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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渝州的雪,今年似乎下得格外早,也格外綿長。
細密如鹽的雪粉,被凜冽的北風卷著,簌簌撲打在渝樓高聳的朱漆窗欞上。窗內(nèi),望舒裹著一件半舊不新的玄青色棉袍,斜倚在鋪了厚厚狼皮褥子的矮榻上。他手中捧著一杯早已涼透的粗茶,目光卻穿透了窗紙上細密的冰花,投向樓下長街盡頭那片被風雪攪得混沌迷蒙的虛空。那里,曾經(jīng)是玉屏山最陡峭的鷹愁澗。
十年了。鷹愁澗那裂帛般的風聲,還有那抹墜入深淵、快得讓他來不及抓住的鵝黃身影,從未有一日真正離開過他的耳畔和眼底。那尖銳的風聲,那抹絕望下墜的鵝黃,如同蝕骨的冰錐,日日夜夜扎在他的神魂深處。齊鈞這個名字,連同少年時所有鮮亮的光彩,早已被那場風雪徹底埋葬。活下來的,只剩下渝樓二當家望舒——一個被時光抽干了所有熱氣的影子。
“吱呀——”
厚重的雕花木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道縫隙,帶進一股裹著雪粒的寒氣。一個穿著靛藍色棉襖的半大少年側(cè)著身子鉆了進來,手上穩(wěn)穩(wěn)端著一個粗陶藥碗,碗口熱氣氤氳,散發(fā)出濃烈苦澀的藥味。少年腳步放得極輕,像一只怕驚擾了主人的貓兒,徑直走到望舒榻前。
“二叔,”少年的聲音清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打破了室內(nèi)凝滯的寂靜,“藥熬好了。鐮月叔說,您這咳疾拖不得,得趁熱喝! 他小心翼翼地將藥碗放在榻邊的小幾上,碗底與幾面接觸,發(fā)出一聲輕微的磕碰脆響。
望舒緩緩收回遠眺的目光,眼珠似乎被窗外經(jīng)年的風雪凍得有些僵澀,慢慢轉(zhuǎn)動,落在少年清秀卻帶著點執(zhí)拗倔強的臉上。這張臉……望舒的心口猛地一縮,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那眉眼的輪廓,尤其是那雙微微上挑、干凈得像山澗清泉的眸子,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穿透時光厚重的塵埃,與記憶中另一張明媚鮮活的面孔重疊。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咽下那聲幾乎要沖口而出的呼喚,只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幾個字:“嗯,放著吧!
他伸出手,指尖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端起那碗滾燙的藥汁。碗沿觸碰到干裂的嘴唇,濃稠苦澀的藥氣猛地沖入鼻腔,激得他一陣劇烈地嗆咳,胸腔里像塞滿了破舊的風箱,發(fā)出嘶啞的拉鋸聲。少年臉色一變,急忙上前一步,想要替他拍背順氣。
“別……”望舒艱難地抬手制止,另一只手緊緊捂住嘴,指縫間卻已滲出幾縷刺目的猩紅。他閉了閉眼,強壓下喉頭翻涌的血腥氣,喘息片刻,才啞聲問:“齊念,今日……劍練得如何?”
齊念看著望舒指縫間的血痕,小臉繃得緊緊的,眼里閃過一絲痛楚,卻立刻又挺直了腰板,朗聲回答:“回二叔,昨日您教的‘雁回三折’,徒兒練了一百遍,不敢懈!” 他頓了頓,眼神有些猶豫地瞟向望舒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聲音低了幾分,“只是……只是徒兒愚鈍,總覺得最后一折的回身,勁力總是差那么一點,滯澀得很!
