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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看卻東風(fēng)歸去也,爭教判得最繁枝
23
“老太太,門外有一位羅奶奶,說是姨奶奶的姐姐,太太讓回老太太!
祺哥兒四歲那年,長房長孫賀鳴禮娶進(jìn)了媳婦,賀家在京的兩房女眷都在口頭上都順次榮升了一級,賀母的稱呼成了老太太,楚蘅成了太太,曹錦繡卻仍是姨奶奶,等到祺哥兒將來納妾,她可以升級為老姨奶奶,然后老死在這個位置上。
賀母有些疑惑地看向曹錦繡,曹錦繡也一臉茫然。她的三個姐妹都是庶出,大姐夫家姓胡,二姐夫家姓葛,妹妹夫家姓曹——當(dāng)時一心拿女兒抵債,她父母也顧不得同姓不婚的古訓(xùn)了。既然并無姐妹嫁到羅家,這位羅奶奶是誰?難道是堂房的姐妹?曹家族親并沒有在京的,曹錦繡自小與隔房的親眷來往不多,在肚里輪了一圈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向著賀母搖了搖頭。
賀母想了想道:“難得有人來瞧你,就請進(jìn)來見見吧,反正是女客!
自打兩個兄弟被遣送回鄉(xiāng),曹錦繡本以為自己在賀母面前的好日子已經(jīng)到頭,誰知她母親隨后就寫了一封信來,痛哭流涕地為兩個兒子的不肖向賀母道歉,說了不少自責(zé)之言,幾乎隔著信紙都可以聽見她自批臉頰的啪啪聲。其后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說聽兩個兒子說錦兒過得甚是不好,既無丈夫憐愛,又不得姨媽照拂,非但備受正室欺凌,連丫鬟仆人也不把她放在眼里。自己將女兒交托,實在不曾想到妹妹如此心狠,簡直不如路人。既然如此嫌棄她女兒,不如送回娘家,最多她死時將女兒一起帶走。曹錦繡念信念得泣不成聲,賀母也聽得慚愧無地。雖然不能將曹錦繡接回,倒也力逼著兒媳將曹錦繡身邊的人都換了一遍,親挑了幾個她使熟的丫頭送過去,又時常給她些體己。這樣的細(xì)事楚蘅總不能和婆婆爭執(zhí),便也睜眼閉眼過去了。
曹錦繡別宅獨居不過一年出頭,賀母又病危了一次,正趕上曹錦繡染上了傷寒,也病勢沉重,賀母心痛不已,吊著一口氣哀求兒子兒媳將曹錦繡接回來同住,“橫豎讓我們娘兩個死在一處”。賀弘文先頂不住答應(yīng)了,楚蘅答應(yīng)得也十分痛快,不但立刻接回了曹錦繡,而且待婆婆身子稍好便告訴婆婆和丈夫:以后賀弘文隨意納婢置妾,她一概不管。
她當(dāng)真撒手不管,賀母和賀弘文反倒擔(dān)心起來,賀弘文不論,光是賀母便在兒媳面前反復(fù)言說,自己只是擔(dān)心曹錦繡乏人照顧,接回來也仍是照舊與她同住,斷無別的意思。楚蘅也反復(fù)言說,自己只是悔不當(dāng)初,如今想開了,與曹錦繡無關(guān)。賀母心里不信,兒媳婦越是笑得輕松,她越覺得其中有深意,就連曹錦繡也沒敢再挑撥此事。
曹錦繡搬回來也有一年了,除了不時丟給賀弘文幾個幽怨的眼神,彈幾支無人喝彩的相思曲,剩下的便只有以半年為期攛掇賀母向楚蘅要些財物給她爹娘,要錢的名目花樣翻新:兩個兄弟要娶親,父親中風(fēng),房子被雷劈塌了半邊要修復(fù)……種種不一而足。因賀母病情一直反復(fù),楚蘅也不反駁,只是次次都重申開支必須壓到百兩上下,其中還有小半要曹錦繡自己拿出來。曹錦繡十分憋氣,賀母倒每次都替楚蘅開脫:“族里的人瞧著呢!币蛸R老太太聽說了曹家兄弟的事,雖然不好責(zé)備賀母,卻讓二房里的三少爺親自從原籍送了信來,信中說:若再發(fā)現(xiàn)賀家哪一房中有財物流向妾室娘家超過百兩,那一房的一半家資便歸發(fā)現(xiàn)者所有,家里奴婢發(fā)現(xiàn)上報的,每次賞銀千兩。其實誰都知道這封信是沖著三房去的,雖然大太太只是笑了笑便丟開,但下面的小輩卻不能不在乎這一大筆銀子,奴才們更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故而無數(shù)只眼睛都自發(fā)盯著賀母西暖閣的動靜。其他房中的妾室為自己的待遇深感不平,于是在賀家各房,“外甥女”三字成了個含義曖昧的笑話。
