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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丹君
收到丹君的信,慎思很吃驚。夾雜著欣喜與心酸,很復雜的一種感情。
他們于六個月前分手。如同從前他們每一次爭吵后的冷戰(zhàn)一樣,丹君不給他任何短訊,電話,郵件,msn……每一次她都當自己消失在他的生活中。他主動找她,她又仿佛那些矛盾從未發(fā)生,翻過一頁,如常待他。
她從不同他高聲。事后亦無需他解釋,當然她自己更永不解釋。
因此小問題逐個逐個堆積起來。最終決裂。
是以他收到她的信。意外得不得了。
兩人關系中,泰半她待在原地,他近一點,他們就近一點。他遠一點,他們就遠一點。她不主動。慎思恨她那種淡淡的態(tài)度。
信被黑色鋼筆寫在一張雪白A4紙上。
慎思。她在抬頭處這樣稱呼他。
其實她很少叫他的名字。多數時候她不用稱謂,情最濃時,她們的私人空間,她看小說,或看電視劇,做某一件事,做著做著,會忽然間走到他身邊,擰一擰他的臉,微笑著注視他,說:“你!
他問:“干嘛!
她只說:“就突然想看看你。”那種溫柔像水一樣將他包圍。那時候他確定她愛他。
也參加她們各自的朋友聚會。人前不得不叫他的時候,她總是帶一點戲謔的稱呼他:“許先生!本昧耍呐笥讯挤Q他為端木的許先生。她姓端木。
有次他問:“你干嘛不叫我名字!
“你的名字那么矯情!彼Α
想一想,過一刻,又說:“不知道為什么。仿佛很重很重似的。壓在舌頭上,吐不出來。”
后來他偶然在朋友空間看到她引用胡蘭成說張愛玲的一段話:“我總是不當面叫她的名字,與人說是張愛玲,她今要我叫來聽聽,我十分無奈,只得叫一聲愛玲,登時很狼狽,她聽了詫異道,?對人如對花,雖日日相見,卻亦竟是新相知,如花嬌欲語,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當真叫了出來,又怕要驚動三世十方!
他看得似懂非懂,但到底對她的意思,是明白一點了。
“慎思:你好嗎。
秋天了,你樓下的梧桐樹,該落葉子了吧。
那天我路過中心劇院,看到舞蹈“蝶”的海報。做得唯美詭異,很大很大的掛在劇院外墻上,簡直觸目驚心。劇院離你家那樣近,但是我想,慎思應該是不會留心的吧。
我想起最開始我們去看“胡桃夾子”,你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實則你該多難受呢,想想只覺得好玩。
一直想告訴你,那次我是很開心的。
與你看過的電影,聽過的歌,坐過的咖啡館,逛過的街道,去過的海灘,在公園騎車聞過的花香,等等等等。無數小事,都讓我覺得開心。
我們分開后,有時候故地重游,雖夾帶一些惆悵,但我仍然是開心的。
多么奇怪,這樣小的一座城市,到處布滿我們曾經的足印。如果彼此厭憎,而需要回避,那該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我慶幸我不需要回避你。甚至我至今感謝,有你陪伴的日子。它們留給我的,只有溫暖。
后來那次,我說了很重很傷人的話。對不起。
事實上,說那些話得時候,我只想你伸出手來,然后我便可以趁機撲向你,大聲的哭一場。
但你知道我是如此的不善言辭。
我很笨的選擇了故作冷靜,然后轉身離開。
說我心里沒有你。那真是冤枉我。
希望你過得好。
丹君!
