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直以來他都告訴自己，只要變得足夠聰明就可以了。
　　盡管在遇見韓越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里，他認為聰明是最無用的東西。
　　無論是那些把他引向壓低聲音爭吵的門扉的敏銳也好。對深夜里敲響的空曠鐘聲的異常的注意力也好。甚至夜半時分，他也能毫無預兆地突然睜開眼，渾身上下如同兜頭澆了一盆冷水般徹骨清醒，那尖銳得幾乎刺破胸膛的直覺讓他一路狂奔到玄關，看見拎著小小的行李箱正要推門走出去的母親。
　　他顫抖著拉住她，覺得自己的呼吸幾乎要停滯了。而她猶豫了一會，終于回轉身抱住他，一樣溫暖的懷抱，臉上有被笑容強逼回去的淚水，但更多的是深重的無奈，它們滿溢在她眉角的皺紋里，即使四周幽暗也清晰可見。
　　于是第二天他赤腳站在陽臺上，一動也不動地望著那個被他喊了十年的“媽”的女人借著更深沉的夜色，踩著高跟鞋還小心著不讓箱子的滾輪發(fā)出一點聲響，姿勢略帶倉皇地離開。
　　——你走就是了。他聽見自己的心在說。
　　你走就是了，不要弄得像逃跑一樣……你大可以從容一點。我不會再試圖攔你了。
　　當然他的家如外人看來，就像這左近分布的大小家族一樣，是穩(wěn)健并合樂的。家里沒過多久就又多了一個女人，慈眉善目的樣子，他看了她兩眼就直接平靜地喊媽，倒讓飯桌旁的父親結結實實地怔了一下。
　　那女人有些措手不及地笑開來，又努力克制著，唯恐臉上的笑容太過突兀，桌對面的父親咳嗽了一聲動了筷子，一家人如往常般開始吃飯，家里的幫傭則早就上上下下統(tǒng)一了口徑，添菜的時候“夫人夫人”地叫得熟稔。
　　就好像之前的那個人從未存在過。
　　他很快地扒完自己的那份飯，又抓了兩個油包子就翻下椅子，出門前聽見父親的聲音隱約地傳來。
　　“早改了還不好嗎，孩子年紀小，忘得也快……”
　　他反手合上門。
　　兩級兩級地下臺階。在最后一級時踉蹌了一下才站穩(wěn)。夕陽正盛，院子里的樹都帶了一層暑氣未消的懨軟，他看著地面，腳步飛快，走得像一陣無頭緒的風，在轉角的時候差點和人結結實實地撞在一起。那人反應敏銳地朝后一跳：“我□□……裴志？”
　　眼前的那張臉再熟悉不過。還呲牙咧嘴的，是那副典型要兇人的樣子硬生生的定格，肩膀上松松垮垮地背著個和他人一樣臟的書包，汗水淌過臉上的灰，留下一道一道縱橫的污跡。
　　“跑這么猛干嘛，趕去找女人啊還是趕去投胎啊？”
　　他輕微地皺皺眉頭，把手上還溫熱的包子遞過去。韓越一見就眉開眼笑了，一排牙齒晶亮晶亮的：“嘿～真是操了，你怎么知道老子又沒飯吃？”
　　“你們班上今天發(fā)考卷，你爸能給你好臉色看就有鬼了�！�
　　“就你他媽聰明�！�
　　韓越是真餓狠了，伸長爪子撈過包子就啃，嘴巴里一鼓一鼓地隆起兩個大包。他邊狼吞虎咽邊含混不清地說，“我聽人說你媽跑了啊？”
　　裴志坐在旁邊沒說話。這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第一次有誰如此直白地問起他這件事，他不知道該應些什么。
　　“唉，跑了就跑了么。像我媽，要么就不著家，著家了吧就只知道成天圍著我哥那個膿包轉，我呢，連口飯都不管。有還不是和沒有一個樣！”
　　裴志悶悶地：“韓二你懂個屁�！�
　　“你才懂個屁！”韓越非常憤怒，“就你他媽開的好頭，現在是個人都這么叫我，我操了，二是能隨便叫的嗎？”
　　裴志一怔，接著就露出恍悟的表情：“哦……怪不得侯瑜一整天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今兒下午侯媽媽還跟院子門口叉腰罵街呢。”
　　“……”
　　“你就為了這個又帶人去巷口堵他？”
　　“…………”
　　“你果真很二啊�！�
　　面孔越來越扭曲的韓越終于把手中還剩的半個包子往地上啪地一摔：“……我扇你哦！我扇你！！”
　　落日橙黃的光把兩個奔跑交錯的小小人影拖得狹長。
　　最后終于扇到他腦袋上的油乎乎的那個巴掌，竟然比離別時得到的擁抱更加溫暖。
4
　　所以說，聰明還是有點用的。
　　這是他最初被選擇的依據，也是在暴君韓越身邊存活的前提條件。一年一年的時光里，他親眼目睹了那個人幾乎讓人恐懼的成長，從小時候的壞脾氣逐漸到近來不可理喻的暴躁，而驕橫跋扈的氣焰更是已經長到了他的骨子里。
　　這是叢林的法則，你不狠，就只會被比你更狠的踩在腳下。
　　于是近年來他們的共同遇事模式就逐漸演變成這樣：無論有怎樣小心翼翼的前情匯報，韓越都能在中途的某個點上跳起來發(fā)飆，拍著桌子罵到所有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恨不得自己瞬間變微雕，在他龍卷風襲境般的拂袖而去之后裴志再聳聳肩站出來，邊慢悠悠地安撫那些已經去了半條命的衰人，邊一針見血地點出各種紕漏——事實上，你很難比較這兩個過程哪個更恐怖一點。但總之在這樣一番折騰之后，什么樣的爛攤子都能神奇地以最迅速的方式消失于無形。
　　所以說，是的，聰明還是有點用的。它讓他始終能在韓越身邊的位置里保有一席之地，而韓越，那個暴躁的，蠻橫不講理的，比任何人都難以親近的韓越，竟然也是從來不會拋開自己身邊人的韓越。就連自己向來不親近的兄弟惹了事，包庇他那樣違背本性和原則的事，韓越也一樣咬著牙出了力幫了忙，盡管裴志在背地里沒少聽他罵娘。
　　他總是下意識地保護已經被歸入他領域內的生物存活。非到極致的萬一狀況絕不背棄。
　　……非到極致的萬一狀況的話。
　　裴志倚著洗手間的門扉站著。醫(yī)院里淡淡的酒精混著各種藥味時不時飄過鼻尖，但最明顯的還是面前慢慢蒸騰開的洗手液的味道。
　　那個漂亮的工程師就在他面前反復地洗手。用時久到仿佛要把那種廉價而略帶刺激的味道刻在手上。
　　就好像在急于掩蓋什么一樣。
　　這個人也并非不聰明。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韓越眼皮底下呆這么多年倒不難，反正戀愛中的人都是瞎子，盡管頂多只能稱得上單戀；但不聰明的人絕不可能有那么精絕的刀術，兩起血案案發(fā)后裴志都是各大家族里最快趕到現場的，那種駭人的刀傷親眼所見就更加印象深刻，也不難推斷出當時相切的鋒銳和狠厲力道。
　　所以他也只是稍微提了一下而已。幾個漫不經心的問句就足夠勾起對方的警惕了。
　　——你的做法并非完美無缺。已經有人在盯著你了，而且說不定摸透了你的全部老底。以后還是別太囂張，自己注意著點吧。
　　他本來只想傳達這樣的意思，點到即止。于是一場對話順著自己預定的軌跡堪堪行到末端，人也送到病房門口，他本打算再隨便扯兩句就閃人，耳朵里卻冷不丁鉆進來這樣一句：
　　“你要是不甘心的話我也不介意給你個好臉色看，只要你不怕也被人砍掉一只手！”
　　話語里溢滿的東西聽來如此刺耳。
　　那是幾乎不需刻意辨識就能察覺到的……恃寵而驕的味道。
　　他盯著那個叫做楚慈的人半天，終于不可遏制地微笑了。
　　“……我不怕�！迸嶂具呅呎f，“我愿意。”
　　——哎呀哎呀，結果還是一不小心說了些計劃外的東西呢。
　　事后裴志這么想，然后抬了頭望一望萬里無云的晴朗天空。陽光依舊很好。
　　——但是有時候還是會情不自禁地很想要知道呢。如果，我也被你生生砍掉一只手的話。
　　那個時候，他究竟會保護誰呢。
5
　　但事實證明，韓越生的是一副招鬼體質，身邊除了楚慈這個不曉得什么時候會爆的核彈以外，竟然還有一個真正功率堪比核彈的家伙。
　　而這個核彈的不穩(wěn)定程度甚至超過了楚慈，不聲不響地潛伏很久，然后不爆則已一爆驚人。
　　裴志坐在床邊看著那個還在昏睡中的男人。似乎很久沒有像這樣凝視那張刀削斧鑿的臉了。兩道濃眉緊緊地蹙在一起，像是在睡夢中也感覺到身體上難耐的疼痛。
