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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叩門的指節(jié)已經(jīng)泛紅的時候,門內(nèi)才傳出拖鞋在地板上劃過的拖曳聲,緩慢、虛浮,像是扶著墻步履艱難。
門開了,占云巾慘白著一張臉,聲音冷得象冰,顯然對她這個訪客不是很歡迎。
“我好像沒約您上門!
“按照我們的合同,私人醫(yī)生對逃診患者有追責義務!
西窗月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陳述事實,心里想的卻是待會兒得找中間人討個說法——這個不靠譜的江南春信。
合同是上周簽的,人是這周逃醫(yī)的。
私人醫(yī)生西窗月正在遭遇職業(yè)生涯里的第一次滑鐵盧,好巧不巧,甲方是自己校友,中間人是自己好友,若不是需要顧忌著幾分薄面,她早就一套擒拿將人摁住,直接把藥灌對方嘴里,然后事了拂衣去,留下身與名了。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逃醫(yī)這種事情怎么可能有機會發(fā)生在她這里?
“我現(xiàn)在不需要醫(yī)生!碧俞t(yī)當事人冷淡說罷,就準備帶上房門,拒醫(yī)生于門外。
誰知西窗月比他更快一步,一巴掌拍在門上。
力氣之大,門框都被震得抖了三抖。
還扶著門把手的占云巾跟著手臂一麻,原本因疼痛微瞇的眼睛都睜得更大了些,那對瞳眸里的紅藍異色帶上了相同的震驚情緒,錯愕地看向眼前這個可能打算一巴掌卸了他家門的女醫(yī)生。
“但你需要止痛藥,你的纖維肌痛正在發(fā)作。”
西窗月保持著白衣天使的職業(yè)性微笑,目光從容地掃過占云巾發(fā)顫的手指,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天氣很熱,不請我進去坐坐么?”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于公于私都沒給占云巾留任何拒絕的余地。
相較于面上的冰冷,占云巾的家裝風格倒是難得的溫馨,甚至從墻角長勢不錯的綠植到整潔的家居環(huán)境,很難看出這是一個單身男性的生活空間。
“多謝!蔽鞔霸伦谘帑溎贪椎膩喡樯嘲l(fā)里,接過占云巾遞來的一杯冰美式咖啡。
平心而論,她很喜歡這個空間,沙白色的微水泥墻面,陶土粉的弧形藝術墻,一線耀眼的橘紅色夕陽透過亞麻灰咖的窗簾,將茶幾上的梅花枯枝映成剪影,濃重地烙在淺胡桃木的茶幾上。
是的,這人居然一整天也沒拉開窗簾。
好在半天時間過去,用過藥的人看上去好了許多,步伐穩(wěn)健不少,甚至都不需要臥床休息了,而是穿著一身朱紅的絲質(zhì)睡衣,在這一片低飽和度的暖色調(diào)里站成唯一的一抹亮色,然后——
直愣愣地望著她,就差把送客兩字直接寫在腦門上。
顏色搭配得倒是不錯,值得褒獎的那種。
在心底贊賞完屋主人的品味,西窗月若無其事地抿了一口咖啡,開始說正事,“鑒于你的健康狀況,我個人還是建議配合心理評估的!
“我沒病,只是身體出了點狀況!
依從性低的患者典型性表現(xiàn),好像并不太讓人意外。
西窗月聳了下肩。
這種病人她執(zhí)業(yè)以來見得多了。若是門診的普通病人,她會在說明利害關系后讓患者自行選擇醫(yī)療方案。畢竟幫助病人認清自己的病情,也是醫(yī)療工作者的工作環(huán)節(jié)之一,但出于經(jīng)濟情況和對健康重視程度等因素,不繼續(xù)進行后續(xù)治療的情況也時有發(fā)生。
可眼前這位,簽了私人醫(yī)療合同不說,還讓西窗月莫名心生一股恨鐵不成鋼的不爽,不爽之余還有些別扭,像是拼圖缺失了的那一角,她很難不去在意,同時激發(fā)起了沉寂已久的勝負欲——
怎么就那么想把證據(jù)甩他臉上呢?
“那么,這也是治療身體癥狀的么?”
這么想著,西窗月也確實這么做了,她手一抬,指了指一旁寫字桌上的藥盒,“度洛西汀,抗焦慮和抑郁的藥物,從包裝的完整性看,你沒用過!
占云巾眉心幾不可查地跳了一下,視線往西窗月的右手邊迅速一瞥又收回,看的對象卻好像并不是那盒藥。
“藥不對癥,就沒有服用的必要了吧,鷺醫(yī)生!
“但疼痛也總在情緒波動后會加重,不是么?”
“巧合罷了!闭荚平砝浜咭宦。
又瞥了一瞬,這次連手指也有向那個方向動的意思。
西窗月好奇地用余光一瞄,見自己右手邊乃是一張深駝色的單人沙發(fā)椅。
她方才抬手指向藥盒時不小心碰到,那椅子改變了角度,但最多也不過偏差十度而已。
也就在她思索的檔兒,這張沙發(fā)椅以一個不可抗拒的力道被轉回了原來位置。
視線上移,西窗月不出意外地再次對上了那雙異瞳。
“椅子歪了!闭荚平硪崎_對視的視線,順手將那盒藥物丟進了抽屜。
“……抱歉!
