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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又被隔壁的吵架聲驚醒。摸過手機看看,下午兩點。
勉強動一動,眼珠子仿佛和眼皮粘在一處,酸澀的厲害。睡得實在太死,整整一夜沒有挪動過姿勢,脖子連帶一邊腦袋,都像是被人敲了一磚頭似的,里面的東西都碎掉了。動一動,哐當(dāng)哐當(dāng)做響。
秋天的下午,日頭已經(jīng)斜了。一束炎紅從窗□□進來。
我用勁在太陽穴上按下去,對沉重而疼痛的腦袋,并沒有效果。
隔壁的夫婦還在吵架。女人叫嚷著離婚,男人為了在氣勢上壓過妻子,嚷得更大聲。住在這種老舊擠逼的筒子樓里,對付生活已經(jīng)要下九牛二虎之力,我很詫異她們居然還有如此多多余的力氣用來吵架。
我將自己從床上生生揭起來。打開房間唯一還能打開的一扇窗戶。抽一枝煙。這才蹭到洗手間洗臉。
昨夜實在是有幾分酒意,三點多才摸回來。故此倒頭就睡,連妝都懶得卸。
但凡正常點的女人,這種時候見到鏡子中的自己,一般都會后悔不迭,引以為鑒。然則我不在乎。關(guān)于我自己的大部分,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不在乎了。
我不知道別人靠什么保持動力,精心經(jīng)營她們的人生。于我,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將剩下的日子過完。生命,是這么漫長而絕望而荒蕪的事。
實則像我這樣子活著的人,無限的意興闌珊,倒不如死了干脆。
但想到自殺亦可能是件極麻煩的事,遂都罷了。
我站在鏡子前打量一會兒洗干凈的臉:水珠不斷的滴下來,眼袋像沒用過眼霜的熊貓,眼睛是空洞的。襯著蒼白臉色,一絲生氣也沒有。
小巷子門口是棵細葉蓉。厚而墨綠的葉子重重疊疊,傘似的,遮出一小方地。永遠太陽照不到,雨潑不進。
雜貨店的電視機開著。是場足球賽,也不知道是誰與誰,但見滿場的人影跑來跑去。很難想象有人會為此瘋狂。
我揀了牛奶,礦泉水,沖全神貫注抬頭湊在電視機前的老板說:“要煙。”
老板頭也不回,朝里面喊:“茵茵,做生意!
里面應(yīng)聲跑出來兩個七八歲的小姑娘,一式的眉毛眼睛,連門牙都一樣,嘻嘻哈哈的搶著敲收銀機。
話非常多:“你自己吸煙呀?”
“是。”我回答。
“聽說你是唱歌的。吸煙會對嗓子不好的哦!
最開始搬進來的時候,他們以為我是妓女。凌晨才回,又總是濃妝。
“沒關(guān)系!蔽艺f。
“你可不可以唱一首歌給我們聽呀!彼齻兝p著我,好奇的要死。
“現(xiàn)在不行!
“你為什么不去參加快樂女聲,像李宇春或者尚雯婕。你上電視我們就可以看到你唱歌了,全國的人都可以看到你。”
“我沒她們那么好!蔽艺f,“謝謝你們!
“但是你很有范兒啊。我覺得你會紅。”她們說。擠眉弄眼的。學(xué)著大人說話讓她們很得意。
這些可憐的孩子,并不知道等待她們的人生是什么。如果知道,大約不會這么沒心沒肺了吧。這個世界上,無知的人才最開心。
我提著塑膠袋子,晃晃悠悠的蕩回去。老舊的房子,沒有電梯,樓梯間的聲控?zé)粲肋h好一盞壞一盞。是以大白天都仿佛走在陰曹地府,鬼影憧憧的。
隔壁的吵架聲終于停了。隔著門聽得里面電話鈴聲大響。
小沁在那端粗噶著嗓子大喊:“作死么。這么久才來聽!
“什么事。”我問。
“沒什么事不能找你啊。我就白打個電話問問不行么。”
“什么事!蔽以賳。
“我懷孕了!
“靠!蔽蚁乱庾R的抽出一支煙,順手點著,狠狠的吸一口。接著說,“你吃了豬油蒙了心!