婆婆的規(guī)矩太狠,賀母也不敢拿兒子的一半家資開玩笑,只好在姐夫病重時偷偷賣掉了最后一百畝奩田。曹錦繡欣慰之余,也明白以后這位姨娘是再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了,又暗暗發(fā)愁。這一天剛巧在與賀母談?wù)撍赣H的病情,為自己不能親去榻前侍奉淌眼抹淚,便來了這個自稱是她姐姐的羅奶奶。
丫頭將那女客引了進(jìn)來,曹錦繡一見之下便大吃一驚,又有些懊喪,原來來的正是她的庶姐曹錦云。這位二姐跟她三哥曹完是同母,雖然焦姨娘不過賣唱出身,也并不十分得寵,但生下的一兒一女,曹完是曹家兄弟中唯一一個肯做事的,曹錦云則心思靈巧,最會察言觀色,故而深受父親喜愛。也正為此,曹錦繡的母親對這母子三人十分忌憚,曹錦繡雖與這二姐只差一歲,卻并不親密。當(dāng)年在涼州,是她母親一力做主,硬將曹錦云給了一個年過半百的好色商人做妾,本想著這個庶女一輩子定是再無出頭之日,但這時看這自稱是羅奶奶的曹錦云,面容比八九年前更覺嬌艷,倒像是曹錦繡的妹妹;遍體綾羅,滿頭珠翠,卻并不俗氣,相隨的丫頭仆婦也衣履整齊,舉止得體,絲毫也沒有潦倒受罪的樣子。她大方又不失親熱地向賀母問了好,說是不久前剛回老家省了一次親,父親的病情已有好轉(zhuǎn),母親也好。賀母聽說曹姨媽的近況,忙問了一回,曹錦云答得十分耐心詳盡,令賀母對這名義上的外甥女也親近了不少,說了一會兒閑話,便吩咐曹錦繡帶了她姐姐去自己房里敘敘。
曹錦繡勉強(qiáng)笑著,將曹錦云帶回了自己的西暖閣。剛一落座,曹錦云臉上的笑容便不見了,望著曹錦繡紅了眼圈:“終于見著妹妹了!妹妹的臉色比在家時好些,只是竟比那時還瘦……”
曹錦繡雖對這姐姐一向疏遠(yuǎn),但許多年來從沒人這樣跟她說體己話,就是她的同胞兄弟,也只是一味朝她要錢,何嘗在意她的胖瘦。曹錦繡心里一酸,眼圈便也紅了,再說不出冰冷的話,低了頭道:“不過是捱日子……”
“妹妹別這么說。”曹錦云握住曹錦繡的手,“妹妹生來就是福相,定有后福的……唉,都是我,今兒好容易見了,還不快別傷心了,好好地說會兒話。在這京城里妹妹除了賀家也沒旁的親人,想來也孤凄得很……以后就好了,我時常來給你解悶。”
曹錦繡這才想起問她:“二姐怎么成了羅奶奶?我記得姐夫是姓……”
曹錦云嘆口氣道:“妹妹沒記錯,爹娘是把我許給了葛萬源?赡侨说拿暶妹靡仓赖模钍蔷粕珶o厭。爹娘離開涼州沒多久,他就把我送給了他的一個朋友!
曹錦繡大吃一驚,“姐姐雖然作妾,也是良家女兒,況爹爹無論如何也是做過官的,他怎敢如此?”
曹錦云道:“我們這樣獲罪流放的人家在涼州是什么景況,還說什么良家不良家?況爹娘走時又朝他要了一筆錢,講好了以后我憑他家處置,生死不論的……”
曹錦繡心里一沉,這事她也隱約知道,但當(dāng)時她母親只想著這庶女或被折磨而死,再沒想到她會被送給別人。曹錦云雖是庶出,到底也是官宦人家長大的,如何受得了這般侮辱?她看著曹錦云的目光也多了些歉意,道:“實在對不住二姐,我不知道……”
曹錦云爽然一笑:“這哪里怪得你。不瞞妹妹,我被那姓葛的送給了一個徽州商人,那人大前年才又把我送給了現(xiàn)在的丈夫。我如今的夫家姓羅,算是個殷實的商戶,三十歲了,對我也還溫存……也算因禍得福。”
曹錦繡見她坦陳自己的遭遇,雖有些鄙夷她曾侍數(shù)人,倒也有些感念她的誠懇,便嘆了口氣。又一想,自己也是再嫁之身,又哪里比曹錦云好些?勉強(qiáng)笑道:“如此,姐姐也算苦盡甘來了。”
曹錦云擺手笑道:“還算過得。我家老爺?shù)牡帐覠o子,我去年生下個兒子,這才算被他家容下了!币姴苠\繡臉色猝變,忙道:“是我不好,傷著妹妹的心了。聽太太說妹妹如今吃著神醫(yī)的藥,以后定能康復(fù)的。我雖有個兒子,到底不過是商賈人家,跟妹妹這樣的書香門第可怎么比呢?”
