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窗外的雨像極了壓抑的心跳聲，啪嗒、啪嗒，落在落地窗上，模糊了整個城市的夜景。

　　宋執(zhí)站在窗前，襯衫沒有扣最上那顆扣子，袖口也微微挽起。他瘦得利落，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夾著一支煙，但從沒點燃，只是任煙草的香氣在指尖打轉(zhuǎn)。

　　沈鶯推門進來，風(fēng)衣未脫，濕意還掛在她的發(fā)梢和睫毛上。

　　她看上去冷靜得過分。

　　他沒有回頭，只問了一句：“錄音關(guān)了嗎？”

　　“當(dāng)然。”她關(guān)上門，走進來，把那只藏在包底的U盤放在茶幾上。

　　“這就是你要我發(fā)出去的東西�！�

　　“你打算什么時候發(fā)？”他語氣不重，但每個字都像落在夜色里的石子，濺起無聲漣漪。

　　“四小時后。”她頓了頓，“凌晨三點，主流媒體全網(wǎng)掛首屏�！�

　　宋執(zhí)轉(zhuǎn)身，終于看向她。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溫文、含著一點距離感的禮貌，好像面對的不是即將炸毀他家族百億帝國的女人，而只是個偶然夜訪的舊識。

　　“你知道你發(fā)出的不只是新聞。”

　　“是�！鄙蝥L沒有閃躲他的視線，“還有你。”

　　沉默了一瞬，宋執(zhí)恒低笑一聲，走過去坐下，抬手替她倒了杯溫水。

　　“你很專業(yè)，沈小姐�！�

　　他說，“如果我不是你們的目標，你大概也不會對我動心�！�

　　沈鶯沒有接水杯，只略略偏頭，看著他，像在做最后一次記錄。

　　“錯了�！彼p聲說，“如果你不是目標，我一開始就不會接近你。”

　　水汽升騰，他沒有再說話，只把那只U盤推向她。

　　“帶走吧。等我出了這道門，一切與你無關(guān)�！�

　　她看著那只U盤良久，沒動。

　　他眼里沒有責(zé)問，只是一種極冷靜的確認：“你猶豫了？”

　　“沒有�！鄙蝥L輕聲，“我只是突然想問你一件事�！�

　　“嗯？”

　　“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我不是沈鶯的？”

　　宋執(zhí)的眼神終于有了一絲波動。

　　“從你第一天進來，說自己是私募顧問的時候�！�

　　他笑了笑，“你不知道你看我第一眼時的樣子，那是記者的眼神�！�

　　沈鶯笑得很輕。

　　“那你還讓我留下？”

　　“因為我知道，你想揭露的，不止是宋家�！� 他語氣溫柔，“你也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罪人。”

　　她沒說話，只低頭拿起U盤。

　　她轉(zhuǎn)身離開時，他在她身后說：“沈鶯，如果你不發(fā)出去，我會恨你�！�

　　她腳步未停。

　　“我會發(fā)的。”她說。

　　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屋內(nèi)只剩下一只未點燃的煙，和滿屋雨夜的潮聲。

　　02.初見
　　三個月前，沈鶯第一次見到宋執(zhí)恒，是在宋氏金融并購部的一次封閉式戰(zhàn)略會。

　　她穿一身墨藍色西裝，頭發(fā)挽起，領(lǐng)口別著一枚毫無存在感的銀色別針�；蝥L，背景是南洋歸來的中型基金合伙人，擅長并購咨詢與企業(yè)透明化審計。

　　會議室內(nèi)冷氣很足，宋執(zhí)姍姍來遲，外頭有人替他拉開椅子，他只是點點頭，沒說話，徑直落座在她正對面。

　　那一瞬間，沈鶯知道自己暴露了。

　　她看他看得太久。

　　他比照片上的要更沉靜。白襯衣配灰調(diào)西裝，腕表是限量版Patek Philippe，卻被他戴得像舊物。

　　他的眼神太清醒，看每個人的目光都透骨分明。

　　她微笑，遞上報告：“宋總，這是我們基金方的初步評估報告�！�

　　他沒接，：“你對財報的備注很有意思�！�

　　沈鶯輕聲回應(yīng)：“我們對利潤率并不比您更敏感，只是想了解您集團為何兩年來持續(xù)壓縮‘應(yīng)收賬款’的賬面。”

