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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鳥
下.
戲班子里有這么一個怪孩子,不太聰明,長了雙死魚眼睛,誰都不曉得怎么就混進來。
他吐得厲害,每次練毯子功都吐,腦袋一朝下就暈,站起來身子晃蕩,不過不樣也有時候走路晃,總有人覺著他走路姿勢有點奇怪,肢體不太協(xié)調(diào)似的,左和右永遠分不清,胳膊和腿也有時候順拐,腳底下打滑,背不住就絆自己一下。
一摔一個猛子,額頭血淋淋的,起來,晃蕩,晃蕩。
模樣也說不清難看不難看,小孩子們都太小了,樣子差不多,打小就模樣漂亮的少,窮人家的孩子吃不飽飯,都是副面黃肌瘦的樣子,不過他比別人高挑一些,因為高,照相的時候站到哪兒都挺突兀,總排在隊伍最后面,遠看是挺奇怪的一個樣子。
他的嗓子不好,聲音薄,氣也短,有時候口條不利索,說話含含糊糊。
人家教他說,三兩三。
他說,山釀山,山釀山。
——你自己知道是三不是山吧?
——知道。
他當然知道,不然一點也就沒救了,但知道也無有用,他總扇自己嘴巴,有時躲倒一邊拿頭撞墻。他嘴里含過路邊撿的石子,含過自行車的鋼珠子,他用他的死魚眼珠子觀察別人的講話嘴型,琢磨別人的舌頭放在什么位置。他不出聲,大師兄叫他閑著的時候不許瞎喘氣,免得把別人的好舌頭也帶壞了。
別的孩子不怎樣笑,想笑也笑不出來,班子里搞連坐,誰出錯,其他人要陪著一塊挨打。
他倒不至于總害得別人陪他打通堂。他不完全算是個小學徒,他實際并沒有簽過那張坐科七年的契子,班主也沒有允許他管誰叫師傅。
也因而,他總有很多事要做,諸如倒夜壺,諸如洗別人脫下來的臟衣服襪子,或被差使去街上跑腿和到廚房燒飯。他不算是小學徒,小學徒們也并不怎樣瞧得起他。每當班子里新來了孩子,新來的孩子看見了他,剛張嘴要管這個比自己年長的孩子叫‘師兄’,老孩子們就拉住孩子,說:嗨,用不著叫他,他什么都不是。
沒過兩三天,新孩子就都能曉得,這個男孩是比他們都低賤的,是可以隨意使喚的,哪怕是最小資歷最淺的孩子也可以頤指氣使地對他說:去,把我的碗刷掉,去,再去燒點熱水。
從四歲到七歲的那三年,他睡在屋門口的地上,大概便是那時落了下什么病,面頰蒼白,手腳總是無故冰涼。有天屋內(nèi)的大通鋪上死了一個孩子,沒有孩子想睡那個死孩子躺過的位置,都嫌那個角落有尸臭味,他抱著毯子爬了上去,炕燒得暖烘烘的,一覺睡得香甜,人們猜他做了一個無法言喻的美夢,睡著的時候嘴角還帶著點笑意。
他那么笑起來倒是有點漂亮,但他自己閉著眼,渾然不知,便也沒有人告訴。
一晃眼,孩子們都長到十歲多的年紀,有的孩子過一兩年就快要出科,有的孩子已經(jīng)在臺上跑過兩三個小龍?zhí)祝械暮⒆铀懒藲埩,有的孩子不見了,有的孩子長得幾乎就像半個大人,有的孩子嘴唇周圍毛茸茸的,有的孩子得了一臉疥瘡。
他的爹來看過他一次,那是個扛著琴的男人,看起來很老實,在兒子面前甚至有些唯唯諾諾,讓旁人一時間分不清究竟誰是誰的老子,那男人在他的孩子的面前一副低聲下氣的樣子,乍一看像是誰家的少爺和家里的長工說話。
那個是蔡先生。大孩子對小孩子們說。
——知道白茹甫嗎?
——怎么可能不知道,白茹甫,那是角兒,北京城頂了不起的。
——蔡先生是白茹甫的琴師。
他的爹把藍布包裹展開,一包煮好的花生和毛豆,一包炒葵花子,兩包鹵鳳爪和油酥蹄膀,最后是滿滿一布兜的糖炒栗子,栗子一顆顆,是剝好了殼的,男人的彈琴的手被焦糖染得黑乎乎,指甲蓋劈了一半,指甲縫也是黑乎乎。
父子坐在石階上,沒有什么話講,而后拿起琴來,他的爹照顧他,湊得很近,旁的人從來不知道,這個孩子的一只耳朵實際上有幾分聾,有時候別人同他講話他不答應,不是因為腦袋遲鈍,而是那只耳朵聽東西是有點費勁的。月光下,這孩子唱起來。
“不由得——豪杰……笑開懷,某單人我獨一騎把……唐營闖……”
爹看著兒子,像母鴨看它窩里的雛仔,這個可憐的東西是沒辦法同人家一樣浮在水面上的,他聽著他緊巴巴的嗓子,那絲毫不悅耳,絲毫不動聽,絲毫沒有力氣的嗓子,撲騰撲騰地,被潮水淹沒了,掙扎著,掙扎著……
“好,”這個好脾氣的老子張開嘴,磕磕絆絆地對他的崽子說,“好,好,真好!
他抿著嘴,臉色蒼白。
不好,他自己是知道的,一點都不好。
“水、水里游是本事,”父親吞吞吐吐地對兒子說,“不游,不游,也有…不游,的,活法!
旁的人路過,便算是曉得了這個孩子平日說話時口條不利索是隨了誰。
“我,不在水里,”那孩子回答說,說得很慢很慢,眼睛不瞥他的爹,只是朝著那月亮的方向,“我在天上呢!
中.
孩子們藝滿出科了。
童伶中,頂頭厲害的那個,藝名被取做小金山,身段極漂亮,登臺亮相,夜夜都是滿堂彩,其下還有幾個少年,有喚作麒麟童的,有喚作萬歲紅的,都被師傅賜了藝名。
這一班了不起,人們講,個個都有出息,個個都是成角兒的料。
“咱們上回說到,這個萬歲紅,在上海丹桂第一臺唱《鴻門宴》,十天十夜,聲名是響徹滬上啊,十一日時不得不暫時停演,為什么呢?您猜猜,嘿,說是那些個太太小姐們坐在臺下時見了他便激動,摘下金銀首飾朝臺上扔,飛過來撒過去的錢幣更如同冰雹一般,躲也躲不及,左眼竟被一顆寶石砸傷了,不得不暫歇半日去醫(yī)院看大夫……您就瞧瞧看吧,萬歲紅啊紅透了半邊天,麒麟童被報上評做‘童伶大王’,這小金山不消說,早早就成了戲班子的招財樹……”
他給師傅倒完夜壺回來。從聽熱鬧的人們身旁經(jīng)過,悄無聲息地,去到角落的地板上,把刷子拿起來,干他的活。
蔡金鱗——
人家喊。
讓你喂鳥,你喂了嗎?
他正跪在地上刷便盆,慢吞吞地抬起頭,像是不認識自己的名字。
仍是那么瘦骨嶙峋的一個東西,只是個子又抽了些條兒,身子卻半點不打算橫著長,因為腰上背上沒有半點多余的肉,他想要站起來的時候,旁的人能透過薄薄的外衫看到那脊梁骨是怎樣一節(jié)一節(jié)地活動的,他真的站起來時總是先拱一下背,如同屋檐下睡醒起來拉伸的貓,這只貓并不瞇著眼,那雙眼睛是死的,像魚的眼睛,沒有神采,手不能稱為手,手骨上裹了幾層皮,像是獸的爪子,那樣蜷曲在一起,少有舒展的時候,指甲卻是精心修剪過的,手邊找不到挫子的時候,手指便杵在地上輕輕地磨。
蔡金鱗——
喊話的人不耐煩了。
你聾是不是?
