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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失眠時寫的一段賀弘文婚后的故事,大家看著玩吧。
看卻東風歸去也爭教判得最繁枝
1
剛穿過月洞門,早在廊下張望的明珠便急急迎上來,壓低了聲音道:“姨奶奶又在老太太跟前提那件事呢,老太太有些活動,太太千萬在意!
楚蘅笑了笑。明珠是婆婆的貼身丫鬟,卻早已成了她的眼線。這不奇怪,婆婆個性優(yōu)柔,向來分不清好歹,再加上久病在床,從未管過家,凡長了眼睛的人,都明白誰才是這個家的主宰。
“姐姐費心!彼⑿χ箓眼色,香怡便悄悄塞了絹包過去。明珠喜滋滋地福了福身,這才揚起聲音喊道:“太太來了!明珰,快打簾子!”
楚蘅穩(wěn)穩(wěn)重重地進了屋,在婆婆榻前問了安,又笑盈盈地扶住給自己施禮的曹錦繡:“我知道了,曹妹妹跟我鬧這虛禮,必是你又說錯了什么話,氣著了老太太,想讓我來圓場。老太太今天氣色可又不大好呢!
曹錦繡一時語塞。賀母臉色晦暗,淚痕猶在,她自然不能說老太太氣色很好;然而這個主兒一進門就扣了“氣著了老太太”這樣一個罪名在她頭上,分明是先聲奪人,有心壓得她開不了口。她想駁回去,可惜在口舌上她向來不是楚蘅的對手,心里先存了怯意,這時竟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楚蘅也并不給她機會開口,顧自俯下身,邊笑邊對賀母說道:“老太太,曹妹妹總長不大似的,她小孩子家的話您也當真?”語笑彥彥地將賀母就要吐出口的一團亂麻堵了回去。扭頭對曹錦繡笑道:“曹妹妹服侍了一上午,且回房歇歇吧,等我把老太太哄笑了,你再來!
她說得客氣,曹錦繡不敢公然拂逆,只可憐巴巴地望向賀母。賀母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說道:“你就去吧,我和你太太說!辈苠\繡無奈,只得行禮退了出去。本想放慢腳步在窗外聽上一言半語,但剛一出門,香怡眼尖便先看見了,馬上高聲喊道:“姨奶奶出來了!跟的人呢?”立刻有兩個丫頭答應著,一左一右攙了,口中問著“姨奶奶要去哪”,腳下卻半刻不停。曹錦繡心里憤恨,卻也只得由著她們將自己扶回了西暖閣。
聽著腳步聲遠了,賀母便掙扎著要坐起來,卻被楚蘅按住:“老太太有什么話,吩咐就是了,媳婦聽著呢!
賀母見她爽快,何況自己的身子也著實撐不住,便依言又躺下,示意兒媳也坐。楚蘅在榻邊坐了,替婆婆整整被子,口中笑道:“媳婦背后說句不該說的話,曹妹妹旁的都好,就是做事不分輕重——哪有嫡親的外甥女兒,眼看著姨媽連日身子不自在,還一味拿煩心的事去鬧她的?老太太疼她,她也該疼老太太才是。老爺吩咐了幾次,誰也不許拿家里的事煩老太太,她倒好,拿別家的事來說。真真這連祺哥兒都不如了——祺哥兒都還知道奶奶病著,他磕著了不能跟奶奶說呢。只曹妹妹這身子病病歪歪,媳婦也不好當面勸她……”
她只管絮絮叨叨,賀母半晌也未找到機會插進話去,忽而聽見后面一句,立刻把旁的事全都丟到了九霄云外,趕著問:“祺哥兒怎么了?是摔著了哪里?跟的人怎的這么不當心!”一疊聲叫人快去把孫子抱來。
楚蘅按住婆婆,笑道:“祺哥兒不打緊的,不過膝蓋上磕破了些皮,男孩子小時候哪有省心的。老老太太前日的信上還說,祺哥兒這頑皮性子,是隨了爺爺,倒是祜哥兒安安靜靜,像老爺。”
聽兒媳提到去世的丈夫,賀母心里好一陣酸楚,緩緩點頭道:“祺哥兒的長相也像他爺爺。可惜他爺爺去得早,就連弘兒都未必記得他爹的樣子。”
佩蘅忙道:“都是我的不是,好好的讓老太太想起這些。老爺每晚教祺哥兒認字,如今已經(jīng)記了一兩百字了,老爺說,今年就給他請先生開了蒙——老太太說說,以前在韓御史府上做西席的高先生可好不好呢?”
賀母從未操持過家務,更遑論外頭先生的好歹。于是答道:“弘兒打聽得誰好,便依他就是。他如今也是個官身,家里的事你多操心些……”忽見兒媳婦的眼淚走珠兒般滾下來,賀母吃了一驚,本能地感到是兒子出了什么事,慌忙問道:“這是怎么了?你……你是有什么大事瞞著我?”
楚蘅在榻前跪了,泣道:“老太太不問,媳婦也不敢說。這幾天媳婦心里跟油煎的一樣,只擔心老太太的身子,不敢說。老太太,求求你救救老爺,救救我們母子吧!”
賀母驚得臉上沒了血色,喘了半日才掙出一句:“你……你說……”
楚蘅哭道:“剛剛曹妹妹在老太太跟前,是不是又求了要錢給她娘家?”見賀母點頭,她便撲在賀母身上痛哭,“老太太,這是要老爺?shù)拿!?br>賀母不明所以,心中一急,更咳得死去活來。楚蘅忙起身拿了痰盒,替婆婆拍著背,口中道:“都是媳婦不好,媳婦再不提這事了。老太太別著急,老爺……什么事也沒有……”說到最后又帶了哭音。
賀母這時滿腔驚恐,哪肯讓她只說半句,偏自己咳得身不由己,只急得拍床。曹錦繡住的西暖閣跟賀母的臥房只隔一墻,聽得動靜,便打發(fā)丫鬟在門口問:“太太,姨奶奶聽見老太太咳得厲害,問要不要她來服侍?”