曹錦繡見她主動自低身份,心里舒服了些,說道:“商賈人家也是好的,只要對姐姐和善便好。姐姐今日就該帶外甥來,我這做姨媽的也好預(yù)備些薄禮。”
曹錦云笑道:“若在我身邊,哪有不帶來拜見妹妹的?多看妹妹一眼,他也多些靈氣。只是這一次,是我家老爺要在京城開一處買賣,我陪著他來,孩子卻留在原籍,給他嫡母帶著!
曹錦繡一愕:“這么說,如今在京城,一應(yīng)家務(wù)都是姐姐做主?”她心里一沉,曹錦云倒真是翻身了!臉色便也不大好看。
曹錦云搖頭道:“妹妹沒聽說過‘丫頭拿鑰匙,當(dāng)家不做主’?家務(wù)事我雖能拿主意,到底也有好些規(guī)矩管著,每半年還得跟家里的太太奶奶們報一次賬目,哪里就能自專了。日常人情往來也有好些不便宜——人家都是穿紅裙子的,我站在中間也覺沒意思。唉,今兒見了妹妹,我才能把這些話都訴出來,平時可跟誰說呢?”
曹錦繡面色稍和——到底還是個妾。雖然曹錦云日常來往的也不過些商賈人家,但妻妾仍舊有別,這二姐雖然得勢,也還是得向一眾正室賠笑。她淡淡道:“聽起來姐姐進(jìn)京也有些日子了,怎么才來瞧我?”
曹錦云道:“是去年年底到京,也有半年了,只是我們老爺新來京城落腳,又要經(jīng)營生意,又要四處拜客,忙得腳不點地。本想著稍有些著落就來看看妹妹,偏我們老爺又要往南邊去進(jìn)一批貨,正好路過咱們家,我便纏著跟去了,前些天才回來。太太身子倒康健,氣色也不差,只是想念妹妹,說著說著就哭了,囑咐我一定多來陪你說說話,所以我才回京便趕著來看妹妹。妹妹別掛心,我走時留給父親五百兩銀子,家里也能應(yīng)付一陣!
曹錦繡心里苦澀,她別說有丈夫陪著一起回趟娘家,就是五百兩銀子也斷乎拿不出來。四個姐妹只有她是嫡出,可她只怕是最苦最難的。她擦了擦眼淚,問道:“大姐和小妹怎樣,姐姐知道么?”
曹錦云輕輕嘆了口氣,低下了頭:“我離開涼州的時候,小妹已經(jīng)……不在了。”她擦了擦眼淚,“被那人活活折磨死了,聽說連副像樣的棺材都沒有……竟沒活到十七歲……”
曹錦繡大吃一驚,她雖知道小妹嫁得最差,但聽聞死訊還是渾身一震。若不是母親護(hù)著,本該是自己嫁給那放債潑皮的。她顫聲道:“家里……何姨娘知道嗎?”
曹錦云搖搖頭,“家里哪有能力去涼州打聽。若不是我說起,爹娘都不知道。何姨娘已經(jīng)歿了,聽說她死的時候口口聲聲說小妹來接她,家里人都當(dāng)她胡言亂語,F(xiàn)在看……這鬼神的事倒真難說。”她輕輕擤了擤鼻子,“大姐的夫君不在了,嫡子把她們母女趕了出來,現(xiàn)在也不知流落在何處……四個姐妹,如今就剩你我兩個!
“就!覀儍蓚!辈苠\繡有些失神地喃喃重復(fù)了一遍,沒有推開曹錦云握過來的手。
曹錦云此后便常來看望曹錦繡,又邀了曹錦繡到她家里走動。曹錦繡先是自重身份,不愿往從商的人家里去,但曹錦云邀了三四次,實在卻不過,賀母也勸她出去散散悶,便只得去了一趟。那羅家的宅院雖然在京城中算不得上好的地段,但庭院十分寬敞,軒閣也算別致,一應(yīng)陳設(shè)器具都很看得過。更難得的是下人都叫曹錦云“奶奶”,并不帶那“姨”字。曹錦繡心下含酸,曹錦云察知,便笑道:“我這是天高皇帝遠(yuǎn),再說商家到底不比讀書人家那般規(guī)矩森嚴(yán)。妹妹有婆婆護(hù)著,正是坐享其成之時,豈不比我這勞心勞力勉勵支撐的勞碌命強(qiáng)!