他站定了,身子不搖擺,兩手的手腕在空中擰了三圈,這空隙,脖子也牽著頭左右地活動,用腦袋像在空中寫了個永字,有點叫人討厭。
之前有那么許多年,他像是沒有名字的,后來,也不知道是哪個人,突然掃聽到他的爹給他起的名字是哪兩個字,便突然間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得了的玩意,講笑話似的拍掌樂起來。
“你叫‘金鱗’?”說話的幾人哈哈地樂,“跟個龜似的,也配起這么個名兒。”
——我看你還不如叫王八。
他惱羞成怒了么,沒有,看起來大抵是沒有的。
蔡金鱗——
好像人人都愛叫他的名字。
譏諷地,玩味地,亦或是感到好笑似的,像偶然間聽見街頭哪個要飯的花子被起名叫“發(fā)財”,亦或是一個科舉多年的窮書生名字是“舉人”,他的名字成了他的笑話,人家消遣他。
到放鴿子的時辰,咔噠一聲,把鴿舍打開,撲騰撲騰地,翅膀和翅膀打在一起,鳥也搶著飛,他抬頭看,天上的太陽晃眼睛,不過不打緊,他把一只手放在額上,慢慢地,瞳孔透過指縫的間隙,讓光射進來。
太陽如果是唐僧肉一類的玩意就好了。
如果是那樣的話,誰窺見天光,誰的眼睛就得幸,像明珠似的亮堂,他那一對魚目也就活了;游在水里,他感到難以呼吸,頭發(fā)絲被照得金燦燦的,一根根不服帖地攏在一塊,額角沁著汗,濕漉漉地……
*
戲班里養(yǎng)鴿子。
老師傅用鴿子練眼睛,鴿子飛在天上,眼睛盯著瞧,說這樣做目力會變得更好。
要緊的問題是,班子里管錢的那位吳先生性格出了名的摳搜,總不舍得把鴿舍建得再大些,鳥們便也可憐,擠在那么點兒大的地方,總遭瘟,看起來不怎樣精神,聞起來也臭烘烘,落在地上的鴿子屎自然是喚他來清理的,某天小金山和經(jīng)勵科的人在外面說話,鴿子飛過來躥下一大泡鳥屎,正正好好濺到小金山的褂子上。
小金山那時已是快成角兒的,至少脾氣也已是角兒的脾氣,惱了,掀起褂子一角,罵了句“□□娘”,要找人用火槍把那只鴿子斃了。
“我他媽的這輩子就煩這身上長翅膀的玩意。”
這一生氣,臟衣服便也不穿了,扔在地上踩了兩腳。
轉(zhuǎn)過天來,經(jīng)勵科的人找他,讓他去把小金山丟的那件衣服洗干凈了,洗好晾好,等回頭還要好好地拿過去哄著小金山在貝勒府開堂會的時候穿上,因這衣服是貝勒送的,如若就這樣扔了,怕要得罪人。
他不吭聲。周圍嘴快的人倒是搶在那經(jīng)勵科的前面說。
“這算什么道理,我們戲班的人是腦子有毛病嗎,閑得沒事干,還給你伺候外人?”
那話里有一大半當然是沖著小金山去的,故而‘外人’兩個字咬得極其重。
小金山出科的時候,家里人為著錢的事兒,和班主掰扯,搞得兩邊都不怎樣愉快,老師傅鮮少和班子外面的人紅臉,但那一家人大抵是刻薄得過分了,事情雖是收場了,但場面鬧得實在不怎樣好看,師徒間說是恩斷義絕倒不至于,不過也好不到哪里去。
“別給他洗。”人家在他身邊罵,“慣得那欺師滅祖的玩意兒,什么德性!
撲騰撲騰地,天上有鴿子飛。
“小蔡啊,”隔天,經(jīng)勵科的人私下里又與他說,“有兩句話同你講。金老板身邊缺個人伺候他,你呢,雖然不機靈,但人還算老實,沒什么壞心眼,喊你干些活可是抬舉你,你自己要掂量清楚。金老板有多紅你不是不清楚,戲班子里,他哪天高興了,想要點誰的名字跑個龍?zhí)装鐐小角兒,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么?”
他的魚眼睛抬起來,不知該落在什么地方。
**
賤骨頭——
人家在院子里啐他。
“不虧是奴才生奴才養(yǎng)的!
那緞子衣服不能丟到盆里用手直接搓,得用棉花蘸了糯米水,一點一點地擦,有些像愚公揣著一把喝湯的勺子打算去移山,又像院子里散了一地的碎米趴在地上一粒一粒地拾。
他把摘來的樹葉和不知什么東西混在罐里,用木槌搗爛了,一點點磨成汁,是他的太爺爺那輩從宮廷里傳下來的老方,棉花沾了輕輕地涂上一層,再蘸著米湯一點一點擦下去。
蔡家是內(nèi)八旗,他爺爺是旗主家的四輩奴,主家待他們祖輩都很好,他的爹小時候還陪主家的兒子識過字讀過書,那時候人家說他的爹是有點前途的,但他的娘身份就更低了,是被稱作賤民的那一類,王法講,良賤有別,他的爹本是不許和他的娘通婚的。
他奶奶到不怎樣待見他,老太太臨終咽氣前,還同身邊的人說,全都是他們母子耽誤了他爹的前程,才害得他爹半輩子只得給人當個拉弦的。老太太罵完他的娘,自然還要罵當年那個街口賣假藥的,說,如果不是藥不好,沒把野種從他娘的肚子里打下來,家里哪里會招來這么多的晦氣呢?這都是造孽……
他舅舅活著的時候,也罵藥販子,不過罵的話不一樣。他舅舅罵他奶奶是個老妖婆,如果不是這老妖婆逼著他娘吃那些藥,他娘也不至于難產(chǎn),不難產(chǎn)也大抵不至于死,而他生下來那副面容蒼白先天不足的模樣,也大抵是他娘懷他時吃的那些烏七八糟的打胎藥害的。
——全都怨那賣藥的,簡直良心壞透了。
眾人如是說。
他把擦干凈的布輕輕攤開,用細布一點一點地吸料子上的水,再把衣服兩面慢慢裹好,收到陰涼處,遠處的院子里,百靈站在桿子上叫。
品相絕好的蒙古百靈。
不是單只,也不是一對,是頂漂亮的三只,籠子也漂亮極了,鑲金邊,太陽底下泛光,便是不養(yǎng)鳥,單單那么一個鳥籠擺著,也瞧著貴氣得很,一看就知道是貴人的手筆。
籠子連同鳥,老班主連同師傅們都本是不想收的,但不敢不收。那是從貝勒府上送來的東西,是貝勒賞的,你敢不要——你是個什么東西?道理連小孩子都懂。
只是收了又還能怎么樣,鳥是貴人的鳥,貴人是人上人,那鳥就是人的祖宗,只差擺上仙桃供著。
事情自然是那么回事,在天津的那一位寫戲?qū)懙脴O出名的劉先生,秋天時候來北京訪友,本是暫住,后來同曲界幾個文人墨客小聚的時候,突然間想編一出新戲,先是找了老師傅,把戲本定下來,又尋摸著要找一位好角兒,這戲講得是鐘馗嫁妹那一出故事,小金山想演這個鐘馗,但兩邊有梁子在前面,怎樣都拉不下臉,不過眾所周知,小金山是貝勒府的紅人,貝勒自然是愿意送這個人情出手調(diào)解的,這便有了這一籠子百靈鳥。
人家要說,這鳥是看在小金山的份上,給老班主面子,實際上哪里需要送什么東西呢,貝勒只需要吩咐身邊的人,給劉先生遞句話,什么鐘馗李馗的,還不是全看貝勒的想抬舉誰,貝勒今天要抬舉小金山,那誰又敢說個什么不字呢。
——小金山狂喔。
人們說,連貝勒那樣的貴人抬舉他,他倒是半點不把貝勒當回事。
“呵,什么金山銀山,他親爹當年就是個在東直門要飯的,這兔崽子,七八歲的時候,連條褲子都沒得穿,臟兮兮一個小叫花子,整天光著屁股在大街上跑,敲著破碗在乞丐堆里朝人家討飯,老班主那時節(jié)路過,本來沒心思搭理的,只是突然聽見這孩子嗓門大,一叫喚起來隔著兩條街都震耳朵,這才把他從他爹那里賣走,帶回戲班子里,師叔師伯給他洗澡么,那身上的黑泥都能搓下來二兩,吃飯更是沒命地搶,活脫脫一個沒轉(zhuǎn)世的餓死鬼……”