楚蘅高聲道:“正好,就請曹妹妹即刻來!”見賀母急著擺手,遲疑道:“老太太的意思,不要曹妹妹來?那好罷!庇址愿赖溃骸澳愀嬖V妹妹,老太太說不用了!毖诀叽饝チ。
賀母好容易定下神來,喘了一氣,推著楚蘅道:“你還不說!這是要急死我?”
楚蘅忙又跪下,說道:“媳婦不敢!只是事關重大,老太太聽了可別急!贝R母點頭后,她方才續(xù)道:“老太太知道的,我伯父前幾日回京,我便家去看了看。誰知道,誰知道……”她又哭了起來,“我伯父劈面就說,有人要告老爺!”
賀母急道:“誰?告……告我們什么?”
楚蘅道:“告我們資助犯官,圖謀不軌!”
賀母聞言幾乎背過氣去,急著要說話,楚蘅忙道:“媳婦當場便駁了,說:‘我們老爺向來奉公守法,從來不與作奸犯科的來往。只有個曹家,可那是我們老爺?shù)牡沼H姨父姨媽,何況已經(jīng)大赦了的!辟R母喘得發(fā)不出聲,只連連點頭。
楚蘅道:“誰知我剛說完,伯父就發(fā)起怒來,一拍桌子,大喝道:‘婦人之見!’”她學著那發(fā)怒的樣子,賀母嚇了一跳,神色更是驚惶。
“我忙問:‘我們是資助親戚,這怎么就犯了王法了?誰家沒有幾門窮親戚呢!’我伯父便罵道:‘你出身官宦人家,這點道理都不明白?有人要害你時,哪里不能找出由頭?何況你們家的把柄在那里擺著,搞不好便是死罪!’老太太,媳婦一聽便嚇得話都說不出了,哭著求伯父給我分說明白。我伯父便道:‘你回去問問你們老太太便知,當年小梁山礦上的案子,是先帝親自下旨查辦的。先帝平生最恨貪墨,這曹某正是貪贓無度,才導致小梁山礦難,礦上死了一百余人。流放涼州,褫奪家產(chǎn),這都是先帝親自下旨!他窮,那是先帝罰他,讓他為貪財害命贖罪。你們就偏逆著來,可是覺著先帝辦他辦錯了?若有人要往大里說,這便是大不敬,是要滅九族的!’”
她學得惟妙惟肖,賀母卻聽得渾身打戰(zhàn)。她竟忘了,姐夫反的是欽案!是先帝奪了曹家的家產(chǎn)!她也從未想過,原來自己只是想幫親人度日,竟會惹上資助犯官、違逆先帝的罪名!這不是飛來橫禍么?偏這禍事要由自己的獨生兒子來擔,他又怎么擔得起!
楚蘅繼續(xù)道:“媳婦一聽這話,忙哭著哀求:‘侄女婿生性老實,怎么也不敢起這悖逆的心!求伯父幫他周旋——實在只是自家親戚,哪能看著他們餓死呢!辟R母連連點頭,楚蘅道:“誰知伯父聽了這話,竟跳起腳來,罵道:‘人說妻賢夫禍少,就是你不賢,才害得他這樣!什么親戚?他姓曹,你姓賀!再說,曹家只你一門親戚?怎么別人都遠著,只有你家上趕著周濟?因為別人家都明白這事沾不得!當今皇上最敬先帝,聽見這話,不要說賀弘文這小小八品太醫(yī),就是再大的官,要貶要殺還不都是皇上一念之間的事!鬧得不好,連你們的家產(chǎn)一起抄了也是有的——你們既與曹家親近,便與他一例處置吧!’”
賀母受不住驚恐,登時便昏了過去。楚蘅揉摩了半日,她才清醒過來,哭道:“這是怎么說!弘兒老實本分,皇上都看不到么?怎么就揪住這點小事不放?咱們實在沒有抗旨的意思呀!這不是奸人陷害么!”
楚蘅也哭道:“媳婦回頭便去問過了我爹爹,他說,官場上的事便是這樣。老爺官階雖不高,卻也算平步青云,許多人自己本事不濟,卻看著他眼紅,所以一心盼著他出錯,有半點把柄,那便是說好話的少,說壞話的多!何況,”她將聲音壓得更低,“這一次的事,還不是老爺?shù)米锪巳,原是沖著曹家姨父去的!姨父當年得罪了不少人,如今他雖倒了,那些人卻還不解恨。我爹爹說,當年曹家遇赦,原本在京城好好住著,偏就有人告到了衙門,這才攆回了原籍!可見這些人是見不得曹家好過的——聽說,有兩個如今勢力很大,在皇上面前也吃得開!老太太!”她抱著婆婆的雙腿大哭道,“那些人恨的只是曹家,跟咱們老爺可是毫不相干!老爺只會勤勤懇懇當差,若是為這件事陷進去,可不冤死了?祺哥兒和祜哥兒才幾歲啊!若是他們父親落個大罪名,他們這輩子不就完了么?老太太,求您想想法子,救救老爺啊!媳婦是半點主張也沒有了……”
賀母本就性格懦弱,又青年守寡,先前是婆母管著家務,后來又是兒媳管事,是以她自己從未經(jīng)管過一件大事。如今聽說兒子被人栽害,早已慌得心里亂作一團,哪里還想得出什么法子?也摟住兒媳哭道:“我有什么法子?說起來都是我害了他,若不是我逼著他一再給曹家銀子,他哪里就被人抓住了把柄!這讓我怎么去見他爹爹!”婆媳兩個哭作一團。
哭了一會兒,楚蘅收淚,安慰婆婆道:“老太太,我爹爹說,如今雖不能堵住別人的嘴,卻還有補救的法子可以試試,就只是……不大好辦!
