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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 — 終
父親,我即將向你告別。
請原諒我這個漂流之子,如今也將泊行遠(yuǎn)方,褪下車夫的舊衣,披上素色的長袍。
……這或許是我一生僅一次的離經(jīng)叛道,我的恩人父母。
無需梵,只請您祝福我。
——
“塞納……塞納!
偶爾是在落了雨水的窩棚,偶爾在陰暗卻溫暖的地下,我被羅陀的乳汁喂養(yǎng)長大。
十幾年前,她的丈夫駕車經(jīng)過恒河,抱養(yǎng)了我這個竹籃中的棄嬰。
……讓現(xiàn)在的我來說,這是符合正法推崇的,值得被謳歌的善行?上帕_門的正法永遠(yuǎn)無法照耀這片樹棚圍成的街道,每一片枝葉下都住著一家人,我的歸屬地。
“這么漂亮的孩子被棄養(yǎng),理應(yīng)有什么缺陷!惫蛡蚋赣H的商人這么說。
我的四肢完好,甚至稱得上比同齡的玩伴更靈活有力,頭腦也不錯。還未繼承父親的工作,少年時,我已是當(dāng)?shù)刈詈玫挠R手。這副黃金甲為雇者們的興致來潮提供了談資——
……如果是什么具有缺陷,后天也無法彌補,大概就是這無法控制的妄念吧。即使披上了素色的衣袍,也無法扭正,使我具備應(yīng)當(dāng)具有的對賤民身份的自覺。應(yīng)當(dāng)自輕自賤,應(yīng)當(dāng)接受這受人鄙棄、碌碌無為的身份和工作,就這樣過一輩子……
不應(yīng)當(dāng)牽著馬的韁繩,卻做著受人賞識,成為武士的夢。
德羅納這么告誡我。
這個標(biāo)準(zhǔn)的婆羅門老師,為天賦在賤民身上顯露而深感遺憾,以此拒絕我。
——
落日下的河灘,婆羅門在此處苦修。
我在他們中穿行,不留余力地模仿沿途之人的言行。
婆羅門的修行者,神色端莊,匍匐在恒河邊,為了表示自潔而穿著毫無綴色的衣袍。
他們引導(dǎo)年幼無知的婆羅門,贊美其好學(xué)的品格:步行千里追隨著持斧羅摩,以尋求再生。
再生禮是賤民不具備的禮節(jié),意味著沒有資格被授予智慧和知識。但只要披上這袍子,贊美創(chuàng)造神與保護(hù)神,沿途就能受到救濟(jì)。
一路沿著恒河,素袍遮住了與身俱來的這幅盔甲,已快要行至終點。我正渾身顫抖,這樣背離法度,瞞天過海的嘗試,正讓我的熱血無法控制地激昂沸騰。
一路走來,并不是毫無波瀾。我受到了一位婆羅門祭祀的詛咒,他有一頭橫沖直撞的牛,出逃時被我誤殺。他詛咒我作戰(zhàn)時車輪陷入泥地,但這興奮不已的情緒并未削弱……不如說,我意識到,恰恰是詛咒證明了自身偽裝的完美——如果以賤民的身份,獻(xiàn)上生命也絕無法平息婆羅門的怒火。
“……讓你的眼睛注視太陽,塞納……年輕的婆羅門啊,你是天神的學(xué)生,太陽正是你的尊師,而我是你的老師!
象征智慧的水如愿以償?shù)亓飨蛭沂郑菚r太陽曬熱了盔甲,這副軀體仿佛也隨之輕輕地嗡鳴。
——
再生禮后,我便成為了持斧羅摩的學(xué)生。他與德羅納齊名,是位脾性捉摸不透的英才。
一切出乎意料的順利,脫下長袍后,這身輕甲使我在諸多學(xué)生里更受他青睞。他讓我珍惜這份太陽神的寵愛,是蘇利耶賜予我免受傷害的庇護(hù)。
弓箭和杵是他教習(xí)的范圍,除此以外,還有法術(shù)的運用。他偏好向我傳授怎樣控制火焰,因為這方面我出乎意料地不凡,已經(jīng)成為了他的得意門生。
在那六年,我的心情放松,需要做的只是在森林里磨練技藝。我仍舊掛念著父母,不過多了一些傾訴的對象,正法的概念已經(jīng)改變了我的言行,讓我從未在身份上受到懷疑。
天氣炎熱的午后……老師甚至?xí)碇业耐刃№粫N覍@樣充分信任的表現(xiàn)報以愧疚和欣喜,有時會憧憬地認(rèn)為,無關(guān)身份,自身的品格已經(jīng)得到了他的認(rèn)可。
正是這樣充滿幸福,昏昏欲睡的時候,我記得那是春夏交接的一天,有一只毒蝎子咬傷了我的大腿。
那時老師正睡得安穩(wěn),經(jīng)歷了一上午的教學(xué),精力虧損。我判斷不會危及生命,只輕手輕腳地做了些緊急處理,不忍起身去喚醒熟睡中的老師。等他自然醒時,因為忍耐疼痛,我想我已經(jīng)滿臉汗水,傷口處流血腫起。
我永遠(yuǎn)忘不了起身時老師的反應(yīng),我慚愧地向他解釋,而他瞪大了眼睛,滿臉怒火。
“你是個剎帝利……塞納,原來如此!”
……什么,老師?
“啊啊,我早就該看出了,竟是我自己蒙蔽了雙眼……你那超乎尋常的傷痛忍耐力和那些剎帝利王子別無二致,他們的血凝固得很慢,一眼就能分辨!你說你被蟄傷在太陽落山以前?”