望舒的目光落在少年緊握的拳頭上,那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他沉默片刻,才緩緩道:“差一點……就差那么一點……” 聲音低沉下去,像是自語,又像是沉入了某個深不見底的漩渦,“當年……若是我再快一點……” 后面的話,被一陣更猛烈的咳嗽徹底淹沒。
他猛地側(cè)過身,抓起榻邊小幾上那個半空的酒葫蘆,拔開塞子,仰頭狠狠灌了一大口。劣質(zhì)的燒刀子像一道灼熱的火線,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帶來一陣短暫的、近乎麻痹的暖意,暫時壓下了那蝕骨的寒意和咳意。酒氣混合著濃重的藥味在室內(nèi)彌漫開來。
“小雨……” 望舒半闔著眼,眼神因酒意和劇烈的情緒而有些渙散,失焦地望著虛空,喃喃地念出了那個被時光塵封了十年的名字,“別怕……我在這兒……”
齊念小小的身體猛地一僵,像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齒幾乎陷進肉里,才把那瞬間涌上眼眶的酸澀硬生生逼了回去。又是“小雨”。每一次二叔醉酒,這個飽含無盡痛苦與悔恨的名字就會像夢魘一樣纏繞而出。他知道這個名字屬于誰——那個永遠凝固在二叔記憶深處、鷹愁澗下的少女,那個他從未見過卻仿佛無處不在的“娘親”。這個名字像一根無形的刺,扎在他心里,提醒著他只是一個替代品的影子。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洗得發(fā)白的靛藍袖口,聲音悶悶的,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壓抑:“二叔,我是齊念!
望舒灌酒的動作頓住了。混沌的目光似乎被少年這句低語刺破了一絲縫隙,短暫地恢復(fù)了一點清明。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被他從雪地里撿回來、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看著他緊抿的嘴唇和低垂的、微微發(fā)紅的眼睫。一種巨大的、混雜著愧疚與無力的疲憊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
“呵……” 他扯了扯嘴角,發(fā)出一聲短促而蒼涼的笑,似自嘲,又似對命運無情的嘲弄。他不再看齊念,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聲音沙啞得厲害:“去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齊念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默默地將那碗幾乎涼透的藥又往望舒手邊推近了些,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氣,挺直小小的脊梁,轉(zhuǎn)身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門在他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內(nèi)室的昏暗與藥酒的苦澀氣息,也將望舒獨自一人,留在了那片被舊日風雪永遠籠罩的寂靜里。
風雪似乎永無止歇,裹挾著渝州城,也裹挾著人心。
渝樓,這座矗立在兩江交匯之地的龐然大物,平日里是八方商旅匯聚、三教九流混雜的喧囂之地,此刻卻籠罩在一片異樣的凝重之中。樓下大堂依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觥籌交錯間交換著各地的奇聞異事和明里暗里的交易。然而,一股無形的、令人不安的暗流卻在樓宇的梁柱間悄然涌動。
望舒斜靠在頂樓他那間可以俯瞰大半個渝州城的靜室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捻著一枚溫潤的青玉扳指。這枚扳指質(zhì)地平平,卻被他摩挲得異常光滑,如同他此刻眼底深處沉淀的幽光。窗外是萬家燈火在風雪中明滅,窗內(nèi)只有一盞孤燈,將他清癯的身影拉得細長,投射在冰冷的磚地上,更顯孤寂。
“篤篤篤。” 敲門聲帶著一種特有的節(jié)奏響起,沉穩(wěn)中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進! 望舒沒有回頭,聲音平淡無波。
門被推開,小滿臉上慣常的和煦笑容此刻消失無蹤,眉頭緊鎖,眼底帶著深重的憂慮。
“二當家,”小滿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風雪夜的寒意,“梟那邊……怕是瞞不住了。他們的人,已經(jīng)摸到了‘渡口’附近。”他口中的“渡口”,是渝樓掌握的一條極其隱秘、關(guān)乎無數(shù)江湖人命運的逃生通道。
望舒捻動扳指的指尖微微一頓,隨即又恢復(fù)如常。他依舊望著窗外翻飛的雪幕,淡淡道:“知道了。讓‘信鴿’動起來,該撤的,今夜就走。”
“可……”小滿欲言又止,目光掃過望舒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側(cè)臉,“梟閣主放出話來,這次……要的是渝樓的根。尤其是您……他指名要您交出當年從‘光陰墟’帶出來的那件東西!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顯然梟閣主的威名和狠辣手段,足以讓任何老江湖膽寒。
“光陰墟”三個字,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望舒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微瀾。那是一片被時光遺棄的禁忌之地,傳說埋藏著操控光陰的秘寶與詛咒。十年前,少年齊鈞為了尋找一線救回秦時雨的渺茫希望,曾九死一生闖入其中,最終帶回的,只有一身沉疴和一本用不知名獸皮制成的殘破古卷。
那古卷上記載的,正是逆亂陰陽、倒轉(zhuǎn)時光的禁忌之術(shù)——逆旅。它被望舒視為最后的希望,也是深埋心底、日夜啃噬他靈魂的毒蛇。他為此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身體被時光之力侵蝕得千瘡百孔,如同風中殘燭。
“要我的命容易,”望舒終于轉(zhuǎn)過身,昏黃的燈光映在他臉上,勾勒出深刻的輪廓,眼神卻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鋒,“要那東西……除非渝樓上下,皆成齏粉!
