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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
兄策既定諸郡,時權(quán)年十五,以為陽羨長。江表傳曰:及堅亡,策起事江東,權(quán)常隨從。性度弘朗,仁而多斷,好俠養(yǎng)士,始有知名,侔於父兄矣。
據(jù)江表傳記載,孫策會賓客,經(jīng)常指著帳下諸人,對孫權(quán)說:“這里的人,都是你的手下!
這個記載的真實性或多或少有些讓人質(zhì)疑。至少十五歲的孫權(quán)明白,如果大哥真的說過這句話,也不過是酒酣耳熱之際的無心罷了。
十五歲的他,個子雖然比同齡人高一些,但仍然象根豆芽菜一般細細的。頭發(fā)再怎么收拾,還是有些細細的額邊碎發(fā)散著,活像個垂髫小姑娘。孫家二公子站在意氣風(fēng)發(fā)的討逆將軍和周公瑾背后,幾乎是自慚形穢的。
好在他也沒有太把自己當真。那時候他喜歡笑,喜歡搞惡作劇。終其一生,少年時的印記不曾磨滅。后來雖然不太容易笑了,但捉弄人的那種古怪精靈的點子總是伴隨著他,時不時讓他做點兒出格的事兒。張子布陪同他一輩子,最終也只能嘆口氣而已。
當然,世人都知道孫權(quán)后來真的很出格。這是后話了。
那一天孫策心血來潮,帶著隨行來到江邊督察戰(zhàn)船。幾個人登船眺望,船舷下面就傳來一陣笑鬧聲。
幾個赤條條的家伙正在水里吵鬧。大概今日本來應(yīng)該是清船舷除水蠣的時候,但沒人監(jiān)察,工具都扔在吊桶里,當兵的都玩耍起來了。
或許監(jiān)察的人就在玩忽職守。一個年輕人一個猛子扎進水里,眾人只來得及看到他挺漂亮結(jié)實的腰背。然后……當然,他們都是光著的。
“呂蒙!”孫策站在船舷邊向下喊。
扎猛子的人應(yīng)該沒有聽見討逆將軍的怒吼。旁邊的人嚇白了臉,急忙也扎下去想叫他,不料那家伙象條魚一樣,突然異常靈活的從水底竄了出來,大概根本沒換氣,喘都沒喘一下。
“將軍!眳蚊商ь^看著船上的諸人。
只消一眼,孫權(quán)就看出來他是大哥喜歡的那種類型:濃眉大眼愣愣的,一拍跳三跳的機靈豆子。呂蒙的名字他聽說過:他失手殺了人,大哥沒責備他,反倒把他納進了中軍帳當差。
“你這是在做什么?”孫策冷著臉問。
呂蒙揚著頭,大概水冷,聲音有點打顫:“回稟主上,我和兄弟們賭,說平底船走了幾趟江濱,底兒就要不行了! 他舉起手里的一根釘子:“船釘用手都可以拔出來…”
孫策笑道:“你想淹死這一船人么?”他的語氣里溫和了很多:“快上來。好歹還是個司馬,整天打鬧這么沒出息!”
