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表面的和平來得很突然，但終究不會持久。
　　陰霾的天空里烏云翻卷，一副風雨欲來的架勢，四周的行人都在匆匆躲避，裴志盯著自己手里的手機，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不敢撥出那個號碼。
　　就像是已經(jīng)被漁網(wǎng)撈住但又還沒被完全拖上岸的人，每一天都不放棄掙扎，然而每一天也都在絕望地等待著。等待夢魘最終到來的那一天。
　　然而當它真正來臨的時候，他反而不知所措，甚至連手指都微微地顫抖了。
　　……就是這樣了嗎？路已經(jīng)到盡頭了嗎？整條線上我還是有哪一刻哪一點沒有做到足夠好嗎？明明已經(jīng)近乎拼命了，稍一得空就以探病的由頭去看護那個人同時也防止你做出什么意外舉動，得了強迫癥一般時時刻刻摸明韓強的行蹤，——我甚至曾經(jīng)試圖緩和與你的關(guān)系，向你坦白這一切，如果坦白能夠贏得你的稍許同情的話……是的，我甚至想跟你坦白這一切！……
　　他咬著牙摁下通話鍵。
　　而那邊居然接通了。
　　“楚慈，你現(xiàn)在在哪？”
　　不等對面譏諷和繞圈的話說完，他就直接而毫無風度地截過話頭：“韓強的電話沒人接，他情婦說不知道他上哪去了，是不是他現(xiàn)在跟你在一起？”
　　“是�！�
　　干凈明了的一個字。一瞬間心臟仿佛也跟著停止了。他站在那里，大腦完全空白了整整一秒。幾乎就能在幻象中看見那個人的身影，和他手中即將染血的鋒利刀鋒。
　　就好像即將被手刃的是自己。但那是比劈斬更猙獰的傷口，他知道這樣的傷口最終將會長在誰的身上，而單只想象已經(jīng)讓他痛得快要窒息。
　　還有什么辦法嗎？無數(shù)早已疲沓不堪的齒輪再一次暴動般運轉(zhuǎn)轟響，他在尖銳的耳鳴中咬得嘴唇出血，還有什么辦法……現(xiàn)在還有什么辦法嗎？
　　只有就在現(xiàn)在坦白吧。無論我所知的真相能不能震懾你都告訴你，無論幫助你逃亡的幾率能不能誘惑你都告訴你！像是倒數(shù)的秒表正在他身后陰笑著追逐著嘀嗒作響，他咬牙切齒孤注一擲地傾瀉出腦袋里尚存而僅有的一切，開始還能邏輯分明地列舉，到后來就混亂得幾近咆哮，有一瞬間他甚至想就這么不要停地囫圇地說下去吧，時間就靜止在這一點吧……不要殺……不要殺！
　　可以求你……不要殺死他嗎……
　　然而電話那邊的聲音還是把他的話給截斷了。和他比起來，那邊的聲音平靜得簡直冷酷，就仿佛他們的真實情況其實逆轉(zhuǎn)，將要殺人的并不是他。
　　雨一點一點地落下來，他聽見楚慈在那邊問他：
　　“裴志，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你愿意這樣保我，又是為什么呢？”
　　——我他媽怎么知道為什么。為什么所有人所有事所有發(fā)生的沒發(fā)生的都來問我為什么？而即使我知道為什么……就算我知道為什么，我又如何跟你說？！裴志焦灼而混亂地想著，大腦深處無數(shù)思緒像脫離軌道的星群，那些逐漸不可控制的因子帶著臨近極點的高熱四散撞開，他如何不明白單憑一個電話只能找到而絕無可能改變，臨近的未來里還是不可逆轉(zhuǎn)地會有濃烈飛濺的血，就像他的母親頭也不回地離開，就像韓越那時毫無預兆地驀然轉(zhuǎn)到別處去，從此炙熱而固執(zhí)的目光就只看著那個方向。
　　但既然無法阻止又為什么要讓我看見？
　　既然無法挽回又為什么要讓我承擔？