輕微強迫傾向,抗拒環(huán)境改變。
也許軀體化的癥狀會比她想象中的更嚴重。
西窗月皺了皺眉頭,放下咖啡杯,拎起隨身攜帶的藥箱準備起身,“如果時間上實在不方便,我也可以定期上門為你復查!
“謝謝,但家里不方便隨時待客。”
約摸是這個準備離開的動作讓占云巾如釋重負,連語氣也開始變得柔軟,還動作流暢地主動為訪客打開了門,看樣子是想這么做已經(jīng)想很久了,“這次爽約是個意外,不會再有下次。很抱歉,出診費我會額外支付的!
“這倒不必。”
西窗月將醫(yī)藥箱的肩帶往上提了提,淺淺一笑,“但是作為交換,我可以每周二過來看你嗎?”
占云巾愣了一下,表情一瞬僵硬。
沒有用復診、問診這樣冰冷的職業(yè)化字眼,這句輕飄飄脫口而出的話極盡自然,它像是利益交換,卻也更像是朋友之間為下次見面做的約定。
很難說她不是故意的。
而她的病人顯然還不太習慣這種親近,視線慌亂且躲閃,讓那只淺藍色的左眼看起來更加無辜和無措。
這人是對親近關系過敏么?
但隨即,這個男人鎮(zhèn)定下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本來緊抿的唇線微微挑起,一絲苦澀笑意劃過嘴角,將原本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撕開一道口子,泄露出里面柔軟的底色和一句自嘲。
“呵,來看看我是否還活著么?”
“也可能正好相反呢?”
西窗月迎著他的目光,毫不避諱地坦誠直言。
占云巾聞言又是一愣,隨即竟是笑得更輕松自然了些,“那是來看我死了沒?鷺醫(yī)生,您倒是難得的坦率!
“省去不必要的彎彎繞繞,有助于更高效地溝通,不是么!
“呵,但是周二不行,”占云巾琢磨了一下,又道,“如果您有時間,周三或許可以,那天我沒課!
“好,那就周三見!
目的達成,西窗月再次禮貌地報以一笑,轉身出門的同時,手指已經(jīng)在手機上盲撥了一個號碼出去。
然而很不幸,并沒有人接。
2.
“——哦,原來那位啊,你是說明河影嘛,她遵從興趣的召喚,年前考編上岸當法醫(yī)去了,不再接家庭私人醫(yī)生的活兒了。用她的原話說就是,‘希望你們不會病到要請法醫(yī)的地步’?蓱z的鹿咪就這么被拋棄了,嗚嗚嗚嗚……”
有一說一,如果是占云巾這樣的病患,那確實還是尸體要更好應付一些。
綠燈亮起,西窗月一腳油門,駕車駛進湯問夢澤的校門,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還有樹蔭的停車位。
“所以你躲了我半個月,真不是因為心虛?”
“天地良心誒!真的是在苦境開學術交流會,沒時間接電話和回信息嘛!呵、呵呵……”
車載語音里,江南春信的笑聲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西窗月踩了剎車熄了火,鄭重道,“那他的現(xiàn)狀,你真的不知情是么?”
“?鹿咪怎么了?——等等?!該不會真的病到要請法醫(yī)了吧?!不是,醫(yī)者仁心啊鷺咪!你一定要救他啊!”
西窗月一腦門子黑線。
且不說‘鹿咪’和‘鷺咪’聽起來完全要靠閱讀理解來區(qū)分這種槽點,她怎么就忘了這個集團CEO兼醫(yī)療器械供應商的腦子里有時候除了水,真的沒有其他任何可以稱之為細胞的東西?
比如,唱歌的時候。
“你最好祈禱我的醫(yī)者仁心不會太爆棚!
“誒?為什么?”
“如果你想讓湯問夢澤旗下的醫(yī)療集團再多一張強制行醫(yī)的罰單,或者一張限制病患人身自由的起訴書的話,請便!
“嘶——”江南春信似乎咬了舌頭,“玩兒這么花的嗎?”
“江南春信!蔽鞔霸吕湫σ宦。
“呃咳咳……知道知道,一切為了病人著想的嘛!不過聽你這意思,他是不想接受治療咯?沒聽明河影說他諱疾忌醫(yī)啊!
按照江南春信之前的說法,她和明河影交接占云巾的委托算得上無縫銜接,也就是說占云巾之前就已經(jīng)是這個狀態(tài)了才對。
畢竟心理和精神上的問題,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誘發(fā)出來的。
并不想置疑同行的職業(yè)素養(yǎng),西窗月皺緊了眉心,“那精神狀態(tài)呢?或者家庭變故,明河影有說她關注到什么了嗎?”
電話那頭靜默半晌,江南春信才幽幽開了口,“……我說鷺咪啊,大部分私人醫(yī)生也是拿錢干活的打工人,就算只是做到‘有求才應’也已經(jīng)很好了,畢竟又不違法!
頓了頓,江南春信又補充道,“說不定還更合法呢?你看,至少人家就不會收到強制行醫(yī)的罰單不是!
西窗月眉尾一挑,“你是希望我也這么對待他?”