“幫我頂一個星期!彼跑浡曇。
“你有病。我能頂?shù)米∶!蔽抑淞R。
她在那端笑起來,“我當(dāng)然有病。墮胎不算病什么才算。咱們這行怎么回事,沒有產(chǎn)假的呀。”她咯咯笑著,仿佛事不關(guān)己。墮胎跟去剪頭發(fā)沒兩樣。
掛了電話。我撕開一只面包,咬了兩口,跟嚼蠟似的。實在忍不住,丟了。
她們總是說:謝文,你怎么保持得這么瘦的。我喝涼水都長肉。
很簡單,當(dāng)你將吃東西當(dāng)作維持呼吸的工具,你自然會瘦。瘦到皮包骨。
不,我沒有嗑藥。雖然看起來比許多道友更像道友。
我在一家叫“危險”的夜總會駐唱,每星期唱三個晚上。這家夜總會不小,保留節(jié)目便是邁克杰克遜那支獨步天下的舞蹈危險。
雖是山寨,但作為邁克粉絲的老板,在舞臺燈光上做足了功夫,舞者更是認真選過,化下妝來,幾可亂真。
零九年杰克遜突然過世那段時間,這家夜總會晚晚爆滿,許多人等到十二點看這段表演。
那時候我們被要求唱杰克遜的歌。每次唱‘YOU ARE NOT ALONE’,臺下都靜極了。有一回,一個洋人上臺送了一枝花給我,并給我一個緊緊的擁抱。他流著淚,哽咽著說:“謝謝你。你唱的這么好。”又補充,“我是如此愛他。希望他永遠不會孤單!薄八恢蹦敲垂陋,啊,歌迷所有的愛都無法幫他打敗孤獨。”“你也很愛他么?我看得出來,你也愛他。”他很激動,有點語無倫次。
最后,他拿著話筒,沖觀眾說:“我們能請她再唱一遍么。”
觀眾用掌聲表示支持。
后來那一次,不知怎地,我將自己唱哭了。臺下的許多人,都哭了。
這些人,悼念的,是猝然隕落的天皇巨星,是他陪伴他們的,那些死去的青春歲月,那些消逝的歲月中的人。
而我,我是在那一霎那間,忽然想起了辛沙。
真是奇怪,這么多年過去,辛沙其實已經(jīng)是一個痊愈的傷口。像我們小時候上體育課跑步,摔一跤,膝蓋破了。開頭血肉模糊,痛得不得了,然后長好了,那一小部分肌膚形成一塊淺淺的白色瘢痕。你看得出它與正常肌膚有點差異,因那新長出來的組織,大約神經(jīng)末梢要少一些,是以你戳一戳它,其實反倒是麻木的。就這樣,當(dāng)然,它會伴隨你一生。
辛沙是一個早已經(jīng)長好了的不太敏感的瘢痕。但那晚,她還是忽然之間被觸動了。她提示我:我也曾有過生猛彪悍,熱情澎湃的青春歲月。
那是剛剛成為大學(xué)一年級新生的某個晚上,一些同學(xué)聚集一處玩鬧。一個女孩子從樓上走下來,指著人堆中的我,說:“你,那個小妞。”
是初秋,南方城市天氣尤熱,她一個黑色的貼身小背心,低腰牛仔褲,一百七十公分的高個子,極短極短的短發(fā),臉是素的,黑暗中,閃閃爍爍的一對眼睛。
她并沒有做什么出格的動作,然則神情上囂張得不得了,因為長得好看,變成那種略帶一點點痞氣的可愛感。
她站在最后一個臺階上,我仰起臉看她。她于是伸出一條手指托著我的下巴——仿佛電視劇里那些輕佻的惡少調(diào)戲良家少女!澳愠莻,‘我心永恒’是不是,不如跟姐姐混吧!蔽以谛律(lián)歡會上唱了那首歌。
她身后的兩男一女跟我們一大幫人,轟然就笑開了。
我也不甘示弱,揚起下巴,抄著手,斜眼道:“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一幫人笑得要死。就近的同學(xué)往死里捶我,一邊說,“謝文,沒看出來你有當(dāng)流氓的潛質(zhì)啊!
“這是辛沙師姐啦。謝文你個有眼不識泰山的菜鳥!