　　手機被啪地砸在墻上四分五裂，鋪天蓋地的雨水繼續(xù)一鞭一鞭地抽在他的背上，那些滲入骨髓的冰冷終于從他的靈魂深處榨出一聲絕望的嚎叫，他的背繃成一個巨大顫抖的弓形，仿佛什么東西正被狠狠撕裂，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壓垮在地再無法起來，灰暗的雨霧無邊無際，一片冷寂中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如此落魄無依，又為了什么痛得幾乎失去呼吸。
　　他搖晃著，搖晃著，把手撐在自己臉上，逼迫自己早已無所支撐的身軀站穩(wěn)。
　　才發(fā)現(xiàn)在自己臉上縱橫的原來并非只是雨水。
7
　　裴志再見到韓越的時候，就仿佛書已經(jīng)又翻過了許多頁。
　　他坐在那里平靜地等他來。
　　暴躁的帝王從來不會費心思藏匿自己的情緒，于是他明白地看見了那些日前他最害怕看見的，已經(jīng)支離破碎卻還必須搖晃地竭力維持完整的面容。
　　而裴志甚至已經(jīng)不再會為那樣的面容而覺得疼痛了。只是悲涼。
　　這大概會是我們最后的談話了。他想。
　　一邊想，一邊淡淡地抬頭笑說，好久不見。
　　——那，既然是最后的話，總不能給你看哭泣的臉。
　　不單如此，還要借此告訴你，那些過去我從來不敢不想也不忍心告訴你的事。
　　“……因為你一直以折磨他為樂�！�
　　是的。我知道如何以言語為劍。
　　“他好好的在北京上學，上完學找了份工作，正打算跟家人團聚共享天倫，是誰在瞬息之間把他的家人全部奪走，把他的人生毀滅殆盡的？”
　　我知道如何讓你在最深重的被背叛的痛楚里，也回頭直面自己的不堪和缺陷。
　　“韓越你摸著良心說說，你們家干的這叫人事嗎？”
　　因為如果你永遠看不清，就永遠也只能做徒勞的困獸之斗，而無法真正抓住所謂的幸福�！野�，我也只能借這個時候告訴你這些了。
　　“因為我跟你們家的人不一樣，我至少還是個人，不想淪落到禽獸不如的地步去！”
　　因為我竟然還這么想保護你。
　　他喘息著停下來。過于尖刻的鋪陳和語調(diào)刺得嗓子都微微作痛，仿佛沸出的話語是玻璃，劃過喉管墜地破碎，只余一室渺茫的寂靜。那個一直由自己精心保管的隱秘的地方就這樣從內(nèi)里自動裂開了一個小口，于是什么都汩汩地冒出來了。他在一片幾近虛脫的恍惚里下意識地向后握著沙發(fā)，手微微地發(fā)著抖，他知道自己終于說完了他必須要說的，但他甚至不確定他自己剛才究竟都說了些什么。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略帶沙啞的聲音再度切入。
　　裴志曾經(jīng)想象過韓越被自己狠狠訓斥之后的各種反應，甚至預備好了經(jīng)受皮肉之苦。然而他在短暫的沉默之后異常平靜地開口，卻是問了一個他之前從來沒追問過的問題。
　　他問他做這一切的理由。
　　像是猝不及防的子彈穿胸而過。渾身上下仿佛一下子都空了。
　　從小到大，他橫沖直撞，而他沒什么聲響地尾隨在他身后，似乎兩個人都把這當做理所當然。
　　但其實有的。在某些夜晚或白天，事實上所有時光碎片的倒影里，他都曾這樣隱秘地期待過。如果某一天你可以這樣問我。
　　問我的理由。不是其他任何人，只是我的理由。
　　……所以就是現(xiàn)在嗎。他模糊地想。
　　就是現(xiàn)在嗎。我要把一切，一切都告訴你嗎。
　　他以為剛才的那一番長篇大論已經(jīng)用光了自己的所有力氣，然而剎時間那些想在這個人面前毫無保留地坦白的欲望如潮水般猝然上涌，漲到幾乎讓他心臟狠狠收縮疼痛的地步，他不太靈活地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向來平穩(wěn)的聲線里竟然帶了一絲倉皇，他說：“我……”
　　然而這時他飄忽搖晃的視線掠過對面那張仍舊線條生硬的臉。只一眼就如同重錘，讓他心中的泡沫全盤破碎。
　　那張臉上的表情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探尋，只有無盡的質(zhì)疑和不容質(zhì)疑。
