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威將軍呂蒙病篤，權問曰：“卿如不起，誰可代者？”蒙對曰：“硃然膽守有馀，愚以為可任。”（三國志吳書卷十一）

　　當時孫權問的，是誰可以代呂蒙坐鎮(zhèn)南郡，廬江二郡。呂蒙舉薦的不是陸遜，而是朱然。

　　這讓孫權不免有些驚訝。自奪荊州起事，孫權看得明白：呂蒙給陸遜安排的都是苦差事，甚至是費力不討好的差事。孫權更看得清楚，陸遜兢兢業(yè)業(yè)，扎扎實實地悶頭把差都辦了，而且辦的干凈漂亮。

　　但這一年多來，甚至在病榻上，呂蒙再也沒有向孫權提及陸遜。

　　“孤本以為子明意在伯言的�！睂O權握著呂蒙的手。內殿爐火正旺，暖意融融，但呂蒙的手依然冰冷，總也暖和不過來。

　　“難道子明在和孤慪氣，說反話么？”孫權努力笑了笑，極力做出輕松的樣子。

　　孫權自然是在開玩笑。荊州之前，呂蒙趁建業(yè)述職，第一次向他舉薦陸遜的時候，孫權一反常態(tài)，老大的不情愿。

　　大概是從濡須起，呂蒙的要求，孫權總是很爽快的答應。最早是修塢建船，后來是速取皖城。再后來，從徐州到荊州這么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略轉移，孫權同意了。取消左右二督，給呂蒙不受任何牽制的指揮權，孫權也同意了。呂蒙要求的越來越多，孫權答應的越來越爽快。

　　但那一次，孫權半晌沒有回答，眼睛在棋枰上失了神。

　　“至尊？”坐在棋枰另一端的呂蒙問。

　　孫權把手中的白子丟回缽內�！安趴柏撝�？他這不是巴巴兒的跑去陸口見你了？”孫權輕笑一聲，聽不出他的口氣：“伯言沉不住氣了吧�！�

　　呂蒙沒有回答。說實話，陸遜突然造訪陸口，情理之中，但在意料之外。陸家掌門人這么多年來，被孫權留在吳地深處韜光養(yǎng)晦，屯田治安。民生固然也算是大事，但征討幾個山賊，實在是不能和□□西擋的沙場功業(yè)相提并論。

　　陸顧朱張四大家，孫權用了顧雍，用了朱然，更用了張允，但對陸遜，就一直這么不冷不熱的耽擱著。吳侯雖然把自己的侄女許配給陸遜，但他對后者的態(tài)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三十七的人了，一腔才華抱負不得施展。那種感覺，呂蒙很熟悉。他早年在孫策門下作別部司馬若干年，也不是沒有夜不能眠，挑燈看劍的時候。好在那時他年輕，總比陸遜在海昌好熬些。

　　“至尊對伯言，有什么難言之隱么？”呂蒙打破了沉寂，尋根問底。

　　孫權依然沉默。兩人就這么對坐著，但呂蒙心里一點不急不慌。多年來，他早已知道，如果這個主公的心思不好出口，他也會留出足夠的蛛絲馬跡讓自己猜個八九不離十。

　　孫權終于抬起頭，回答：“孤不喜歡陸遜。”

　　這句話是十足十的執(zhí)拗。

　　吳侯已近不惑之年。但此刻這個男人臉上的某種神氣，讓呂蒙忍不住笑出聲來：“不喜歡他姓陸？”

　　孫權正色搖搖頭：“子明這次稱病回建業(yè)述職，和孤商量的是早幾年前你促膝密陳的事。這事你知，孤知，連書信都從未落筆。就算子步，也只能猜測而已�！彼∫话鬃勇湓谄荷希暗跃尤痪筒碌眠@么準…”

　　“而且，他去的這么巧，恰恰在你動身之前…”

　　“伯言不去陸口攔我，難道還要到建業(yè)恭候不成？”呂蒙搪塞著，心下已經(jīng)一片了然。

　　他不僅姓陸，而且要命的是，心機太過精巧。

　　盡管如此，孫權還是準了呂蒙的請求，拜陸遜為偏將軍右部督。

　　*
　　渡江后，呂蒙坐鎮(zhèn)南郡治所江陵，衛(wèi)戍安民，同時遣孫皎，陸遜，潘璋和朱然等人截擊關羽殘部，志在必得。陸遜率將軍李異、謝旌等將三千人，攻蜀將詹晏、陳鳳，再攻房陵太守鄧輔、南鄉(xiāng)太守郭睦，大破之。關羽的手下早已軍心渙散，士氣萎靡，一路且戰(zhàn)且退，碾轉至臨沮，正碰上恭候在此的朱然和潘璋。朱然不費吹灰之力拿下關羽，算是得了一個事半功倍的美差。