——可你等他上了臺,他就是楚霸王,你甭管他以前是什么樣子,有沒有街上討過飯,他就是那個活的英雄,這里頭沒有一點兒理可講。
“做戲就是這么回事,人在臺上扮,人在臺下看,那戲臺上像有妖怪,你不留神,就被魘住了,搞不清楚那人到底是霸王還是乞丐,你同他說話,他若是對你低聲下氣,你反倒要奇怪了,你說,這不對,這個人可是霸王,霸王該是什么樣子?霸王不該是這個樣子……”
說得就好像他們有誰真的見過霸王一樣。
***
鳥在叫。
他掀開籠罩子,先給鳥喂蟲,又換籠底的沙子,這三只百靈和他們班子里那群亂拉屎的瘟鴿子不一樣,并不亂鬧,是極為馴順的,不過老人們說,鴿子訓得好,也是很聽話的,只是他們那位吳先生實在太不像話,去市場上隨便買了些又瘟又壞的扁毛畜生,買回來圈在那屁股大點兒的鴿舍里,卻也懶得費心去整飭,這群鴿子每次放出去,再飛回來的時候,總得丟一兩個,掉隊的那些也不曉得飛到什么地方去了,別是叫人捉著拿去燒著吃了,也實在說不好。
老師傅的眼睛還能看得清東西的時候,還是對養(yǎng)鴿子這件事上心的,那時老人家的眼睛剛還只是模模糊糊,自己以為是上了歲數(shù)平日里又太勞累,把眼睛累懷了,便買了這群鳥,指望能恢復一些年輕時的目力,但沒曾想,過不了幾個月,竟全然看不清了,請了幾個熟悉的大夫來看,大夫也說不清楚,后來實在沒法子,便又由幾個年長可靠的徒弟陪著南下去了趟上海,讓當時有名的西洋醫(yī)生做檢查。洋人檢查完,說老師傅腦子里長了什么東西,總之眼睛是不可能再好了,只能這么一天天地等著,不曉得什么時候白天就和夜里一樣黑。
打那天起,那群臭烘烘的鴿子在戲班子里就成了討人嫌的玩意,老師傅想起鴿子就想起自己的眼睛,要難受,要發(fā)脾氣,這下子看也不看了,提起來就煩。
吳先生起初也是想著把鴿子賣掉的,好歹能換回來幾個錢,但也不知徒弟里面是哪個大嘴巴,在外面和人講他們的鴿子都很瘟,這下烤鳥店的老板也不樂意要了,不僅不要,出門喝茶的時候還逢人就罵吳先生是故意賣瘟鳥給他想壞他生意簡直缺了八輩子大德。吳先生雖然生性摳門,但一向自詡品行高潔,可與魏晉名士媲美,遭此污蔑,不由得跳起腳來和那老板在街頭大吵三架,氣到頭上,放話說自己這鴿子往后不賣了,不僅不賣,還要在他們戲班里好吃好喝長地久地養(yǎng)著,以顯示他是個德行非常好的人,是真君子,不是只會胡說八道的小人。
“要我說吳先生就是死心眼,”戲班子里的徒弟時常講,“他也是真傻呀,你要說不賣了就不賣了唄,你跟人講,‘好呀,那我現(xiàn)在要去郊外把這鴿子放歸山林’,這不是也聽起來是功德圓滿的大好事嘛,偏腦袋轉(zhuǎn)不過彎,和人家說什么帶回家養(yǎng)到死嘛,這下騎虎難下了吧。嘿,反正他是少班主的二舅哥,想這樣糟蹋錢就糟蹋錢了,誰也不能拿他怎么辦,不然咱師傅怎么能忍他那么久呢?還不是……”
噓——
這便不說了。
老師傅因為眼睛的毛病,不喜歡鳥,可貝勒偏送了三只百靈鳥,這下子誰又能說什么呢,難道貝勒那樣一位貴人,會存心地給他們這些螞蟻都算不上的,下九流的,什么都不是的江湖藝人添堵么?
——小金山也是個臟心爛肺的東西。
人們講。
“他師傅把這么個小叫花子撿回來養(yǎng)了那么十來年,臨了臨了,倒弄成仇人了。什么世道。”
埋怨又有什么可以埋怨的呢,自然是寒冬臘月里,換上體面衣服,高高興興地,歡歡喜喜地,仿佛像是過年了似的,拄著拐杖到貴人的府上,給貝勒磕頭,給貝勒謝恩……
“風水輪回轉(zhuǎn)嘛,”人們說,“老東西年輕的時候,也狂過的,這也算公平。”
三十年前臺上的林沖,而今眼睛瞎了,夜奔是奔不到哪里去了,膝蓋便也軟下來,英雄跪在地上謝他的罪。罪是什么呢,不是他招惹了高俅,只因他太老了,英雄是不該遲暮的,英雄可以末路,但絕不許白頭,試想霸王亮相時,如果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誰還又愿賞他幾聲‘好’?
又有人說。
“你們都不懂,這里面水可深著,這是少班主惦記著把老師傅踢出去呢。”
卻是不假的。
“班主和少班主那爺兒倆,當初是很想留小金山的,說是只要小金山愿意簽新契子,條件怎樣都好說,但老師傅脾氣上來了,朝小金山嚷了句‘想滾就滾,什么地方?jīng)隹,上什么地方呆著去’,這就又把話說擰了!
“老頭也是擰巴脾氣!
“是這個理兒。那時候呢,班主丟了小金山這搖錢樹,也不好說什么,趕人走的話是老師傅講出來的,這事班主要細掰扯,就非得是和老師傅撕破臉了,但不掰扯,心里又不痛快,后來老師傅不是眼睛出問題了么,當時去上海瞧病那一趟,前前后后那是砸進去不少錢的,這病到最后又沒法治,就是說遲早要瞎,你猜少班主當時背后怎么嘟囔的——”
“怎么著?”
“他說哦,‘媽了個逼的,什么東西,瞎就瞎了,怎么不撞死在路上!’…… ”
“嘖嘖嘖!
“那小畜生早盼老頭死。你不曉得,戲班子這幾年賬上虧空的多,日子緊得很,原是指著萬歲紅麒麟童和小金山這幾個年輕的賺錢;小金山在的時候,唱一場的票錢,能養(yǎng)活一班子人吃上大半個月,少班主那時候有這么棵搖錢樹,好不得意的么,和他爹在外面喝酒的時候,聽人家左右游說,拿錢來在外面盤了個綢緞莊子,哪知道生意那么難做,咱們就是說吧,干一行有一行的門道,你經(jīng)營戲班子是一回事,開莊子又是另一碼事啦,哪能外行不清楚怎么個門道,光聽人一忽悠,就掏錢瞎鼓搗,這不就鼓搗壞了,一下子賠得厲害。爺倆也是貪,眼瞅著都這樣了,還舍不得收手,想著貸上點救一救,一來二去的,棺材本都快搭進去,這事老頭一開始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讓他們這么干……”
“那老師傅要是瞎了,想從班子退出來養(yǎng)老,這爺倆怎么把他那份錢給他呢?”
“給不了哇!橫豎都沒法交代,這不才背地里咬牙切齒地盼著老頭死么——要是一死,錢也不用給了,皆大歡喜!
“老頭也可憐,算是被那爺倆拿住了!
“現(xiàn)在便是僵持住了,誰都不好主動去掀這個屋頂嘛,得要說,老東西年輕的時候也混賬過好些年,大概有什么把柄一直落在人家手里,不然能走早走了,那爺倆呢,雖然知道老頭是能忍就忍的,但也怕萬一掐起來真鬧個魚死網(wǎng)破,大家把賬本拿出來對,再上官府去告,到頭來誰也落不了好兒,再叫人傳到外面去,一輩子的名聲算是全敗光了,多難看……”
“可惜麒麟童不唱了,萬歲紅的嗓子倒了,不然這班子還能撐得下去,現(xiàn)在也還能體面點!