　　他才明白這個人拋給自己這個問題只是為了得到一個確認，而并非一個真正的回答。
　　……真是蠢啊。我早該知道的不是嗎。這樣的問題，你也只會為了他問出來。
　　他突然想瘋狂地大笑，又從來不像現(xiàn)在這樣覺得寒冷，仿佛一身血肉都已經(jīng)腐朽逝去，只剩虛骨枯坐。
　　但他只是空茫地沉默了。
　　而四周尖銳的靜寂在他的沉默里一徑蔓延。終于那個聲音在頭頂篤定地響起。
　　“你喜歡他？”
　　——So this is how we fall apart
　　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空氣中微茫的一點。
　　This is how the ending starts
　　是了。其實算算也不知不覺很久了。這么久以來我隱約察覺出些什么，然后掙扎著親手發(fā)掘，理解，再拼力掩埋，假裝生活向來平靜，一切血色刀光都只在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極遠處發(fā)生�！液谋M我僅剩的全部智慧是因為我喜歡楚慈。……還能有什么別的理由呢？
　　And when our heads betray our hearts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We fake what we don\'t know
　　“……是，我喜歡他�！�
　　We fake what we don\'t know...
-
　　……很多年以后他才發(fā)覺，這句話竟然就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告白。
8
　　之后。
　　之后就只剩了波瀾無驚的時光。
　　裴志開始常常做一些關(guān)于遙遠過去的，模糊而透明的夢。但即使在夢里，他也從沒有夢見過兩年前圖窮匕見針鋒相對的那些時刻。
　　那時他義無反顧地把與那個人有關(guān)的一切都扛在肩上，絲毫不顧惜自己究竟能負擔多少重量。然而現(xiàn)在他連回憶這樣的負擔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在無邊無際的深夜醒來，聽見墻壁上的掛鐘平靜作響，而他的夢就在這樣的聲音里，如水紋般逐漸淡去。
　　他知道自己老了。
　　好在他身邊也再沒有什么事需要那樣耗費他的心力了——系統(tǒng)中的唯一一個外來因子已經(jīng)被徹底排除，一切都慢慢回到各方熟悉的常軌上繼續(xù)運作。但仍舊有很多人，在兩年之后也一刻不停尋找著那個叫做楚慈的家伙的下落。當然韓越和他也不例外。
　　四周圍的閑言碎語他不是沒少聽過，兩個官二代為區(qū)區(qū)一個小情兒反目成仇什么的。
　　他只是笑笑，然后近乎刻板而駕輕就熟地把這樣的尋找繼續(xù)下去。
　　他怎么能不跟著一起找呢。他是個情圣啊。
　　于是當侯瑜找到他的時候，幾乎已經(jīng)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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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像模像樣地在茶社里對坐喝茶。裴志一如既往地溫和，甚至比早些年前更多了幾分難以形容的氣度。他平淡地坐著，在侯瑜單刀直入地挑起有關(guān)楚慈的話題的時候不做聲地承認，跟著他的話頭往下順，直到對方盯著他看了半天然后拍了桌子，他才恍然地發(fā)覺，原來自己臉上的面具已經(jīng)沉積了這么厚。以至于連面對面地坐著的人都能騙過了。