　　孫權當然很開心。朱然與吳侯是總角之交，跟隨后者多年，情誼深厚自然是不必說。只待拜壇封侯之后，就可以讓他獨當一面了。

　　陸遜在南鄉(xiāng)收到捷報，知道堵截關羽的任務已經(jīng)圓滿完成，就撤了人馬，安安靜靜的回到了江陵，把兵符交還給呂蒙。

　　江陵城內，呂蒙占據(jù)了曹仁的舊宅，暫時安頓下來。屋內彌漫著一種湯藥特有的辛甜交加的味道。陸遜進來后，一眼瞟見吊子里的水已經(jīng)滾了，身邊并無親兵，就順手取下吊子，十分熟練的燙了杯碗，取過濾布和注子把藥汁過濾了兩次，這才端了上來。

　　呂蒙接過碗，不由一笑：“想不到伯言頗有伺候人的功夫啊�！�

　　陸遜回答：“家母病困臥榻多年，原是每天必備的功課而已�！�

　　呂蒙把一卷羊皮地圖攤開在兩人之間。“當年子敬新卒，我進言至尊，說荊襄可取。得手之后，便可以令征虜將軍孫皎守南郡，潘璋住白帝，蔣欽游江…“他自失的又一笑：“不想孫叔朗病重，我這里也是歪歪擰擰的，沒個利落的時候�！�

　　陸遜默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大都督春秋鼎盛，不過是勞累過度了。好好修養(yǎng)一陣子，精心調理著，總會漸好的�！�

　　呂蒙沒有搭理他的話，只是低頭用手指在地圖上虛畫了一條線：“我想你和其他將軍比，陸戰(zhàn)的功績是有目共睹的，但水戰(zhàn)經(jīng)驗有限。因此把你放在水陸交匯之地，也會難為你�！�

　　陸遜心里咯噔一下，但臉上什么都沒有顯出來。截擊關羽的苦差事都分配給了自己，功績卻沒什么可以招展的。以他的才智，焉不知道這是呂蒙在有意練兵。只是心里的感激之情尚未來得及表達，呂蒙突然問了這么一個問題，顯然是打算把他升作駐軍督的意思。

　　歡喜歸歡喜，但呂蒙似乎是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推到軍機最前沿似的。這讓陸遜很是忐忑不安。

　　他低著頭，看著呂蒙剛剛劃出的那條線，喃喃回答：“末將一切聽從大都督的調遣就是�！�

　　“伯言想去哪里？”呂蒙饒有興致的看著對方。“但說無妨。”

　　陸遜跟了呂蒙大半年，早已知道這個大都督最不喜歡吞吞吐吐。于是他定了定心，抬起頭來正色道：“末將意在宜都�！�

　　呂蒙眼里閃過一絲驚訝。“說來聽聽�！�

　　“大都督判的不假。末將不習水戰(zhàn)，但早年圍剿山越，好歹也算有些山地戰(zhàn)事的心得。宜都山形地貌多變，正對末將的胃口�！�

　　“宜都夷陵一帶雖然山勢險峻，但和濡須，南郡等地相比，守的優(yōu)勢并不十分顯著，談不上易守難攻�！眳蚊蓳u搖頭，“如果劉備引兵尋仇，江陵以西，夷道以北，正是兵家必爭之地�！�

　　“有大都督在，劉備不敢輕舉妄動�！�

　　這句話的恭維太過露骨，呂蒙不由抬頭仔細看了陸遜一眼。

　　陸遜一臉坦然，絲毫沒有畏縮的意思。

　　呂蒙嘆了口氣：“如果我不在了呢？”

　　陸遜這次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了。

　　“本來想讓你跟著我就近演練一陣水軍的。”呂蒙有些倦態(tài)，慢慢的推過幾卷竹簡：“但至尊近日要到公安，我沒有時間了。這是我以往治軍的隨筆心得，算不上兵法，你先看著吧�！�

　　陸遜起身告辭。明明是午時，但天色灰蒙蒙一片，朔風刺骨。他這才意識到，駐軍督一事，呂蒙只是問了他的意愿，并沒有給出任何許諾。

　　*

　　呂蒙給吳侯的書信真是一反常態(tài)，把擒關羽的種種辛苦洋洋灑灑的寫了一大篇，還夾了陸遜關于招撫荊州仕子的建議。孫權看著不由想笑。

　　等到呂蒙病倒，躺在公安的內殿里的時候，孫權就笑不出來了。

　　“拜將封爵的事，至尊還沒定日子？”呂蒙問坐在榻前的孫權。

　　“不急，等到子明身體大好了，再選個良辰吉日，好好熱鬧一下�！睂O權努力笑著。

　　呂蒙欠身想坐起來，被對方制止了。他只有無可奈何的長舒一口氣：“此事又不是我一個人封爵，不宜拖延。至尊知道，武人性剛烈。將士們拼上身家性命，不過是期望那一點兒名號，部曲田產(chǎn)倒還在其次。至尊若是拖延下去，于軍心穩(wěn)定有損啊。”

　　孫權只有點點頭：“孤知道了。你安心養(yǎng)著。”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個陸伯言，除了封號外，我還拜他作右護軍。子明可滿意了？”

　　看到對方不置可否，孫權嘴角一翹：“護軍護軍…孤本來手下有個左護軍，形同虛設，一年中倒有十個月不在建業(yè)述職，總在西北線上逡巡。你說孤拿這個人怎么辦？”

　　吳侯說的自然是自己。呂蒙想笑，但一陣疼痛讓他鎖緊了眉頭。

　　孫權的臉色登時變了。

　　*

　　孫權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知道世事無常的道理。他眼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急匆匆地謝幕，就知道總有一天，自己也會被時運戲弄一下。只是沒想到，居然會應在呂蒙身上。

　　周瑜當年走的突然，只來得及給他一封書信而已。魯肅倒是沉疴了幾年，但他走時，君臣之間的關系淡然得很是微妙，不提也罷。而呂蒙，呂蒙的死讓他感到怒不可遏。

　　呂蒙有足夠的時間把身后事一件件，一道道安排得井然有序。因為虎威將軍病篤，襄陽已經(jīng)是可望不可及，但已有的關口都要牢牢守住。蔣欽頂替周泰任濡須督；朱然坐鎮(zhèn)南郡和廬江；陸遜已經(jīng)在荊州之役后練兵一年有余，只等孫權的首肯就直奔夷陵。呂蒙看似不擔心夷陵，不擔心陸遜，只是擔心孫權：“末將去后，劉備定然會趁機反攻。蜀軍陸戰(zhàn)人才濟濟，宜都一帶山林茂密而無狹隘關口，至尊還要多仰仗伯言…”

　　孫權很憤怒，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要同時失去呂蒙，孫皎和凌統(tǒng)，還是因為自己已經(jīng)不復是當年因為榻上策而興奮異常的年輕人，還是因為他最后還是要依靠樹大根深，沉穩(wěn)鎮(zhèn)定到死氣沉沉的江東大族。畢竟，孫家的天下于他們無干。

　　他知道陸遜不會比呂蒙更激進，就如同魯肅不會比周瑜更志遠一樣。同樣地無可奈何。

　　這還不算什么。等到呂蒙死后，他發(fā)現(xiàn)這個呂子明已經(jīng)散了自己的部曲，令人在尋陽種地，只是把精銳劃給了周泰的中護軍，還把自己往日賞賜的種種物件全部送了回來，孫權終于忍耐不住了。

　　這是什么意思？這是什么意思？！這個沒心沒肺的木頭人把身后事安排的一絲不茍，井井有條，就好像死的不是他自己一樣，就好像吳候所有的苦悶和抑郁，最后換來的竟是一篇冷冷的六韜三略一樣。

　　就是在一起抱頭哭一場，哭他們二十年來的少年家國夢也行啊。

　　呂蒙沒有熬過這個冬天。冬天結束的時候，孫權收拾行裝離開工安之前，面見了同樣臨行的陸遜。

　　四月時節(jié)，春暖花開，但殿里依然是冰冷陰暗的感覺。孫權近來一直在尋思什么時候拆了這座住所。

　　現(xiàn)在陸遜端坐在下首。孫權看著對方波瀾不驚的細眉長目，想起來面孔與他頗有些神似的周瑜，也想起了呂蒙的話。

　　“至尊還要多仰仗伯言。潘璋徐盛都粗猛，雖然一起練過兵，但大概不會服他。屆時他獨當一面，還請至尊象對周泰一樣厚待他…”