他將信又逐個逐個字的看了一遍。仍有種不太真實的恍惚感。
丹君。她真的會寫這樣的信。會不會是她的朋友想他們重修舊好?但這的確是丹君的字跡:與她娟秀的外表大相徑庭,她的字整潔有力,字字有骨。
他站起來,拉開冰箱開一罐可樂。才喝了一口,忽然重重的放在桌上,幾步走到門口,胡亂換雙鞋子,啪的關上門走出去。留下那罐可樂猶自滋滋的往外冒著泡沫。
這是怎么了?開車門的時候他想:她愛我,我明明是知道的,為什么非得要逼她說出來。
這半年來,也約會過單身的異性。但不管對方看上去多么不錯,交談也還愉快。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自己像在應付。不知道哪里出了錯,他始終對她們缺少一點熱情。
這時候他明白了:因為她們都不是端木丹君。
縱使付出多一點又如何?我干嘛一定要在這上頭跟她斤斤計較。他想。她或者還要用那種冷靜的姿態(tài)與他對峙,但我走多一步又何妨。只要她確實是愛我的。有什么是不能讓步的呢。
爭吵,爭吵當然還會有。但同誰過一生沒有爭吵。
他穩(wěn)穩(wěn)的握著方向盤,等在紅燈前面。
日頭還很勁,各色衣裳的人們擠擠挨挨的走過斑馬線,令人想到大海里遷徙的魚群。
他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這六個月來,他一直被掙扎與落魄感沉沉的壓住胸腔。此刻才仿佛揭開了蓋子,那些烏煙瘴氣飛了出去。
過去想不明白的事情,這一下子便都如白紙黑字的分明了。他頓時覺得渾身通泰,耳清目明。
投降。他想,這次我徹底投降了。幾十億人口的地球,人世的茫;囊爸杏龅揭粋叫端木丹君的女人,需要何等幸運。還要有第二個,談何容易。還鬧什么意氣。
平淡就平淡吧。最后,什么不會變成平淡呢。總好過一個人孤魂野鬼似的在這城市中穿行。他受夠了那種形只影單回到公寓打開電視的孤獨感。
他將車子停在她們公司樓下。對街有小花店。
她并不重視花與糖這些虛文。從前他也不甚在意。但今天他覺得需要握一束小小的滿天星上去找她。
他正在付錢,隨手將花束湊到鼻子尖聞一聞。冷不丁見到她夾在一群辦公室女郎中走了出來。
隔得遠,但他認得她白色襯衣深灰西褲的背影,長發(fā)盤一個簡單的髻,發(fā)上沒有飾物。
是下班時分。人群三三兩兩在大廈門口分散。
一個男人走過去,將手搭在她肩頭。她沒有拒絕。
慎思看到這里,只覺得心里咯噔一下,仿佛一腳出去,踏空了。
他們交談一會,朝出口走去。
慎思來不及細想,放開步子,在車流中穿過馬路。向他們跑去。
“丹君。”他叫她。
她沒聽到。
他跑過去,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丹君!
一張驚慌失措的臉轉過來,眼睛瞪著他。旁邊的男人怒喝:“你干什么?”
他嚇得放開手。忙說:“對不起,認錯人!
那女郎驚魂未定,急急拉著同伴走了。
慎思彎腰喘了半天粗氣。才算將一顆心納入胸膛。
他一路訕笑著上樓去找她。
半年過去,她們的前臺顯然換了人。攔住他:“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
對方問。禮貌而職業(yè)地!拔覀円呀浵掳唷!
“我找端木丹君!
“哪一位?”那小姑娘看著他手上的花束。因為剛才一陣奔跑。滿天星里的玫瑰有兩支被折斷,腦袋嫣嫣耷拉著。
他確認一下她身后的“新容科技”的名字。再一次道:“端木丹君!
小姑娘一副疑惑的表情,他補充:“廣告部。”
“啊。”她從電腦屏幕上抬起頭,“沒有端木丹君這個名字!
“不會吧!鄙魉嘉⒂胁粣。
“許先生!鄙砗笥腥私兴
他認出是她辦公室的同事。
“端木辭職了!
“辭職?”慎思愣了一下。
丹君一畢業(yè)便在這里上班,已經五年。從未見她抱怨過工作——當然,她對任何事都持最少的抱怨。
“什么時候的事?”
“兩個禮拜前吧!
“因為什么?”他顧不得對方那同情的眼神。
“并沒有說具體原因!
這像她的作風。不動不響,輕輕說一聲走,就走了。
他勉強道一聲謝,將那束毫無生氣的花丟在垃圾桶上。
他撥她的電話。提示關機。
事情發(fā)展有點超出他的預料。他不做多想,發(fā)動車子。直接往她住處駛去。
門鈴響了好一會,才有人來開門。
“丹君在嗎?”