曹錦繡道:“姐姐這是慪我。我在賀家過的什么日子,姐姐便沒聽二哥說,自己也該看出來了。我這姨奶奶,連姐姐家的大丫頭怕都不如!
曹錦云打量著曹錦繡身上的穿戴,笑道:“妹妹這才是笑話我!
曹錦繡冷笑一聲,“凡是眼睛能看見的地方,自然不會虧待了我!绷_家的茶竟也不比賀家日常用的差,曹錦繡喝了一口更覺不是滋味,將茶杯撂下時便也格外重。
曹錦云瞄了一眼那細(xì)瓷描金的杯子:“這話說得是,人這一輩子,過的并不全是那個面子,終究還要有里子。我說句話妹妹別往心里去!眽旱土寺曇,“女人無論多得臉得勢,有兒子傍身才能長遠(yuǎn),這雖是老話,卻沒錯的。就說我頭上那位奶奶,無論如何都要把玉哥兒留在她身邊,我倒也不擔(dān)心——養(yǎng)大了玉兒,她自己也好有人養(yǎng)老!妹妹便是一時身上不便,怎么別的妾室通房生的兒女,也不養(yǎng)一個在名下?姨太太自是答應(yīng)你的。你可別任性,白耽誤了。”
曹錦繡臉色更沉:“哪有別的妾室通房?我們那太太是個醋甕,把表哥管得連我的面都不敢見,更別說旁人。兩個哥兒都是太太生的,她能過繼一個給我?”
曹錦云忙道:“我不知道,原是我說錯了!庇謬@道,“這樣說,真是苦了妹妹!
曹錦繡眼里沁出水光來,“做人妾室,不就是這么著?我也不指望什么了!
曹錦云急道:“妹妹怎么這樣說?姨太太雖好,我去了這幾趟看,也眼見一日不如一日。妹妹以后怎么辦,難道不早些打算?”
曹錦繡賭氣道:“我能有什么打算?最多不過是讓那姓宗的把我吃了。我只不服——誰家有這般嫉妒的女人?偏上上下下還維護(hù)著她。她那兒子也當(dāng)真奇怪,見了我就哭,就沖這個,我還指望順順當(dāng)當(dāng)活到死?”
曹錦云沉吟半晌,道:“這可奇了。賀家那小少爺我也遇見過兩次,要說我的面貌雖遠(yuǎn)不及妹妹,但輪廓上也有四五分相似,可他見了我倒活潑,和他說話也都答的。怎么他見了妹妹就會哭呢?”
曹錦繡面上微紅,她當(dāng)然不能說這孩子還在胎里時她便害過他,正想隨便支吾過去,曹錦云忽道:“別是前世有什么沒解開的淵源吧?妹妹不知道,我們這附近有個清心庵,主持慈航師太最好說這些因果,那前世有欠了銀錢,或欠了情分未了的,見了面再不能好。西城玉器韓家的太太剛進(jìn)門時,無緣無故跟小姑子仇人似的,慈航師太見了說是隔世的宿仇,前兩世她們是一家子的妯娌,小姑子倒是居長,韓太太常向婆婆說這嫂子的首尾,嫂子不堪受冤自盡了,所以這一世見了韓太太便恨。慈航師太施了神通給她們解開了,如今姑嫂和睦得親姐妹一般!
曹錦繡心里一動。祺哥兒見她便不自在,這件事一直橫在賀母心頭,提醒著賀母這孫子差點便不能出世。雖然嘴上不說,但曹錦繡知道賀母心里始終有個疙瘩。若能把這冤孽解了,自己的日子豈不好過些?何況賀鳴祺是賀弘文的長子,只要長成,自己未來總要他奉養(yǎng)的……她抬頭道:“姐姐說的是真?這慈航師太怎么才肯幫人呢?”
曹錦云道:“她是個有慈悲心的,倒并不要什么布施,不過只渡有緣人罷了。今日晚了,改日我陪妹妹到她庵里去聽她說說法。若有緣,幫妹妹轉(zhuǎn)轉(zhuǎn)運氣豈不好?”