呂蒙縮了縮頭,身子一松勁兒,沉到了水里。春寒料峭,江水清淺,孫權(quán)注意到了他被細小瓠紋掩映下的身體。但那雙眼睛是什么都掩不住的。
如果孫策真的說過什么“此諸君,汝之將也”的話,大概就是在這時候。但是孫權(quán)在那一刻有點兒神色恍惚,什么都沒聽清楚。
他扒在船邊,看著水下的幾個人乖乖的上岸,直到黃蓋拍拍他,才急忙回頭追趕大哥去。
十五歲的少年已通人事,但另一個年輕健康的身體給他帶來的第一次震撼,讓他沒來由的心慌氣短起來。他急忙小跑幾步,緊緊跟上大哥的步伐。
后面幾天,他在孫策的帳內(nèi)又見到了呂蒙。他問對方學(xué)業(yè)。呂蒙茫然。于是孫權(quán)就板著臉把圣人大儒和自己的功課搬出來,像模像樣的訓(xùn)了他一頓。呂蒙也像模像樣的拱了拱手,沒再說什么,退出去了。
返回陽羨之前,孫權(quán)問大哥能否把那個大眼睛司馬帶走,孫策不準。孫權(quán)有些懊喪。但回家后,他那一畝三分地上的快活日子讓他很快就忘記了這個一時興起的愿望。
*
[是時權(quán)大會官寮,沈友有所是非,令人扶出,謂曰:“人言卿欲反!庇阎坏妹,乃曰:“主上在許,有無君之心者,可謂非反乎?”遂殺之。]
有些人是在潤物無聲的時間河流中慢慢長大的,有的人是狂風(fēng)暴雨的一夜之后突然成人的。孫權(quán)屬于后者。準確的說,那是一個月的折磨,一個月的成長:孫策垂死掙扎了二十多天,才放棄了與命運的爭斗。
尚未弱冠的孫權(quán)結(jié)束了自己飛鷹走馬的日子,被推到了孫家基業(yè)的前臺。昨天還在擔心大哥是否會責備他花錢太大手大腳的半大孩子,今天就要擔憂士氣渙散,軍權(quán)分立的尷尬局面。
幸運的是,他還有生母吳氏和張昭。
治軍是頭一件要緊事。正當孫權(quán)躊躇著該從哪些中低級校官下手裁人的時候,一念之間,在齊整的隊列中,他赫然對上了呂蒙那雙急切熾熱的眸子。
對視不過片刻,孫權(quán)這才意識到,三年過去了。他差不多已經(jīng)把這個大眼睛忘掉了。
那一刻他想笑,象十五歲的時候那么沒心沒肺的笑。但是現(xiàn)在他不能。
閱兵之后,孫權(quán)特意提拔了幾個年輕的校官。無論日后是留作統(tǒng)帥羽林,解煩,敢死等中央兵,還是放出去□□西擋馳騁疆場,這些人是他的人,孫仲謀手下的人。
他們可以不知道孫策,不知道周瑜,不知道困在許昌的獻帝,但他們必須知道孫仲謀,直白的,毫無余地的: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有時候,孫權(quán)覺得自己未免太過貪婪了些。
只是在坐到這個位置以后,他才知道自己能夠得到的東西,確實有很多。而自己想得到的東西,更多。
所以諸臣都呼他為至尊,他聽著順耳,也就這么沿襲下來了。
這個至尊偶爾會做一些挺乖張的事,比如把自己身上穿的衣服脫下來當場送人;跑到別人家里看人家老婆穿的寒酸就馬上送錢;或者硬拉著人家要徹夜長談,同榻而眠。
拉呂蒙來徹夜長談是個錯誤,因為兩個人根本沒有什么共同話題,呂蒙話少又悶,真的沒有什么好談的。冷場這種事,源于尷尬,止于尷尬。只是這么冷,讓縮在薄被里的孫權(quán)打了個哆嗦。
一直被直勾勾的盯著的呂蒙如獲大赦,飛快的爬起來說要給至尊加一條新被子。
他爬起來的時候,孫權(quán)注意到他腰上一道舊傷疤。
“很久之前的,不記得了!眳蚊蓳u搖頭,“他們裹傷的時候我大概暈了,真的不記得了!