賀母早已哭得昏昏沉沉,這時忽聽還有一線轉機,忙掙扎著問道:“是什么?你快說!只要能不牽累弘兒,再難辦,咱們也辦!別可惜銀子!”
楚蘅搖頭道:“不是花銀子,倒是讓我們不再花銀子呢!彼郎惖狡牌哦,悄悄說道:“那些人雖然鬧得兇,如今卻未必有我們資助曹家的真憑實據(jù)。要緊的是,我們自己不能再送憑據(jù)給人!”她微微一頓,“老太太想,老爺如今的身份,比不得布衣時,何況他本就比別的同僚強,就不說御史言官,太醫(yī)院里盯著他的本就不少,所以行事萬萬要比先前十倍謹慎,知道惹禍的事,真真再做不得了。”
見賀母頻頻點頭,楚蘅拭淚道:“老太太,您疼曹妹妹,媳婦是知道的。曹妹妹遭了那樣的罪,就是媳婦也心疼得了不得。這些年您都看在眼里,她吃的用的,媳婦可虧待過她半點?她吃的藥,多少錢媳婦都舍得,只盼著她好好的,老太太也高興,咱們一家人也開心。可是,我爹爹說了一句話,媳婦這幾日才想明白——只有老爺好,咱們才能好!當務之急,咱們得先保住老爺。老太太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賀母剛剛哭出一身大汗,這會兒倒覺身上通透了些,用力點頭道:“好孩子,你說的對,咱們全家都在弘兒肩上,萬不能讓他有失。從前是我誤了他,如今這曹家是斷斷接濟不得了,沒的給弘兒招禍。唉,不是咱們心狠,是他們自家造孽……”
楚蘅道:“媳婦的意思,咱們也不是就此丟開姨媽不管;蛞荒辏蚨,得等老爺站先穩(wěn)了腳跟,才好去周濟親戚;沒的自己一路跟頭,還周濟別家什么呢!橫豎這幾年下來,咱們也給了曹家?guī)装賰摄y子,雖不能錦衣玉食,總能圖個溫飽。既有人不想曹家好過,他們若真大富大貴起來,豈不又招人嫉恨。只好求老太太對曹妹妹說說,讓姨父姨媽暫時受些委屈;到底曹妹妹現(xiàn)在咱家,老爺沒事,她也才能有這樣的日子過不是?最多捱一兩年,老爺在官面上多少有些人脈了,咱們再悄悄地幫襯姨媽!
賀母大喜,握住兒媳的手老淚縱橫:“好孩子,我真沒看錯你,真是個賢惠的孩子!難得你有這個心!”
楚蘅笑道:“我還怕老太太怪我呢,到底我還是想先顧自己丈夫兒子,跟姨媽隔了一層!
賀母道:“這又不是錯,誰都要先顧丈夫和兒子,就是我,也得先保全弘兒和祺哥兒他們!
楚蘅道:“老太太不委屈,媳婦就放心了。早媳婦還想,若是老太太實在放不下曹家姨媽,那拼著讓人抓住,了不起咱們全家還做老百姓,斷是不能讓老太太憋屈的!
賀母斥道:“胡說八道!什么就做老百姓?你咒他呢?我還沒糊涂!
楚蘅笑道:“是媳婦想左了,該打!老太太只老爺一根獨苗,自然是最疼老爺,別人誰也比不得。想來父母疼兒女的心都是一樣的,我這幾日一想到祺哥兒和祜哥兒要受罪,心就跟刀剜的一樣,恨不得馬上來跟老太太回明了,向老太太討個主意。”
賀母道:“你可不就該早些來告訴我!錦兒在我面前求了幾天了,我知道你老爺不樂意,滿心不答應她,可她又哭的可憐。正想著今天和你商議商議,多少再給你姨媽點錢養(yǎng)老,幸好你把事情說出來了!唉,弘兒自己也不說,這孩子,自打……唉,自打錦兒進了門,他便有事也不告訴我。”
楚蘅道:“老爺那是心疼您,他要往左,曹妹妹要往右,手心手背都是肉,您不兩頭作難?說到底,老爺是您身上掉下來的肉,當然心疼自個兒的娘!”她抿嘴一笑,“其實曹妹妹也是心疼她自個兒的娘,這也是一番孝心,不能說她錯。不過將心比心,她若拿您疼她的一分勁頭來心疼您,哪會讓您一次次為難呢?”
賀母對曹錦繡雖然偏愛,但這幾年一次次哭鬧下來,說一點芥蒂也無,那也是欺人之談。當年因為自己一時心軟,非要讓這個外甥女進門做妾,兒子丟了一門極好的親事不說,更差點說不上親。兒子整日將自己關在書房里,見了娘也無話,眼見得一日比一日消沉,瘦得形銷骨立,那時她便有些悔意。這幾年錦繡哭求了一次又一次,無外乎兩樣:要和兒子同房,給她娘家銀兩。偏前一件兒子死活不依,后一件也極不情愿,她何嘗愿意總是夾在中間,壓著兒子一次次讓步,讓他的心離自己越來越遠?此番更連帶著兒子被人栽害!
“唉,錦兒她……確實……不大賢惠。”賀母終于吐出了這一句,哀懇地看著兒媳,“可她終究是個可憐人,好孩子,你看著我,別怪她……”
“哎喲喲,老太太又來了,媳婦看她跟自個兒妹子一樣,只會疼她,哪會怪她呢!背啃ζ饋,“如今既不能再周濟曹家,媳婦更要好好對曹妹妹,不讓老太太落姨媽埋怨!”