就是那樣進的樂隊。跟著辛沙與海明龜,芭樂,小小吉。五個人的樂隊。取名就叫“救護車”。啊。那是醫(yī)學(xué)院。
我收工的時候,已經(jīng)快十二點。
換了衣服,在門口抽根煙。外頭一陣騷動。一個經(jīng)理領(lǐng)著一群人忽忽的趕出去。我隨口問:“什么事!
“新來的小姑娘,潑了杯酒?腿苏l(fā)飆!
我跟著晃出去。音樂還在震耳欲聾的響,但滿場擠擠挨挨的人群,注意力已經(jīng)大半集中往其中一個包廂里。
經(jīng)理主管領(lǐng)班齊齊陪著笑,試圖化解僵局。
顯然已經(jīng)鬧了有一陣,事主是個年紀很輕的女孩子,冷著小小的瓜子臉,靠在椅背上,雪白的雪紡裙子,染著一沓紅色。神情上看來,分明不是一輪酒水可以打發(fā)的。
經(jīng)理斟酌著說道,“您看這樣行不行,我們想辦法給您洗干凈……”
他話猶未落音,那女孩子立即尖聲道:“洗?怎么洗。你要拿回巴黎去幫我洗嗎?”
包廂里還坐著好幾個人,這時候喝酒的喝酒,玩手機的玩手機,都是一副看戲的神情,任著那小姑娘撒潑。
大凡鬧事的客人,多半有個因由;蚴潜坏÷,或想免單,或缺杯酒水。
但這小姑娘,顯然純?yōu)楹[。這個最棘手。唯一的辦法,就是給她機會鬧個夠。然則,這個過程定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經(jīng)理無法,只得繼續(xù)硬著頭皮周旋。我輕輕拉了拉他,沖最角落里的一人道:“天哥。”
那人應(yīng)身抬起頭,想是燈光欠亮,他瞇縫著眼打量我。我站在原地由他看,過一刻,他才猛然一拍大腿。從座位上走出來,打著哈哈,說道:“方才我就說那臺上的美女有點眼熟咯。只是打死我也想不到真是你啊。啊呀,啥時候跑南方玩兒來了!
“我出來很久了!
“來來來?熳!彼。一邊對圍著的人說,“沒事了沒事了。誤會一場。”
經(jīng)理松口氣,一迭聲說:“不好意思!鳖I(lǐng)著眾人撤退。
那小姑娘見脾氣未發(fā)完這邊觀眾就要離場,忍不住怒瞪著眼睛還要繼續(xù)。這邊天哥微微皺了皺眉,她身邊的男人慌忙低喝道:“夠了!
她才悻悻然作罷。
是時下流行的錐子臉大眼睛,秀挺的鼻子。這樣精靈好看的臉,卻這樣駑鈍。是被慣壞了。
我坐下來。立即有人將杯子端過來,倒?jié)M。
“每個人都說你在英國。我也以為你是呢!
英國!呵我那視面子為生命的母親。連這種小事亦要粉飾。
但想想也是,偌大的梁家與謝家,橫空鉆出一個夜總會歌女,任誰的面子都沒處擱。若是容得她登報脫離母女關(guān)系,恐怕梁嘉楠女士早就這么干了。
“今晚不敘舊。光喝酒。好不好。天哥!蔽叶似鸨印_還在生氣的姑娘抬一抬手,“這杯給美女賠禮道歉。”
天哥立即攔下來,“哪里話。小姑娘鬧著玩!庇终f,“成。啥不多說,喝酒,喝酒。”
旁邊人見天哥這樣熱情,立即跟上來,說道:“這么好一把金嗓子,不如去錄歌吧。我朋友在天娛……”
“扯淡。”天哥很惱火,罵那人,“謝文若想進娛樂圈,還輪到咱們多事!
我又將杯子倒?jié)M,說道:“喝酒!
我酒量不差,是以最后一堆人都歪歪咧咧,我猶能自行站起來走出門去。外面似是臺風(fēng)將至,風(fēng)像大浪似的,兜頭兜腦打過來。吹得我滿臉頭發(fā)。
酒意一陣一陣涌來,便覺腳下都是輕的。踩來踩去,不是深就是淺。正掙扎間,旁邊有人扶住我。我并沒有醉到要倒,認得出她銀色的馬甲,正是夜總會里面的女招待。
她攙著我,大聲說,“你喝醉了謝文姐。我送你回去!