“萬歲紅不能唱了?”
“去年秋天就不能唱了,在上海,連著二十多場,回來沒歇過,堂會又是一個接一個,生生地累垮了,病了一大場……”
“怎么沒聽人提呢?”
“不讓說唄,怕傳出去,捂得嚴嚴實實的——我們怎么知道的?他們班子里有個小子,瘦不溜兒,長了雙死魚眼睛的,前天來我們堂子里抓藥,這不才漏了出來……”
撲騰撲騰一聲,不知是什么東西撞過來。
“唉喲——這什么玩意?”
兩個說話的人罵罵咧咧地,再定睛一看,是只鴿子,咕咕咕地叫了幾聲,又飛走了。
“嘿,準又是從他們班子里跑丟的!
“不說是瘟的么,還瞅著挺肥!
“那個死魚眼的小子,平時喂鳥的,把鳥喂得挺好!
“是不是個兒挺高,長手長腳,細竹竿似的那么一個?”
“怎么?”
“我曉得的嘍,昨天晚上聽戲,臺上有個跑龍?zhí)椎,哎呦,死魚眼睛,沒嗓子,不是成角兒的料,唯獨腿上瞧著是有點東西,腳底下扎實,要是往武生那科下些功夫,興許有點意思……”
“他們那個班子里,工武生的師傅少,夠嗆!
“也怨許老板走得早,連個徒弟都沒來得及收,后面也沒人頂上,李老板又一直在南方,你就瞧這幾年吧,武生行里再沒出過好角兒!
“許老板當初怎么死的?真是因為那個——”
遠處,嗒嗒的腳步聲傳過來,有個瘦高人影提著鳥籠子似的東西從巷子里摸索著走過來。
噓——
不做聲了。
***
他問。
——鳥病了能看嗎?
“我們這是給人抓藥的地方,管不了畜生的事兒。”
人家說。又頓了頓,好奇地多瞥了一眼,說。
“哎,這就是貝勒爺賞的鳥啊,模樣還怪俊的,可聽說不是給了三只么,這怎么就一只呢?”
他想說什么,說不出,或是說不清楚。
“它……它叫人欺負了。”
“什么?”
“那兩個,”他空中比劃著,伸出半只慘白的手爪來,“兩個,壞的,欺負它。”
——怎么個欺負法兒?
“它們,打架!
他嘴唇?jīng)]有血色。
“打、打起來,那兩個,壞,騎它身上,它就……不精神了!
周遭靜了片刻,忽地有人吸著鼻子,像是想要打噴嚏卻不能打似的,嘴角抖動著,肩膀一聳,隨后,更多的人做出的舉動,像被傳染了似的,這動靜逐漸連成一片,使得他仿佛是想起鴿舍里那些糟了瘟疫的鴿子,人們是咯咯地,喉嚨里像是在抑制什么似的。
“小子,你多大了?”
他困惑地,仿佛是感到被愚弄,但又好像不理解這景象,沒有吭聲,因為不曉得這是不是又一個惡作劇,但人們已經(jīng)忍不住大笑起來,愉快地,難以抑制地,前仰后合地。
“你回家問問你的爹去——”
在這一片沸騰的歡聲笑語之中,一個小伙計跌跌撞撞地從外面跑過來,漲紅著臉。
——聽,聽說了……那個……
“什么東西?”
那伙計彎下腰,手撐著柜臺,一點一點地,把氣喘勻了,半晌,開口,一個字一個字地:
“萬,萬,歲,下,詔…書,退位了。說往后大……大清……大清……”
“你,你是從哪里跑過來的?”他皺著妹妹盯著那伙計,截斷他的話頭,“你是我從師傅家里跑過來的嗎?”
“大清……”
——你是從我?guī)煾的抢镞^來的嗎?
“說……大清……”
“我?guī)煾怠彼噲D打斷這一切,但周遭的人們似乎只在乎一件事,一件和他們沒有關系的事,他提高了聲音,幾乎是在喊,但又因為嗓音太薄,聽起來和正常說話也沒有什么分別。
這一切都太叫人奇怪,人們?yōu)槭裁聪袷鞘裁炊悸牪灰娝频摹?br>
“我?guī)煾凳遣皇恰規(guī)煾党鍪铝藛?你說——你說——我?guī)煾怠?br>
——真退了啊……
——天哪……
——大清……大清……
——那往后不就……
鳥仍蜷在籠子里。
安靜地,安靜地。
上.
——大清沒了。
大家也可能不這樣說。
——退了。
“以后就是…沒有皇……”
“怎么能沒有,我瞧那民國,大,總,那個,統(tǒng),不就是么!
“哦,對,是這么回事……哎呦,我就說么,這天底下哪能沒有這個呢,那不就全亂了套了!
“我看你家的小子,辮子還在呢,這可不太好!
“他、他他姥爺不讓剪,”蔡先生慢吞吞地答,“老人家、家,腦袋出了點,問題,跟他說…說這個,中華,民,國,民,國到了,不信,那天在屋里抱、抱著金鱗發(fā)——瘋,說,誰都不許,動孩子的,頭發(fā),不然就,上房,跳,跳,跳……”
人家聽明白了大致是怎么個意思,就搶他說完之前開口了,開口前先嘆氣,。
“都是洋人的炮害的。”
蔡先生不說話了,大抵是因為憂傷,又或者是因為再開口顯得麻煩,反正周圍的人也都知道他的意思,七嘴八舌地說。
“就是洋人禍害北京城那年,老頭讓炮震了,那之后,哎呀,腦袋就不行了,一會兒好一會兒壞的!
“老爺子以前是旗下家人吧。”
“是呢。”
“以前有兩個兒子的,都在兵營里給旗兵做幫丁,那年好像是守東直門的嘛,一上午就叫洋人殺光了!
“哎唷!
“所以可說呢,老爺子現(xiàn)在瘋起來誰都不認,就認他那個外孫——其實他也不真的曉得那孩子是他外孫,只是腦袋一瘋,人這記性就使勁地往以前倒騰了,甭論誰說,都只當今天是光緒多少年,他自己還是年輕小伙兒,把他那外孫認成是自己的大兒子小時候呢。”
“那確實是不能再驚嚇著了……”
*
他的辮子仍是未剪的,只是額發(fā)和別人一樣不再剃了,正面看過去是和街上那些男人或是男孩沒有分別的,只是背后看,像老鼠尾巴似的拖著那么一條,仿佛胎兒從母親的肚子里拖出來,卻沒有絞去臍帶,實在奇怪。
春日里,拆開,用小梳子細細地理順了,發(fā)尾是干枯又毛糙的,他打開小匣子,指肚刮一點桂花油,仍是輕輕地,像屋檐瓦片上的貓對待自己的皮毛,他把手指蜷起來,叫多余的一點油膏,也沾到自己開裂的指甲上,甲片是很薄很脆的,他盯著手指發(fā)呆。
窗戶外邊,早春的風把鈴鐺吹得叮叮響。
老師傅中風將近半年。起先渾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動,徒弟們接連照顧了個把月,嗓子里漸漸能聽見一點哼哼聲,不知道是想說什么,大夫說是痰熱,喉嚨里被痰堵得難受。
“這樣的病是最險惡的,”懂醫(yī)的人都講,“天長日久,一點一點的,要把個好人活活地熬死的!
鳥死了一只。
他走到院子里,把籠子打開,照例是換沙換水的,不過現(xiàn)在多了一樣,看鳥蛋。
雌百靈下了一窩蛋。班子里的小學徒們總惦記著問:小鳥什么時候破殼呢?
問來問去,很聒噪,幾個授課的師傅被問煩了,拿戒尺挨個敲小孩子們的腦袋。
“嚯,”小金山來過一趟,身邊跟著一個男孩,那個男孩子朝窩里瞥瞥,“不是白蛋呀?我還當是白蛋,能烤了吃呢!
“百靈鳥的蛋你也吃呀。”小金山朝男孩那邊歪過頭去,說話的樣子竟是頗耐心地,指指籠子,“這以前是貝勒送的呢!