丹君與她的朋友同住。實則慎思并不太常來她們的住處,因對方是女孩子,多少有些不便。更因這個女孩子對人不太友善。
“你們怎么可以做朋友超過十年!蹦炒嗡ぞe聊,“她是恨天下所有男人呢,還是恨天下所有人。她是冰做的嗎?三丈開外都知道寒氣森森!
“婕她長這么美,有權驕傲呀。”丹君回答他!罢l叫你們男士吃她那套!
美么。慎思撇嘴,在心內說。
這時候,那個冰做的女孩子用她那雙沒有多余表情的眼睛看著他,同樣沒有多少表情的聲音道:“你們不是分手了么!
“我想找她!鄙魉急荛_這個問題,“她在嗎?”
“不在。”
“我想進去等她!彼仓^皮。
婕猶疑一下,將門打開。
兩室一廳。這兩個女孩子的喜好似都不在蕾絲粉色玩偶之類,故此布置簡單大方。
“她沒這么快回來!
“不要緊。我在她房間等好了!
他不待婕說話。自行推開門走入丹君房間。
她的房間還是老樣子。書,雜志,鞋架,水杯,小小的藤條整理箱,鬧鐘,香水……顏色以藍與白居多。很是素淡——像她的人。
他在她的小書桌前坐下來。瀏覽架子上見縫插針擺放的小物件。有些是他送的,有些是他同她買的。更有一對樹脂做的小丑玩偶,是有一次他生日,在夜市地攤擲圈圈套得的。那晚她抱著這對玩偶拍了許多相片。
她其實極容易為小事高興。街上的棉花糖,三塊錢的甜筒,夏天電影院冷氣太低時他握住她的手。都可以讓她高興半天。有時候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那樣容易被討好的女孩子。
跟她有什么好生氣的呢。他再一次想。
外頭天色已經漸漸要黯了。她還沒有回來。電話仍然打不通。
他想出去問問她大概什么時候會回。想到那美麗的姑娘冷冷的神情。于是作罷。
桌上擺著她的電腦。他隨手打開。胡亂逛了幾個論壇。發(fā)現(xiàn)那些字與圖片都停留在視覺階段,無法化作訊息傳達至大腦皮層。
她去了哪里。為什么辭職。他的腦子轉著這些問題。
室內的光線變得更黯。他逐項關掉打開的窗口。決定硬著頭皮出去找婕。
啊。剛才那個文檔里有什么。給慎思寫一封信?
是有這樣的字句吧。他急忙停住手,找了半天,將那文檔找出來打開。
標題上寫著:人生最后的一百日。
1 給慎思寫一封信
2 向討厭的主管說:我不干了
3 獨自去一趟旅行
4 去那家貴死了的旋轉餐廳吃一頓
5 去探望周老師,都說了好幾年了
6 剪個平頭
……
最后一條她寫道:用余下的時間,陪在父母身邊。
她為什么寫這個?
他抬起頭看向衣柜。柜頂上那個旅行箱果然不見了。
她給他寫信。辭職。
慎思拉開門,大叫:婕。
婕在客廳吹頭發(fā)。
他走過去一把扯掉電源。將電腦端到她跟前。
“這是怎么回事!
婕看一眼那些字。仿佛了然。淡淡對他說:“正像你看到的!