曹錦繡心里高興,面上卻仍不帶出:“如此就多勞姐姐了!
她雖這樣說,心里卻還有些信不過,回家便對賀母說這清心庵中的出家人極好,央賀母派人去探聽。云嬤嬤去了一日才回來,倒是眉飛色舞,見了賀母便道:“這老姑子有些意思,她說的都是勸人向善的話,講了不少古記,都是聽得明白的!
賀母這些年吃齋念佛,也喜聽出家人說法,便問道:“她都說些什么?”
云嬤嬤道:“有些個話說的可怕,老奴也聽得心里頭毛毛的。今日她說的倒是妻妾的事。她說若真是沒有子嗣,納妾也罷了;若只是為了家主胡天胡帝的心思,耽誤女孩兒的青春不說,還壞了人的心性——不惡毒的婦人,為爭寵也惡毒了,不妖媚的也只好學(xué)著妖媚,是極傷陰騭的!
賀母聽著便念了一句佛道:“這說的倒也是!
云嬤嬤道:“她還說,如今這些富貴人家,家家都蓄著婢妾,于是世風(fēng)人心也越發(fā)不好起來。許多大宅門里的官眷,原本都是體面人家的小姐,嫁了人,做了主母,為著這嫡庶二字便什么良心慈悲都不顧了。妾室爭寵的手段也層出不窮,嫡妻對妾室和庶子女的手段也越發(fā)狠辣,都不顧報應(yīng),可這報應(yīng)當(dāng)真有的。她說揚州有位鹽商的太太,因丈夫貪花,她心也狠起來,凡婢妾進(jìn)門,先抽二十鞭子,無過也打的。平日有妾室得寵,她便要尋出過錯來,或是鞭打,或是餓飯,甚至拿烙鐵烙。婢妾里也有被折磨死的,也有不堪受辱自盡的,她也不怕。想不到后來他家得罪了方伯,結(jié)果就尋了些事,把她兒子拿來過堂,打了又打,又拿了鐵板來烙,凡她每日折磨人的手段,都在她兒子身上用過了。后來有人點醒她,這是她的業(yè)報,她這才怕了,趕緊禮佛懺悔,又優(yōu)恤死了婢妾的家人,萬般的后悔,她那兒子才在還剩一口氣時放了回來。算起來他挨鞭子的數(shù)目,就跟他母親打那些婢妾的一般多,可見真是報應(yīng)了。”
賀母聽得連聲念佛:“阿彌陀佛,罪過!人家雖做妾,也是個人,她這也忒狠毒些,只是報應(yīng)得也太可畏!
云嬤嬤道:“還有更可畏的呢。說是有個在四川做官的,在任所上置了一房妾,十分寵愛。他的嫡妻原本病弱,那妾有了兒子便不安其位,假意殷勤,把砒霜混在粥里給正室和嫡子吃了。”
賀母哎呀一聲:“真有這么狠毒的人!那嫡子總是她丈夫的骨肉,怎么下得去手?”
云嬤嬤道:“可不是嗎?結(jié)果那嫡子貪玩不曾吃,正室吃了幾口發(fā)覺了,便忍了痛叫人抱了那妾的兒子來,強(qiáng)把粥灌了兩口下去!
賀母嚇得目瞪口呆:“那庶子……”
云嬤嬤點頭:“嫡母庶子都死了。那妾不知怎么哄了丈夫,那人也昏聵,竟不曾追究。后來那妾又生了一個女兒,小孩子不懂事,將藥老鼠的砒霜放在了母親碗中,將那妾毒死了,偏女兒第二日無故也死了。人都說那是嫡妻來索命的。她丈夫這才知道前事的真相,便棄了這妾,草草埋了。可嘆一場經(jīng)營,到頭來連個祭掃的人也沒有!
賀母道:“這才是天理報應(yīng)。這樣壞心術(shù)的人只怕下輩子還未必善終呢!
云嬤嬤道:“還有一個,似乎是湖南的什么地方,有個官太太,怕有了庶子女壓著自己的孩子,尤其喜歡給人喝紅花湯,連那些并不曾與她丈夫有首尾的丫頭也不放過,不知多少人被她毀了一世。結(jié)果她自家的三個女兒都如何調(diào)養(yǎng)也沒有孩子,后來竟被夫家休了。這也是業(yè)報呢!
賀母點頭道:“損人子嗣自然是傷陰騭的。但報在她自己身上也罷了,報在她女兒身上就可憐了些!彼鋈幌肫鸩苠\繡就是被正室灌了紅花湯才絕育,后悔招出這個話題來,忙岔開道:“果然說得血淋淋的嚇人,天晚了,快別提了!