“我阿瑪寵你唄!蹦泻⒄f,又講,“百靈就百靈,有什么吃不得的,趕明兒把鳥也一鍋燉了,我看挺好。”
“行,那你說是就是么!毙〗鹕奖е觳,“不過這也沒有二兩肉,還不夠塞牙縫的,你該看看我們的鴿子,那才叫肥得冒油!
“我呸,”男孩啐他,“當我不曉得你們那鴿子全是瘟的。”
“沒錢啊,鴿舍修小了,”小金山只是笑笑,攤開手,“小貝勒你有錢,倒是捐我們點銀子唄!
“你還真是個臭要飯的!蹦泻⒉磺扑皇悄菢渲Χ夯\子里的鳥,“喔,這鳥不說是三只么,兩雄一雌,還關在一塊兒,難怪那雄的要往死里打架呢……”
**
戲班子換了主理。
老班主和少班主積的債終是多得填不上,原本合計把院子賣了,哪曉得池子里的水抽干以后,淤泥底下挖出來一個死人。若是無名的骨頭也便罷了,偏一個徒弟眼尖,望見死人指骨上的戒指,喊了一句“這不是許老板的——”
這下子人群聚過來,太陽底下看清楚了,那死人戴的戒指確是傳說中的那一枚。
“那還是大清的時候,”上歲數(shù)的人說,“咱們班子里有位許老板,當時京城最紅的大武生,進宮給太后唱戲,太后賞的;那時都說許老板的手漂亮,不像男人的手,他人長得白,見過的人都說,這個人的骨肉像雪塑的一樣,太后就把這枚鴿子血賞給他,許老板戴上,那手就像雪里藏了朵紅梅一樣,誰見了都稱贊漂亮……”
——其實嘛,這戒指本沒有什么出奇的,因為那時許老板在京城太紅太受貴人們的捧了,皇上太后也好,宮里宮外其他貝勒也好,什么黃金,什么明珠,什么珊瑚什么翡翠,賞下來的好東西數(shù)都不清的……
“后來,許老板得了病,上不了臺了,人就也一天天地胖了,丑了,沒人稀罕了,那樣窩在家里不出去,貴人們也都把他忘到腦袋后面去了,說到底,皇城里不缺唱戲的。唱戲的自己也不能把自己當回事,但許老板,許老板可憐啊,從前那樣一個人,成了那個樣子,任誰也會受不了的,班子里頭照顧他的人說,他有天看見那枚戒指,可能是想起從前又風光模樣又漂亮的時候,突然發(fā)了瘋,硬要把戒指戴到手上,那戒指可是他從前瘦的時候造得,戴不上,就拿刀削自己指頭的肉,也硬要戴進去,動靜鬧得可大,打那以后這個人就不行了,你曉得,人活在世上是靠一口氣的,氣散了,人也就沒了,再后來有那么一天,這個人真沒了,失蹤了,這些年都說大概是死了……”
——院子賣不成嘍。
既是挖出來死人,有是個有名有姓的死人,警察總要來的。
尸體抬出去的那天,坊間看熱鬧的里三層外三層,經(jīng)勵科的先生仰頭捂著額上嘆氣,老少班主把手揣在袖子里,怕也只差把牙咬碎。要知道,腳底下這塊地,本是和商行的老板在談的,價格敲好了,趕寸趕寸的,死人如果晚挖出來三天,待他們寫好了契子,情勢就大不相同,現(xiàn)在那邊得了消息,自然要狠狠壓價,賤賣還是賣得出的,但如此一來,指望賣地補虧空的漏子便是沒有一點希望了。
小金山的爹便是在那時節(jié)登了場。
沾兒子成角的福,這瞎了一只眼的叫花子如今披金戴銀,也神氣得活像個老爺,說是要和班主談生意,要把這戲班接過手,班主父子初時氣得七竅冒煙,后來冷靜下來,也曉得而今風水輪回,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光景。
“他媽的,世道真是變了。”
人們講。
“皇上不做皇上,討飯的竟也成了老板!
小金山一晃眼成了戲班的新東家。
戲班里某些師傅得了信便發(fā)話說要走,哪知小金山卻是客客氣氣地,起了個大早的功夫,給師傅們挨個斟茶,言明他雖前面和自己的恩師鬧了不痛快,對老輩人是恭敬的,又道他自己年少氣盛,但心底里仍是把戲班當家一樣,這廂里里外外把話講得極熨帖,又不知許了什么好處,把幾位師傅籠絡住了。
便這般三兩下耍了些手腕,隔些天再議事時,老班主發(fā)覺那幾個老東西一個個地胳膊肘向外拐,竟個個都沖著那小畜生講話,想破口大罵,又無處發(fā)難,登時差點一口老血吐出來,叫他那樣一輩子好面子的人來說,場面實在是難堪。老班主連日來奔波周轉(zhuǎn)本就疲勞,被小金山這樣拿喬,越想越氣,回屋說是休息,實則氣得昏頭,后半夜傳出噩耗,說人是活活氣死了。
如此便是大局已定。
瞧著吧,老的沒了,接下來就要收拾小的了。
倒是不必麻煩的。那少班主再蠢笨,也到底有幾分自知之明,曉得自己腦子遠不及自己的爹,爹都被氣死了,他自己能落得了什么好,故而父親的喪事一辦完,便找借口說要帶妻兒回安徽老家去,小金山假意挽留,話說得越客氣,越叫人覺得瘆得慌,拿了一筆足夠滾蛋的銀子,這下便逃似的跑了,仿佛小金山會吃人似的。
小金山當上老板,卻是頗慷慨大方的;戲班里上下的伙食好了不少,新來的小學徒這下每三天能吃得上一頓肉,自然對這新班主感激涕零;練功用的器具換了新的,鴿舍里的瘟鴿子也叫人處理了,小金山講:
——養(yǎng)鴿子對練功學戲是很有益處的。
這便修了新鴿舍,又養(yǎng)了新鴿子,這批新鴿子膀子頗有力氣,毛也潔白,每天到點的時候,那么一放出去,撲騰撲騰,成百上千,照顧起來卻是很麻煩的。
“蔡金鱗——”
人們便總是要喊。
“鳥又鬧騰了,快去管管!
***
他照例每天喂鳥,但或許要挑時候,因為院子里間那中風仍癱在床上的老師傅每日要被抬出來曬太陽——西洋大夫說這樣做或許對病人有好處。
“孤王……酒醉桃花宮……”
他的嗓子仍是窄的,那樣干澀,那樣乏味,不過院子里并無人,只有鳥,鳥是無謂乏味的。
“韓素梅生來好貌容……”
便唱著,唱著,時常這么一路唱下去。
“內(nèi)侍臣擺駕上九重……啊,高御卿發(fā)怒為哪宗?”
鳥撲騰撲騰地。
老師傅的眼睛已經(jīng)瞎得很厲害了,但聽見鳥撲騰翅膀的聲音,會知道是鴿子在飛,便要咳嗽,有時會硬生生地咳出血來。中醫(yī)說這是心火。
不過,火是什么東西,誰也搞不清楚,人的身體如果會燃燒,憑人的眼睛,又怎樣能看不見火光呢?