他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仿佛在陳述一個即將到來的事實。小滿心頭一凜,看著望舒眼中那抹近乎瘋狂的平靜,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他太了解這位二當家了,平日里看似沉靜如水,甚至有些頹唐,可一旦觸及他心底那根最深的刺,那沉寂的火山便會爆發(fā)出焚毀一切的烈焰。
“二當家,留得青山在。 毙M忍不住上前一步,語重心長,“那‘逆旅’之術(shù),古卷開篇便以血書警示‘逆天改命,必遭天噬’,強行為之,恐非生路!您這身子骨……”
“小滿,”望舒打斷他,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我這條命,十年前就該留在鷹愁澗了。能茍延殘喘至今,已是偷來的光陰。” 他抬起手,看著自己骨節(jié)分明、蒼白得幾乎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掌,仿佛在凝視一件不屬于自己的器物!啊媛谩俏仪匪!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緊閉的房門,似乎能穿透門板,看到外面那個正在苦練劍招的少年身影。“齊念……是個好孩子。我走后,渝樓……還有他,就托付給您了。” 這幾乎是交代后事的話語,讓小滿眼眶一熱。
“二當家!”小滿聲音哽咽。
“去吧。”望舒揮了揮手,語氣不容置疑,“按計劃行事,一個不留! 最后四個字,輕飄飄的,卻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小滿深深看了望舒一眼,那眼神復(fù)雜難言,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他不再多言,躬身一禮,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帶走了室內(nèi)最后一絲暖意。
沉重的木門合攏,將外界的喧囂與殺機隔絕。靜室內(nèi)只剩下望舒一人,還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風雪嗚咽。他緩緩走到角落一個不起眼的陳舊樟木箱前,蹲下身,手指拂過箱蓋邊緣積落的薄塵。箱蓋開啟,沒有金銀珠玉,只有幾件疊放整齊的舊衣,以及一本用層層油布包裹、散發(fā)著淡淡陳舊血腥和塵土氣息的獸皮古卷。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古卷,解開油布。暗褐色的獸皮觸手冰涼,上面的文字并非墨跡,而是一種深褐近黑的、早已干涸凝固的痕跡,蜿蜒扭曲,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祥氣息。這就是“逆旅”——用不知多少代尋求逆天改命者的絕望之血書寫的禁忌。
望舒盤膝坐于冰冷的地磚上,將古卷在膝頭緩緩鋪開。那些扭曲如活物的符文映入眼簾,每一個筆畫都仿佛帶著尖利的鉤刺,狠狠扎進他的神魂。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熟悉的、仿佛無數(shù)細針攢刺頭顱的劇痛立刻洶涌而至。但他沒有退縮,只是咬緊牙關(guān),任由冷汗瞬間浸透內(nèi)衫。
時間,在他指尖艱難地流轉(zhuǎn)、回溯。他的意識沉入一片光怪陸離的混沌長河,無數(shù)破碎的時空碎片如同鋒利的琉璃,呼嘯著從他身邊掠過,每一次觸碰都帶來靈魂被撕裂般的劇痛。他像一個在驚濤駭浪中逆流而上的孤舟,唯一的航標,是記憶中那個清晰到刺骨的地點——玉屏山,鷹愁澗!