“沒關(guān)系。我能自己回去。”我說。“我一向自己回去!
“車子來了!彼龜r住一輛出租車,“小心頭。”
風(fēng)還在嗚嗚嗚的刮著。車窗沒有關(guān),我的頭發(fā)又被吹回了臉上!叭瓋杀K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我大喊起來,拉著她問:“下半闕是什么,我忘記了。”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有誰堪摘!
“對。對對。還有呢?”
“你醉了謝文姐。”
我笑起來。大聲道:“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
那女孩子將我送回去。到第日醒來,又已經(jīng)是下午。她居然還在,我那灰塵落索的廚房里,傳出一陣陣米粥的香味。
我扶著頭,過很久才想起前塵往事。
如此下去,我完全能趕在四十歲之前老年癡呆掉——假如我不在三十上頭死掉的話。
“你醒來了謝文姐!彼撓埋R甲,穿著白襯衫,腰身處窄窄的一握。
“謝謝你。”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勉強說道:“我記性很差。你的芳名是……”
她笑了,窗外的陽光斜斜打在她臉上,年輕的臉燦爛得會閃。毫不留情的道:“你不是記性差。你只是眼睛里沒有任何人!
接著說,“我叫文櫻。踏過櫻花第幾橋的櫻!
“唔。美麗的名字!
“我是學(xué)姐姐。姐姐喝高了會吟詩!彼陌籽例X在盎然的笑意中露出來,“好可怕!
我靠在門框上,看她將粥盛出來,持勺子的手指纖細修長,仿佛生而應(yīng)該放在琴鍵之上。這讓我想起辛沙。
自戀已極的辛沙,總會將五指張開,對著陽光,或只是燈光,細心的端詳,一邊滿足自語:“啊,我真愛我這雙手,這么精致,這么有力,你看這條智慧線,這是華麗麗的聰明絕頂哈!
她的手,玩電吉他,鋼琴,手風(fēng)琴,甚至二胡,信手就來,無一不通。
勿論她將頭發(fā)換成什么顏色,將臉畫得怎樣的五彩繽紛。然則一雙手,始終素凈。
辛沙,與之有關(guān)的一切。如今翻出來,竟覺得連回憶都是奢侈的。
我找煙。點一根,深深吸一口。問她:“你,今天沒事嗎?”
“今天星期天。我不用上課!彼f,“我在理工學(xué)院念書。晚上打工。才工作兩個星期!
倒是真有不少學(xué)生,瞞著學(xué)校出來打工賺外快的。
我忽然醒悟過來,“昨天晚上,啊。是你。孫經(jīng)理后來發(fā)飆了?”
“還好!彼疫^不提,“孫經(jīng)理只囑我謝謝你!
我揮手,表示不值一提。手指上的煙灰落在桌布上,一會兒,拂掉了,白色的桌布上便落下一個淡黃燒焦的印子。
她將粥放到我跟前。笑著說:“我看你不吃飯喝水或者可以,但不吸煙應(yīng)該會死吧!
“正是!蔽倚。
“你回去吧。折騰這么久,要謝我也謝完了。”我說。
“好。那我走了!彼挂哺纱!澳氵@比我們那些男生宿舍的狗窩還要亂!
“多謝寥贊!蔽艺f。
她走了。房子里立即靜下來。
外頭的市聲像大河,遙遠的,永無止境的流淌而過。我獨自一人待在這間房子里,像一尊石胎,沉在水底。周遭一切將我包圍,但其實與我毫不相關(guān)。
我今天說的話,已經(jīng)多過平日里一個星期。
自此文櫻與我熟絡(luò)起來。她知道我不討厭她那太陽光似的笑臉,是以有時候會摸到后臺化妝間與我說幾句話。
這日收工。小沁說,“外頭有人找你!
她在喝一杯冰茶,笑嘻嘻的樣子。一絲多余的痕跡皆無。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這樣沒心沒肺。若是倒罷了。若不是,裝成這樣,未免加倍吃力。
“誰啊!彼呃缺M頭努嘴,“感情你外表冷若冰霜守身如玉,私底下養(yǎng)面首三千?”
我自更衣室探出頭看去?吹揭粋熟悉的身影。連站姿都還那樣刻板。
“誰?”文櫻也探出頭來看。怪腔怪調(diào)的說,“一個蜀黍呃!