“一見人頭珠淚滾,怎不叫人痛傷心……”
他把鳥籠關上,腦子里是西皮搖板。
“我哭——哭一聲鄭三弟…我叫——叫一聲鄭子明,孤王酒醉將你斬……三弟呀……”
不對。
他聽見身后那將死的人氣絲游離地說。
錯,錯,全錯了。
轉(zhuǎn)過身去,老師傅的眼睛看不見,只是朝著他的方向。
不對,不對……
停下來,他倒好像手足無措了,歪著頭,思索著,不知道他該說什么好。
“師傅,”他問,“我哪句錯了,您覺得……”
——百靈,百靈不能。
老師傅說話的時候,嘴角抽搐,已經(jīng)是無法控制臉上的皮肉,嘴便只能夠那樣不好看地歪著,口水順著嘴角流出來。
“百靈不能和別的鳥,一塊……摻和著,養(yǎng),要,要……學成臟口了……”
原來是說鳥。
“我不知道,我不曉得。”他半跪到那椅子跟前,雙手摩挲著木頭的紋理,猶豫著,“那、您,覺得……”
老師傅望著他,渾濁的眼睛像是辨認不出誰的模樣,半晌,困惑地,像是想要搖頭。
“……”
午后的院子,寂寥的,死一般的,像空蕩蕩的劇場。
“韓龍尸首也不可損壞,孤賜他金井玉葬!碧柕紫,他黑色的眼睛繼續(xù)念起來,“啊…三千歲犯罪,不見軍師保本,他往哪里去了?宣軍師……”
“……”
“哎呀先生哪,你將官誥壓在龍書案上,你、你、你……逃命去罷……”
鳥依舊撲騰撲騰地。
陽光太刺眼,他念下去,唱下去。
“萬里侯修本章——本本保定北平王——你今斬了忠良將…你今斬了忠良將……”
耐心等了半刻,沒有回應。
北京城的太陽仍是火辣辣的。
老師傅合上眼睛,似乎是睡過去了,只是□□隱隱傳來一股騷臭味,或許是生活失去自理太久,已沒了知覺。
蔡金鱗安靜地站起身,去拿干凈的衣褲和尿壺。很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人影——是小金山,站在樹底下,手里攥著支旱煙桿。
“你不是老東西的徒弟!
小金山說,若有所思地。
“老東西碰過你沒有?小時候,他有沒有給你洗過澡?有沒有給你換過衣裳?嗯?”
蔡金鱗望著他,迷惑地。小金山把煙吸盡了,朝地上吐了口痰,懶懶地,然后抬起眼睛,嗤笑,輕描淡寫地。
“老話不是都這么說么,‘要想學得會,先——’”
“……”蔡金鱗錯開身,低著腦袋,要走了。好像那話能隨著風從兩人之間的空隙里飄出去。
“他媽的,”小金山說,但并不是沖著他,也不是沖著任何人,漫無目的地,“這輩子命不好,媽的,就這么著了,下輩子我當條哈巴狗都不唱戲,賤,賤死了,戲子就是這么回事,賤!
****
麒麟童復出了——
人們喊。
麒麟童,麒麟童。
“當初德慶班這一科,小金山,萬歲紅,麒麟童,這三人是最拔尖兒的,小金山以凈科為長,萬歲紅是生旦兩門抱的,但較真起來,老生這一行,還得是麒麟童本事最大,天賦最高,只可惜當年他在梨園才剛露頭,他那個洋人老爹就從歐洲找上門來認親,這便隱退了,這里面究竟什么緣故咱們且不談,但咱們這幫聽戲的可是有福了……”
“哦,那這些年不唱,怕不是玩意要退步了!
“哪里!你不曉得,麒麟童前陣子還在天津演過一場,我記著……哎喲,是《四郎探母》吧,我姑爺他們在天津去看啦,哎呀,頭天戲票才買這個數(shù),”那人舉起一根手指,“第二天,嘿,”那人把手指舉起兩根,“第三天呢,”他攤開手掌露出五指,“第四天,嚯喲——你連票都搶不到啦!我姑爺就住劇院那條街,見天兒早晨晚上的,聽門口一堆人吵吵啊——喊著——加座!加座——啊——我們要看麒麟童!麒麟童——兩個老哥哥為了搶票打起來啦,嘿,倆人啊,小板凳亂扔,那腦袋都打出血了!
“哎呦!甭犝邆儫o不露出欣然之色,“那真是,嘖嘖嘖!
“德慶班這下有救了。”人們又講,“小金山若是能簽下麒麟童,二人同臺,這戲票不得賣瘋了。”
“嗨呀,麒麟童是那么好簽的么?再說了,人家在歐洲呆過,眼界可高呢!
“好像說是天津有幾個班子想簽他,人沒答應!
“你們說的那是昨天的事了!币蝗酥v,“今兒上午,我大外甥他們同學的爸爸,不是在鴻聲社做經(jīng)勵科么,說,麒麟童早晨和鴻聲社的老板喝早茶,把事兒定了,契子也簽了,麒麟童往后就在鴻聲社唱戲啦!
“?真的!
“真的喲——你不信上福聚德看,人家現(xiàn)在整個班子都擱那邊吃飯慶祝呢,我那女婿在福聚德當廚子,人家傳話囑咐了,說,今天的鴨子得好好地烤好好地片兒,說是今兒麒麟童在樓上呢,人家在歐洲那些日子,洋人的飯都是涼的,冷不拉幾的,回來就想吃這一口熱乎的……”
“哎唷,哎唷,這真是……”
“鴻聲社不是一直和德慶班不怎么對付么。小金山這下可麻煩啦!
“說是今年計劃著要打?qū)ε_呢!
“德慶班拿什么打呀,賬都填不平,這兩年也沒有琢磨出什么好玩意,怕是懸得慌。”
“要是劉先生鐘馗嫁妹那個本子當初弄出來了,我看還差不多!
“德慶班是該學人家搞點新戲唱唱了……”
*****
——這出戲不吉利。
劉先生說。
“您這是哪兒的話呢,誰不知道,鐘馗素來是驅(qū)邪鎮(zhèn)鬼的,這出戲又怎么會不吉利呢?是,這年月,大家都過得不容易,我知道您想說什么,這一年半多,先是我?guī)煾挡〉沽,又是許老板的遺骨從院子里挖出,再之后咱們老班主也沒了,但這些事,它不都是趕湊巧了么,您想想,人吃五谷雜糧,哪有個不遭病遭災的時候,您是讀書人,讀書人難道不是最懂道理的么,怎么也怕這些沒影的事情!
劉先生不說話了。
——您看吧,我們戲班子,這兩年的賬目是實在虧得太厲害了,現(xiàn)在就指望這出新戲賺票錢養(yǎng)活這一大班人呢,這么多人,每天要吃,要喝,這么多張嘴,這么多肚皮,您總不忍心眼瞧著人沒有活路吧……
“我們不談錢,只談戲,您寫這本子前前后后也快有三年,這是多少心血,您忍心把它燒了?”
小金山說。
“我是真心喜歡您的本子,您是知道的!
“這兆頭不好!眲⑾壬徽f,“我早看出來了,這戲邪氣,我自己寫的折子,連我自己有時候也不敢讀,好像有什么東西握著我的手,借我的筆講事情!
“那不是妙極了么,您入境了,這是大造化呀,李太白夢中作詩便是這種境界!
“我……”劉先生苦笑,“金老板,您真不怕折我的壽。我只是偶然識了幾個字,怎么敢和那種仙人作比,也太荒唐。”
“先生何必妄自菲薄呢!
“您……”
說話間的功夫,一個小學徒進屋來,說,金老板,小貝勒找您。小金山臉黑了一下,點了下頭,而后恢復如常,招呼小學徒去沏茶。劉先生定睛,似乎瞧出點名堂,再開口緩和了點,講,金老板,不著急的,戲本的事改天再論吧。
這便無有后話。
上上.
他這輩子沒穿過好衣裳,這是頭一次,緞面的袍褂,鞋也是好的。
蔡——蔡什么來著?
金鱗。
喔。那個人講:我見過你的爹,是戲班里拉弦兒的對不對。
他“嗯”了一聲。
對的了,我好像還見過你的娘。
這倒是很新鮮。但他不言語。
十來年前吧,你的娘在橋底下賣藝,叫什么來著,記不清了,一個騷娘兒們,梳了條辮子,個子小小的……
他的眼睛不動彈。
你的娘和一個洋人坐船跑了是不是?
她死了。他說,低聲地:我爹講她害癆病死了。
那個人嗤嗤地笑了一下。
你的爹是做了王八喲,天底下哪個王八到處嚷嚷自己老婆下落的,可不就說是死了。
燭光閃了閃。
你知道你長得像爹還是像娘?
不知道。他回答。但那個人拉他到燈底下,似乎是拽不動的,一下,兩下,惱了,但不動怒……
“害怕什么呢,”活人嘴巴里呼出來的氣其實并不難嘔,“好孩子,我逗你玩呢,你別不識趣。”
“我該走了!彼犚娝约赫f,“我爹等我回家吃飯……”其實他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小金山早先把你介紹給我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跟我說的。
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您說的,他只說您,您會栽培我……
——裝傻?