意識在時光的洪流中艱難跋涉,每一次觸碰那些鋒利如刀的時空碎片,都像有千萬根燒紅的鋼針同時刺入神魂。望舒的意志如同狂風中的殘燭,搖曳欲熄,卻又被一股近乎執(zhí)念的力量死死拽住,朝著那唯一的坐標——十年前風雪肆虐的鷹愁澗——奮力回溯。
終于,那股令人窒息的、裹挾著雪粒的凜冽山風,真實地撲打在了他的臉上。
眼前的景象驟然清晰。
依舊是那令人絕望的斷崖。風聲凄厲如鬼哭,卷起漫天雪沫,模糊了視線。斷崖邊緣,少年齊鈞目眥欲裂,身體前傾,一只手徒勞地伸向虛空,指尖距離那抹急速墜落的鵝黃衣角,僅差毫厘!
“時雨——!”
少年絕望的嘶吼穿透風雪,與十年前那個撕心裂肺的瞬間分毫不差地重合。
就是此刻!
望舒的身影,如同一個從時光夾縫中強行擠出的幽靈,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斷崖邊緣,恰好位于少年齊鈞身前一步之遙。他出現(xiàn)的剎那,周身空氣劇烈地扭曲了一下,仿佛平靜的水面被投入巨石。他身上的衣物,那件渝樓二當家常穿的玄青色棉袍,邊緣竟開始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半透明狀態(tài),如同被無形的火焰舔舐、吞噬。
但他根本無暇顧及自身的異變。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那只探出的手上。快!再快一點!比十年前更快!
指尖帶著破開風雪的決絕,猛地向前一抓!
不再是抓向冰冷的虛空。
這一次,他滾燙的指尖,清晰地觸碰到了一抹溫軟的布料!
“呃!” 一聲短促而驚惶的悶哼響起。
那抹急速下墜的鵝黃身影,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猛地拽住了下落的勢頭,硬生生懸停在了深淵之上!巨大的慣性讓秦時雨的身體猛地向上蕩起,她驚魂未定,下意識地死死抱住了那只突然出現(xiàn)、緊緊箍住她手臂的手。
觸手冰涼!
那只手,冷得沒有一絲活人的溫度,仿佛是從九幽寒冰中直接探出。秦時雨驚駭?shù)靥а弁ァ?br>
風雪迷眼,她只看到一個模糊的側(cè)影擋在她身前,背對著她。那人穿著一身樣式古怪、仿佛隨時會融入風雪消散的玄青袍子,身形瘦削得驚人。他的一只手死死地抓著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則以一種近乎同歸于盡的姿態(tài),死死扣住懸崖邊緣一塊凸起的、覆滿冰雪的嶙峋怪石!
“抓緊!”一個極其沙啞、如同砂礫摩擦的聲音艱難地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胸腔里擠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秦時雨的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喉嚨。求生的本能讓她不顧一切地抓緊了那只冰冷的手腕,同時另一只手也胡亂地抓住了對方的手臂。隔著濕冷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手臂肌肉在劇烈地顫抖,仿佛承受著萬鈞重壓,隨時都會崩潰。更讓她心頭發(fā)寒的是,她抱住對方手臂的掌心,似乎……摸到了一片詭異的、正在擴散的虛無感?仿佛她抱住的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團正在逸散的霧氣!
“鈞哥哥!”她下意識地看向旁邊,那個熟悉的身影——少年齊鈞,此刻正因這突如其來的劇變而徹底呆滯,臉上混雜著極致的震驚、狂喜和無法理解的茫然,怔怔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救下秦時雨的“人”。
望舒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他能感覺到身后少女溫熱的呼吸拂在自己冰冷的頸側(cè),那真實的、帶著生命氣息的觸感,讓他干涸了十年的心湖瞬間被滾燙的洪流沖垮。十年飲冰,難涼熱血。巨大的、幾乎將他撕裂的狂喜與痛楚交織在一起,沖擊著他早已瀕臨極限的意志。
“走!”他再次從牙縫里擠出那個字,聲音嘶啞變形,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是對身后的秦時雨,更是對旁邊那個呆立著的、過去的自己。
他猛地發(fā)力,手臂肌肉賁張,青筋如虬龍般暴起,不顧那深入骨髓的劇痛和身體正在加速消散的恐怖感覺,硬生生將秦時雨的身體向上提起一大截!