　　宋執(zhí)沒有回答，反而拿起一張紙，輕輕敲在桌面上。

　　“你寫了句：‘利潤增長背后的透明度問題，最終會壓塌信任基石�！�

　　“我喜歡引用記者用語�！�

　　“這不像是基金經(jīng)理會說的話。”宋執(zhí)恒抬起眼，目光直直落在她臉上，“倒像調(diào)查記者的腔調(diào)�！�

　　沈鶯沒改色，只一笑：“可惜我不是。”

　　他望了她一會兒，忽然笑了，溫和而疏遠：“是嗎？”

　　那天會議結(jié)束后，宋執(zhí)恒并沒有讓人送她離場，而是親自將她帶到位于集團大廈頂層的“特殊檔案室”。

　　她站在一整面鎖柜前，看著他刷開其中一格的密碼。他打開一份2019年的舊案文件夾，里面是一樁被內(nèi)部壓下的賄金案，卷宗整齊，連落款筆跡都清晰。

　　“沈顧問�！彼麄�(cè)頭看她，“這是你要找的嗎？”

　　她垂下眼看了那份卷宗一眼，然后點頭。

　　“您很大方�！�

　　“我只是覺得，與其等你繞遠路，不如我把你送進來�！�

　　“不怕我是故意的？”

　　“你本來就是故意的�！彼Z氣平淡，像在說一杯水溫，“但我想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鶯沒有回答。

　　她只是知道，從那一刻起，他們之間不是對立，不是獵殺，而是某種難以界定的、危險的、彼此知情的共謀。

　　03.
　　第二次他們在沒有他人的空間里見面，是在東三環(huán)附近一棟老舊公寓樓里。

　　沈鶯站在樓梯拐角，接過宋執(zhí)遞來的資料袋。

　　他穿著一件深灰色毛呢大衣，頭發(fā)微亂。

　　“你確定這些東西現(xiàn)在就交給我？”她問。

　　“晚一小時，就會被轉(zhuǎn)移走�！彼曇艉艿停澳阒挥薪裢��！�

　　她拆開袋子看了幾頁，是宋氏內(nèi)部財務(wù)審計組的真實報告，沒有造假，沒有刪改，卻從未對外公布過。

　　她抬頭看他。“你給得太快了�！�

　　宋執(zhí)恒靠著墻，冷白的燈光把他的側(cè)臉打得清晰。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緩緩說了一句：“你比我想得更沉得住氣。”

　　“這不是沉得住氣。”她合上文件，“你隨時能毀掉我�！�

　　她不得不謹慎。

　　“我不會�！彼凵衤湓谒樕�，“但我知道你會。”

　　沈鶯忽然笑了，那笑并不甜美，像把刀鋒反插回鞘。

　　“共謀的關(guān)系，不就是彼此都能毀掉彼此？”

　　他沒說話。只是往前走了一步，站在她面前，近得她幾乎能聞見他身上的冷調(diào)香水氣息——干凈，克制，像一座冰層下的火山。

　　“你怕我嗎？”他低聲問。

　　沈鶯沒有后退，也沒有移開眼。

　　“怕�！彼卮�，“但我不會停下。”

　　她說完這句，輕輕轉(zhuǎn)身，卻被他伸手按住了肩。

　　“宋執(zhí)�！�

　　她聲音忽然很低。

　　“你知道這個動作，在我們這種關(guān)系里意味著什么嗎？”

　　他沒有放開，只是手指略微收緊，像是要從她的骨頭縫里確認她是真的。

　　“意味著危險�！彼D(zhuǎn)回身，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也意味著失控。”