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不知道,對不起。
他的舌頭似乎在打結(jié),就仿佛那些年含在嘴里的石子從沒有起過什么效用,他恨這軀體,愚蠢,黑暗中,他找尋什么東西把這團肉割開。
我不是,我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什么?
那個。他好像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嗚咽著的,血腥味的:我不是做那個的。
驟然間,冷冰冰地,光暗下來:這又是個什么樣子,好像我故意難為人似的,我碰都還沒真碰你一下。
對不起。
他好像得了瘧疾,渾身打顫。
那么,那,您,您聽我唱兩句么?
又是嗤笑。
奇怪。
好像他天生長得惹人發(fā)笑似的。
“他三人……把話一樣講……在陳橋悶壞趙玄郎!彼氖秩园l(fā)冷,頭痛,“有一輩古人對你們講,尊一聲先生、御卿、三弟細聽端詳:昔日里……”他聽不見他自己在唱什么,這出戲真的是斬黃袍么?那么,趙匡胤是他?他是趙匡胤?一個謎題擺在一個謎題的前面,攪和不清楚……
那個人喊仆役進來,說,把燈點亮些,我看會書。他仍然蜷在那里,很奇怪地,直到人們攆他走。外面在下雪,初冬的第一場雪。
*
做什么的?一人問。
另一人答:不知道。
“賣消火丸的嘍,”一人說,擠眉弄眼地,“最近金老板不是忙得很么,可老爺又上火了怎么辦呢……”
“藥效不怎么好喔!
“嘻嘻嘻……”
雪落在睫毛上。
“穿件厚衣服吧!笨撮T人好心地,“都是爹生娘養(yǎng)的,怎么大冷天這么作踐自己呢!
他便成了‘那個’,哪怕他什么都沒有做,不過他說什么也不會有人信,他成了‘那個’,人家覺得他是他便是了……
他若做了呢。
那他能成角兒么?
“趙玄郎……本是……”
他的爹又要可憐他了。
雪落在鼻尖上。
“趙玄郎本是奇男子……“
黃袍在他身上,他用力,用力,喉嚨擠出來的聲音仍是輕而薄的,卻又那樣陌生。
“趙玄郎本是奇男子,豈做叛逆篡位王?一把寶劍明亮亮……”
雪似乎越下越大了。
“一把寶劍明亮亮……”
他知道他沒有,他從沒有過,但這樣的事情如何解釋呢?黑色的眼睛找月亮的影子,沒有結(jié)果……
“天賜國號地做保,在陳橋扶起龍一條……昔日里打馬過金橋,偶遇先生八卦高……”
風呼呼地吹,馬車的影子掠過,停下來,車上的人們好奇地掀開簾子,朝他喊。
“喂——你叫什么名字?”
天賜國號地做!熨n國號地做!
在陳橋扶起龍一條——昔日里打馬過金橋——偶遇先生八卦高算得孤王八字好后來一定坐九朝到如今果應前言兆你比那諸葛也不差分毫……不差分毫……
唱不出來。
是的了
他唱不出來。
風太大,天太冷了。
冰把睫毛凍住了。
睜不開。
**
“你這個蠢奴才,這么晚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回到了院子里,屋里的人罵他。
“知道出什么大事了么?”
院子里,報喪鳥連叫三聲,凄凄然然,慘慘淡淡,哭聲已連成海。
***
“姓金的,你把我家當成什么善人堂的粥棚了么?”
小貝勒抱著暖手的爐子,站在臺階上朝下瞥。
“我阿瑪死了才多久,我那幾個兄弟天天琢磨著和我搶家產(chǎn),我忙得焦頭爛額,還借錢給你師傅操辦喪事?你是真把自己當個稀罕玩意了么!
小金山不說話,微笑,勉強地,抬著腦袋——楚霸王的腦袋,仿佛這戲臺無邊無際,腳下的方寸之間,是山川亦是營地,他站定了,冷風里,鑼鼓聲已漸漸遠了,他仍佇立,一些嘈亂的聲音從高處向下傾瀉。
“說你們這些臭戲子,是下九流的東西,還真沒錯,半點上不得臺面,瞧你穿的什么東西,難看死了,我真嫌你丟人。”
“……”旁邊有那不知是不識趣還是拱火的插話,“貝勒,這褂子可是您阿瑪活著的時候賞給金老板的呢!
“哦,這么回事呀!毙∝惱仗а,把臺階下的青年重新打量一番,“我阿瑪已經(jīng)入土了,你到地底下找他要錢去唄。反正他疼你嘛。去年我額娘過生日的時候,他可是整晚的沒回家,深更半夜的,也不曉得在哪里好心栽培你呢是不是?”
這話說得過于不堪了。周圍人互相使眼色,琢磨怎樣打圓場。戲班里的人也怕了,怕金老板翻臉。
“您說得哪里的話,”小金山站定了,笑起來,“您也曉得,我是個叫花子的出身,乞丐見了好衣裳,哪有不穿它個十年二十年的樣子,我這個人就這一點出息,現(xiàn)今師傅死了,這實在是沒銅板買棺材了,這還有什么辦法,這不來向您這個天底下最好心腸的人來討賞么,我小時候和我的爹討飯,學了幾段乞丐唱得蓮花落兒,您要是不嫌煩,我這就找人拿個碗拎雙筷子,我在您門前邊敲邊跟你來幾段,也算是祖?zhèn)鞯目醇冶臼!闭f罷,清清嗓子,張嘴要唱。
“楚霸王唱的蓮花落,我可不敢聽。”小貝勒不傻,自然也心知他罵幾句戲子是一回事,真叫人唱了什么蓮花落荷花落的,明日準要登上報紙,叫滿城的人議論他如何霸道如何欺侮人。再一則,而今已是民國,他們這些人的爵位已隨著皇帝一塊沒了,光景和從前大不相同,他們的身份仍是矜貴的,似乎也不再完全是過去那樣無所顧忌地逞威風的時候。
蔡金鱗用他烏黑的眼睛盯著小金山的拳頭,一心一意地,觀察那肌膚的紋理,陽光下汗毛,那筋脈的走向,仿佛世間萬物的結(jié)果都在那一瞬,他等待著,寧靜地。
然而,很奇怪地,那十根手指未曾合攏,它們舒展著,分開,四散,這不是一雙握寶劍的手,這不是一雙牽攬韁繩的手,這不是一雙殺過人沾過血的手,很奇怪地,如此平常,如此平!
“什么霸王不霸王的!毙〗鹕饺允切χ拔覀冎皇侨撼獞虻,江湖下九流,上不了臺面,您抬舉我們,我們才是玩意,您不抬舉,我們可不就什么都不是了!
鑼鼓聲似乎停了下來,一出戲散場了,還有另一出,再一出,又一出,這三千世界里,太陽升起,一輪又一輪地,市井街頭,賣面茶的,賣藥糖的,賣布頭的,賣疥瘡膏的,這方寸之間,男人和女人在爭吵,嬰兒在啼哭,害了病的人蜷在床上哎呦哎呦地叫嚷,饑餓的孩子在燒餅攤前吞咽口水……十四歲的蔡金鱗在這三千世界里找尋一些他更熟悉的東西,譬如那帝王將相,那才子佳人,蛇精鬼怪……茫然地,像那玩弄戲法的街頭藝人忽然間攤開手,將袖帶里的把戲在陽光底下展開,實在叫人失望,失望透頂。
“蘇和泰!毙∝惱辙D(zhuǎn)過身,喊一個管家模樣的人,無聊地,厭煩地,“去賬房拿點銀子來,別再叫什么貓貓狗狗上門來討口——是覺著我閑得慌么?”
下.
