女朋友笑起來，說：“真是暖和呢�！�
　　她的頭依舊是低著的。小王子又流淚了，這次的眼淚還是很大顆，從她的臉上像露珠一樣流下去了。
　　沒有人看見，或者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十二
　　后來她什么都習(xí)慣了。
　　習(xí)慣看他和女朋友一起喝統(tǒng)一的奶茶，爭執(zhí)著巧克力味和麥香味哪種比較好喝；習(xí)慣他開始在課間餐的時候呆在位置上，看著女朋友買的小說雜志，偶爾叫他女朋友說“這段文字真不錯”；習(xí)慣再也不去她喜歡的山坡；習(xí)慣再不記得把電熱餅帶到學(xué)校里來，戴著羊毛手套翻看《小王子》，第四遍第五遍或者更多。
　　他早就不是她右手的王子了。她想。
　　一模后的一節(jié)歷史課，由于班上有人搗亂吵得要命惹怒了老師。一向有氣質(zhì)的老師失去了氣質(zhì)，把書往桌子上一砸開始罷課。她把手交錯放在桌子上，也不看書也不做什么，把頭一偏看窗戶外面的流云。
　　下午五點(diǎn)多，天空的顏色像是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所有的云都在緩慢地挪動著，人世間的快樂與煩躁打不亂他們的速度，他們依舊事不關(guān)己地慢慢飄著飄著。誰也不甚在意，云朵也不去在意誰。
　　這樣多好，她想。
　　歷史課的時間過去一半的時候，坐窗戶邊的學(xué)生先喊了一句：“哪里來的焦味��？”
　　然后所有的人眼光都挪過去了，課桌上攤著翻到一半的小說，只剩一格電的MP3和拉鏈還沒關(guān)好的筆袋。老師走到窗前面去，往外探了頭又走回來。
　　還是坐在窗邊的人來了一句：“那邊的山坡好象著火了，火還蠻大……”這句話講完了，那人就被老師狠狠地瞪了一眼，老師說：“沒事。你們繼續(xù)靜坐�？葱≌f的聽歌的都給我把東西收起來，再不學(xué)乖，我一直到中考都絕對不上課……”
　　老師的畫像流水一樣沖過她的耳邊，她的意識仍然停留在窗邊的人說了一半的話上。
　　“山坡著火了……”“山坡著火了……”“山坡著火了……”
　　他和她的山坡著火了。
　　他和她之間著火了。
　　她的眼淚從眼角慢慢掉出來了，同桌拍了拍她的手：“喂，喂……”
　　她打掉那人的手，趴在桌上大聲地哭。
　　老師走過來，小聲地問了句“怎么了”。
　　她一時不知道怎么說了，于是糊里糊涂地喊了一句：“老師對不起�！�
　　老師的臉色有些緩和了，沒有說什么走到講臺上去布置作業(yè)，她在底下依舊放聲大哭，她覺得自己聰明極了，真是個很好的哭的理由。
　　同班的人很多看著她開始嗤笑起來。
　　她什么也不管，只顧著哭了，眼淚大滴大滴的，一點(diǎn)也不像小王子，能哭出什么寶石，只是一條咸咸的河，從她臉上流下，流到手上，再流到桌字上，手開始濕潤，開始溫暖。
　　“煙太嗆了吧，”她抽咽著和來安慰她的女孩子們說，“我很快會好的�！�

　　十三
　　開完畢業(yè)典禮的時候，她們班沒有像別人班一樣開晚會。每個人沉默地互相交換畢業(yè)紀(jì)念冊，還不忘囑咐“一定要寫多點(diǎn)，一定要寫得特別點(diǎn)”。
　　有以前不大說話的女孩子突然告白引起一片噓聲，有男孩子突然在桌子底下和自己的女孩握手，有平時愛搗亂的壞孩子突然拿起笤帚把地給掃了幾下，女孩子們因?yàn)闆]有晚會，嘆息著買了彩噴沒有用。
　　也不知道誰提的建議，那幾個女孩子們想了一會兒，打開蓋子，隨意地噴了幾下，覺得好玩，又噴了幾下，有些人頭上都是彩帶，有很奇怪的刺鼻味道。
　　剛才掃過地的那些壞孩子們不說話，還是掃，頻率沒有變，慢慢的，好象并不在乎。
　　他拿畢業(yè)紀(jì)念冊給她的時候，說：“要寫的好一點(diǎn)哦，你文筆那么好。”
　　“當(dāng)然咯�！彼e起筆笑。
　　她想了很久，想起一句不知道怎么進(jìn)入她腦袋里的話——在我心里，你是不該別忘記的，不能被忘記的，不會被忘記的。
　　她念了一遍，覺得很好，甩了甩筆要開始寫，她把所有的力量放在自己的右手上，頭低低的，身體里的水分被抽上來，就停在眼眶旁邊蓄勢待發(fā)。她看了看他的紀(jì)念冊，是粉色調(diào)的，不很刺眼，他給自己挑的是一張淡藍(lán)色的，在角落地方有小朵欲開未開的小花。
　　好象是她的喜歡，欲開未開。
　　“今天就開一下下吧，不太張揚(yáng)地開一下下吧�！彼�。
　　“好了沒有？”他說，“她要寫�！比缓笾钢杆挠疫�，他的女朋友。
　　她繃得緊緊的思緒整個軟下來，她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想寫的是什么了，所有的水分退潮，她對他開心地笑一下，然后隨意地寫上“天天快樂”。
　　“啊，才女就這樣啊？”他小聲地說，但是沒讓她重寫的意思。他把紀(jì)念冊攤開，選了一張淡橙色的給他的女朋友。她的女朋友咬著筆桿，很費(fèi)力地想著，然后突然就笑了。她在一旁看著他的女朋友，看他女朋友的笑，從咬著筆桿的嘴開始，慢慢，慢慢，溢到頭上去，在眉眼處綻放得又自然又精彩。
　　她轉(zhuǎn)過頭不看了，她跟自己說，要天天快樂，要天天快樂。

　　十四
　　人散了。
　　她走出班級，看見最后一個男孩子把門鎖上，然后沖到辦公室里去把要是還給老師。她的視線一直跟著他，看他怎么樣在拐彎處，慢慢地被瓷磚給吞掉。
　　到小買部門口的時候，她看見他和他的女朋友。
　　他的女朋友手上拿著奶茶，他的手伸進(jìn)牛仔褲里使勁地掏。她知道他在掏錢，男孩子總沒有買個錢包的覺悟。
　　她從門口走過，也不想走進(jìn)去。她看著他一邊掏錢一邊嘟囔著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起，他也開始穿牛仔褲了。
　　那么，綠茶呢？
　　當(dāng)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天喝綠茶的時候，他是不是有時也會在買奶茶的時候，對老板指指綠茶說：“啊，我要這個。”

　　十五
　　不知道是幾天以后，她回學(xué)校拿學(xué)籍卡準(zhǔn)備去報(bào)名參加留學(xué)考試，打算到外國去讀高中。
　　她只是無意間，她真的只是因?yàn)榈袅艘粡堎Y料，蹲下去撿無意地抬起頭的。
　　那片曾經(jīng)可以撿到他喝完丟下的綠茶紙盒的山坡，在這么久之后還是沒有長出草來。
　　她突然想起小學(xué)時候背得最熟的一句詩：“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她只是看著看了幾分鐘，就走開了。
　　她想那些青草可能和她是一樣的，可能在成長的時候被折斷或是踩在腳底下，都可以很快地恢復(fù)元?dú)忾L起來。
　　但是，如果遭遇的是一長大火，可能很久以后都沒辦法恢復(fù)，可能從此以后不恢復(fù)。

　　于是——
　　野火燒不盡。
　　春風(fēng)也吹不生。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