　　怎么，這個細皮嫩肉的儒將身上難道有二十多道傷疤給人看嗎？

　　孫權想著，臉上浮出一絲古怪的，譏諷的微笑。

　　“曹操新喪，襄陽本是唾手可得，但沒有拿下，著實遺憾。孤一直想取徐州，伯言以為如何？”

　　陸遜有些驚訝的看了對方一眼：“至尊當真？”

　　孫權皺眉：“孤有玩鬧的意思么？”

　　陸遜思忖一陣，回答：“末將認為不可取。徐州地勢陸通，是適合騎馬馳騁之地。至尊今日縱使奪得徐州，曹丕日后必又起兵來爭，那時就算我軍以七八萬人守之，仍然不能安心…”

　　孫權揮揮手：“這些道理我聽過。還有什么其他理由？”

　　陸遜猶豫了：“至尊新與曹丕結盟，這么快就出爾反爾，不是…君子行事，恐怕對于至尊的威名有損…”

　　“孤難道和那大耳劉一樣，是求‘君子仁義’得天下么？”

　　孫權的語氣是赤裸裸的揶揄。陸遜立刻明白了，吳候之意根本不在問徐州。他抬起頭來，直面對方：“虎威將軍曾告誡末將，至尊喜歡直言，切中要害。至尊問末將什么，末將就答什么。忖度上意，不是末將的專長。”

　　孫權一時氣澀。這個陸遜硬氣起來，倒頗有些傲骨，似曾相識。

　　“子明告訴孤，是你自己求督夷陵駐軍的，為何？”孫權的口氣稍微軟了下來。

　　已經(jīng)降損了多日的吳候看起來精神不濟，眼圈有些發(fā)黑，雙頰也陷了下去。陸遜雖不算善解人意，但也知道他的種種喜怒無常的根源，不由有些后悔話說得是否太直，語氣也回復到了恭恭敬敬：“劉備乃是戰(zhàn)場梟雄。以他的經(jīng)驗和實力，定會在痛失荊州之后，利用我東吳新喪棟梁的時機，尋找東進與北上的新跳板�！�

　　“早先虎威將軍取三郡，戰(zhàn)線由北向南極度縱深，不容堅壁清野的猛攻狠打。所以虎威將軍用的是攻心為上，兵貴神速，馬到成功。末將推測劉備會更直截了當：南郡和江陵他勢在必得，不會去顧及南邊的零陵等郡。末將若是劉備，就會從秭歸沿江而下，過夷陵取夷道�！�

　　孫權腦袋里的那幅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荊襄地圖，已經(jīng)跟隨著陸遜的不緊不慢的解釋，劃了無數(shù)條曲線。

　　“末將不才，妄自菲薄�！标戇d自失的一笑，“斗膽向虎威將軍要南郡的前沿，去宜都一帶駐軍。劉備要來，末將自然是第一個迎敵。昭武將軍膽識過人，有他在末將后線坐鎮(zhèn)，末將無后顧之憂�！�

　　孫權默然。呂蒙向他薦陸遜守宜都，最讓他安心的理由，就是朱然坐鎮(zhèn)南郡，十分穩(wěn)妥。即使陸遜兵敗，只要朱然固守不出，劉備沿江而下的優(yōu)勢也是枉然。只是這種最壞的打算，是以把陸遜的散兵游勇關在南郡城外為代價的。

　　此刻陸遜提及“無后顧之憂”，顯然是明白自己兵敗后的處境。眾叛親離，被水一戰(zhàn)，不過如此。

　　各種道理，原來幾個人心里都明白。只是陸遜言詞極為達意，和洽得體。孫權看看對方，不由微微一笑：“伯言好膽識啊。也罷，你這一走，孤也算放心了。”

　　陸遜長跪起身：“至尊的考語為時尚早，日后再定。至尊準末將駐宜都，末將尚未正式謝過知遇之恩，慚愧了�！�

　　孫權一哂：“謝孤什么？”他正要起身，突然微微一怔，繼續(xù)道：“知遇你的，是子明。別辜負了他�！�

　　陸遜沒有回答，只是躬身作一長揖。

　　他走出正殿的時候，孫權突然提高聲音叫了他一聲：“伯言！”

　　陸遜轉過身來。

　　“孤與江東，你更愿意守哪個？”孫權似笑非笑的問。

　　這是十足十的刁難。陸遜沒有猶豫，只是拱拱手：“江東�！�

　　孫權笑了，揮揮手，示意對方可以離開了。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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