“這嘛——看你愿意咯?哎喲,我們可憐的小鹿咪喲,被前醫(yī)生棄養(yǎng),又要被現(xiàn)任醫(yī)生嫌棄了嗎……”
這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輕挑語氣,一聽就沒帶幾兩好心肝出門。
但江南春信有一點說得沒錯,她現(xiàn)在才是占云巾的私人醫(yī)生,合同都簽了,真把人撂下也不是她的行事風格。
“成年人可以自己養(yǎng)活自己。”西窗月一口氣憋在喉嚨里不上不下,索性下車鎖門,將手機遞到唇邊,“給你兩天時間,我需要他的個人信息!
“?!誒不是、兩天時間不——”
沒等損友說完,西窗月手一滑,已經(jīng)失手掛了電話。
頭頂?shù)尿滉栒,提前被教授們放出課堂的學生如擠破了罐頭的沙丁魚,從她身邊蜂擁而過,直沖食堂狂奔而去。
她猛然撞進這夏日如火的熱情里,被突如其來的青春氣息和炎風撲了一頭一臉,倒是把剛才不順的濁氣給咽了下去。
“呵,還真是陽氣包治百?”
湯問夢澤,她和占云巾以及江南春信共同的母校,但若不是此次占云巾的課因為調(diào)休被改到到了這周三,而她又要保持跟進占云巾的用藥情況和健康狀況,西窗月的離校時長記錄還能再翻上幾翻。
為了不打擾到別人,西窗月從階梯教室的后門進入課堂,卻驚訝的發(fā)現(xiàn)教室里從前往后竟?jié)M滿當當?shù)亩际侨,連過道的臺階上都坐了幾個人。
沒空位,西窗月只得站在角落里給江南春信發(fā)了個抱歉手滑的消息,然后開了手機靜音,這才抱臂倚在后墻,抬頭看向講臺上滔滔不絕的古漢語教授。
人在自己擅長領域里會發(fā)光,這句話說得不假。
講臺上的占大教授一身米白西裝,內(nèi)搭一件絳紅色的襯衫,那雙異色瞳仁藏在金絲邊的鏡片后斂去了三分銳芒,卻仍是能讓講臺下的一眾學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絲毫不敢因為室外提前下課的吵鬧聲有半點躁動難安。
占云巾授課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在這樣一方既喧鬧又寂靜的空間里清晰而緩慢地流淌。
“……‘乃生女子,載寢之地’一句,歷來有所爭議。”
占云巾轉身抬手,金色鹿角的袖扣在腕口若隱若現(xiàn),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在《詩經(jīng)·小雅·斯干》的板書邊寫了一個“地”字。
倒是不同于旁邊碑刻拓本般的楷書,而是一個篆體。
“有學者認為‘寢地'象征女子地位低下,但根據(jù)近代出土的秦簡記載,周代有將女嬰滿月時‘席于中霤’的儀式。而‘中霤’——”
占云巾將PPT翻頁,投影屏上顯示出一副周代建筑平面圖,激光筆的紅色亮點指在了圖片正中,“既是中央宗廟。所以‘寢地’更可能特指此類儀式,而非是生活起居上的安排。值得注意的是,根據(jù)清華簡《系年》的記載……”
伴隨著三聲粉筆叩擊桌面的輕響,授課聲戛然而止,占云巾的視線停滯在第一排一位女同學的筆記本上,“這位同學,是對先秦的育兒習俗有什么疑問?”
西窗月向前探了探身,但距離太遠,她只能看見手忙腳亂闔上筆記本的動作。
“不是……老師,”那名女同學紅著耳朵站起來,在西窗月的位置只能聽到如蚊吟一般細弱的提問聲,“我是想在古代,如果女子是未婚先孕,那她的孩子還會有‘席于中霤’的儀式嗎?畢竟……”
后面的話便再也沒聽進去了。
西窗月松開環(huán)抱著的手臂,身體前傾,目光緊盯著占云巾,保持著戒備。
占云巾的狀態(tài)不太對。
就在剛才女生提問時,這人雖然面上無甚表情,但低垂著的手猛地折斷了那支還有半截的粉筆,同時胸口急速起伏,呼吸頻率也開始加快。
然而一個極長的吐納之后,這個男人似乎強制壓下了身體的不適,迅速轉身面對黑板,狀似從容地用僅剩的粉筆頭在黑板上寫起了字。
“《禮記·內(nèi)則》載,女子——”
話沒說完,一陣急促的長距離剎車聲闖進了教室,刺耳的爆鳴加上粉筆在黑板上摩擦的尖銳噪音,讓在座的大多數(shù)同學都捂住了耳朵,也有看熱鬧的學生站起來往窗外抻著脖子張望。
教室里登時哄鬧起來。
西窗月趁亂走上講臺,仔細觀察著占云巾臉色,低聲問道,“還好么!
顯然不太好。
占云巾此刻已經(jīng)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身體僵直地保持著粉筆在黑板上劃出意外痕跡的姿勢,同時止不住地顫抖,呼吸破碎得像是斷了線的珠串。
西窗月見狀不再猶豫,上前一步將他擋在身后,然后面對整間教室的學生,氣沉丹田朗聲道,“下課了同學們!
聲如洪鐘,從容鎮(zhèn)定得仿佛這是她的課堂,而她有絕對的控制權。
學生們紛紛回過神來,視線重新聚焦講臺,在看到是個陌生面孔時還是愣住了。
西窗月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地補充道,“還是說,大家都不想吃午飯了?如果菜單沒變的話,我記得隔壁恒山的琴心食堂每周三提供的是秘制烤雞腿、奶黃紅豆餅和天跡叉燒包。”
沒有什么比下課吃飯更能吸引大學生的了,如果有,那一定是需要搶的飯。
話音剛落,教室里呼啦一下仿佛龍卷風過境,頃刻之間上演了一場人去樓空。
3.