是、不……您在說些什么?
“你明知我對剎帝利的厭惡,恨不得一刻不停地?fù)u落這些蜱蟲,老死不相往來!剎帝利啊,我竟又受你欺騙……”
“在我身旁假意侍奉的剎帝利啊,竊取我信任的剎帝利。∪{,我詛咒你……你將因此漂泊無定,被我趕出這師門,并在最需要的時候、失去我教授的本領(lǐng)!”
——
……
暗淡天色下,盔甲仿佛蒙塵。
我的辯解在這盛怒面前軟弱無力。況且,就連我自己也無法確定……我從未想過,自己可能是一名剎帝利的后代。
我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返回故鄉(xiāng)。
游蕩在陌生的路上,擁擠的人群都在向同一個方向涌動,那是象城,宮殿的所在地。
據(jù)說,比武賽事將要在那里舉行,是每年王族和英杰展示自身的賽場。
如今我空有一身本領(lǐng),如果還有機會……
——
真是壯觀的賽事。
人群里婦孺?zhèn)兏`竊私語;蛟S我來晚了,來到現(xiàn)場時,只剩一個黑皮膚男人還站在臺上。臺下的人不少,但都躊躇不敢上前。
幾乎不需要瞇眼,仿佛撥弄琴弦一般,那只箭矢飛落,精準(zhǔn)地扎入游魚頭部。
他松了松肩膀,放下弓去為下一項做準(zhǔn)備。他走后,臺下人才敢走上前去試試那弓。
他們說,這位般度五子之一,名叫阿周那的人自比賽開始以來就毫無敵手。本該做他對手的人們……甚至拉不動他的弓。
撥開人群,我走上前去。將那把弓掂量兩下,手上用力。
是把好弓,像是什么法寶。
身后一陣喧嘩聲,大概是阿周那回來了。那時,我突然有種預(yù)感和欣喜,或許我能做他的對手……沒有回頭,我自顧自地瞄準(zhǔn)另一條魚,咻的一聲——
正中頭部,我回頭去看他。
阿周那一怔,向我走近,我提出比試。群眾已經(jīng)散開了,圍在后方,場地上只剩下我們兩個。他拿起那條死魚查看,我的箭正入魚眼,而他那條是斜插入的,此時魚還在微微抽動。
場內(nèi)竊竊私語的聲音越來越響。
“你……”
“塞納……塞納!”人群里沖出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避開盔甲,用雙手摟住我,“是我的兒子啊,塞納……你不僅保住了性命,還習(xí)得了高超的箭術(shù),勝過阿周那!”
“我毫發(fā)無傷,父親……還請斥責(zé)我的不孝,您竟已漸入老年了…”
人群一下子變得喧嘩。我看見阿周那的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車夫的兒子!
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相當(dāng)魁梧的男人走出,一巴掌拍在擂臺上!斑@是王室比賽,平民沒有資格參與,車夫。帶著你的兒子出去!居然是賤民……”
“怎么沒有資格參與?”
一切發(fā)生的很快,像是舞蹈劇。又一位穿著華麗的剎帝利上前,把我們擋在身后。“我很中意他的才能,有這樣在箭術(shù)上勝過阿周那的人,居然要屈辱地被趕跑?我不能同意,父親!
他望向遠(yuǎn)處坐著的男人,男人把頭轉(zhuǎn)向這邊,眼睛卻沒有聚焦,是個瞎子!案赣H!毖矍叭死^續(xù)說,“我請求破格把他封為盎迦王,讓他成為剎帝利,來參加這場比試!
不知為何,明明是足以讓自己猛地抬頭,讓任何人都因為狂喜在原地愣神的話,自己居然還能聽出那濃濃的挑釁之意。
“還是說,阿周那你竟是個嫉妒別人才干優(yōu)于自己的人,因此畏懼不敢接受嗎?”
——
這位王室便是難敵,如今的難敵王,夫人啊。
您是阿周那的生母,為何為我流淚?
難敵牽著我的手,封我為盎迦國王,做他的武士。王室之間注定因為爭權(quán)而互相爭斗。
他只給過我尊重和賞識,安頓我的父親,認(rèn)我為至交,平起平坐。在這十四年里,從不因我的出生心懷芥蒂。
他只索取我的忠誠,我的本領(lǐng)。如今已無需言明,我必定忠于他。
夫人啊……您說太陽讓您在年青時有了子嗣,誕下生來便披著金甲的孩嬰。為了嫁給般度王,您只能把他拋棄。
夫人啊,您說阿周那是天空的兒子,我們都受你孕育,彼此互為兄弟。
我的友人智慧又昏聵,以旁系的身份,將手伸向王位。這必將受到您誕下的般度五子的抵抗。
難敵是參天樹,我便是他的樹干,阿周那是其長兄的臂膀。我們必將相殘。
……或許忠誠本就是名為愚忠的疾病,我的生母。在您隨意拋棄我的那一瞬,我們已不可能相認(rèn),即使你的眼里涌現(xiàn)淚水。即使因陀羅(天空/阿周那的生父)在決戰(zhàn)前逼我布施這身盔甲,喚我迦爾納,即使車輪陷入泥地,即使失去武藝。
您始終能擁有五個子嗣,因為結(jié)束這場俱盧之戰(zhàn)的,只會是我與他其中一人的隕落。
插入書簽
*斗將。迦爾納與阿周那,兩方將軍的決戰(zhàn)。
*犧牲者、身體切割者。對應(yīng)他把與生俱來、血肉相連的盔甲從身上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