云嬤嬤又閑話了幾句,賀母便讓她去歇息,留下曹錦繡對著姨母珠淚滾滾:“下人當(dāng)著姨媽的面就這般糟踐我,姨媽,我還活得下去么?”
賀母摟了她勸道:“她不是說你。她是個直性子的人,聽見什么就說什么。你這心思也太細(xì)了。”
曹錦繡道:“姨媽,她分明是故意的!她說那個害正室遭了報應(yīng)的,難道不是譏諷我?那拿烙鐵烙人的……還有灌人紅花湯卻讓閨女遭了報應(yīng)的……”她哭出聲來,“那、那分明是在說我娘!”
賀母嚇了一跳:“你娘拿烙鐵烙人?”曹姨媽對婢妾一向嚴(yán)苛,當(dāng)年也教過賀母給丈夫的通房灌紅花湯,只是賀母心軟,那通房又有氣焰,竟未能行。賀母如今想起,這灌紅花湯的事,姐姐想必做過;但拿烙鐵烙人,委實匪夷所思了些。
曹錦繡話出口便有些后悔,卻又收不回去,只得低頭道:“也不是……那婢女十分妖媚,勾引我爹爹,我娘氣急了,剛巧正帶著丫頭熨衣服,便順手把熨斗砸了過去,那婢女……臉上燙壞了!
賀母打了個冷戰(zhàn)。雖然是失手,但姐姐這也太……她又回想云嬤嬤剛才的話,難道錦兒如今的遭遇,都是姐姐種種行事的報應(yīng)?
她越想越覺可畏,禁不住合掌念了一篇經(jīng),心才定了些?粗栽诔槠牟苠\繡,嘆口氣道:“錦兒,你以后跟姨媽一起吃吃齋禮禮佛吧,能修修來世也是好的……”
曹錦繡其實也正想到了這一層,身上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當(dāng)年她在那千戶家受到正室的欺辱,其實那些手段跟自己的母親也差不多,只是母親總還要遮掩行事,那婦人卻一味潑悍,并不顧忌名聲,她便有招數(shù)都用不出來。嫁給賀弘文之后受到楚蘅的排擠,可自己的父親也有被幽閉冷落而死的妾室,純出于母親的構(gòu)陷。更別說那紅花湯……她忽然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去見那慈航,求她消了自身的罪孽!她從來都最親近母親,但此刻,她真的有些怨恨了。
見到慈航,曹錦繡又有些失望:她并不是她想象中仙風(fēng)道骨的樣子,不過是個矮墩墩的尋常女子,只是眉目慈和,不惹人討厭而已。
曹錦云拉著曹錦繡跟慈航見了禮,慈航上下打量了曹錦繡幾眼,淡淡道:“這位奶奶身上的冤業(yè)不少!
曹錦繡打了個寒噤。曹錦云忙道:“正是來相求師父發(fā)個慈悲,幫我妹妹一幫。我妹妹才二十四歲,后頭的日子還長著呢!
慈航閉上了眼睛道:“人有向善之心,那便渡得。若無此心,便是菩薩也無法了!
曹錦云忙道:“我這妹妹最是心腸慈善,從無害人之心的!
慈航笑了一笑,半晌才道:“這位奶奶,你丈夫的女兒掉在水里,你會怎樣?”
曹錦繡驚得長大了嘴。當(dāng)年她還在千戶家中,正妻所生的女孩才兩歲,大中午在井邊玩,看她的人嫌太陽大遠(yuǎn)遠(yuǎn)躲在樹蔭下,那女孩失腳掉了下去。她其實就在不遠(yuǎn)處,卻沒有去幫著搭救,而是悄悄躲開了。后來那女孩雖救了上來,卻受了驚嚇,據(jù)說呆傻了……這件事天知地知,這尼姑怎會知道?
她的冷汗涔涔而下,膝頭一軟長跪在地:“師父救救我!我……我從來沒有害人的心,只想自!
慈航淡淡道:“只顧自己,這便落了下乘。這位奶奶,你若一味如此下去,我是幫不了你的!
曹錦繡急道:“師父要我怎樣做,我都改!我的后半生都在師父一念之間,師父你發(fā)發(fā)慈悲吧!”
慈航看她半晌,嘆了口氣道:“也是我跟你有緣,自然無法撒手不理。你今日來,是為一個幼童不是?”
曹錦繡看了曹錦云一眼,曹錦云連連搖頭,表示并不是自己說的,曹錦繡越發(fā)信了慈航的修行,答道:“師父說的正是!