正午的陽光只能堪堪照進窗臺的邊沿,直面中央天井的教職工休息室里空無一人,空調(diào)徐徐送著涼風,將沙發(fā)邊的一盆天堂鳥吹得風姿綽約。
但這些占云巾都看不到,他眼前活脫脫一副撒了鹽的濕水彩畫,色塊氤氳的水斑不斷向外擴散,碰撞,最后消逝,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解體。
而他也是。
這種瀕死的驚恐讓他心跳加速,他扶到手邊一個硬物,扎實的觸感為他提供了杯水車薪的慰藉,這讓他不由得蜷曲起手指,想牢牢抓住些什么。
“那是門框。”
有個聲音這樣告訴他,盡管他似乎是在水底聽到的聲音,帶著幾分不真切的距離感,卻又不由自主地對這個聲音深信不疑。
“控制呼吸,四秒吸氣,四秒呼氣,F(xiàn)在吸氣,一、二、三、四……”
漸漸的,那些擴散的水斑開始喪失流動性,它們變得粘稠,又逐步走向固化,他的世界重新變得穩(wěn)固。
“抬腳!
溫暖的力道撐在了他曲起的手指之下,又不容抗拒地將他牽起。
他跟著她,任由被帶著去往未知,卻忘卻了恐懼為何物。
一步。
兩步。
……
他陷進一片柔軟,才隱約想起這間休息室里是有一張焦糖色沙發(fā)的。
脖頸處有微弱的細動,身體脆弱的部位被他人碰觸,失去對自己掌控的感覺讓他窒息,他本能地想要伸手抵抗,卻忽覺喉間一松,更順暢的新鮮空氣隨之充盈了肺部,占云巾猛地大口喘息起來,像是一條突然被拎出水面的魚,渴飲著更多的氧氣。
“好點了么?從一到十,現(xiàn)在的不適感是多少?”
“……六。”
視線終于找回了焦點,占云巾抬眼,看到一雙從重影中逐漸凝實的淡紫色眸子,“多謝!
“托干預及時的福,還是感謝那個愿意周三見面的你自己吧!
西窗月直起身,單手拉開單肩包的拉鏈,“愿意把我的手還我么?”
占云巾低頭順著西窗月視線看去,這才觸電般收回了一直緊攥的手,“抱、抱歉,我不是——”
“不用在意。”
早就習慣了病人無意中的失禮,西窗月又給他做了一系列檢查,確認他沒有其他的急癥后,若無其事地走到飲水機邊,用一次性紙杯接了水,丟進一枚藥片后遞給他。
占云巾鼻子一皺,下意識偏了一下頭。
“這是丁螺環(huán)酮。”
西窗月將紙杯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非苯二氮卓類抗焦慮藥,缺點是起效不如那種快,優(yōu)點是無鎮(zhèn)靜作用,不會影響你下午的課。你可以自己決定喝還是不喝!
少了壓迫感,占云巾低頭看著水中藥片逐漸崩解消散,終是將紙杯端起,抬頭卻見西窗月正在收拾東西,又皺起了眉頭。
“你要走了么?”
“要走了,下午還有別的事情。還好你這次的焦慮發(fā)作沒有引發(fā)纖維肌痛,不然你可能還需要一支止痛劑,那樣的話下午的課就別想了!
西窗月說罷挎上包,目光從那只被握在手中的紙杯上一掃而過,終是一句話也沒多說,轉身走到門邊時才忽然頓住腳步。
“我記得你下午的課是兩點半?”
“是的。鷺醫(yī)生好記性!
占云巾抬起頭,那雙異瞳映射出天井的光,夏日綠植的蔥郁讓這雙眸子里多了幾分生機。
這才是該在講臺上叱咤風云的占教授。
西窗月點了下頭,微笑著做最后的醫(yī)囑,“丁螺環(huán)酮的峰值藥效在四十分鐘后,一點五十之前服藥都來得及!
“……好的,感謝提醒。”那抹光消失了。
等等,好像有點不大對勁?
西窗月轉過身來,正對著占云巾,“是還有什么其他的問題嗎?”
“你……”
占云巾看了她一會兒,手中紙杯轉動,指尖把杯口揉捏成各種形狀,“沒有什么要問的嗎?”
西窗月挑了挑眉,思忖片刻后挑了個最合適的方式問道,“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知道那名女同學的筆記本里有什么!
聞言,占云巾垂了眼簾,他瞪著手中紙杯,良久才低聲道——
“她畫了一個襁褓。”
4.
事實證明,麥霸是不靠譜的。
不僅麥霸還唱歌走調(diào),那就是不靠譜上加不靠譜。
讓人悲憤的是,不靠譜并不會負負得正。
在提供了未婚先孕這條線索之后,西窗月只在約定好的那天得到了江南春信一條短信。
——兩天時間不夠啊鷺姐姐,寬限小師我?guī)滋靻h?不過有一點我可以打包票,鹿咪還是百分之一百的處男噠!
