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六旬的顧惜朝依然不改當(dāng)年的一襲青衫，傲骨風(fēng)華不減，但卻是在歲月的沉淀中平添了一抹深沉，所以，當(dāng)年的那個心高氣傲，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玉面修羅，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靜下心來將過去幾十年的過往回憶意義細(xì)細(xì)咀嚼品味一遍了，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只有當(dāng)它們已然成為不可倒退的泛黃之后，偶然間驀然回望，才能發(fā)現(xiàn)在自己不曾注意的一個眼神，一個看似不經(jīng)意的停頓或是拖音拉調(diào)，甚至周遭的一件小小的事物背后，都是蘊藏著如此深切濃烈的感情。

　　吳儂軟語，菱歌夜唱，漫天絢麗的煙花將本就已是燈火通明的秦淮河襯得更加是一片繁華，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又是一年孟河燈會。

　　其實煙花這東西——顧惜朝負(fù)手站在秦淮河畔的柳橋上，極目遠(yuǎn)眺，一朵又一朵絢爛到極致的煙花在他頭頂綻放，他卻在這極度的絢爛中笑的很是有些自嘲——煙花終歸都是些不切實際的假象，人們總說白日煙花是一片虛妄，那綻放的美麗訴說的風(fēng)華總是讓人猜不明，看不清，摸不透，但夜晚的煙花只怕是更糟糕吧，黑幕張揚下將那美麗的風(fēng)華消失的瞬間印的格外清晰明麗，所以，相對的，那刻骨的絕望也是格外的清晰動人。

　　輕輕撩袍在橋柱上坐下，斜靠著看不知又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滿臉紅暈的寫下了自己的祈愿然后小心翼翼的放走了花燈，這時候他才忽然想起，他和戚少商僅有的兩次花燈同賞，似乎都沒有再一起祈過愿，他祈愿的時候他淺淺笑著在一旁恍惚的看，他祈愿的時候他負(fù)劍而立緊握著拳，他們二人，似乎從來就沒有心連在一起的時候。

　　——雖然心意相通，心卻從來不連在一起。

　　解下隨身帶來的酒，顧惜朝仰頭一飲，迎面而來帶著絲絲春柔氣息的涼風(fēng)有些微醺，低頭看了看懸在腰間的逆水寒——戚少商在幾十年期已然把這劍送給顧惜朝了——然后任由回憶繼續(xù)肆意泛濫。

　　那一年的旗亭酒肆……

　　其實現(xiàn)在想起來——顧惜朝輕輕哂笑——還真是一個輕狂荒誕的年代��！為什么可以對一個初次見面的人便全心相交？為什么可以把一個才在一起喝過一夜酒的人當(dāng)做知音？又為了什么，可以把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創(chuàng)下的幾頁二話不說轉(zhuǎn)眼就送給他人？而且還是求著別人收下的……

　　那個晚上，拜香已經(jīng)結(jié)束，月上柳梢，煙霞烈火的炮打燈已經(jīng)使戚少商有些醉了——這是在只能說是今天戚少商太高興，真的是太高興了——顧惜朝一雙眸子清冷的看著戚少商搖搖晃晃的將酒碗朝前一伸，“砰！”和自己手中的酒碗相碰后，又傻傻的盯著自己瞧了一會兒，然后再次一飲而盡，一手又去拿桌上的酒壺想要再倒一碗，顧惜朝一只手卻按住了他的手，突如其來的冰冷讓因酒而變得渾身燥熱的戚少商感到十分舒適，迅速的就緊緊反握住了那只手。

　　顧惜朝有些不悅的皺了皺眉，“戚少商，別再喝了，你醉了。”

　　戚少商歪著頭瞧著他，笑的很明亮，臉頰邊的兩個酒窩深深印在顧惜朝眼里令他不由自主的別開了眼去，輕輕把被握住的手抽回來，挽留不及的戚少商卻不死心的把整個人都挪的近了一些，“惜朝……惜朝……”他搖晃著一根手指，燭影斑駁，“我把連云寨大寨主的位置給你，把整個連云寨都交給你，給你自由舒展翱翔的天地，不好么？為什么你要走呢？”

　　顧惜朝一挑眉，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把連云寨……你辛苦打下的江山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就這么拱手送給我，你當(dāng)真舍得？”

　　戚少商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目光微醺卻充滿堅定，“惜朝，我信你�！�

　　顧惜朝目光有些迷離的瞧了他一會兒，忽然拍開他的手，走到了門邊靠著，眼神空遠(yuǎn)的看著外邊淅淅瀝瀝的雨，“可是，戚少商，”他悠悠道，聲音輕似嘆息，“我終究是要走的啊……我想飛的更高，而連云寨，它只會困住我……若我留了下來，將來終會有沖破它飛向更遠(yuǎn)方的一天……”