我胡亂將外套罩在短裙外頭。拿起包。就要走。
小沁驚問:“就這樣去?”
“是!
“啊。你你你,這樣在臺上看還好。近看人家可當(dāng)你是站街的了。”
我丟下她們。徑直朝那人走去。
他迎著我,微笑說:“好久不見!
我問:“謝武呢!
“謝董在酒店等您!
我扯動嘴角,忍不住嘲諷道:“再過八百年,他還是當(dāng)自己天可汗,其他人都是番邦,得千里迢迢去朝拜!
老秘書見慣了。眼觀鼻鼻觀心,掛個微笑,不接苒。
我悻悻然閉上嘴。
謝武的做派是這樣的,到哪里都得住最好的酒店,帶一群隨從,動不動總統(tǒng)套房。若再換套織錦睡袍,夾跟雪茄,摟個大胸女,大可去演八十年代的港劇□□頭目。
另一個人開門給我。將我讓進去。
穿著白襯衣的謝武從一疊文件中抬起頭看向我。鏡片子后的眼睛凌厲的一閃,眉峰皺起來。其他人識趣的避開去,順手關(guān)上門。
我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先點上一根煙。
謝武在我對面坐下來,一開腔就道:“你瞧瞧你,像個什么樣子?”
我歪著頭笑起來,“對不住啊,不是你要的樣子!
他將我從頭到腳掃視一遍,滿眼都是恨。恨鐵不成鋼,恨這兩道目光不是高壓水槍,可將我身上他厭惡的一切沖洗干凈。
過去我曾為這樣的目光生過怯懦。但謝天謝地,時至今日,他們終于無法再影響我了。
“你到底要變成什么樣子!蔽业膽B(tài)度進一步激怒了他,他指著我,整張臉都皺起來,低低的壓著嗓子,“你看你都穿了些什么?”
我將煙從嘴上移開。伸手抓起包,說道:“大哥。既入不了你法眼,那我先走了!闭f著站起來。
“坐下!敝x武下命令。他太習(xí)慣下命令了。他,梁佳楠女士,以及其他許多人。都當(dāng)任何人是她們仆人。出口就是命令。
我懶得理會,徑直朝門口走去。
“謝文!弊叩介T口,他在身后低聲喊,放軟口氣,“回來坐下。”
我略做猶疑,終又回去坐下來。
謝武起身倒了杯水,放到我跟前。大約是趁機調(diào)整下他自己,因而換了個策略,先嘆口氣,說道:“你是真被慣壞了。才這樣任性!
“不按照大家的意愿行事。這就是任性?”我想一想,自己回答,“也是啦。”
沉默了一下。他問我,“你打算這樣子下去,到什么時候!
“隨便吧。到什么時候是什么時候。”我無所謂。
“你不能一直這樣子。這算什么呢,自我放逐?還在賭氣?有些事情不如你意,你也不能一直遷怒在家人身上。”他耐著性子,語氣中露出一點痛心疾首。
“賭氣。沒有的事!蔽掖蟠蟮脑尞,我又不是中學(xué)生,怎么可能還在玩賭氣,“自我離開家的那一天起,就沒想著再回去了。或者總還是要回去一兩次的,梁書記百年之后——如果她沒有在遺囑中寫明不許我回去的話!闭f到后面,我笑起來。
謝武可不欣賞我的幽默感,他嚴肅的說:“別拿這種事開玩笑。她是你母親,生你養(yǎng)你,并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
我聞言,尖利的笑起來,“她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哈哈,她生下我,就是最大的對不起我——我可沒有同意由她來生!
謝武看著我,怒意又起來了。夾雜著失望,或者,真真假假的有一點心痛。但他大約又怕我拍拍屁股而去,故此忍了忍,才沒有發(fā)作,換作一種沉重的聲音,“謝文。我們相差雖只有五歲,但我真是不懂得你。媽做的勿論什么,出發(fā)點難道不是為你好。我們大家,從小到大,難道不都是愛你的。怎么到現(xiàn)在,你反倒這么恨這些愛你的人!