末尾還綴了個淚眼汪汪的貓咪祈禱表情包。
西窗月剛喝下去的一口咖啡差點貢獻給地板。
嘖,日常想拉黑某八卦專業(yè)戶兼器材奸商。
西窗月被突如其來的緊急聯(lián)絡吵醒的時候,已經(jīng)距離占云巾在課堂上焦慮障礙發(fā)作過去了大半個月。
凌晨兩點半。
滂沱大雨阻斷了屋外可能存在的一切聲音,讓雨聲成了室內(nèi)唯一的背景,占云巾就在這樣一個純白噪音的世界里,獨自蜷縮在自家書房的地板上,桌上閱讀燈聚焦在了別處,燈光衍射的灰黃像是為他披了層晦暗不明的霧靄。
他好像一只鹿啊。
這是西窗月滴掛著一身雨水,氣喘吁吁地提著醫(yī)藥箱破門而入時,見到自己病人的第一個念頭。
密林里的雄鹿大多獨居,受了傷就兀自蜷縮著躲起來,平日里能窺見的優(yōu)雅和能聽見的清唳,在這一刻仿佛都只是為了讓清高這個詞墮下神壇。
占云巾這次的纖維肌痛發(fā)作得太過劇烈。
他整個人被折磨得爬不起來,身上那件朱紅的家居服被冷汗打濕成絳色,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竟然沒有一處是干的。
西窗月打橫抱起這個比自己還高半個頭的男人,穩(wěn)穩(wěn)的安置在他自己臥室的床上。
這可比平時容易處理多了。
西窗月腹誹,若是醒著的鹿,就算抓著了肯定也會對著自己撂蹄子的。難怪明河影要去當法醫(yī),至少法醫(yī)不會有醫(yī)患糾紛。
想歸想,工作還是要做的。
西窗月麻利地配好藥劑,拉起占云巾的一只胳膊,可消毒棉簽剛擦上注射部位,她就被一只手掌抓住了腕子。
指尖冰涼,力道虛浮。
也只是這么一瞬,那只手又軟塌塌地垂了回去,像是想抓住什么,卻又什么也沒能抓住的無力。
隨著藥劑緩緩推注進身體,占云巾肩頸的線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松弛下來。
再過一會兒藥效達到峰值,應該就沒事了。
西窗月松了口氣,剛要轉身出去為自己找杯水喝,卻隱約聽見臥床的人正喃喃說著什么。
夢囈的內(nèi)容破碎難辨,只能勉強聽清重復的幾個音節(jié)。
她盯了會兒,確認不必再給占云巾多加一支鎮(zhèn)定,這才轉身來到客廳,拿出自己隨身攜帶的保溫杯接了杯溫水。
這一晚上,多半是不用睡了。
西窗月長嘆一聲,仰頭抿了口溫水來提神。
也就在她喝水的檔兒,上移的視野里突兀地出現(xiàn)了一只倒扣的照片擺臺,讓她喝水的動作隨之一滯。
在別人家里出現(xiàn)放錯物品的情況或許很正常,但以占云巾連沙發(fā)椅角度都要固定的龜毛程度,這就很不正常。且那擺臺雖是倒扣的,卻和這個家里所有的物品一樣,像是用尺子量過似的,恨不得四條邊框與柜子的四邊都要保持平行和等距,一絲不茍到令人發(fā)指,那么顯然——
屋主人就是故意這么擺的。
手上傳來亞克力沉甸甸壓手感的時候,西窗月心里也是一驚,自己對占云巾的好奇心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重了?但動都動了,不看豈不是虧了!
西窗月自嘲地哼笑一聲,仔細端詳起手中的物件,輕念出聲。
“香如昔畢業(yè)留影?”
她將擺臺翻過來,照片中的女孩有著可愛圓潤的娃娃臉,跳起下落的動態(tài)抓拍讓飛揚的雙馬尾和身上的學士服都洋溢起青春的活力,一看便知是個活潑開朗的孩子。
“香、如、昔么……”
好像和方才占云巾夢囈中的幾個音節(jié)是一樣的。
占云巾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
病人還沒下床,西窗月就一杯溫水遞了過去,看著對方老老實實服過藥,這才開啟秋后算賬模式。
“你平時就這么折磨自己?至少一周時間,你都沒有按時服藥是么!
自知理虧,占云巾將視線暼向窗外,“抱歉,忘記了。不是你的責任,請不必在意……”
“我在意!焙啙嵜髁说娜齻字,冰冷的語氣。
任誰都聽得出來,西窗月是在生氣。
她不是沒和占云巾解釋過,纖維肌痛和焦慮障礙是互相影響的惡性循環(huán),少了對焦慮障礙的治療,纖維肌痛只會反復發(fā)作得更加頻繁,也更加嚴重。
除非他不想好了。
約摸是沒料到西窗月會這么直截了當?shù)乇磉_情緒,占云巾一時愣怔,他張了張嘴,半天才擠出幾個有點跑題的字來。
“以醫(yī)生的身份?”
“以會為你半夜冒雨趕來的人的身份!蔽鞔霸卤鸶觳,居高臨下看著他。
然后她就驚奇地發(fā)現(xiàn),占云巾的耳根紅了……
哦對,她怎么忘了,這人對親近關系過敏。
這頭鹿,真真是沒救了。
“哦,我的意思是——”
然而就在西窗月努力思考怎么圓場的當口,占云巾居然搶先開了口,“鷺醫(yī)生,你對所有簽了私人醫(yī)療合同的患者都這樣么?”
“不是!
如果病人都是占云巾這款的話,她一定會趁早轉行的!