此人當真呆的有趣。你好歹吹吹牛也行啊。
孫權(quán)翻身咬著背角,后悔自己的好奇心。呂蒙失去知覺的身體任人擺弄,這美好的一幕讓他興奮的大半個晚上沒睡好覺。
第二天一早孫權(quán)睜開眼,發(fā)現(xiàn)呂蒙已經(jīng)不在了。他遺憾的胡思亂想著:點卯與否,孤的偏將軍比溫婉柔美的步夫人還要乖巧,真是難得。
*
只不過這次他想要的,恐怕不能用刀兵來強奪,更不能用懷柔來攻心。連把這個人調(diào)進中護軍,妄想天天可以看到,都為時已晚:赤壁之后,周瑜攻南郡,孫權(quán)圍合肥,兩邊都忙得無暇喘息。
然后就是要修建濡須塢。工程浩大,工期越兩年,呂蒙就一直留在濡須督工。沒有辦法,修船塢的主意是他幫腔的,據(jù)理力爭力排眾議也是他干的,曹軍若來,統(tǒng)兵迎戰(zhàn)還是他的。
累月將要變成經(jīng)年,堪堪冬至,陰極之至,陽氣始生。這天晚上,孫權(quán)從夢中驚醒,就再也不能入睡了。
他輾轉(zhuǎn)反側(cè),盡力不去回想夢里的情形,但還是逃不過這一劫。內(nèi)室里香熏暖爐燒的正旺,他覺得身上暗紅色的褻衣都在燃燒。
此時不外乎傳某位夫人,或者干脆叫個眉清目秀的侍兒進來。但孫權(quán)很執(zhí)拗的縮在榻上一動不動,自己跟自己生悶氣。
欲治其國者,先齊家修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他心里反反復(fù)復(fù)默默念著,卻感到越來越無力:這一點小小的亂繞紛繁都壓不下去,談什么修身治國?
當他意識到自己的手已經(jīng)伸到腰間的時候,就真的忍無可忍了。他騰的一聲跳起來,幾步搶到門前,打開臥室門沖到了院子里。
冬夜一輪殘月當頭,星空如洗,冰冷透徹,讓他徹底清醒過來。門口的衛(wèi)兵吃了一驚,急忙拱手問:“主上有何吩咐?”
孫權(quán)打著冷戰(zhàn),感覺到身體從外到里正在一層層的涼透。他低頭看了看,咬緊了牙回答“無事”。
回到屋里,一夜再也沒什么想頭。只是第二天早晨孫權(quán)就覺得眼澀鼻塞,頭疼欲裂,居然惹了風(fēng)寒。
病來如山倒,饒是床榻前不缺服侍看護的人,甘草柴胡飲水般灌下去,他還是腦袋里鈍痛,昏沉沉的全身乏力,只好臥榻靜養(yǎng)。
只是哪里有靜養(yǎng)的福氣。這一旬寒氣深,流民南下。雖然奏對不成,但張昭捧來開倉賑饑和穿塹發(fā)渠以備盜賊的幾張折子,兩人一臥一坐,思前想后定奪了半天才構(gòu)思好官報。張昭起身告辭,才發(fā)現(xiàn)孫權(quán)懨懨的,兩頰微紅。伸手一摸前額:熱的燙手。
長史大人大怒,一迭聲叫醫(yī)官來探視,然后抱起竹簡摘下進賢冠,向吳太夫人請罪去了。
人聲喧嚷,鬧了大半個時辰才停。孫權(quán)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看到榻前正是兩眼紅腫,暗自垂淚的徐夫人。
怪哉,孤明明龍馬精神活蹦亂跳的,你哭什么?
“主上可是要見什么人?”徐夫人哽咽著問。
孫權(quán)凝神定睛,但是徐夫人那張面孔還是慢慢的重新模糊起來。
笑話,難道…
“…子布…”他很不甘心的晃晃頭,想甩開鋪天蓋地壓來的昏暗:“不,子明,去叫子明!…”
*
事實證明幾位夫人的擔心是虛驚一場。吳侯畢竟青春鼎盛,一場風(fēng)寒雖然嚇人,但不過是小小的插曲而已。不過五六日,孫權(quán)已經(jīng)能夠在殿上照例處理奏對了。
呂蒙回到建業(yè),仍然想不通吳侯為何突然傳他,而且是十萬火急的急信。
孫權(quán)聽完他的進展詳述,有些尷尬又疲憊的一笑:“孤?lián)淖用飨爰,回家過年不好么?”