　　而除開這個外，這只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利益對沖關(guān)系。侯瑜想要扳倒家族的另一支，但自己勢單力薄，需要借助家族外的力量。楚慈所在之處的消息只是個交換的籌碼，表示親和關(guān)系的一步棋。而沒有人會閑到在建立關(guān)系的第一步棋上動手腳。
　　所以這個消息多半是確鑿的。
　　……你此去多半是安全的。
　　裴志把作為談話結(jié)果的那張紙條拿在手里，緊緊地握了一握。出門之后就見到了那個連煙都點不好的人。
　　他把紙條丟給他。
　　……這是我能為你做的事。
　　他丟下紙條，就像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孩子的戰(zhàn)役里為他打的掩護，他在課堂上欲蓋彌彰地幫他撒過的謊，他做完之后從來干脆地頭也不回地離開，離開得越快那個人就越不容易知道，但又恨不得他全都知道。但到頭來，他是不可能知道了。
　　——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后的，唯一的事。
　　韓越撿起紙條還不放心似的喊：“——你真把它給我了？”
　　——我還有什么是不能給你的呢。
　　他恍惚地這樣想著，腳步凝滯而決絕。即使到現(xiàn)在也仍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個名為韓越的不可忽視的存在正站在自己身后，而自己正離他越來越遠。
　　他曾經(jīng)就這樣遠離過他一次。但那時他太年輕，以為離開了還能很快回來。
　　決定要出國的時候其實裴志大學還沒畢業(yè)，但已經(jīng)開始被父親引導著逐漸熟悉相關(guān)的家族產(chǎn)業(yè)，沒想到剛好碰上一起并購案，到最后幾乎是沒日沒夜泡在辦公樓里面對各種變換的圖表和數(shù)據(jù)，直到臨出國留學前的最后一天，忍到青筋暴跳的韓二爺干脆二話不說直接沖進來，嚷著要把他從這里綁走好給他送行。
　　裴志只好苦笑著先把他安頓到樓上自己暫住的房間去，然后馬不停蹄地趕到樓下去開今天的最后一個會。然而到了會議室才發(fā)現(xiàn)，心思細密如自己，竟然也把一份產(chǎn)權(quán)書副本忘在房間，只得再掉頭回去取，卻看到韓越橫在書桌旁的沙發(fā)上，就那樣毫無防備地睡著了。
　　……手指像是被某種魔法攫住了似的，不受控制地湊上前去，然后觸到了。溫熱的肌膚，輕緩悠長的鼻息，他的手指輕輕地順著那些輪廓往下，小心翼翼地，就仿佛正對待一件最脆弱的玻璃制品，他蹭過他擰成一團的眉毛，他微凸的顴骨，他高挺的鼻梁，在微啟的唇那里顫抖著逗留了一會，然后俯下身，印上自己的，動作靜穆如同最虔誠的修道者。
　　之后他不曾大驚失色地從他身邊惶恐跳開，也不曾內(nèi)心波濤洶涌地就此再不可自抑，他只是拿過自己忘在這里的文件然后平靜地離開，整整領(lǐng)帶回到會議桌上，把自己剛才扯的理論編得更圓一點。個把鐘頭之后那個睡眼惺忪的人終于再度出現(xiàn)，大手一揮召集了拉拉雜雜一幫人簇擁著裴志去酒店包場，就像他們之前一起度過的每一天那樣平常。
　　酒桌上他已經(jīng)不再會隨便幾瓶酒就沒用地醉了，也能笑嘻嘻地講幾句話就順暢地帶出一聲操，他們大著嗓門咋呼，扯點帶顏色的段子，東倒西歪又肆無忌憚地走在大馬路中央，他的手仍舊親昵地搭在他的脖子上。
　　就好像他們正擁有彼此。
　　在一切破裂之前。
-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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