慈航道:“你把你二人的八字給我!辈苠\繡報上八字,慈航閉目冥思了一刻,開目嘆道:“你前世是他的長嫂,他自幼父母雙亡,由你撫養(yǎng)。但你心腸不正,所有好東西都給自己的女兒吃了用了,這小叔子只得最粗劣的東西,稍有訛錯你便打他,所以他如今見了你還怕得很。至于今生你又險些造了殺孽,那是又添了一層怨仇!
曹錦繡聽見她說“險些造了殺孽”,知道她的所指,不禁眼淚雙流:“師父,如今我知錯了,該怎么辦才好?”
慈航道:“知道怕便好,我可以幫你想個法子。你隨我來!
曹錦繡跟著她進(jìn)了庵堂,前后也不知做了幾多法事,最后慈航交了一個白綾做的小包給她,道:“你放在枕頭里,從今日起吃四十九天齋,不得動嗔貪之念。能否解得,就是天意了!
曹錦繡大喜,忙接了那小包,里面薄薄的,似乎也是包了一塊布。曹錦繡想要打開,慈航笑道:“我是出家人,從不做魘鎮(zhèn)之事。你不放心,回家拆看即可!辈苠\繡被她說破心事,忙連連道歉,謝了出來。
出了庵堂,曹錦云責(zé)備道:“妹妹不該疑心,慈航常說若不能篤信,效力便要減半!
曹錦繡一驚,忙問:“那怎么辦?”
曹錦云道:“有什么辦法?妹妹已經(jīng)疑心了。不如索性打開看看,里頭到底是什么?”
曹錦繡遲疑半晌,終究還是打開了布包,里面只是一條白布,上頭什么都沒有。姐妹兩人翻看了半天,都不解其意。最后曹錦云道:“既然不過是條白布,你可放心了。快拿回家去,按著慈航師父說的辦吧!
曹錦繡暗暗懊悔自己多心,又想倘若效力折半,自己豈不落空?但后悔也無用。她回到家中,將白布仍用白綾包好,拆開枕頭縫了進(jìn)去,自己即日起便齋戒起來。賀母問緣由她也不說,倒讓賀母心里十分納罕。
未過幾日,云嬤嬤便告訴賀母:“跟著姨奶奶去清心庵的兩個丫頭說,姨奶奶見慈航時把跟去的人都遣開了,也不知說些什么。姨奶奶回家便把一個白色的物事藏在了枕中!
賀母奇道:“那白色的是什么?”
云嬤嬤搖頭道:“這個說不好。不過聽說上一次那羅奶奶讓姨奶奶去見慈航,是為祺哥兒的事!
賀母一下子坐了起來:“祺哥兒什么事?”祺哥兒這幾天有些發(fā)熱,聯(lián)系到曹錦繡枕中的白色物事,賀母立即便想到了魘鎮(zhèn)。雖然一面對自己說錦兒不是這樣的人,卻仍禁不住心頭亂跳,一陣頭暈?zāi)垦。云嬤嬤忙拿了她素日吃的藥丸,服侍她吃了,安慰道:“那慈航倒像個正經(jīng)出家人,太太也不用想太多!
賀母心思稍定了些,但事涉她的長孫,她想來想去還是放心不下,便對云嬤嬤說:“你悄悄到錦兒屋里,把她的枕頭拆開看看。若無事豈不大家安心!
賀母便叫了曹錦繡來東拉西扯,云嬤嬤自到曹錦繡房中,過了一盞茶的工夫便黑了臉回來。賀母一見她的臉色心便沉到了底,曹錦繡先是一愣,待看清云嬤嬤手上的東西,驚得站了起來,忙解釋道:“姨媽,我……這不是……我沒有壞心……”
云嬤嬤惱怒地瞪著她,“這上頭寫的是祺哥兒的生辰八字,你將它放在枕中做什么?還是用血寫的!你還說沒壞心!”
曹錦繡瞪大了眼睛:“誰說這上頭有……”她搶過那白布展開來,頓時嚇出一身冷汗:那白布正中有一行小字,正是賀鳴祺的八字,那字是暗褐色的,確實極像干涸的血跡。
曹錦繡嚇得木了。她將白布縫入枕中之前還反復(fù)看過,上面分明什么都沒有,怎么這會兒會顯出字跡?回頭見賀母怔怔盯著自己,眼里全是失望,甚至還有怨恨,她腦中嗡嗡作響,撲通一聲跪下,辯解道:“姨媽,我冤枉!這白布本來……”她忽然想到一種可能,扭過頭狠狠看向云嬤嬤,“是你栽贓我!”