呂蒙只有叩謝吳侯的深情厚誼。
當天晚上,呂蒙終于踏入家門,這才算大半年來第一次再見得家人。
近黃昏時天色已暗,天空彤云密布,看似晚上會有薄雪。呂家兩進的小院子里燈火通明,門口的人也川流不息。年前本來就是熱鬧時節(jié)。男主人出人意料的一回來,讓家里人更加忙碌起來。
呂蒙和寡居的家姐呂氏正在堂前陪老母閑話,門口的一個親兵三步并作兩步的跑了進來。
“大人,大人…”那親兵指著門外,急得臉色發(fā)白一時說不明白。
呂蒙皺眉:“你見著鬼啦?”
呂氏輕啐了一口:“大過節(jié)的,又口里沒遮掩。”
說也古怪,這一啐倒是讓親兵立刻恢復(fù)了正常:“是至尊,在門外呢。門口有駕烏頂大車,停了有好一會兒。屬下覺得奇怪,上前探問,不料…”
呂蒙急忙下堂,走向門口迎接。親兵跟上,嘴里仍然沒停:“…不料那駕車的揚鞭就要走。屬下覺得可疑,就攔住不放,不免鬧了起來。誰想到車里人是至尊…”
呂蒙走到大門口,正看到孫權(quán)慢慢挑起車簾。
“你調(diào)養(yǎng)的好家丁啊,”孫權(quán)看著對方,“孤的車駕在他眼里容不下。你家是兵營還是怎的?”
“他是末將的親兵,好歹見過至尊的。”呂蒙笑道,“否則不定還要出什么誤會呢!
然后他伸出手:“至尊既然來了,就到寒舍一敘吧。我家老母已經(jīng)有好一陣子沒見過至尊了,正嘮叨呢!
孫權(quán)想解釋自己不過是路過,就不叨擾了。但呂蒙站在那里,伸著手,眼睛里的閃亮和身后家門的燈火相映成趣。他實在禁不住這個邀請的誘惑。
于是他一笑,扶住對方的手臂,從車上爬下來。
呂母和呂氏娘倆兒已經(jīng)在正堂前迎接。雖然孫權(quán)的造訪出人意料,但這位主上也不是沒有過類似行徑。更何況去年孫權(quán)遷都建業(yè)的時候,大多將領(lǐng)都留守大營。于是孫權(quán)就令幾個親近將領(lǐng)的家眷隨自己的府邸搬遷。就這樣,呂蒙一家還臨時下榻在孫權(quán)府邸的側(cè)院一陣子,因此比其他人家還更要隨意熟絡(luò)些。
幾個人在堂前寒暄完畢,入內(nèi)落座。屋里并沒有其他男丁,孫權(quán)就問呂蒙夫人何在,何不一起敘話。
呂蒙一笑,說拙荊在后室伺候孩子呢。不大點兒的孩子沒見過大熱鬧,哭喊著不能入睡,F(xiàn)在不睡,這后半個晚上就不得安寧了。
“哦?子明有第二個公子了?有名字否?”孫權(quán)問。
“單名一個霸字!眳蚊苫卮,“字么,等大了再說!
孫權(quán)有些奇怪:“呂霸…這名字….不是子明你的風(fēng)格啊!
呂母已經(jīng)笑起來:“你看看,至尊也這么說。當初我說這個名字好生奇怪,你就隨便取了!
呂蒙又是一笑:“我是個粗人,哪里來那么多咬文嚼字的時候?取就取了,再思前想后的多麻煩!
“你不會是隨興霸的意思吧?”孫權(quán)突發(fā)奇想,“還是跟他斗酒輸了的結(jié)果?”
“哪里!眳蚊蓴[手,“我兒子的姓名跟他有什么相關(guān)?”