她站起身,“奶媽該帶兩個哥兒過來給老太太請安了,媳婦服侍老太太洗洗臉,可別叫哥兒看了難過。老太太不知道,祜哥兒才三歲,回屋里都告訴我:‘曹姨娘又把老太太說得哭了,娘去看看。’——到底是親孫子,血脈連著呢,不一樣!”
賀母聽見說起孫子,心里又苦又甜,“祜哥兒像他爹,心細,會心疼人。”可是如今那個最心疼人的兒子,終因了那件事……她當然不能怨錦繡,只能……怨自己!
“咱們一時不能周濟姨媽的事,還求老太太好好跟曹妹妹說說。”楚蘅一面幫婆婆抿著鬢發(fā),一面悄悄說,“老太太沒見么?老爺這兩天神色很不好,千萬別再在他跟前提曹妹妹又替姨媽告貸的事,他心里憋屈著呢,仔細發(fā)作起來,曹妹妹又受不住——這尋死的事,也不是一遭半遭了——對了,還有人說他逼死侍妾,幸好曹妹妹活著,咱們說得清楚!”
逼死……賀母心里又膩歪了一分。說起來,錦兒進門之后,真是對弘兒有益的事一件都未做過。這家里有人動不動尋死,也終究不是個好名聲,弘兒是有了官祿的人……
“好了!”楚蘅端詳了一下婆婆的發(fā)容,笑道,“老太太現(xiàn)在氣色好多了,剛才我一進門,可下了我一跳。老太太以后少想些煩心的事,好生將養(yǎng)身子,穩(wěn)穩(wěn)當當活到一百二十歲,看著玄孫也抱孫子……”
賀母擦擦眼角的殘淚,也笑起來:“那不成老妖精了?就你嘴巧,會胡說!”
楚蘅笑道:“我哪里巧呢,最笨了。不過我娘教導我說,要孝敬,自然是逗長輩笑,整天惹長輩哭的還能叫孝順么?”
正說著,乳母抱了賀弘文的兩個兒子過來了。兩個孩子一個五歲,一個三歲,都正在天真爛漫的時候。賀母看著孫子,樂得皺紋都堆在了一起,楚蘅跟著湊了幾句趣,便告退出來。
她緩緩走出婆婆的院子,并未朝西暖閣看上一眼。面上仍是一團和氣,心中卻止不住冷笑。
婆婆雖然糊涂,但到底也有弱點,也有懼怕——至少還明白,她的獨生子萬萬不能被毀掉。
她對婆婆說的那些話是早就想好的。同僚中有人嫉妒賀弘文,背地里不說他好話是真,但曹家的對頭要以資助曹家彈劾賀弘文卻是她編出來的。婆婆膽小,曹錦繡經(jīng)歷過革職流放,是驚弓之鳥,聽到官場上的爭斗陷害,先就被嚇住了。她們人在深閨,官場上的風吹草動,就只能通過賀弘文和她娘家的親屬獲知,無從驗證真?zhèn)。只要她再適時“漏”些消息,婆婆缺少應變能力,又一心保住兒子的官位和名聲,再心癢,也不敢頂風作案。
而她,在爭取到這段時間后,就要干凈徹底地解決曹錦繡。她的孩子還小,她不能給任何人傷害他們的機會,就算是一丁點可能也不行!
2
曹錦繡想了一夜,早上起來,便頂了紅腫的眼睛,來到賀母房里。
賀母見狀,又是心疼,又有些心煩。昨天她跟曹錦繡說了曹家被仇人盯上,有人甚至想借此陷害賀弘文的事,哭著對曹錦繡說,讓她別恨賀弘文,他也身不由己。其實她也知道,錦兒恐怕不會就這樣放棄的,畢竟,那是她生身父母。可是,她又有什么辦法呢!她一個病病歪歪的老婦,哪管得了外頭男人們之間的勾心斗角!
“姨媽……”曹錦繡行著禮,眼淚便吧嗒吧嗒掉下來,“錦兒沒臉再求您,可是,我娘到底是您親姐姐呀,您就真忍心看她餓死么?”
賀母的眼淚也下來了,“錦兒,你說這話,姨媽可不傷心?這些年姨媽是怎么幫你家的,你不都看在眼里么?這次,姨媽也是沒辦法了啊。姨媽這輩子你表哥這么一點指望了,他好容易有了個功名,若是為了給你娘錢丟了,姨媽不成了賀家的罪人了么!”說到最后,她忽然想起婆婆臨離開京城時叮囑自己的話:“這不能生養(yǎng)的妾,在賀家沒有血脈牽絆著,自然要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自己娘家。你心活面軟,別只顧疼她,自己留點心眼。”那時候她雖然答應著,心里卻不以為然——錦兒是自己看著長大的,那么好的孩子,還能不明事理?可今天看……
真是日久見人心哪……
“姨媽,表哥的前程雖然要緊,但他既好好的當差,哪里會為了一點親戚間的銀錢往來就丟了官呢!”曹錦繡搖著賀母的手,“姨媽你想想,誰家沒幾個親戚?誰家遭了彈劾?”
“孩子,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你爹爹……那是欽案哪!我昨天跟你說了,你怎么還不明白——皇上褫奪你們的家產(chǎn),就是要看你們過苦日子!弘兒能和皇上擰著干么?”
“看來姨媽是信了太太的話!辈苠\繡咬住嘴唇,“我偏不信!太太這是……姨媽怎么知道她不是編出來的?”
“她編這個干什么?這事是好玩的?”
“姨媽,太太多嫌著我,如今表哥也遠著我!太太是想眼看著我爹娘活不成啊!”
