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非昨
相思無用
聲色迷眼,名利纏人。男情女愛,金錢權(quán)勢,如煙云過眼,浮華一夢,眨眼之間,便成陳跡。放,放不開,留,留不住。抓得住的不過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快樂罷了,想我非昨,游戲一生又有何妨?沒有人會在乎,也沒有人可以辜負(fù)。
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大抵絕了希望的人,亦會斷了對未來的念想,不奢望,不乞求,連那些值得回憶的快樂事也少得可憐。倚欄賣笑,以色事人,如此終老,我的一生,早已被注定。所以我恨,恨天下所有男人,我要將他們的真心踏在腳下。有人對我說,你會遭報應(yīng)的,我笑,青樓女子,每天要發(fā)幾千幾百個誓言,若真有報應(yīng),豈不早被天雷劈成焦炭,化為朽骨,魂飛魄散,不得超生了?況且我不怕報應(yīng),我等著,看看上天是如何報應(yīng)我這樣的人的。
從前很多事,我都忘了,卻偏偏記得,母親鮮紅的血液,哥哥們滾落的頭顱,那些破碎的記憶,填滿我少時的記憶,讓我痛苦不堪。所以,用酒來麻痹自己,喝著喝著,酒不醉人了,還是疼。年紀(jì)稍大,便知色的好處,食髓知味,我又尋到新的方法來止疼,不知該喜該憂。沉淪了,墮落了,并且無人救贖。
昔年,父親是名震一時的大將軍,邊關(guān)一戰(zhàn),歷時半年,卻突然傳來父親投降敵軍的消息,母親不信,刎頸自殺,當(dāng)場身亡;实刍栌梗鹋,我陳家一家老少,年十五以上的,斬立決。不足十五者,男為仆,女為娼。
那一年,我十二歲,年少無知。初入勾欄,日日被老鴇責(zé)罰打罵,以淚洗面,十二歲那一年我流干了一生的眼淚,從此,再不會哭泣。我的唇角,總掛了魅惑人心的笑意。勾欄院里的女子,虛與委蛇,逢場作戲,薄情寡義,再正常不過。有人說過,我的眼睛,總是脈脈含情,我一笑,風(fēng)華絕代,迷倒眾生,我忘記了說這話的是誰,我總是記不清他們的臉,我記得只有他們的錢罷了。
縱使一夜千金,萬人爭搶,我不過是千人騎萬人壓的娼妓,他們能夠?qū)⑽遗跎咸欤嗄軌驅(qū)⑽彝迫氲鬲z,讓我萬劫不復(fù),我一直都明白。所以,在天堂時,我縱情妄為,夜夜笙歌,尋歡作樂。
以色事人,焉能長久?如花美眷,終敵不過似水流年。紅粉佳人,不過是一具丑陋的白骨罷了。
那些男人,貪的不過是我相貌,或者是這個破碎不堪的身子,我的心卻是誰也拿不走的。有人向我討過真心,我輕笑,將一杯酒飲到嘴里,用口度給他,聲嬌語媚的指責(zé)他“貪心不足”。
我們這些女子,動了情的,真真不幸,哪一個下場是好的?被那些男人視作玩物,召之即來,待到倦了膩了煩了,棄如敝屣,無半分憐惜。什么郎情意切,恩恩愛愛,昔日種種,不過是浮華假象罷了,他要你時,甜言蜜語,不惜勞苦的將世上一切美好的詞匯用在你身上,寵你哄你。他棄你時,連看你一眼都唯恐污了眼睛,避你如瘟疫蛇蟲惡鬼。他被世人夸贊,說是浪子回頭,不被美色所惑。他眉開眼笑,高高興興的與自家新娘拜天地入洞房,算得回歸正途,卻留你被世人唾棄,在本就不光彩的形象上又濃墨重彩的添了一筆。這也無妨,本就沒有什么名聲前途可言,但憑什么他“一戰(zhàn)”成名,光輝無比,你卻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世人皆可笑,難道不知道這娼妓與嫖客自始至終都是共生共榮的關(guān)系么?無此無彼,無彼無此。
所謂紅顏禍水,不過是那些君王,荒淫無道,窮奢極欲,敗了家,亡了國,卻把罪名推到女人頭上,可笑之至。女人的待遇,在任何時候,都不公正,紅顏薄命,聽到的最多。縱使嫁了世上最尊貴的男人,卻還是逃脫不了宿命造化。心有不甘者,去爭,去搶,到頭來,的確站到權(quán)力的頂端,玩弄權(quán)術(shù),翻云覆雨,然后呢?她不過是棋盤上最后一顆棋子,真真的孤家寡人,連那操棋人的衣角都不曾沾到。人生在世,不過是短短幾十年,如賭博,輸多贏少,得少失多。人活一世,不過走馬觀花,一個過場罷了。
像我們這樣的人,身份低微,自然嫁不得權(quán)貴,沾不到權(quán)勢的邊,縱使再如何胡作非為,也興不起什么風(fēng)浪,禍不了國,殃不了民,雖遭唾棄,他們也由你任你,看你熱鬧,把你的事跡當(dāng)做茶余飯后的談資來講。