“鈞哥哥!快拉我上去!”秦時雨瞬間反應(yīng)過來,朝著還在發(fā)愣的少年齊鈞急切地喊道。
這一聲呼喊如同驚雷,瞬間劈醒了少年齊鈞。他如夢初醒,眼中爆發(fā)出絕境逢生的巨大光芒,毫不猶豫地撲上前,雙手緊緊抓住了秦時雨的另一只手臂。
兩人合力之下,秦時雨的身體被猛地拽離了懸崖邊緣,重重地摔在相對安全的覆雪巖石上。
獲救了!
秦時雨劇烈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帶來劫后余生的刺痛與眩暈。她癱坐在冰冷的雪地里,心臟還在瘋狂擂鼓,下意識地抬頭,急切地想要看清那個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救了自己性命的神秘人。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小了些許。
她終于看清了他的側(cè)臉。
那是一張極其蒼白、瘦削得幾乎脫形的臉。顴骨高聳,眼窩深陷,薄唇緊抿成一條沒有血色的線。他的鬢角,竟已染上風霜的痕跡。最讓秦時雨心頭巨震的,是那雙眼睛。那雙望向她的眼睛,深邃得如同兩口枯竭了千年的古井,里面翻涌著她無法完全理解的、濃稠得化不開的復(fù)雜情緒——那是極致的疲憊,是仿佛燃燒了所有生命才換來的短暫滿足,是深入骨髓的、無法言說的哀傷與訣別……還有一種……一種近乎溫柔的釋然?
他看著她,看著這個被他從死亡深淵邊緣拉回來的少女,看著那張鮮活、驚惶卻真實存在的臉龐。那眼神穿透了十年的風雪,穿透了無盡的悔恨與孤獨,最終定格在她驚魂甫定、卻充滿劫后余生感激的純凈眼眸中。
望舒的嘴角,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完整的笑容,更像是一個即將碎裂的冰面上勉強綻開的裂痕。干裂的唇瓣微微開合,用只有近在咫尺的秦時雨才能勉強聽清的氣音,吐出幾個字:
“這次……換我……”
話音未落,異變陡生!
他那只為了救人而死死扣住崖邊怪石的手,在秦時雨和少年齊鈞驚駭欲絕的目光中,竟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透明!先是手指,然后是手掌,迅速向上蔓延!那并非血肉模糊的斷裂,而是無聲無息地分解、消散,化為無數(shù)細微的、閃爍著幽藍色光芒的塵埃粒子,被凜冽的山風一卷,便徹底湮滅在漫天風雪之中!
“啊!” 秦時雨驚恐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滾圓,淚水瞬間涌了上來。
少年齊鈞也徹底僵住,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理解眼前這超越常理的恐怖景象。
望舒似乎早已預(yù)料,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那只正在消失的手,再也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他失去平衡,身體向后微微一晃,腳下松動的積雪簌簌滑落。
在身體徹底后仰、墜向那深不見底的鷹愁澗之前,他的目光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烙印在秦時雨那張寫滿驚懼與茫然的年輕臉龐上。他看到了她眼中滾落的淚珠,也看到了……她眼底深處,那份因為獲救而本能流露出的、純粹的、劫后余生的感激與慶幸。
就是這一絲微弱的、真實的慶幸光芒,像黑暗中最后一點星火,落入了望舒早已枯竭的心湖。
足夠了。
他最后扯動了一下嘴角,仿佛想給她一個安撫的微笑,卻終究沒有成功。身體如同斷線的紙鳶,向后輕飄飄地倒去,墜入風雪彌漫的深淵。在徹底被風雪吞沒的瞬間,他最后殘留在崖邊的身影,如同被風吹散的沙畫,從腳踝開始,寸寸崩解,化為無數(shù)細碎的、閃爍著幽藍光芒的塵埃,徹底消散在鷹愁澗呼嘯的狂風里。
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仿佛從未存在。
只余下崖邊呆若木雞的少年和少女,以及風雪中,那一聲仿佛被扼殺在喉嚨深處的、絕望的呼喚:“不——!”