云嬤嬤不屑地冷笑,“你這話只好哄哄太太。我栽贓你作甚?這東西是不是你自己親手縫進(jìn)枕頭去的?剛才我拆開枕頭拿出它來,黃嬤嬤也看見了,難道這家里的人都栽贓你吧?”
曹錦繡忙抱住賀母的腿哭道:“姨媽,求求你,你去問問我姐姐,當(dāng)初慈航師太給我這布上沒有一個字的!”她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可曹錦云也不能證明她回家之后沒有自己寫上字啊。這分明是個圈套!陷害她的圈套!一定是宗楚蘅串通了家里的仆人害她!
曹錦繡橫下了一條心,“姨媽若不信我,我這就死了也罷!只是我死之前請姨媽傳太太來問個明白!分明是她買通了人來陷害我!”
賀母看了她一會兒,搖了搖頭:“罷了……云家的,你把她……交給你太太處置吧!
“姨媽!”曹錦繡慘呼著,“我是您的親外甥女,您從小看著長大的……您就連信我一次都不能嗎?我冤枉,我真的冤枉!”
賀母閉上眼睛,流著淚揮了揮手,“我信你,楚蘅信不信你?這家里的人都信不信你?錦兒,姨媽能回護(hù)你多久呢?”
出乎意料,楚蘅并沒將曹錦繡怎樣,只是問明了原委,十分嚴(yán)厲地斥責(zé)了她不該搞這些怪力亂神的把戲,罰了她三個月的月錢,便放了她回房。她自己去賀母面前回話:“媳婦一向不信這些個歪門邪道,曹妹妹做的事雖然犯忌,罰一罰也就罷了,沒得要打要殺讓人笑話!
賀母有些奇怪,又一想,這是兒媳婦怕自己又著急生病,于是生出了幾分感念,道:“可是祺哥兒當(dāng)真病了。”
楚蘅笑道:“祺哥兒生來就體弱,這會兒剛?cè)肭,著了涼便喉嚨痛,每年也這樣,不算什么!
賀母心想,祺哥兒體弱,說到底也有曹錦繡當(dāng)年造下的孽,心里便又有些愧疚,道:“你若要罰錦兒……我不攔著就是!
楚蘅道:“哪里的話。媳婦在老太太面前還玩什么虛頭?曹妹妹雖滿心防著媳婦,媳婦卻并沒想將她如何,這么些年媳婦可動過她一手指頭?連大聲說她一句也沒有。先前是媳婦年輕不懂事,見不得她與夫君圓房,如今也想通了,只要夫君愿意,媳婦斷無二話,更別說拿住她的錯處趁機(jī)害她!
賀母聽得感動,想想這五六年來,曹錦繡傷過楚蘅,楚蘅倒真不曾將曹錦繡怎樣,心里也后悔起來,嘆道:“我是老糊涂了,做錯什么事,你看著弘兒,莫怪我才好。”
楚蘅笑道:“這話更是折殺媳婦了。老太太對媳婦是好的,媳婦心里都記著呢,哪里還敢怪老太太。老太太別往心里去,曹妹妹說她冤枉,那便信她冤枉,反正媳婦也不信那些個神神鬼鬼的。”
賀母忙道:“你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神鬼都是有的!”心道:原來這孩子是因為不信神鬼才不重罰錦兒,倒真是實心眼得很。唉,換了任何人,哪里見得別人對自己的兒子做這種事?就是真冤枉也要打殺。可楚蘅竟這么饒過了,可見她真是沒有害錦兒的心。
楚蘅道:“神鬼若有,賀家也是積善之家,老太太吃齋信佛,夫君行醫(yī)濟(jì)世,媳婦也沒做過什么虧心事,那神鬼只該保佑我們,要不豈不沒了天理!庇职参苛似牌艓拙洌@才告退。
她回到自己房中,輕輕吐了口氣。她確實并不信魘鎮(zhèn),但這并不等于她不恨曹錦繡,即使沒有一絲效果,這種行為的動機(jī)仍是傷害她的孩子。她是個母親,如何能容忍!
不能容忍,也得忍。曹錦繡又不是沒有被送出過家門,結(jié)果如何?一年多便回來了。這會兒婆婆在氣頭上,只消再過幾天,便又會免不了東想西想,替曹錦繡想出無數(shù)只有她才認(rèn)為能成立的理由。只有婆婆徹底看清了她,痛恨了她,這顆毒草才再沒有春風(fēng)吹又生的機(jī)會。
她不擅長做圈套去害人,但是如今,為了她的孩子能平安長大,她是不是應(yīng)該想個辦法,讓曹錦繡的惡毒昭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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