自古以來,那些關(guān)于青樓女子的情愛故事又有幾個不是悲。窟@些年,看到的聽到的太多,有樓里的姐妹不惜一切,嫁了那所謂能給其一生幸福的男人,結(jié)局如何?不過是被人家正妻折磨的死去活來,再過幾年,年老色衰,失了唯一的資本,連那人都容不下她了,之后又如何?卻是誰也不知道了,縱使結(jié)局萬千,個個不同,又有哪一個是好的?所以要管住自己的心,千萬不要愛上了誰,莫要自討苦吃,切記,切記。感情游戲,我們這樣的人玩不起,或者看似贏了,實而是輸,慘敗得徹底,沒有翻身的余地。
只是這世上,誰說了算?是天,天要你如何,你便要如何,不得商量,無法反抗,因為你無資本,無資格。
那日,他來,白衣翩翩,容顏如玉,一雙溫潤的眸子,看向我時,整個世界頓時失了顏色。彼時,我在另一個男人的懷里,任那人上下其手,肆意輕薄。人人都知道,我非昨,從不挑客,誰出得起錢,我便視他為上賓。
他飲罷一壺茶,轉(zhuǎn)身離去。媽媽奇怪,這樣的客人,不叫花娘,連酒都不用半滴,只是客人出得起錢,她不好開口多問。奇怪,這么多年,又有誰,入得了我的眼?然而,這個男人,一舉一動都在我眼里,在我心里,或許,他是不一樣的吧!我有預(yù)感,我們還會再見。
再見,仍是在流芳院。他點了我的牌子,一擲千金,定是有錢人家的少爺。我笑,略有失望,天下的烏鴉終究是一般黑的,聲色迷眼,誰也逃不了去,這紅塵之中,是沒有圣人的。就連那所謂的圣人都說出“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食色性也”的話來。
我們舉杯暢飲,我許他一個“與君同醉”。借酒裝瘋,醉態(tài)酣然,軟玉溫香,倒入他的懷中,半是渴盼,半是試探。想我千杯不醉,何時又真正醉過?我倒是恨自己比旁人都清醒,清醒,便能覺出疼來,唯有麻木,以求解脫。他將我扶上床,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卿本佳人,奈何蒙塵!毖粤T,下了樓去。我半是欣喜,半是失望的從床上坐起。
“卿本佳人,奈何蒙塵”,我因這句話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無眠。
終是一條不歸路,且沒有歸途,無人救贖。不知要如何,才能夠結(jié)束。
從那以后,他月月都來,不過是小坐片刻,多是飲罷一壺香茶,轉(zhuǎn)身便去。我卻日日都盼,對鏡梳妝,焚香迎客,像是懷春的少女,只是我定然不能如平凡少女那般,思慕情郎。我早已沒了懷春的資格,我是沒有未來的人,命里也注定沒有良人。
三郎,入我夢來。我渴盼,你一身大紅的喜服,騎上那高頭白馬,英姿瀟灑,無人能及。執(zhí)了我的手,拜天地,拜高堂。掀開喜帕,看到的是你溫柔含笑的雙眼,情意綿綿,深情款款。我做夢都想。既然成不了真,想一想總不是罪過吧。
紙醉金迷,聲色依舊,我即使對他傾心相待又如何?守身如玉是天大的笑話,我能守住的不過是他看不到的一顆心。少時,我曾對自己說,這顆心誰也不給,卻還是遇見他,心甘情愿的給了他?梢娺@紅塵濁世里,就連自己對自己許下的誓言都不可信,更何況是別人?前人的忠告與自己的理智,都被拋上九霄,不見蹤影。情如海,我跳,跳得義無反顧。縱使知曉結(jié)局,卻還是甘心不得好死,萬劫不復(fù)。我從未如此失控過,曾自以為傲的無情冷心,卻再也尋不到了。也罷,且由它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我這愁腸滿腹,說與誰聽?他那般高雅出塵,我自是配不上他。淤泥堆里滾出來的人,還巴望著干干凈凈,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紅燭高照,與人對飲,酒是催情酒,人非夢里人?蓢@!我嬌聲笑著,任那雙手將我的衣衫褪盡。芙蓉暖帳,破碎呻吟,一番云雨,極盡纏綿。身不由己又如何,倒不如縱情享樂,我如世人一般,貪那一時的歡與虛空的快活?詹皇巧,色也不是空,都說出家人四大皆空,既然一切都是空虛的,那么還活著做什么?出家人不是照樣要吃飯睡覺么,可見這出家人的話也不可信。出家,可笑,盡在這凡塵之中,如何出得了去?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與他便是如此,如白水,清清白白。那日他來,我彈的是高山流水,他唇角微彎,說我是他的紅顏知己。知己,我便已經(jīng)滿足。我笑,真心實意的笑,因為這人畢竟是不一樣的,他與他們不同。身邊的丫頭小蝶說,近日我的笑容里少了些虛情假意,比從前好看。他望著我,不知為何讓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小酌幾杯,我因“不勝酒力”而醉倒在桌子上,他嘆息:“為什么是你?”聲音極輕,我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他走后,我滿腹疑惑,夜不能眠。為什么叫我夜不能寐,食之無味的總是他?相思成疾,從前我不信,可是現(xiàn)在卻信了。