風雪不知疲倦地吹刮著渝州城,渝樓頂層的燈,卻固執(zhí)地在茫茫雪夜中亮著,像一只永不闔上的眼睛。
頂樓那間熟悉的靜室,窗欞上凝結(jié)著厚厚的冰花,室內(nèi)卻燃著暖爐,驅(qū)散了些許寒意。秦時雨裹著一件厚實的素色棉袍,坐在窗邊的矮榻上,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暖爐,目光卻直直地、近乎空洞地投向窗外無邊的黑暗與飛雪。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已不再是墜崖時的驚惶,而是一種被巨大謎團和深刻悲傷浸泡過的沉寂。那場鷹愁澗的噩夢并未隨著獲救而結(jié)束,反而在她心里挖開了一個更深、更冷的洞。那個神秘人最后消散的景象,那雙深邃枯寂又帶著釋然的眼睛,如同烙印,日夜灼燒著她的靈魂。他是誰?為何救她?又為何以那樣詭異的方式消失?她問過鈞哥哥(如今的齊鈞),他同樣茫然無措,只記得那人出現(xiàn)和消失時那令人窒息的恐懼與不真實感。
門被輕輕推開,小滿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走了進來。他看著秦時雨雕塑般凝固的側(cè)影,無聲地嘆了口氣,將藥碗輕輕放在她手邊的小幾上。
“秦姑娘,藥熬好了。趁熱喝點吧,驅(qū)驅(qū)寒。”小滿的聲音放得極輕,帶著小心翼翼的安撫。
秦時雨眼珠緩緩轉(zhuǎn)動了一下,落在漆黑的藥湯上,卻沒有去碰。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小滿……他還是沒有……消息么?”她甚至不敢問“他”的名字。
小滿沉默著,緩緩搖了搖頭,臉上的皺紋仿佛更深了。他渾濁的眼中盛滿了復(fù)雜的情緒——悲痛、了然,還有一絲無法言說的沉重。他走到窗邊,與秦時雨一同望向樓下長街盡頭那片被風雪籠罩的黑暗,聲音低沉而蒼涼:“那盞燈……二當家說過,只要渝樓還在,頂層的燈就永遠為歸人亮著。” 他頓了頓,聲音更啞了幾分,“……無論多久。”
“二當家……”秦時雨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個稱呼,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她隱隱覺得,這個稱呼背后,藏著一個與她、與鷹愁澗那場變故息息相關(guān)的巨大秘密。而她再也無權(quán)知曉了。
“娘親。”一個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齊念端著一碟新出鍋的、還冒著熱氣的桂花糕走了進來。少年的眼睛紅腫得像桃子,顯然剛狠狠哭過一場。他將糕點放在藥碗旁邊,然后默默地爬上矮榻,依偎到秦時雨身邊,伸出小手,緊緊抱住了她的胳膊,小腦袋靠在她肩膀上,仿佛尋求著唯一的依靠。
“娘親,二叔……二叔他是不是……”齊念的聲音哽咽著,帶著孩童特有的無助和恐懼,“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他記得二叔最后幾天反常的平靜,記得他把自己叫到跟前,摸著他的頭,一遍遍叮囑他以后要聽渝的話,要勤練功夫保護娘親……那些話,如今回想起來,字字句句都像是訣別。
秦時雨身體猛地一顫,低下頭,看著少年濡濕的睫毛和緊緊抓住自己衣袖的小手。一股巨大的酸楚瞬間淹沒了她。她反手將齊念更緊地摟在懷里,下巴輕輕抵著他柔軟的發(fā)頂,感受著懷中孩子溫熱的、真實的生命力,仿佛這是支撐她不要徹底墜入冰窟的唯一浮木。