“那樣的愛。謝武。”我吸口煙,想要冷笑一聲,但傳出來的聲音卻只有無限的蒼涼,“我無福消受。”
“但那是你的家。你總得回去!彼f。
“那不是我家!蔽疑昝,“再說了,便是梁書記法外開恩,既往不咎容得我回去。她待要怎么跟眾人交代?啊,她在英國念書。呵呵,人家問,念的是什么。她怎么回答,夜總會舞娘系?更別說還有其他的更令她難以啟齒的問題。這絕對復(fù)雜過明年的教育經(jīng)費計劃。不如干脆讓她跟人說,啊,她死在英國了。怎么死的?意外,飛機失事,溺水,交通事故!
我看著謝武黑如鍋底的面色,微笑著補上一句,“反正對意外這種事,梁女士總是駕輕就熟的。”
謝武看著我。過很久,才道:“我心里。你還一直是那個矮胖矮胖跟在屁股后頭,吵著要吃冰激淋的小小妞。妹妹,為什么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我看著遠處的落地?zé),陰影撒在地毯上,一串的水晶瓔珞流蘇,琳琳朗朗的垂下來。仿佛舊時新嫁娘垂在額前的嬌羞的裝飾。
我看著那些流蘇有一陣子,冷漠的說:“我全忘了!
他捧著臉。乏力的問:“你想讓家里人怎么辦!
“遠離我。由我自生自滅!睙熛。我又點上一根。
“五六年都過去了。你根本從不想想媽媽的心情!敝x武說。他還在試圖勸告,說得更確切點,或者試圖挽救我。是以打感情牌!澳銓嵲谑翘髲娏。”
“謝武,她在將我鎖在房子里的時候?捎邢脒^我的心情!辈唬缫呀(jīng)不是恨了。所以我說得極之平淡。我只是陳述客觀事實,并不是與謝武爭辯。
“即便事情變成今天這境況。妹妹,也從沒有人后悔那天將你鎖起來。相反。大家都很慶幸。不然的話。我們哪里還能在這見到活生生的你!敝x武說得斬釘截鐵。他喜歡在某種時刻用這種語氣,多數(shù)是辦公室,在和人談判的時候,表示一種不容否認的,權(quán)威的態(tài)度。無形中讓聽者形成不得不相信的印象。我不得不說,很多時候他這一招會湊效。
“好吧!边@些事,過去太久了,早已經(jīng)失去再次爭論的心情與必要性,故此我無可無不可的回答,“我們相信各自相信的!
事情不復(fù)雜。
大學(xué)二年級時,辛沙在這座南方城市接到一紙駐唱合約。在當(dāng)時的我們眼中,正經(jīng)八百的登臺演出,是十分大的誘惑。所以大家說先休學(xué)一年嘛。畢業(yè)證回頭再拿就是。
辛沙稱之為:“體驗生活!弊允贾两K,她是我見過的擁有最多自由、熱情、疏狂、彪悍與溫柔的女子。
梁佳楠女士自然是絕不容許的,她的方針是先攘外,后安內(nèi)。
辛沙這樣告訴我:“謝文。你媽媽找過我。勸我放棄你——啊,她可真不是慈祥友愛的伯母。但我想,人生是你自己的,理應(yīng)由你自己來決定。媽媽不能代勞,旁人如我,也不能。”她捏捏我的臉,“我不放棄你。但你若自己決定不來,這也是能得到理解的!
我自己的母親,自然知道她的手段。我對辛沙,是感激,知己,戰(zhàn)友,姐妹,崇拜以及愛人。
回到家。迎接我的,首先是規(guī)勸,動之以情,接著是恐嚇,威脅,責(zé)罵。無果。
直至最后,她們動身南下,我被鎖在二樓的房間里。一個星期與外界失去聯(lián)系。
那一個星期的時間是道分水嶺,我的人生,被截斷成完全分離的兩段。從此再也無法對接得上。
“在外頭漂著。你快樂嗎?”謝武問。
我愣了愣,繼而揚起頭,哈的一聲大笑起來。聲音又響又利。
謝武有點猝不及防,帶一絲不解的看著我。
我笑了很有一陣,自己都要喘不過氣。眼角迸出眼淚。手指抹上去,盡是閃閃的眼影與黑糊糊的睫毛膏。
笑完了,我才說!案。我不知道你原來還會講冷笑話的。啊呀。真是搞笑死了!