“好孩子,不會的。楚蘅她……唉,這幾年下來,每次給你家錢時,她從來都沒有二話,每每我說給多少,她都多添出一二十兩來。錦兒,楚蘅對你還是好的。”
“好?姨媽,若是真好,我會住在這里么?”曹錦繡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賀母無話可說,又抱了她掉淚。心里卻模模糊糊地想,錦兒每次就是兩件事,如今是從第二件事,又轉到第一件事上頭了……
曹家離京前夜,曹錦繡被一乘小轎接到了賀家。彼時賀弘文的祖父母還在京城,卻推病都不肯喝曹錦繡的茶,只賀母一人算是接受了這個妾。進門之前賀弘文早就對曹家說明,雖說是妾,只是給她個容身之處而已,其他的斷別指望。曹家那時只要賀家答應這門親事——進了門,日子長了,還怕沒有機會磨得他回心轉意?于是便沒口子地答應下來。
曹錦繡進了門,賀弘文雖然對她仍舊和藹,卻當真不曾碰過她一下,說話也十分客氣。曹錦繡那時自慚形穢,也不忙著去勾引他,只一門心思想要養(yǎng)好身體,恢復舊日甜美可人的容顏。沒想到盛家突然將女兒許給了顧家!賀母聽到消息,登時便一口氣上不來,半晌方才救醒。賀弘文的祖母怒氣沖沖地罵了兒媳一頓,話里話外,盛家悔婚,就是因為他們婚前就納了曹錦繡,人家不愿意將女兒嫁過來!
賀母病得死去活來。曹錦繡跪在賀弘文面前,哭著說不如自己死了,求盛家回心轉意。賀弘文扶她起來,說不怪她,然后就將自己關進了書房,任誰求也不開門。兩天后祖父母終于耐不住了,讓人撞開門進去。賀弘文倒是好好的,并不曾上吊,只是眼中已經(jīng)沒有了生氣。賀家老太太心疼孫子,哭著勸說,盛家女嫁高門,并不是他的錯。賀弘文卻只是怔怔地說:“她還是生氣了。”便再也不言語。
沒過幾天,賀弘文便稟明祖父母和母親,要去南方采購藥材。長輩們怕他在京城悶出病來,只好答應。曹錦繡原想跟著去服侍,賀弘文卻鄭重地對她說道:“錦兒表妹,當初我已說過,我只能給你個名分,卻不能給你其他。這句話,我賀弘文這輩子都不會收回。”
曹錦繡幾乎哭死,然而賀弘文照樣帶著從人出了門。賀母又是心疼兒子,又見不得外甥女這樣痛哭,只好勸她:“他現(xiàn)在想著盛家的姑娘,心里不舒服,等他想通了,自然會對你好……”
然而,接下來的事大出她二人意料。
雖然賀弘文不在家,但他已經(jīng)快滿十九歲,賀家老太太便急著替他說一門親事。曹錦繡雖然氣苦,卻又不得不噤聲——她一個犯官之女,又不是清白之身,更不能生育,怎能攔得住賀弘文明媒正娶?只盼著他說一房貌丑無才的媳婦,那樣他自然就會將情意再轉回自己身上。
賀母的心思自然兩樣。她原覺得兒子是一等一的人品,雖然盛家六姑娘那般的小姐不可再得,橫豎再求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總是不難。然而說來說去,總因為婚前就納了妾,那些官宦人家誰管你親戚照應,自然認為這是賀弘文年輕好色,先與表妹不清白,至少也是不懂禮法,是以姑娘模樣性格好的人家竟沒一家肯應承。終于有一家有些意思,有心將賀弘文的人品問準,便花錢去買通了賀家二房里一個婆子,那婆子偏是個愛說話的,得了銀錢之后,便將曹錦繡的來歷及曹家那幾次三番的大鬧說了個十足加三。這一下再沒人肯結親了——賀弘文上無父親教養(yǎng),下無兄弟扶持,母親是個昏悖不知禮數(shù)的,又有個未婚先進門的妾,這妾既是賀弘文的嫡親姨表妹,自然從小情分非常,再加上婆婆袒護,自家女兒嫁過去豈不是個擺設?何況賀弘文又不是什么東床佳選,雖然會些醫(yī)術,到底在仕途上不能上進,女兒嫁過去也只能圖個溫飽,但溫飽哪里不可得,又何必非他不可呢?
轉眼便是半年,賀家兩老都急了,催著賀弘文的兩個伯父伯母都為他張羅婚事,奈何兩房伯母都覺著弟婦不甚明理,雖然答應著,卻都不肯上緊。最后還是賀家老太太那邊有了眉目——太醫(yī)院院判宗錫仁的小女兒宗楚蘅,模樣人才都好,可惜宗家嫁女的原則之一便是不許女婿納妾,所以女兒滿十六歲了還未訂親。宗錫仁與賀家也算世交,對賀弘文也頗喜愛,于是宗夫人向賀老太太表示:只要讓妾別宅而居,婚事便可訂下。賀家老太太當即表態(tài):當初答應曹錦繡進門時賀弘文已經(jīng)當面說得一清二楚:只是給她一個名分,讓她能下半生衣食無憂,不得再生奢望。而且賀弘文也確實并未與她圓房,所以這個妾和沒有一樣。只是曹錦繡身體不好,如果要別宅居住,賀母斷不能放心。賀家保證以后曹錦繡隨賀母居住,斷不至影響賀弘文夫婦的生活。
彼時賀弘文已經(jīng)回家,聽了也無話。曹錦繡聽到消息,便哭著要尋死。賀母急著相勸,卻被賀老太太當頭喝。骸棒[什么鬧?當初弘哥兒問你,只讓你進門,不得再生奢求,你們一家子沒口子地答應;那時既答應了,現(xiàn)在你又來鬧什么?是我們家里沒給你吃穿不成?你要死在我們家里,敢是我們逼死的?那進了冷宮的娘娘也沒有敢拿死要挾的,真是好尊貴的姨娘!弘哥兒發(fā)善心救人,倒救了中山狼回來不成!”曹錦繡被嚇住了,再不敢尋死覓活,只日夜對著賀母啼哭。賀母也無法,情知錯過了宗家,兒子便再難遇到合適的親事,只好依著婆婆的意思,將曹錦繡挪到自己院中,私下勸說:“好孩子,好歹成全了弘兒的親事吧,我和弘兒都記著你受的委屈。等以后新媳婦進了門,我再去慢慢求她,天長日久,每日碰面,她哪里就能那么狠心……”曹錦繡只得乖乖躲在自己屋里,心中詛咒這姓宗的一家。
四個月后,宗楚蘅就過了門。這位宗小姐容貌雖不及盛明蘭,卻也算得上風致嫣然。她出身杏林世家,識文斷字之外兼通醫(yī)術,與賀弘文倒也琴瑟和諧。再加上聰明機變,口齒伶俐,大得賀家長輩的歡心。賀母看到兒子和媳婦和睦,心里也未免樂滋滋地憧憬早日抱個大孫子。
在賀母甜蜜的想象中,曹錦繡哭上門了。
“姨媽,您就這么眼看著我被掃地出門么?”