“罷了,你也不要想太多,這兩天臥床靜養(yǎng),就不要上課了!
一定是熬了大通宵的關系,西窗月總覺得自己腦袋也不是很清醒,索性拎了藥箱準備回家。
路過客廳的時候,她目光忍不住掃向昨晚那只照片擺臺。
與房間里所有橫平豎直、規(guī)規(guī)矩矩的物件不同,它現(xiàn)在的擺放位置簡直歪得天怒人怨。
但這次,西窗月心知肚明——
對,她就是故意的。
5.
“呃咳……早上好呀,你要找的‘香如昔’,資料發(fā)你郵箱了哦!
三天后的清晨,正在吃早餐的西窗月接到了江南春信的電話,難得這麥霸靠譜一回,語氣竟不是求夸贊的得瑟,而是有些猶豫。
“怎么,不太妙么?”
西窗月打開平板電腦,調(diào)出郵箱界面,點開了江南春信剛發(fā)來的郵件。
江南春信語重心長,“是很不妙……一尸兩命的那種不妙,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西窗月眼皮一跳。
直覺告訴她,那個叫香如昔的女孩多半已經(jīng)不在人世。
事實證明她的直覺沒錯。
江南春信發(fā)過來的是兩份文件。一份是醫(yī)院開具的死亡證明,死者香如昔,因車禍身亡。另一份則是一張產(chǎn)檢報告,顯示開具報告的當日,香如昔已經(jīng)孕十周,且一切健康。
西窗月將哽在喉嚨里的三明治咽下,再次瞄了一眼日期。
“也就是說,一年前,香如昔在妊娠十三周的時候,因車禍身亡。”
“哦……沒太注意日期,但是結果應該就是你說的這樣了!
“這個香如昔,和占云巾是什么關系?”
“兄妹!
江南春信一頓,又道,“消息來源可靠,是曾經(jīng)作為交換生和鹿巾同班的任云行說的。他甚至還認識香如昔的那個男朋友。順說啊,她那個男朋友,好像也不大靠譜……”
“嗯,我知道了,多謝。那就這樣,改天請你吃飯!
“誒誒誒!不是,鷺咪你等等!”江南春信急切地叫住她,制止了她想掛斷電話的手,“這怎么說也是人家的私事誒,你確定要介入么?”
西窗月關了平板電腦,起身端起早餐牛奶,“看來你確實沒注意日期!
“。咳掌谠趺戳?”
“今天是香如昔的祭日!
而就在幾天前,占云巾剛復發(fā)了嚴重的急癥,起因是——“忘記”按時吃藥。
“我今天有個推不開的手術,先去忙了!庇已燮ね煌恢碧,西窗月將手中牛奶一飲而盡,最后道,“對了,方便的話幫我盯他一下,掌握行蹤就行。”
哪怕是很多年以后,西窗月回想起那天經(jīng)歷,都會覺得讓江南春信幫忙看著占云巾的動向,簡直是這輩子做過的最明智的決定。
當西窗月再次接到江南春信的電話時,已經(jīng)是天色將黑未黑的逢魔時刻。
電話那頭只是報了個大概的位置,西窗月已經(jīng)一腳油門把車飆到了一百三的時速,就這也只是在高架快速路入口的位置,堪堪追到占云巾的車尾。
這人居然能把車開得比自己還快,不愧是名字里帶鹿的。
越野車在競速上終歸是略遜一籌,畢竟當初買車的時候,誰也沒想到當個醫(yī)生,還要在城市道路上上演生死時速。
西窗月咬緊后牙,再次猛踩油門。
夏日的夜色完全降下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過了晚高峰最繁忙的時段。可即使這樣,路上也不是一輛車都沒有。加塞、超車、極限變道,無數(shù)憤怒的鳴笛聲被拋在了腦后,西窗月尾隨著占云巾的車一路狂飆,根本不敢想象明天自己的駕照還是不是能在自己手里。
好在,一個岔道口,占云巾向右一撇,選擇了遠離市區(qū)的下城道路。
車流量開始變少。
西窗月一腳油門狠踩到底,伴隨著發(fā)動機瘋狂運轉的轟鳴和極強的推背感,車身終于追平了前車,西窗月瞅準時機,向右猛打方向盤,同時踩住了剎車。
她要別停占云巾。
掌下的方向盤因手心過多的冷汗在打滑,刺耳的剎車噪音撕扯著耳膜。
說不害怕是騙人的,但意料之中的兩車碰撞卻并沒有如期到來,強大的慣性加上抱死的輪胎讓整個車身失去平衡,橫向漂移過后,她的車身竟是貼著應急車道護欄的邊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視野里直接出現(xiàn)了后車的車頭。
“占云巾——!”
西窗月猛地推開車門,就見占云巾已經(jīng)連滾帶爬地從駕駛座里翻了出來,踉踉蹌蹌地扶著車門彎下腰,哇的一聲開始嘔吐。
她快步上前查看了占云巾狀況,發(fā)現(xiàn)除了纖維肌痛發(fā)作,自己的病人并沒有受到任何外傷,于是迅速脫下外衫,搭在了對方身上。
“先披著,今天降溫,冷刺激會加重你的疼痛。”
說完,她抬頭看了一眼占云巾的車況。
占云巾的座駕是一臺轎車,相比于自己只是擦著護欄的邊甩尾,占云巾的車則是與護欄緊貼著,車尾后百米內(nèi)的快速路護欄齊刷刷倒了一大片。地上是車燈和保險杠的殘骸,車內(nèi)前排座椅的安全氣囊全部彈出,硝煙味和車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彌漫在他們四周。
所以占云巾的車沒有撞上她,是以撞護欄為代價刻意做了避讓。
西窗月看著占云巾只是被撞紅了的額頭嘆了口氣,輕輕順了順占云巾的背,“我來叫拖車電話,你一會兒跟我的車走!