我又笑。抓起包包。說道,“見完了。先走了啊。”
這次謝武沒有再叫住我。
外頭不知道何時下起了雨。我站在酒店大門口等車。遲遲的沒有一輛車進來,但時間對我來說是至無用的,是以我掏出煙點著,耐心的等。
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走過來,微有不悅的問:“請問你是不是娛樂部的。你們領(lǐng)班沒有告訴你,上下班不能走酒店正門。”
當(dāng)然,每個酒店都有個娛樂部。這些部門無疑都有許多年輕的女孩子在那上班。
“對不起。我第一天上班”我說,“不知道哪里打車!
他看看外頭的雨,指著車道盡頭,說道:“平時得到路口去。但今天下雨。我?guī)湍憬袀車。下不為例!
我謝過他。
少頃,出租車來了。披荊斬棘的殺開一條水路,將我送回去。
居然有人在等我。文櫻抱著一袋橘子,坐在我房門前的臺階上,塞著耳機,一邊吃,一邊盯著手機屏幕。
“怎么回事?”我問。
“等你回來啊。”她說。燈光昏暗渾濁,但她年輕的眼睛自動會得發(fā)光。亮晶晶的看著我。
我咽了咽口水。
外頭在下雨。但我還是說,“你回去吧!
“干嘛。我可是在這坐了兩個多鐘頭呃。沒給蚊子咬死。你就一句回去吧打發(fā)我了。”她的圓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
樓道間擠逼窄小,空氣仿佛總是不夠用。使人覺得悶得難受。
“回去吧!蔽业吐曊f。
“你不喜歡我?”她問。理直氣壯地。典型的年輕人問法。因為自信,半分猶疑也沒有。
“我不能喜歡你!蔽艺f。
“切!彼叩轿腋。我警惕的看著她。
但她只是將手中的袋子塞在我手里!拔页粤艘话搿A硪话虢o你吃。我走了!
她重又將耳機塞回去。跟著節(jié)奏,輕快的跑下樓去。
外面下雨。她沒有帶傘。我想。
但我沒有叫住她。我缺乏勇氣。
我走進房間,將手中的袋子放在桌上,自己在桌子旁邊坐下來。點上煙。
這種煙,帶一點點薄荷味。過濾嘴含在唇上,是溫暖私密的接觸。像一個吻。
不管冬天夏天,辛沙都用同一支牌子的唇膏,淺淺的豆沙色。
某次在國貿(mào)大廈的手扶電梯上,有個男孩子盯著我看。上了一層,他跟過來,還看。商場到處是人,辛沙氣極,當(dāng)下扳過我的臉,眾目睽睽之下吻過來。
我用余光瞟見那男孩子做錯了事般慌忙低頭。忍不住笑了場。
但那點淡淡的薄荷味,是她的唇膏的味道。有些恍惚的時候,聞到這種味道。總仿然如她的唇就在附近。
敲門聲響起來。文櫻的聲音,“姐。開門給我!彼只貋砹恕
我坐著。不敢去開門。
那晚我被鎖在房間里,想盡辦法想要逃走。然而上下有四個人看著。我逃不掉。雖則想象她們離我越來越遠。想象她們會誤會我臨陣脫逃。想象我從房間里出去,便去找她們,我相信只要我解釋清楚,辛沙必會信我。
后來我終于走出那個房間。但梁佳楠女士說:“你不用去找她們了。她們根本沒有走成。交通事故,無一幸免!
以我母親的手段經(jīng)驗,我再生十個腦袋,也是斗不過她的。她太清楚,如果不能一輩子關(guān)著我。便是將我送到天涯海角,我也還是要回來找辛沙的。所以她干脆斷了我的前路,一了百了。
每個人都說是意外。
我美麗絢爛的辛沙。
“謝文。你開門!遍T還在敲。聲音里已經(jīng)有了委屈的哭腔。
理論上說,對于我這種沒有未來的人,是沒什么值得害怕的。
但我還是害怕。
謝武來了,梁女士想必不久也會現(xiàn)身。這場戰(zhàn)爭,還遠沒有結(jié)束。我自然是慘敗,但梁女士,她贏了么。
世界并不是時常公平的。對有些人極簡單的事情,有些人卻永遠也無法擁有。
敲門聲終于消失了。
我脫掉鞋,找出酒來。蜷進藤椅里。關(guān)了燈。黑暗立即如愿掩上來,把我吞滅。像我將要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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