　　空氣頓了一拍。

　　最終，是他先松了手。

　　“回去吧。”他低聲說。

　　沈鶯點點頭，轉(zhuǎn)身離開。

　　走到樓下時，她心臟仍在不受控制地跳得很快。

　　04.
　　沈鶯收到那封郵件時，剛離開宋執(zhí)的辦公室。

　　發(fā)件人署名是「W.L.通訊社·線索組」，標題簡短：
　　「后續(xù)交接請按原計劃進行�！�

　　她一眼就看懂了——
　　他們在暗示她：宋執(zhí)恒已經(jīng)“不是重點”，甚至，最好不要為他保留任何余地。

　　她合上筆電，深吸了一口氣，望向落地窗外整片夜景。

　　宋氏集團的燈牌在對面，依然亮著，像一只睜著的眼。

　　——是他讓這場爆料成真。?
　　——也是他，必須從爆料成真之后被“剝離”。

　　當(dāng)晚十點，她照常出現(xiàn)在宋執(zhí)的公寓。

　　他開門時正在看資料，手指還扣著一頁文件。他看她一眼，說：
　　“你今天遲了半小時�！�

　　“堵車。”她把話說得平淡。

　　宋執(zhí)恒沒追問，把那份資料遞過來：“我加了一頁，是宋氏與京州政采招標之間的三年往來�！�

　　她翻看時，他忽然問：“你打算什么時候發(fā)？”

　　她動作頓了一下。

　　“不是你說，由我來決定嗎？”

　　“是。”他盯著她，“所以我才問你�！�

　　沈鶯沒說話。

　　他靠在沙發(fā)背上，望著她，聲音低下來：“沈鶯，你是不是想保住我？”

　　她合上文件，放在茶幾上，語氣平靜到近乎冷淡：“宋執(zhí)，我是記者。不是你雇來的陪審團�！�

　　“你是來定我的罪的�！�

　　“我是來記錄真相的�！彼f。

　　他笑了一下，笑意很淡：“真相，總對應(yīng)著審判。”

　　那天晚上她沒走，一直坐到凌晨。

　　臨近四點，他忽然說：“沈鶯，如果明天這篇報道里有我，那就不要再見我�！�

　　她看著他，良久，點頭。

　　“那就不要見了�！�

　　第二天，稿件發(fā)布。

　　署名「S.Y.」，配圖是模糊處理的審計清單。

　　宋氏資金外流、官企勾連、賬目造假，一夜間沖上全網(wǎng)熱搜第一。

　　但文中所有涉事高層名單中，沒有宋執(zhí)的名字。

　　他像從未出現(xiàn)在這場故事里。

　　她刪掉了他。

　　沒人知道原因，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沒有拯救他，也沒有出賣他。

　　05.
　　一個月后，春初，沈鶯回了海城。

　　她在舊書店的報架前看到那期被她親手編過的刊物。

　　封面不是她選的圖，是編輯后來換掉的——一張灰白色的樓群夜景，沒有人，沒有聲音。

　　她拿起報紙翻看，宋氏的新聞已經(jīng)淡出頭版，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起高官落馬，媒體的視線總是迅速而殘酷。

　　那篇署名「S.Y.」的稿子還在，只不過比起最初提交的版本，已經(jīng)被刪減過幾個段落，原始審計鏈的照片也被撤下。

　　她沒說什么，只是把報紙重新放回去，轉(zhuǎn)身走出書店。

　　風(fēng)很冷，夾著一點未融盡的冬意。

　　她回到住所，打開電腦，在草稿箱里找到那份她從未提交過的備份文檔。
　　標題是：《關(guān)于他，我所不寫的真相》

　　她盯著標題看了一會兒，按下刪除鍵。

　　當(dāng)天傍晚，她收到一封匿名快遞。

　　寄件地址是香港中環(huán)，收件人卻寫著她的真名：沈知意。

　　里面是一張舊照，報紙紙質(zhì)，剪角。

　　照片上是三個月前的一次會議合影，她站在人群邊緣，身旁不遠，是宋執(zhí)。

　　他的眼睛沒看鏡頭，側(cè)臉模糊。

　　背后附著一行手寫字，用鋼筆寫的，字跡克制、冷靜：
　　「共謀者」

　　她沒哭，也沒笑，只將那張紙收進抽屜。

　　再后來，她很少再提起那段事。

　　只是偶爾深夜夢回，會夢到那晚雨夜，他站在窗前，把一只未點燃的煙遞給她，說：
　　“沈鶯，如果你不發(fā)，我會恨你�！�

　　而她始終沒告訴他——
　　她發(fā)了，但沒寫他。

　　他們之間的真相，從來都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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