吐到最后,已經(jīng)只剩下水可以吐了。
占云巾痛得滿臉冷汗,渾身發(fā)顫,卻還是艱難地伸手推了她一把。
“別管我了……”
這個虛軟的推攘沒有任何實質(zhì)作用,但往西窗月窩了一路的火上澆一把油倒是足夠。
“可以啊!蔽鞔霸聦⒈伙L吹到眼前的頭發(fā)別到耳后,冷了聲道,“先把免責協(xié)議簽了,我就允許你用飆車時上升的腎上腺素鎮(zhèn)痛!
也不知是不是被戳中了心思,占云巾的背脊很明顯僵了一下。
西窗月又厲聲道,“帶安全帶坐副駕駛,和綁約束帶躺救護車,你自己選一個?”
“……”
鑒于西窗月說到做到的行事風格。
在救護車和私家車之間,占云巾最終選擇了認慫。
6.
客廳里開著十八度的冷氣。
占云巾裹著毛毯坐在亞麻沙發(fā)里,身上冷汗和熱汗交替著出。
冷汗是纖維肌痛發(fā)作疼的,熱汗則真的是被熱的。
他很想說自己其實怕熱,炎炎夏日實在沒有保暖的必要,但抬眼看到西窗月的臉色,到嘴邊的話又咽回了肚子里。
沒錯,毛毯正是他的私人醫(yī)生勒令裹的。
約摸是看出了占云巾的欲言又止,西窗月涼涼地道,“疼就喊出來,說不定還會舒服一點!
這冷淡到漠然的語氣,聽著像是陳述事實,又有那么一股子別扭擰在里面,多了幾分故意而為的刻意。
“用不著,”占云巾冷哼一聲,“是我應得的。”
“呵,”西窗月了然一笑,“你果然是故意不吃藥!
大概猜出西窗月意有所指地在說什么,占云巾終于忍不住抬眼,與她四目相對。
距離他的私人醫(yī)生把他從“車禍”現(xiàn)場拯救回來,已經(jīng)過去快半個小時了。
這半個小時里,西窗月總共只做了兩件跟他有關的事情。
第一件,把空調(diào)開到最低極限十八度。
第二件,給他裹上厚重的羊駝絨毛毯。
然后這位私人醫(yī)生就這么泰然自若地在那張深駝色的沙發(fā)椅里落了座,不給他吃藥,也不給他打針,像是放棄了一切針對他的醫(yī)療手段,但又時刻保持著關注他的視線。
西窗月抬手指了指展示柜,那里倒扣的照片擺臺已然被重新擺正,“你妹妹的事情,想聊聊么?”
占云巾瞇了瞇眸子,沒有說話,手指卻悄然攥緊了身上毛毯。
“不想的話也沒關系,今晚我會陪著你!蔽鞔霸抡f著,自顧自地用桌上茶壺倒了杯熱茶。
茶是西窗月剛沏的,用的屋主人收藏里那罐看一眼就知道一定很貴的茶葉。
客廳里霎時寂靜非常,只剩下沏茶品茶的水聲。
占云巾盯著被逼入茶杯的澄珀色液體,低頭喃喃自語似的開了口,“你有親兄弟姐妹嗎?”
“有一個弟弟!蔽鞔霸掠圃者攘丝诓。
“你弟弟會逃家嗎?”
西窗月沏茶的手頓了一下,似是回憶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微微挑起,“不會,劍說俠喻很好,從來不會惹我生氣!
“那你很幸運!闭荚平韾瀽灥氐。
桌上的燒水的壺發(fā)出嘯叫,西窗月將它提起,往茶盅里灌注滾沸的開水,隨即迅速蓋上茶蓋。
熱氣蒸騰,碗蓋之間不斷開闔,當啷啷的瓷器碰撞聲不絕于耳。
像是一對天生不會友好相處的冤家。
“也許,令妹有必須離開家的理由呢?”纖指捏起茶盞,形如展翅之燕,幾番輕點,又是新一輪的茶香撲鼻。
占云巾看著那碗蓋愣了足有一分鐘,忽而冷笑起來,“比如反抗我的教導?然后突然有一天跑回來和我說她已經(jīng)懷孕三個多月了,而我卻連她男朋友的面都不曾見過!
“你們吵架了?”
“是的,她就跑出去了,哭著的!
再然后,就再也回不來了。
過去也好,人也好,都再也回不來了。
“她總是這樣……”占云巾在毛毯下抱住了瑟瑟發(fā)抖的自己,任疼痛在四肢百骸里肆意游走,“我也不是個好哥哥!
這頭鹿,真的是沒救了。
第四泡的茶湯已經(jīng)淺淡成了明亮的金珀色。
就當是支付這上好茶葉的報酬吧,西窗月這么想。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背著手,在那個擺放得板正到近乎苛刻的照片擺臺前停下腳步,“所以,你是無法原諒她什么呢?”