賀母愕然,“誰要把你掃地出門?老太太?”
“是七少奶奶!她怎么對我,姨媽是看在眼里的,今天,她……她竟多給了我一兩月銀!
說起這個,賀母也不禁嘆氣。楚蘅樣樣都好,對婆婆也孝順,唯獨在曹錦繡的事情上毫不讓步。過門第二日,曹錦繡依禮給她敬茶,誰想剛要跪下,楚蘅就站起身將她一把攙住,“曹妹妹不必多禮。夫君既說了當你是親妹妹一般,我自然也拿你當妹妹疼愛,哪有讓你給我行嫡庶禮的道理呢!辈苠\繡連端起那杯子的機會都沒撈到,就被楚蘅拉著坐下,問了她的病,問了吃什么藥,還親自把了脈。最后送了一大堆禮物。曹錦繡幾次想要重提敬茶,都被宗楚蘅三言兩語就岔了過去。
曹錦繡當然要跟賀母哭訴,但楚蘅是新媳婦,沒有為個妾就在新婚時強壓她的道理。賀母只好勸著曹錦繡忍耐:“錦兒啊,做妾不就是這樣,喜不喜歡,憑主母一句話?你就再忍忍吧……等過幾個月,你們熟了,我再求她!
過門滿了月,賀老太太就開始讓楚蘅幫著她管家。楚蘅原本聰明,又不似一般新婦縮手縮腳,不懂的也不怕問人請教,于是上上下下都夸新少奶奶能干,又不拿大。
“給你加月錢的事我知道!背款^一晚已經(jīng)先請示過賀母,“楚蘅說,如今已經(jīng)委屈了你,總不能在銀錢上再讓你拮據(jù),所以給你月銀翻倍!辟R母覺得這是好事,自然滿口答應,還夸了楚蘅心腸厚道。
“姨媽,您怎么不想想啊!少奶奶若是真心對我好,怎會至今不喝我敬的茶?她手下的丫頭,一見我就把茶壺茶杯都端走!況且,一兩月銀是妾室的例,如今變成二兩,那便是未嫁姑娘的例了!她是連妾室的名分都不想給我啊!”曹錦繡以前慶幸姨媽心軟隨風倒,現(xiàn)在可真是恨鐵不成鋼。
“啊?不能吧?這……”賀母也有些急了,然而兒媳并未這樣說過,她也不知道該怎樣開口。她想了半天,嘆道:“錦兒,你再忍忍,現(xiàn)在她剛進門,何況老太太又疼她。如今老太爺致仕了,你再多忍過兩個月,咱們就搬去新宅子,老太爺和老太太也回了原籍,到那時咱們跟弘兒說,弘兒總還是疼你的!
“姨媽,你一定要給我做主,錦兒只能靠著姨媽了!”曹錦繡撲在姨母懷里大哭不止。
三個月后,賀家三房搬到了新買的宅子,宅子不大,地段卻極好,更難得的是鬧中取靜。楚蘅也非常喜歡,早帶了人過去看了位置,安排家具。其實賀家長輩連同曹錦繡都知道,賀弘文看中這所宅院,最大的理由便是它與那位顧都督的賜第,相隔不過兩條街巷。這讓曹錦繡心里平衡了些,看著興高采烈的楚蘅,也未免大為好笑。表哥終究還是沒有放下,這女人雖然與他同床共枕,卻得不著他的心!
等到了喬遷之日,曹錦繡不覺得好笑了:原本她和賀母雖然同住一院,但她住在廂房,與正房尚有距離;如今到了新居,宗楚蘅索性把她的臥室安在了賀母的西側的暖閣,與賀母的臥室只隔一墻!這個位置決定了,賀弘文是絕不會到她房里去的——哪個有體面的人,會在自己母親咳嗽聲都聽得一清二楚的地方生出綺思?!
賀母也覺得不妥,但還沒等開口,楚蘅就噼里啪啦說開了:“如今這房子不比老宅,總共才三十多間房子,這個院子雖然小些,卻最幽靜,院里偏又種的是太太最愛的白梅花和木香,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夫君看了就說,這院子定要給太太和曹妹妹住。太太看,那匾額也是夫君親筆題的呢!