　　……他差一點就死了。
　　凌晨天將光而未光的時刻，熹微灰白的光線透過沒拉緊的窗簾照進來。他就著那樣的光線一動不動地注視了很久，覺得那張臉已經變得和記憶最深處的樣子大相徑庭了，又似乎什么都沒有改變。
　　但那雙眼睛睜開的時候心臟還是不受控制地震顫了一下，他連忙把視線轉到手中已經打開的手機上，定了一定神，開始飛快地打短信。
　　醒來的反應和自己預想的一模一樣。先問那個工程師在哪，然后才能后知后覺地注意到自己身體的基本需要，開口要水。
　　盡管在預料之中，這樣的優(yōu)先級也讓裴志默默磨牙，然后看也不看就順手塞給他一杯隔夜的涼茶。
　　——你他媽奮不顧身地把自己搞到這種局里，就料定了自己夠耐摔扛打是吧。一杯咯牙的涼水算個屁啊。
　　那張臉倒是一如往常地黑了下來。但即便是黑臉，許久不見也讓人覺得懷念。
　　盡管會懷念的大概也只有我吧。
　　于是裴志終于在那副要揍人的臭臉面前真正放松下來，像過去一直以來做的那樣跟他耐心解釋短信的意義，撒一個具有極大寬慰效果的小謊，再稍稍描述一下近來暗流洶涌的局勢，待到談話慢慢進入狀態(tài)了，他才問起當天出事的全經過。
　　在韓越敘述的過程中，他的大腦空前敏銳地運轉起來。以往的任何一個時刻都不曾像現在這樣把全局看得清楚明朗。韓越現下的境況再兇險不過，但真正在千鈞一發(fā)的當時救了他一命的并非意外下達的讓龍紀威收手的某個命令，而是“楚慈當時在他身邊”這樣一個事實。
　　說來似乎讓人難以置信，但有時“共生”的欲望的確比人類本能的求生欲更能拯救一個人于水火。如果當時只得韓越自己，如果他喜歡得想要揉到骨頭里的那個人從未出現，那么即使在生死關頭他也會優(yōu)先考慮這張網中各種利害關系——就像自己一樣——然后選擇一條對自己家族的未來有最大利益但卻不一定對自己的生存有利的路。這是他們這輩人從小受到的教育，家族為先，個人利益不過棋局上的一顆子，不排除在必要的情況下棄卒保車。
　　在這場利益較量的棋局里，只有楚慈是個徹底的局外人（outsider），只是拼了一腔新仇舊恨才誤打誤撞地一腳踏進這片戰(zhàn)場，但卻在韓家本來無可避免地要被致命一擊的時刻，奇跡般地阻止了韓家陷入完全被動挨打的局面。
　　他甚至拯救了韓越。因為他是韓越最心愛的，甚至凌駕于所有本融于骨血的是非道德觀念之上。于是只要他在身邊，當危難降臨，韓越會首先把自己張成一面趨近極限的盾：抵御外來攻擊，同時自保。唇亡齒寒的境地里韓越甚至不會允許自己輕易地舍身取義，因為盾消失的話盾所要保護的東西也會跟著消失，于是就連盾自己本身都變得更加重要了。
　　韓越畢竟體力不支，說了沒一會兒就又朦朧而疲憊地睡過去了。裴志看著他合上眼，在他身邊又坐了一會才起身，離開的時候瞥了一眼書房。
　　門沒合攏，那個人披了毛毯正安靜地睡著，頭微微地歪向一邊。依然是像雕塑般剔透美麗的樣子。
　　——于是，似乎，讓你呆在他身邊是眼下狀況唯一的出路了。
　　……但要怎樣才能請你一直呆在他身邊，也不給他來自于你的傷害。
　　楚慈啊。楚慈。要他生也是你。要他死也是你。
　　或許某一天你可以也愛上他嗎。
　　裴志從韓越家出來以后就直接上了車，卻久久沒有發(fā)動，只望著車窗前凝滯的風景發(fā)呆，煙灰缸里逐漸按滿煙頭。
　　也只有賭你某一天可以愛上他了。
　　你要再怎么玩你的那份小心機都沒關系。甚至要再殺死誰也無所謂。只要一直呆在他身邊就好了。反正他那么愛你，可以包容你做的所有一切。
　　只有這么賭，才有可能讓這盤棋未來不變成死局。
　　讓他們相愛，或者讓他死去。
　　但其實裴志分不清這兩個可能性里，究竟哪個讓他覺得更痛一點。
-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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