他隨即抓抓腦袋,有些尷尬的笑了笑:“其實這孩子的性子如果隨興霸 ,倒也不錯…痛痛快快簡簡單單的,沒那么多鬧心事,多有福氣!
孫權(quán)啞然,半晌回答:“倒也是!
甘寧雖然粗中有細,但到底是個豁達人。他惹了那么多麻煩之后,孫權(quán)還沒有跟他翻臉,不過也就是喜歡此人的品性。
當然呂蒙接二連三的替興霸求情,也是其中緣由之一。
這邊呂母繼續(xù)拉兒女的家常:“至尊好福氣,子嗣興旺,如今有幾個小將軍了?”
“不過三個而已!皩O權(quán)笑答,“下一個不知道是男是女。如果還是個男孩兒,就叫他孫霸如何?”
呂蒙搖頭:“這…至尊欠妥吧?興霸那小子知道了,豈不是會得意到天上去…”
姐姐呂氏插嘴:“咱們家里人的話,若是不說,誰能讓他知道?”
“阿蒙的嘴巴向來是嚴的,”呂母瞪了閨女一眼,“只是不知道誰的嘴巴大,三姑六婆的串門子就會說的天花亂墜的!
孫權(quán)已經(jīng)笑了。當年生母吳氏還在的時候,一家人聚在一起,大哥少年老成,三弟性直,四弟年幼,插科打諢的總是自己。想來呂母年輕的時候,大概也是個伶牙俐齒的人。只是養(yǎng)了個頗似悶葫蘆的兒子,真是奇怪。
天色已經(jīng)徹底黑下來。燈光掩映中,可以看到半空中偶爾有一兩星兒小雪花飄下,落地即化,不留一絲痕跡。寒意滲進門窗里,卻被屋內(nèi)的暖意融融拒之門外。
呂母要留飯,孫權(quán)興致正好,就答應(yīng)了。這邊的呂蒙已經(jīng)遣人給吳侯府中報信。
呂家飯桌好生奇怪,不是一人一幾的分食,而是幾人團坐在一張方案前,竟是時下風(fēng)行漸盛的共食擺設(shè)。難道這家主人在這上面居然有閑情逸致?
孫權(quán)看看左手邊端坐的呂蒙。后者已經(jīng)明白對方的意思,笑著解釋:“委屈至尊了。我們窮人家,有點兒吃的就不錯,哪里講究怎么分,搶還來不及呢。一家子人歷來是這么過的!
孫權(quán)無言,低頭看著端上來的一大盆魚湯,喃喃道:“孤可搶不過子明…”
“至尊說笑了!眳文敢贿呑鲃菡,一邊笑道:“阿蒙每次回家,都要這一份小時候饞得不能再饞的雜菜魚羹。這么多年了,可憐價兒的,還是忘不了這粗糙東西。”
孫權(quán)微微嗅了嗅,已經(jīng)知道魚是上好的新鮮鱸魚。呂母雖然自謙,但作娘的自然不能委屈兒子。
呂蒙已經(jīng)拍開一小壇新釀,持長勺在酒面上輕輕蕩兩下,撇開新綠色的酒渣,給在座四人依次奉上酒觴。
酒色清淺,味微醺,有股自然的果味芳香。
“果子酒。”呂氏看著孫權(quán)歪頭辨賞,不禁覺得有趣,就插嘴解釋:“娘不讓浪費糧食,于是我和弟妹就只好自釀果酒了。這酒甜酸,很淺的,至尊請放心暢飲!
孫權(quán)不免有些失望。小小桌子熱氣騰騰,一家人并膝而坐,和大酒宴上的觥籌交錯人聲鼎沸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但此時細火緩培,溫暖如春,其中自有一份讓他心中怦然的味道。這甜甜的果酒是女人家的消遣物,真是可惜。
呂蒙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抬起酒觴敬了一回:“至尊還是悠著些,顧及身體的好。這次大半年沒見,至尊臉上看著清減了,可是太勞碌?”