賀母抬頭一看,“茂萱堂”,果然是賀弘文的字。只是錦兒……
“曹妹妹進來看!”楚蘅拉了曹錦繡進了西暖閣,“這里的陳設可喜歡?這個插屏,這個繡架,都是夫君選的。”屋里布置得十分雅致,曹錦繡雖然早想發(fā)作,聽見說是賀弘文親手安排,心里一甜又一酸,反對的話一時說不出口;仡^看看賀母,正在搖頭,示意她“先這樣吧”。
“曹妹妹每日要吃藥,剛好大夫來給太太看診時,也能給曹妹妹請脈,兩相便宜。太太的丫鬟住在東耳房,曹妹妹的丫頭住西耳房,嬤嬤們住在北面倒座里。院里頭里還設了個小藥房,太太和曹妹妹日常要用的草藥都是齊備的。小廚房也在旁邊,媳婦想著,曹妹妹身子弱,跟著太太吃,隨時想吃什么就點,豈不比外頭廚房強?”被楚蘅這樣一說,賀母便越來越覺得這樣安排有道理。何況新宅本就不大,就先這樣住下吧,等到弘兒自己回心轉意……
可惜,賀弘文半點回心轉意的意思也無。自從與盛家親事不成之后,他見到曹錦繡時只是打個招呼,連多余的話都沒有了。住在老宅時,曹錦繡懼怕賀老太太,不敢自己去書房尋他。如今到了新宅,遠離了太婆婆,她便對賀母說,想去賀弘文的書房看看。
賀母自然答應。然而曹錦繡這一走可氣得非同小可——搬進來時宗楚蘅帶她們一處處走來,她還不覺得。如今才發(fā)現(xiàn):這宅子果然不大,賀弘文的書房也離得不遠,但要從她住的地方到書房去,必須經(jīng)過宗楚蘅住的院子!換句話說,書房與內院之隔一堵墻,但墻上只有一扇門,開在正房院里。
天哪!
曹錦繡怒了,她跑回了茂萱堂大哭,賀母忙問哭什么,跟她的丫頭回答:“好像是因為太太院里的人都喊‘曹姨奶奶來了’!辟R母不得要領,看著曹錦繡莫名其妙。
曹錦繡一句話也說不出——丫頭也被宗楚蘅換成了新人。她從娘家只帶了一個丫頭,因為到了年紀,宗楚蘅回了賀家老太太,搬家之前就配了賀母陪房的小子,搬家后給安排在茂萱堂小廚房當差,另配了兩個大丫頭四個小丫頭給曹錦繡。人手雖然整齊,她們的賣身契卻都在宗楚蘅手里,月錢也是宗楚蘅發(fā)。曹錦繡雖有心籠絡她們,現(xiàn)在卻還不到火候。何況其中一個大丫頭是從賀老太太房里來的,一時半會她也未必籠得住。
曹錦繡對著賀母哭了幾天,賀母被哭得無可奈何——搬家之前,賀家老太太當著全家的面親口說將三房的家務交給楚蘅掌管,賀母自己一年里有三百天下不了床,自然也無話。既然是楚蘅管家,她大約是不會答應給錦兒換個院子吧?
“姨媽,她雖當家,可您是她婆婆!家里的事,難道您還不能做主?”曹錦繡恨不能對賀母耳提面命,F(xiàn)在她覺得脾氣軟膽子小一點都不好——姨媽根本就降不住這個兒媳婦!“您吩咐就好了,不必和誰商量!她要是不聽您吩咐,您就拿出婆婆的身份!”
“哦,對……”賀母終于想起,自己到底還是婆婆。
次日,賀母便吩咐人去打掃家里一處閑置的小院落。曹錦繡滿心等著宗楚蘅跑來爭吵,然而一直等到晚上定省時楚蘅才來,而且面帶喜色,一點要尋釁的意思都沒有。她親親熱熱地跟曹錦繡拉起家常,曹錦繡不由得開始懷疑收拾院子的事辦得太機密,以致宗楚蘅還不知道。
閑談了一陣,賀母看出兒媳有話要說,自己想起要和楚蘅說的話,也怕她們兩個爭吵起來,她總歸還是希望兒子這一妻一妾能和和美美。于是便叫曹錦繡回房。
曹錦繡告退后,宗楚蘅便露出小女孩般俏皮的一面,湊到婆婆身邊,悄聲道:“太太,今天我娘派人捎了信來,我爹爹答應推薦夫君進太醫(yī)院了!”
“!”賀母大喜過望,她這輩子最遺憾的就是兒子沒有一官半職,她趕忙拉住兒媳的手,“這事……可是真的?”
“怎么不真!我母親說,夫君若是進了太醫(yī)院,以他的年紀資歷,要從無品的醫(yī)生做起,有我爹爹照應,一二年后便可補個醫(yī)士的缺,那便是九品了,以后可慢慢再謀晉升。雖然做到太醫(yī)院院使也不過五品,到底也是官身!而且,我問過了夫君,他也愿意出仕!
幾句話說得賀母眉花眼笑,連聲道:“那就全虧了親家老爺照應了!”
楚蘅見婆婆高興,便也開開心心地跟她一道盤算要給賀弘文準備什么衣物,給上司同僚打點何種禮物。婆媳說得越來越投機,待到一應事情說得差不多時,賀母才想起給曹錦繡收拾院子的事,并深感在這種和睦氣氛下,給兒媳來個生米熟飯不大合宜。
“楚蘅啊,我有件事想跟你說說!辟R母自覺不好意思,事情便說得磕磕巴巴,眼看著兒媳婦的笑臉漸漸消失,心里便知不好。這媳婦過門以來還沒和人紅過臉,她也不知接下來是哭還是鬧,更不知自己能不能接得下這一招。
“太太,”楚蘅并沒哭鬧,反倒在榻前跪了下來,“議婚時老太太、太太答應了我娘家父母,夫君絕不與曹妹妹圓房,我父母這才將我許給夫君。我娘前幾日來咱們家里,看到曹妹妹住在太太隔壁,便悄悄跟我稱贊賀家是書香門第,果然言而有信!這才放了心,向我父親懇求,要為夫君謀個功名。既然太太今日這么說,我告訴我爹娘,此事作罷便是!