轉(zhuǎn)眼,第二年仲春,與他相識,已有一年,相見的次數(shù)卻數(shù)的過來,加起來,不足一天的光景,短得可憐。我竟因了這短短的一天,日日夜夜,心心念念。他邀我踏青,我欣然前往,并肩而立,登高遠(yuǎn)望,生機滿目。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時節(jié)正好。
他在花叢笑:“日出山花顏色好!蔽掖穑骸霸改芘c君化蝶去!彼θ莞睿劾飬s有了悲涼的意味。那時一雙蝶兒,從花叢里飛將出去,嬉戲纏綿,應(yīng)情應(yīng)景。我不知道自己從何處借了勇氣與膽量,表露了藏匿已久的心跡,慌忙道:“說笑罷了,莫要當(dāng)真!彼麉s道:“我信!毙睦镉形⑻鸬母杏X,溢滿四肢百骸,幸福,不過如此。原來,快樂可以不必建立在□□的歡愉之上,一句話,即便短短兩字,被心頭的那人說出來,如入仙境。這樣的感覺,讓我愿意用一切去換,即便是短短一瞬,哪怕轉(zhuǎn)眼即逝。我終于掉進(jìn)自己從前最最不屑的陷阱里,并且做好了大義赴死的準(zhǔn)備。他是我命里的劫數(shù),我認(rèn)。錯,我知,卻不改,因為不想改,不愿改。
卻沒想到,那日竟成永別。那日以后,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生生離散,消失的干干凈凈,連個睹物思人的念想都沒有留下。他留給我的,不過是記憶,能記便能忘,焉能永存?能來便能去,不得長久,留不住,什么都留不住,我早該想到的。我終究是遭了報應(yīng),真心果然是不能隨意踐踏。會疼,我捂住心口,痛徹心扉。
那么我改,可是他沒有給我機會,他不在,我改給誰看?死不悔改,大抵便如我這般吧。這個人,叫我愛也不成,恨也不能,我該如何?誰能指給我一條明路?
倘若,我沒有遇見他,那么今時今日,會不會又是另一番景象?我還是那個放蕩不羈,游戲人間的我,他還是那個俊逸非凡,超脫出塵的他,不相見,不相識,無謂相思,就此一生?墒,我為何會反常到想到“倘若”,這樣的詞來?莫名其妙,我自己都不曉得。
我閉上眼睛,眼角有了濕意,我本以為自己的眼淚早已流干,可是沒有,這雙眼睛,竟還能流出淚水。原來那些個“我本以為”都是錯的,錯到離譜。
三郎,入我夢來。來我夢里,對我笑一笑也好,我便知足?墒,蒼天不仁,我所求的不過是一個最卑微的幻像,它都不曾滿足我。
再過一年,我終于知曉,他秦三郎,秦慕知,家境殷實,世代經(jīng)商,父母早逝,其兄嫂將其養(yǎng)大。三年前,其兄秦慕游迷上一個青樓女子,癡心癡情,要為那女子贖身,被那女子一句“我不能夠”打發(fā)了去。第二日便聽說,他喝醉了酒,墜河而亡。只是我當(dāng)年,縱情享樂,萬事不知,更何況,別人的一切,與我何干?
我失了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行尸走肉一般,活著只為死去。
有一夜,我做了一個夢,夢里那人與三郎竟有六分相似,他握著我的手,道:“非昨,和我走吧!”眼中是款款深情和欣欣期盼。我巧笑嫣然:“慕郎,我也想要與你長相廝守,白首偕老!彪S即眉尖微蹙:“只是可惜,我不能夠!”然后我將手緩緩從他的手中抽離,觀他神色變化,從狂喜到失落,如從天堂跌入地獄,從極樂到極苦,叫我好不快活!
原來如此,一切早已注定,知曉真相后,一切疑惑都可以迎刃而解。他接近我,目的明確,是要讓我嘗嘗付出真心而不得回應(yīng)的滋味。所有一切,真假難辨。是我作惡多端,該當(dāng)如此報應(yīng),我認(rèn)。但我還是想要知道,三郎,你可曾,有那么一刻,愛過我?我記得你嘆的那一句“為什么是你”,何故?告訴我,即便欺瞞,我也愿聽。
我是貪了,貪這個人,貪這顆心。
那么讓我再一次乞求,三郎,入我夢來。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