“人生最后的一百日!鄙魉己苜M解,寒意從他的腳底慢慢的沁上來,“怎么回事?不可能。”
“凡事皆有可能。”婕說。
電腦還托在他手里。一千斤那樣重。他的手臂不堪重負,顫抖起來。
平常的丹君。他早就應該知道。她是不可能寫那樣的信的。她就是再愛,她也不會主動寫那樣的信給任何一個男人。
他看著婕。
這一定是場噩夢!他對自己說。
婕說了句什么。輕飄飄的。他沒有捕捉到。
這要是一場噩夢就好了。
“她一向健康!彼麉葏鹊馈
“健康么?你確定。你了解她多少?她一直血壓偏低。痛經痛得厲害的時候要打杜冷丁。有胃病。你都知道?”婕盯著他,小小的薄唇像刀子似的抿在一處。
她拿過他手上的電腦。啪的合上,丟在沙發(fā)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兩束激光似的打在他身上。
他撐著桌子,費力的移到另一張沙發(fā)上坐下來。
自去年開始,她就的胃病就頻頻發(fā)作,他要求她去看醫(yī)生,她總說沒事。他見她堅持,也就作罷。怎么會發(fā)展得那么壞。
“她在哪里!彼麊。
“怎么?”婕抄起手,冷哼一聲,“現(xiàn)在才想起要問她在哪里。問來做什么。早六個月你干嘛去了。她傷心失望的時候你又在哪里。裝什么深情款款?你明明知道她那點驕傲與硬頸都不過是因為缺乏安全感。但是你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他堅持和她一較高下,勢必決出勝負。
他捧著頭。后悔像一只爪子,緊緊攥住他的心。
“告訴我她在哪里。我要找到她!彼麘┣。
“找到她又如何?”
“無論這輩子還有多少時間。我要和她一起!焙眍^干澀,他忍一會,才接著說,“怎樣都好。哪怕她待我再冷淡,我也要跟她一起。她傷心失望的時候,我應該在的。”
婕看著他,似在分辨真假。
過一刻,才說:“她遠行去了。短時間不會回來。”
“去了哪里。我去找她!
婕揚起一條眉毛,“你的工作呢。我知道你們的工作,是無法走開三兩個月的。”
“顧不得了!鄙魉即瓜骂^,低聲道:“我現(xiàn)在就去找她,再遲,我怕真的來不及!
婕還在遲疑。
這時門鈴響了。
她站起來去開門。
一個聲音說,“鑰匙忘記拿了。”
慎思呆了一下,隨即跳起來。
“慎思!钡ぞ尞惖膯枺@回叫了他的名字,但他無暇顧及,只注意到她的頭發(fā)真的短得一如小男孩!澳阍趺丛谶@里!
“丹君。”慎思走過去抱住她,哽咽著道:“丹君。”
丹君顯然也有點呆了,過一會才輕輕的推了推他,“慎思!
他將她抱得更緊。她身上熟悉而清淡的幽香傳上來。他只覺得鼻子酸楚,不能自已。只不敢松開手。
婕拿起皮包,頭發(fā)還未全干,偶爾有小水滴滴下來。在玄關處換鞋。臨出門時,回過頭對他說:“記得你剛剛說過的話!
“什么話!钡ぞ龗暝艘幌,在他肩上說,“我要透不過氣了!
“對不起!鄙魉颊f。
“怎么回事。你為什么哭。”丹君輕輕問。
“對不起。丹君!彼f,“無論你要去哪里,我都要跟你一起!
“啊。婕跟你說了什么!
他終于松開手。將她拉到沙發(fā)上坐下。看住她。短發(fā)使她看上去更顯清麗!拔覀兿热タ瘁t(yī)生。”他說。
“我看過了。”她說,“沒有關系!
“要旅行也好,什么都好。我們先住院治療。好不好!彼辜钡恼f。
“醫(yī)生說不用住院。在家吃藥就好!
“這什么狗屁醫(yī)生!鄙魉寂溃骸坝姓f吃藥能將胃癌吃好的么!
“什么胃癌?”丹君反問。
“不用再瞞著我。婕都告訴我了!鄙魉甲プ∷氖郑安还茉鯓,這次我都要和你一起!
“胃癌?婕這樣說。”丹君吃驚,“啊,慎思。她騙你的,我那個,只是胃潰瘍!
“不是?”慎思將信將疑,這數小時的起伏落差,他感覺自己已經有點意識混沌了,“那你那個,最后一百日的計劃,怎么回事?”
“不過是大家玩的一個游戲。真的假裝只剩下一百天的生命。看看什么是生命中最重要的。”
“那婕?”
“她可能跟你開了個玩笑吧!
“那封信也是她?”
“信是我寫的!彼f,“慎思。那的確是我要說的話!
慎思拍一下額頭。癱倒在沙發(fā)上。他找到她的手,抓緊了放到自己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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