“不會的……”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安慰齊念,更像是在說服自己,目光卻固執(zhí)地穿透窗紙上的冰花,死死鎖住樓下長街盡頭那片被渝樓燈火勉強照亮的、空無一人的風雪長街。“二叔……他答應(yīng)過要回來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篤定,“我們等他……就在這里等他……”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鵝毛般的雪片密集地落下,無聲地覆蓋著屋脊、街道,將整個世界染成一片死寂的純白。渝樓高聳的輪廓在風雪中沉默矗立,唯有頂層那一點昏黃的燈火,穿透厚重的雪幕,固執(zhí)地亮著,像茫?嗪V幸蛔陋毜臒羲,指引著一個永遠不會歸來的旅人。
長街的盡頭,風雪肆虐,空茫一片。
靜室里,只有暖爐里炭火偶爾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以及秦時雨和齊念依偎在一起時細微的呼吸聲。時間,在這凝固的等待中,仿佛失去了意義。
在意識徹底墜入那永恒的、冰冷的虛無之前,在構(gòu)成“望舒”存在的最后一點微塵也即將被時空亂流徹底撕碎、同化的瞬間,時間的感知變得極其怪異而漫長。
沒有痛楚。身體早已在回溯與救贖的過程中被那禁忌之力徹底瓦解,所謂的“消散”,更像是一種存在本身被時光長河強行抹去的、無聲的剝離。
唯有意識,或者說,是承載著“齊鈞”與“望舒”所有記憶與情感的那一點核心靈光,還殘存著最后的微芒。這點微芒在絕對的空寂與黑暗里漂浮,如同宇宙盡頭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就在這最后的、意識也將徹底寂滅的剎那——
一點微弱的光,毫無征兆地在那片絕對的虛無中亮起。
不是燈燭,不是星月。那光芒,來自于一個瞬間。
是鷹愁澗的風雪中,秦時雨被他從深淵邊緣拉回,重重摔在安全雪地上時,驚魂未定地抬起頭,看向他的第一眼。
就是那一眼。
那雙因極致的恐懼和劫后余生而微微睜大的眼眸里,最初翻涌的是茫然和驚駭,如同受驚的小鹿。然而,就在那驚駭?shù)牡咨,在那瞳孔的最深處,一絲微弱卻無比純粹的光芒,如同穿透厚重云層的晨曦,掙扎著、堅定地亮了起來。
那是生的光。
是擺脫了死亡冰冷觸手、重新感受到心跳和呼吸時,生命本身迸發(fā)出的最原始、最本能的喜悅與慶幸之光。雖然微弱,雖然轉(zhuǎn)瞬就被更復(fù)雜的情緒覆蓋,但在望舒此刻這即將徹底寂滅的意識感知里,那一瞬間的光芒,卻被無限地放大、定格,變得無比清晰,無比璀璨。
像一粒投入無邊死寂深海的星火。
“呵……”
一聲無聲的嘆息,在這最后的意識碎片中漾開。沒有遺憾,沒有悲傷,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心愿已了的極致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溫柔?
夠了。真的夠了。
他付出一切,賭上存在本身所換取的,不正是這束光么?這束在秦時雨眼底重新燃起的、屬于生命的光。這光,遠比他自己能繼續(xù)存在于這世間的任何可能,都珍貴億萬倍。
渝樓頂層那盞長明的燈火,風雪中依偎等待的身影……這些都成了遙遠背景里模糊的剪影。
唯有這束光,這束來自秦時雨眼底、代表著她確確實實活下來的光,成了望舒意識徹底消散前,唯一“看見”的、也是最后銘刻下的景象。
這束光,溫柔地包裹了他最后一點意識,如同一個無聲的、永恒的擁抱。
下一刻,微芒徹底熄滅。
風雪依舊。長街盡頭,空茫如初。
唯有渝樓頂層的燈火,穿透重重雪幕,不知疲倦地亮著,照著下方長街上那兩個被風雪勾勒出的、凝固的剪影,仿佛要一直亮到時光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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