“我有資格么!闭荚平砝湫σ宦,“真要說的話只有愧疚,長兄如父,終歸是我這個作哥哥的失職。”
“那你每天擺正它又是為什么呢?”
西窗月抬手指著那只照片擺臺,又道,“愧疚?還是覺得它不該歪?”
占云巾抬頭看著她,皺著眉,顯然沒聽懂她在說什么。
見他不語,西窗月輕輕搖了搖頭,當著他的面,伸出手指碰觸擺臺透明的邊緣。
那只擺臺以中軸線為基,緩慢的,卻又無法逆轉的開始偏斜,直到一百八十度翻了個面,正對著占云巾。
照片上的女孩依舊笑得燦爛,陽光耀目,正是花兒一樣的年紀,尚不知陰霾為何物。
“——現(xiàn)在它歪了,天塌了嗎?”
占云巾的呼吸一滯。
大約三秒鐘的閉氣之后,是長長的吸氣與呼氣。
他瞪大了眼睛,眼眶開始泛紅,緊抿的唇顫抖著,壓抑著,卻仍是抵不住已經(jīng)開始滿溢而出的情緒——
天沒有塌。
但是歪掉的相框為什么再也擺不正了?
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執(zhí)著于將一切擺正的?
又為什么非要擺正不可?
攥的越緊的東西,似乎注定從指縫中溜走,那種怎么也抓不住的徒勞與無力感,不是失職的愧疚,而是對脫出掌握的彷徨與無措——
是失控。
原來他一直恐懼的是失控,所以才會想要掌控所有,哪怕是親小妹的人生。
“對、對不起……”
占云巾將臉埋進毛毯里,將哭聲和淚水也埋進毛毯里,毛毯仿佛一張?zhí)惶炀W(wǎng),將他破碎的靈魂和軟弱的不堪一起牢牢藏起。
這是他最后的體面了。
他對這張毛毯的存在心懷感激,隨即卻覺得自己被擁進了一個懷抱,一個輕柔的力道一下又一下,輕輕拍打著他的后背安撫他。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占云巾以為這樣漫長的一夜就將要在□□的疼痛和心理的釋然中渡過時,才聽西窗月平靜如水的聲音在上方響起。
“哭完了記得喝水,你脫水了。”
還是這么直白且不留情面。
“呵,感謝提醒!闭荚平韼е鴿庵氐谋且,甕聲甕氣地回道。
“另外毛毯放松些,你快要無法呼吸了!
占云巾依言松開了緊攥的手,黑暗中任由西窗月將他的毛毯扒得松軟了些,手臂甚至能感受到空氣里的一絲寒意,可隨之竟是一瞬尖銳的刺痛。
意識到那是什么,占云巾整個身體一僵,再來便是不可抗拒的放松和酥軟,他在意識混沌的邊緣不滿地小聲嘟囔。
“我以為你沒帶針劑……”
“我故意的。”
西窗月還是一如既往地坦誠相告,拔了針,又重新將他裹回一顆粽子,“如你所愿,讓你多疼一會兒。”
“……現(xiàn)在不想疼了,謝謝!
語罷,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7.
半個月后。
下午兩點的咖啡館,侍者披著滿身焦苦的咖啡香氣,將兩杯飲品端到一對男女顧客的桌前。
“先生,這是您的紅茶。這是這位女士的咖啡。兩位請慢用!
占云巾還沒伸手,西窗月便搶先一步拿走了他面前的紅茶,莞爾一笑,“我們換換?偶爾嘗試一下新口味如何?”
“請便!闭荚平韽纳迫缌鞯囟似鹆硪贿叺目Х龋f到唇邊抿了一口。
入口苦澀,后味卻是淡雅的玫瑰香,略帶回甘的清冽。
“并不難喝!狈畔驴Х缺荚平砣鐚嵔o出評價,“不過下次,如果是為了檢驗治療成果的話,就免了,我還是更喜歡喝茶!
“哈,那我們換回來!
西窗月將喝了一口的紅茶推回占云巾面前,又從占云巾手里直接拿回咖啡杯,就著占云巾剛剛喝過的位置啜飲起來,“那么,請問這位病人有認真執(zhí)行新的醫(yī)囑嗎?”
“嗯?”
視線和思緒都還停留在白瓷咖啡杯邊緣的口紅印上,占云巾被問得一瞬愣怔,一抬頭,猛然撞進了那雙淺然含笑的紫色眸子里,他這才驚覺自己這么盯著別人的杯子看著實有些唐突,于是慌亂地將視線暼向別處,然后他就發(fā)現(xiàn)——
那個口紅印,自己這杯紅茶上也有。
像是掉入獵人陷進的梅花鹿被逼入死角,驚慌失措,心跳加速,占云巾思緒霎時變得紛亂,脫口而出道,“什、什么醫(yī)囑?”
“每周做一件計劃外的事情。忘記了?”
西窗月單手撐頜,眸中笑意更深了些。
就見占云巾紅了臉,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簾低垂,嘴巴張張合合了小半天,還是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抱歉,我以為……”
這樣的鹿,也很有趣。
大概逗夠了本兒,西窗月勾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這才緩緩開口道,“約會當然可以算!
聞言,占云巾終于長疏了一口氣,如釋重負,抿著的嘴角微微翹起——
那他的醫(yī)囑,早就超額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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