　　戚少商低著頭想了一會兒，也站起來走了過去在們的另一邊靠住，細(xì)細(xì)看著他，“沒事，就當(dāng)我把我這連云寨給顧公子做一個實驗好了，顧公子將來要一飛沖天運籌帷幄，有些昔日的經(jīng)驗也總是好的，不是么？”

　　顧惜朝很想說我不需要什么試驗?zāi)悴灰宰鞫嗲槲乙膊幌搿?fù)你那么多……但望進(jìn)那雙明亮的黑瞳，看著里面充滿了的誠摯，他卻覺得這些堵人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最終只是訥訥的文了一句，“可是……我可是會沖破你的連云寨……甚至毀了你的連云寨的啊……你也……愿意？”

　　戚少商笑的沒有一絲雜質(zhì)，“恩，我自愿的�！�

　　“可是……”顧惜朝一瞬間有些愣，這個戚少商究竟在想什么？他究竟知不知道他說了什么又知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他是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么菜來這里的！

　　戚少商依然只是笑，那笑中恍惚有一絲寵溺——顧惜朝覺得自己一定是看錯了——戚少商雙手抱劍，歪著頭，“我的顧大公子，還有什么可是？戚某一定盡悉辦到�！�

　　“可是……這里大漠黃沙……我本是蘇州人士……只是偶然經(jīng)過這里……若是長待……只怕會不習(xí)慣會想念很多東西的……”

　　語畢顧惜朝便覺得這番話自己說的真是相當(dāng)?shù)臎]頭沒腦，太過矯情了，于是他輕咳了一聲目光投向遠(yuǎn)方，臉卻在瞬間紅了一紅，戚少商望著他，看著那突然飛來的一抹紅暈，知他是不好意思，輕笑一聲也不說破，歪著頭想了一會后便一把抓起他的手，朝外面奔去。

　　“喂戚少商，你要帶我去哪？”

　　“顧大公子，你隨我來就知道啦！~”

　　奔跑了一段路后在一條河邊停下，顧惜朝有些驚訝這塞北黃沙之地居然也能找到一條這么清澈的河流，然而更讓人驚訝的是在這清水源的滋潤下竟還在河邊養(yǎng)成了一顆不知名的樹，樹上斑駁的開著粉色的繁花，與這大漠黃沙一比，煞是動人，戚少商有點依依不舍的放開顧惜朝的手，笑道，“你等我一下”，顧惜朝不明所以的看著他離開，不一會兒竟抱了一大堆的紅燭來。

　　看著戚少商把那些紅燭一一在河邊擺好點燃，不一會兒這成片的紅燭便在黑夜中形成了一道絕景，顧惜朝有點抽搐，“你干什么？”

　　戚少商再次拉過他的手，抵在胸前，顧惜朝掙了一下沒掙開，便也就耐著性子聽他到，“我知道，江南每年都有一屆孟河燈會，在花燈上寫下自己的心愿再投入河中，成百上千盞花燈匯集，也是秦淮上一景，所以我想若你看到花燈，應(yīng)該能一解思鄉(xiāng)之苦吧……或能答應(yīng)留在連云寨也未可知，但這塞北荒漠之地，我……沒有條件給你看一場真正的花燈會……你……不要嫌棄……”

　　顧惜朝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不曉得他要干什么，卻已經(jīng)有點不耐煩了，皺了皺眉，“你究竟要干什么？”

　　戚少商笑，露出一口白牙，兩個酒窩耀眼奪目，然后哐的一聲，逆水寒出鞘，凌波騰云一躍飛上了樹梢，“你很快就知道了，惜朝。”

　　劍光不斷地回旋閃爍，清冽而明澈，那一樹不知名的粉色的花，就在逆水寒帶起的清爽干凈的劍風(fēng)中片片瓣瓣的落下，洋洋灑灑成了半片天空的瀲滟，這些瀲滟直流而下，映照著明明滅滅閃爍的燭光，或飄在水中，或落在燭旁，一時之間，天地都是一片撩人心弦的花舞。

　　其實這不像花燈，倒更像是花簾，顧惜朝看著這一片還在繼續(xù)的紛紛揚揚內(nèi)心鄙夷的想到，然而嘴角卻是不由自主的上揚。

　　戚少商收劍落在了他身邊，恰好將這一個笑容印入眼簾，于是他很開心，可是……“惜朝，你為什么不許愿？”