“是,我剛才一眼看見,還說這臉兒怎么黃黃的,看著象大病初愈似的呢。”呂母也嘆。
孫權(quán)心事被說中,只好自失的一笑:“沒什么,偶染了風(fēng)寒而已,已經(jīng)好了!
呂蒙沒說話,抬頭看了看孫權(quán),隨手給母親布上新上的菜饌。
*
一時飯畢,呂氏娘倆兒起身告辭,去后堂歇息去了。兩名侍女撤掉殘席,重新擺好案幾,奉上新煮的茶湯。
堂前的地面上已經(jīng)積了薄薄的一層淺白色。彤云厚重,不見一絲月光透過來?磥磉@一整夜都會紛紛絮絮不停。
屋內(nèi)并無香引,但酒香猶在,暖意融融。孫權(quán)大咧咧的斜臥在案旁,手里玩弄著尚有些殘酒的酒觴。呂蒙則給案上燈燭修剪燭芯。
奉茶的侍女形容尚小,身段單薄,都是女童的模樣。孫權(quán)瞇著眼看了半天,轉(zhuǎn)頭問呂蒙:“想不到子明對幼齒情有獨鐘?”
呂蒙一怔,才明白孫權(quán)之意。他沒好氣地笑哼一聲:“至尊想岔了。我難得著家一次,家里的雜物都是拙荊和家姐料理。我哪里有心管這些!
他把孫權(quán)手中的酒觴拿過來,代之以一杯熱茶!斑@兩年北面江濱郡縣的流民增多,秋后總有南下求生的百姓,路上因困買賣兒女的也四處可見。我娘心善,見不得人受苦,總是盡力資助些兒,實在不行就買下來!
這話說到曹操這兩年的徙民行徑,孫權(quán)不由坐直了身體,眉頭不由自主皺了起來。合肥以南大片耕地荒廢下來,他想著就心焦。
看到他這幅模樣,呂蒙急忙把話岔開:“這些女孩子不過幾年都要配人!彼恍Γ骸拔壹?guī)讉女人做媒,做的不亦樂乎呢。”
孫權(quán)也一笑,找個最舒服的姿勢慢慢躺下來。
“船塢建的如何?”他問。
呂蒙遲疑了一下,回答:“今天早些時候奏對,不是已經(jīng)報給至尊了?”
“孤問你的意思。這里沒有張子布諸葛瑾,你跟孤說句明白話!
“那么…”呂蒙向前湊了湊身子,“我還要兩成預(yù)算,至尊可舍得?”
孫權(quán)笑起來:“你有明目細表么?”
“有!
孫權(quán)粗略盤算了一下賬目,點點頭:“明天把細表交上來!
呂蒙猶豫了一下,從袖子里抽出了一卷竹簡,遞給孫權(quán)。
孫權(quán)展開竹簡,只看了幾列,不由無聲的笑起來。半晌,才嘆道:“子明啊子明,你倒不嫌沉…”
呂蒙有些赫顏,看到孫權(quán)仔細收起竹簡,這才放心的展開了笑顏。
孫權(quán)起身告辭,才發(fā)現(xiàn)那酒也有些后勁兒。呂蒙扶住他:“天色已晚,不如留在我這里歇息吧!
孫權(quán)搖頭。他來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為何而來,走的時候卻明白自己必須要走。面前這個人的一點幸福美滿,不需要他插手,只需要他的扶持。
戌時分,孫權(quán)已經(jīng)坐在車上。車駕隨著輕微的顛簸,搖搖晃晃的返回府邸。
車外依然是絮絮紛紛,車里有些寒意。吳侯懷里抱著一壇酒糟鵝掌,手蓋在封口上,怡然自樂的閉目養(yǎng)神,一點沒有怕冷的意思。
他剛剛想明白,自己的這點幸福美滿,也要那么一點扶持,正如子明剛才托在他臂彎下的那雙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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