“哎,別別!哎喲,我的兒媳呀!”賀母慌了,曹錦繡的事又不急在一時,到底是自家兒子的前途要緊。聽兒媳婦的意思,親家此后不但會甩手不管,而且多半認為女婿欺負了女兒,不上門來講理就不錯了。楚蘅的母親雖然行事頗有章法,但看上去就是個精明人,自己哪里說得過這位親家,何況,議親時自己真是親口答應的。
“好孩子,我、我想左了,那院子還是不收拾了,我還叫錦兒跟我住便是!你可不要對親家老爺親家太太說。你快起來,別跪著了!辟R母毫不遲疑地改了口,兒子的前程,還是趁熱打鐵的好!
楚蘅卻并不起身,反倒委委屈屈哭了起來,把賀母急了個手足無措。楚蘅哭著說道:“媳婦進門雖只大半年,卻也看得出太太是最善心的人,一向當我是自己的女孩兒一般,從來沒什么事隔過我去。今天太太這么做,家里上上下下可怎么看媳婦呢?必要議論是我忤逆了太太的意思,太太生氣,這才故意給我沒臉。太太,落了這個名聲,我可還有什么臉面留在賀家做媳婦?”她緩了一口氣,又接著道,“太太一向疼我,再不會這樣害我。這必定是別人的主意!辟R母著急不已,一句“你說得不錯”差點便溜出口來。
“太太,您真的不要媳婦了么?”楚蘅撲在婆婆膝上,哭得比曹錦繡不差什么。賀母只好反反復復解釋:“好孩子,我沒有這個意思。是我糊涂,你快別哭了……”勸了大半個時辰,才將楚蘅哄得收了眼淚。這一場先斬后奏,以賀母與曹錦繡的完敗告終。
曹錦繡終究不死心,又求助賀母去跟賀弘文商量——只要男人答應了,宗楚蘅又哪里攔得。
結果,賀弘文的態(tài)度十分明確:“母親,兒子為了錦兒表妹,已經(jīng)負了一人,絕不再負另一人!母親,您讓錦兒斷了這個念頭吧。”
賀母傻了:“可是,難道你忍心讓錦兒守一輩子活寡?”
賀弘文平靜地回答:“兒子納她進門之前就有言在先,她自己也答應的。所以,并非兒子得新厭舊,負了什么心。錦兒若不愿守,母親尋個可靠的人家,以我妹妹的身份送她出嫁便是。”
賀母驚得說不出話:“你……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媳婦的意思?”
“是兒子自己的意思!辟R弘文堅定地望著母親。
“我可憐的錦兒……”賀母忍不住掉起了眼淚。賀弘文是最見不得寡母傷心的,但在這件事上,他終得下狠心。
“兒子不孝。兒子……告退了!彼钌钍┝艘欢Y,退了下去。
賀弘文不肯圓房,曹錦繡自然是要尋一次死的,也自然是死不了的。宗楚蘅的宗旨是,救下來只管好吃好喝擺在那里,卻并不去求她進食。到了第二天,她到曹錦繡屋里,見所有食水一動未動,便對賀母道:“曹妹妹這樣子也不是辦法,不如將她送到我家在城外的別業(yè)去,那是我爺爺在世的時候選下的,風景極好,最適合病人頤養(yǎng)!
賀母驚道:“她這個樣子,哪里能移動?再說她這是……絕食,哪能到了城外便好呢?”
楚蘅笑道:“不要緊,我家里的車最穩(wěn),就是重病的人也無妨。那宅子里還有我一個叔祖母,和老太太有些交情,醫(yī)術也好,人也開朗,有她開解著,曹妹妹自然就肯吃飯了!
賀母倒也知道宗家這位長輩,于是有些半信半疑,曹錦繡卻如雷轟頂:若是由著宗楚蘅送出了賀家的門,她哪里還能回得來!宗楚蘅恐怕會讓她長年累月在那里“養(yǎng)病”!
她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姨媽,我不去,還是讓我死了吧!”
宗楚蘅笑道:“曹妹妹年紀輕輕,說什么死呢。我們做晚輩的,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就心里有再大的苦,也不能任意戕害,這便是孝道。自己尋死,豈不孝道有虧了。何況我們太太拿你當親女兒般疼愛,你若有個好歹,不是有意讓太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么?太太為了你,急的這兩夜都不曾睡好,你丟了那糊涂念頭,讓太太去睡個好覺,豈不也是你的孝心!睅拙湓捳f得賀母又抽出了手絹。
曹錦繡心中凜然,心知宗楚蘅若咬死了“不孝”二字,自己就不被她掃地出門,也會不為賀氏宗族所容。賀弘文自從失了盛明蘭,便對自己存著芥蒂,雖然看在賀母份上并不曾有一句重話,卻也斷不會回護自己。她思來想去,終于掙扎起身:“奶奶教訓得是……我吃飯就是……”
曹錦繡還沒有安靜幾日,賀家就爆出了一個無論對誰而言都是大好的消息:楚蘅懷孕了。
賀弘文樂了——這是他第一個孩子!他要做父親了!
賀母樂了——三房終于有了后代!她以后去見賀弘文的爹爹時也可以交代了!
楚蘅樂了——有了孩子她才更安穩(wěn)!也更能攏住丈夫的心——何物系君心,三歲扶床女嘛!
曹錦繡也樂了——有了孩子就不能再同房,她豈不可以名正言順頂上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曹錦繡細細地將養(yǎng)了半個月,覷了個機會,慫恿賀母再去找賀弘文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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