　　顧惜朝收了笑容，朝他飛來一記斜眼，“我應(yīng)該許愿么？”

　　“當(dāng)然！”戚少商回答的理所當(dāng)然絲毫不經(jīng)過大腦的思索，顧惜朝翻了個白眼轉(zhuǎn)過頭不理他，繼續(xù)看那飛揚了半片天的瀲滟。

　　氣少撒謊能夠也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那飄落速度明顯已經(jīng)在越來越慢的花瓣雨，不死心的追問著，“惜朝，你真的不許愿么？那個……花瓣馬上就要停了……再不許就沒機(jī)會了……”

　　“那便停了吧，反正你把這一樹的花都給弄了下來，這一年怕是這花都要禿了�！�

　　戚少商看著顧惜朝那一臉無所謂的表情，恨恨的咬了咬牙，“算了，你不許我許。”披著狗熊皮的男子說完便一步上前，雙手合十，甚是虔誠的道，“希望顧惜朝能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帶領(lǐng)連云寨發(fā)揚光大�！�

　　顧惜朝一愣，靜靜地垂了眼——戚少商，多謝你的美意，我一定會飛黃騰達(dá)闖出自己的天下的，而至于你的連云寨……能成為我飛黃騰達(dá)的道路上的一個小小的階梯，也該算是發(fā)揚光大了吧。

　　饒是一知音自詡，此時的戚少商也無法猜到就剛才的一瞬間顧惜朝的心思千回百轉(zhuǎn)想了什么，披著狗熊皮的男子帶著兩個深深地酒窩轉(zhuǎn)身，明亮的黑眸簡直望進(jìn)了顧惜朝的心里，“吶惜朝，這樣你總可以留下來了吧？”

　　顧惜朝死死盯著他，最終氣急敗壞的重重甩下幾個字，“是你求我留下來的�！蹦憧刹灰蠡凇�

　　那未出口的后半句話戚少商當(dāng)然不可能猜到，他只當(dāng)顧惜朝是答應(yīng)了，神采奕奕十分之興高采烈，拉著顧惜朝在河邊的那棵樹下坐下，自顧自的開始為顧惜朝將來的大漠生活構(gòu)想了起來。

　　“吶惜朝，雖然這棵樹……額現(xiàn)在是禿了……但是……但是它總還是會再開花的嘛……等到明年……等到明年的時候，我再帶你來看，好不好？”

　　“……恩……”顧惜朝不置可否的低著頭帶著濃重鼻音的恩了一聲，戚少商，你不明白，我們不會有明年。

　　“嗯惜朝，等有機(jī)會去江南，我?guī)闳タ匆粓稣嬲幕魰�，可好？�?br>
　　“好……”顧惜朝依舊是心不在焉的應(yīng)著，戚少商卻像是個捧得了蜜糖的孩子，笑的是滿心滿意的滿足。

　　然而當(dāng)顧惜朝如當(dāng)初就已經(jīng)說過的那樣，沖破它連云寨毀了他連云寨的時候，戚少商就再也笑不出來了，他固然恨顧惜朝，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理由怪他——他憑什么怪他呢？人家一開始就明確的告訴了你他會沖破會毀了你的基業(yè)，百般推辭過不受大當(dāng)家的位置，是自己傻乎乎的愣是把偌大個基業(yè)交到了他手上，現(xiàn)在人家如約把他毀了，自己有什么好怪罪的。

　　最終這些憤懣積攢在胸膛，化成了一聲綿厚無語的嘆息。

　　然而所幸，盡管他們并沒有等到第二年去同賞大漠花燈，但第二個許諾終還是做到了的，蘇州繁華的鬧市上，外出辦事的戚少商偶遇了從鐵手那逃出來的顧惜朝，當(dāng)日恰好是孟河燈會，于是晚上，二人理所當(dāng)然的去看了一場真正的花燈。

　　“戚少商，我想你現(xiàn)在一定很后悔�！鳖櫹С粺o譏諷的道。

　　此時的戚少商已經(jīng)做了四年的金風(fēng)細(xì)雨樓樓主，當(dāng)初被那大漠黃沙熏染出的血性已然全盤隱藏，凡是不慍不火不緊不慢淡然笑對世事變遷出塵入定如老僧，一襲似乎瀟灑風(fēng)雅飄逸的白衣取代了當(dāng)初的狗熊皮，晚風(fēng)拂過掀起他的衣袂翩躚，一瞬間竟讓仍舊一襲青衫不改的顧惜朝覺得刺眼，刺眼的仿佛自己從來未曾認(rèn)識過他，或者說……自己已經(jīng)于他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

　　而淡然出塵若老僧的戚少商此時極目遠(yuǎn)眺著燈火通明的秦淮河，淡淡然無任何聲調(diào)起伏的道，“惜朝，你天生就是我的知音，或許我會后悔當(dāng)時把你引進(jìn)連云寨，但我從不后悔與你成為知音。”

　　顧惜朝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淡淡然的別過頭，盯著河面上華美的盞盞花燈，卻是似乎賭氣般甩下一句，“我真是榮幸�！�

　　白衣的戚少商扭過頭瞧著他露出一個觀世音般的笑容，然后對著河面上的花燈道，“惜朝，當(dāng)初我曾許諾帶你看一場真正的花燈，你瞧，我做到了�！�

　　“知道戚樓主最信守承諾，”顧惜朝鄙夷的道，“茫茫人海中偶遇古人，才想起當(dāng)年IDE約定，顧某人可是感動的很，”言罷青衫翩然朝前一躍，扭頭對戚少商挑了挑眉，“那么……戚樓主來和在下一起許個愿？”

　　老僧入定的白衣戚少商已然笑的如觀世音一般，卻是站在原地沒有動。

　　顧惜朝恨恨的轉(zhuǎn)身，從身邊的攤子上扯過一盞花燈和筆墨，邊寫邊大聲念道，“旗亭一夜，愿永生不忘。”然后瀟灑的一拋，花燈穩(wěn)穩(wěn)落入水中。

　　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顧惜朝覺得自己仿佛看見了戚少商緊握了拳，表情有一絲的動容，然而定睛再看時，戚少商卻仍舊是云淡風(fēng)清的負(fù)手而立，笑如觀世音。

　　只有在莫名其妙徹底開始生氣的顧惜朝抱拳說了句告辭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白衣的老僧戚少商終于再次入世，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猶豫片刻取下了背上的逆水寒。

　　“干什么？”

　　“惜朝……你……拿著吧……我……咳，就算做個紀(jì)念�！�

　　做個紀(jì)念，很好。顧惜朝憤憤然的搶過他手上那把自己追殺了千里不得現(xiàn)在卻毫無道理的被他送出的逆水寒，然后甩袖，再次準(zhǔn)備離去。

　　“惜朝！”

　　然而還沒走幾步，戚少商就又叫住了他，身后光華燦爛了整條秦淮河的花燈映照在他眼中，顧惜朝回望進(jìn)那雙眼睛，剎那間覺得那雙眼睛的背后隱藏了戚少商的千言萬語，一千句一萬句想要對他說的話，或者還有自己一直想要聽到的話——雖然其實他也不確定自己是想聽他什么，總之，那些暗藏著洶涌的千言萬語，似乎在下一個瞬間就會沖破出一道出口。

　　于是他停了下來，等待著那個出口被沖破。

　　身后是漫天璀璨的煙花，暖風(fēng)陣陣帶來蘇州特有的令人酥骨的吳儂軟語，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正靠在一位俊朗不凡的小伙子身上說著情話，顧惜朝就在這令人窒息卻曖昧的氣氛中站著等戚少商開口。

　　——然而戚少商始終沒說出一句話。

　　“你還想和我說什么？”顧惜朝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一絲顫抖，這種氣氛讓他感到……慌亂。

　　“我……我只是想說……你……珍重……”

　　最后兩個字戚少商說的很輕，簡直要飄散在風(fēng)里，然而顧惜朝還是聽見了。

　　于是他也輕輕笑了笑，道，“你也一樣。”然后不有任何留戀的離去——只是，在那笑容里夾雜的，說不清是失望時了然還是如釋重負(fù)。

　　總之，這就是這對追殺了千里糾纏不休是知音是敵人是惺惺相惜是水火不容是……隨便其他什么吧，總之，戚少商和顧惜朝此生的最后一次見面，就終止在了這再普通不過的無論相熟或不相熟的兩人都可以很輕松說出的兩句話里：

　　“你珍重�！�

　　“你也一樣�！�

　　然后一切朦朧在幾十年后被清爽的河風(fēng)吹散。

　　年過六旬的顧惜朝在柳橋上尋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晃晃手中的酒壺，發(fā)現(xiàn)在適才那冗長的回憶中竟已經(jīng)不知不覺空了，自嘲的笑笑，信手把那酒壺拋出了個漂亮的弧線，他不再想戚少商，他覺得那么多年了還一直想著他是在是很沒意思，從此以后他要把戚少商這個名字從回憶中剔除出去，過個平淡安逸的晚年，留下的，他只要那璀璨奪目華美瀲滟了半片天的花燈而已。

　　沒錯，只要那一片花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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