老師傅死的日子是臘月十六,頭七便是臘月二十三,正是北方過小年的那天。
因是過年,不能叫人不做喜慶的事情,但人家也不是不知道這里死了個人,若是穿紅戴綠的,似乎不妥當,這兩方來說都實在尷尬。
坊間人并不是全然不通情理的,鄰居間約定好了這天不放炮竹,只是過小年時該吃的餃子還是要吃的。
善心的老街坊把餃子煮好了,端過來,似乎沒有人有心思吃,嘴巴最饞的孩子也只得假裝肚子未曾咕咕叫。
——你這個不孝的東西,我可是你的親老子,二十年前大街上討飯把你養(yǎng)起來,現(xiàn)今我還好端端地活著,你卻替那老貨披麻戴孝,還打算給他摔盆?
小金山的爹叉腰站在屋前罵大街,脖子漲得通紅,雖晚年靠著兒子發(fā)了財吃上了飽飯,奈何人卻還是瘦骨嶙峋的一個糟老頭,唯獨肚子鼓起來一個大包,一手還得扶著早年當叫花子時被人打斷的腰,模樣實在滑稽。
——你當我死了?你這小蹄子,你老子我要被你活活地氣死了!你現(xiàn)今也是娶了老婆的,你打算讓我的孫子姓什么?
他這樣罵罵嚷嚷,起初沒有人搭理,仿佛約定好了一般,諸人都安安靜靜各忙各的,后來喊累了,自覺氣喘,實在是體力不支,但就這樣善罷甘休,似乎顯得極沒有面子,擠巴著眼睛邊罵邊四處尋摸臺階下,看見劉先生經(jīng)過,頓時要撲過去扯人家袖子,劉先生見了鬼似的,身子一扭就跑了,又看見經(jīng)勵科的吳先生,吳先生揣著袖子假裝耳聾。
這下是無計可施了,氣得跳腳,索性撒個大潑,這一鬧,滿地打滾,踢踢踹踹的,實在不體面,從屋里往外扛箱子的徒弟們騰不出手攔他,又著急,這么一來一回,整理好的東西全打散了,兵兵乓乓地,一件又一件,落在雪地上。
“喏,那是什么東西?”有人喊,“那地上好像掉了個什么。”
雪地里,紅的綠的,金的銀的,樁樁件件,散落在地,太陽下,竟是晃得人睜不開眼。
一個抬箱子的徒弟說:我早就說不對么,這箱子晃蕩晃蕩,總聽著底下像有東西……
紅的瑪瑙,綠的翡翠,珍珠一串墜著一串,小金山的爹眼睛發(fā)綠,登時撲過去抓了幾把摟在懷里,老輩人眼尖識貨的,指著東西說:
這是打以前宮里頭賞的玩意,這上邊兒還有印記——
“許老板的東西,”有人反應得快,“自打那年,人不見了以后,家里人說,收拾他屋子,東西缺了好些樣,都納悶是怎樣,那些寶貝是宮里貴人賞的,有案記著,也不方便隨便發(fā)賣的……”
那么,許老板的財物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老師傅的箱子里呢,應該說,許老板究竟是怎樣死的,尸體又是怎樣落在那個蓮花池子里……
沒有人問。
小金山的爹把珍珠從雪里捧起來,往嘴唇邊湊了湊,貪婪地,懊惱地,又仿佛有幾分得意地,好像可算找到了討伐他那不孝的兒子的例證,嘟嘟囔囔地罵。
“好喲,他媽的,你這該死的小奴才,你放著你的親老子不要,認了個殺人的賊做爹,哈哈,他媽的,什么世道!”
那院子里霎時靜得如同死寂一般。
半晌眾人聚攏起來,拾掇東西,太陽把雪和冰映照得想要把活人的眼睛燒穿一樣,沒有人說話。遠遠地,幾條街外,稀稀拉拉的響起幾記炮竹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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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八,戲班照例封箱。
封箱戲選得是《法門寺》,臺下來得人極少,稀稀拉拉坐了那么些人,戲里唱到那犯了罪的男人自述如何暗夜里砍人行兇,幾個混混站起來怪叫著喝倒彩。
“吁——”
“吁——”
“喲——喲——哦——喲——”
鑼鼓仍是響的,也無可能不響,便是如此唱下去,念下去,作下去,打下去,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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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先生,令郎還在德慶班學藝呢?”街坊鄰居問。
學藝是好聽的,似乎聽起來比整日跑龍?zhí)缀徒o人家白當奴才使喚體面,不叫人難堪。
“是、是呢,”蔡先生點頭,手里拎著些集市上買來的年貨,擦汗,棉襖穿得厚了,顯得整個人浮囊,說話也似乎更不利索,“他喜、喜歡,我說就由、由他再呆……呆……”
“孩子一天天大了,您可得瞧著給他討門媳婦了,我看呀,早點回家,生個大胖孫子,這才是正經(jīng)的。以前不是沒法子么,現(xiàn)在都是民國了,現(xiàn)在不是講什么,公民啊平等啊的,當然啦——咱們自己吃幾碗飯也心里有數(shù),不高攀,但也不至于矮人一截吧。”
蔡先生勉強地笑笑,意思是聽見了。不說話。
“金鱗是哪年生的?”老街坊又問,“要不找個人看看先八字!
“看、看過了,”蔡先生講,“算命的都說、說他,命,命硬,六親緣淺,這輩子,這輩子……”
“可不興說這個話呀,”老街坊趕忙擺手,“您也忒實在,這要是傳出去,讓好人家閨女的爹媽聽到耳朵里,你家金鱗可真就討不到媳婦啦!
“真的假不了,”蔡先生只是笑,溫和地,“假、假的真不了!
“賣豆腐的王寡婦家不是有個閨女!编従觽兘ㄗh起來,“那閨女白白凈凈的,好像是比金鱗大那么幾歲?這不妨礙的,這才叫好呢,老話說哦,女大三抱金磚……”
“蔡先生是旗下人,旗下人還是得找個旗下人!庇钟腥酥v,大腿一拍,“那個誰,街門口住的那個羅瞎子,他那個小姑娘也大了,差不多歲數(shù),羅家也是旗下人呢;這個羅瞎子呀,他眼睛是小時候讓熱油潑壞的,不是天生的毛病,不礙事,他姑娘也好好的,眼睛一點事也沒有!
“我看這都不如吹嗩吶的老張他閨女,老張她閨女那是從小聽老張紅白事上吹吹打打長大的,這叫什么,誒,叫什么來著——我曉不得了,你瞅,蔡先生是拉弦的,他兒子在戲班子長起來,配個吹嗩吶的人家的閨女,倆人都曉得這個什么吹吹打打的,這才叫合適,這以后小兩口的日子才能過到一塊兒去呢……”
“金鱗還小呢!辈滔壬f,不好意思地,仿佛人家是在拿他而不是他的兒子在與人配對一樣,不過大抵是感覺到鄰居們沒有惡意,放松了些,說話利索了點,“他也不、不喜歡跟我拉弦,我平時,看他,得空就、就教他兩首……他不太愛學這個,他想,他想……”
“老蔡啊!庇腥苏f,“人這輩子命是定的……”
“說——說什么呢?”又有一人湊過來說,手里提溜著個籠子,鄰人打眼一瞧,正是剛才街坊提到的羅瞎子,“金鱗,金鱗我聽說喜歡,養(yǎng)鳥呢,是不是?”
“喲,老羅,吃了嗎您?”街坊打招呼,“您這百靈打哪兒淘來的?”
“妞妞她姑父送的。”羅瞎子抬頭,雖是眼睛看不見,仍然一擺臉,頗為自得地,“她姑父上關外去跑藥材,不知打哪兒見著了個人倒騰這個,特地給我弄的,嘿,我就說我今年要走大運么!來,都瞧瞧我這鳥,漂亮,嘖嘖,當然啦,天底下,我們家妞妞第一漂亮,它呢,給它排個第二,我看不錯……”
“聽說蔡先生的兒子那邊也有只百靈呢,”街坊有人故意逗他,講,“你快去討了人家做女婿,也好解你的眼饞!
“那百靈我知道,不是一只,是三只,兩只雄的打架,活活地打死了,才剩下一只雌的。”羅瞎子提起鳥來,便只顧得上論鳥,說出來的話沒有什么傷人的意思,只是談鳥罷了,“那雌百靈當初是好百靈,后來跟什么亂七八糟的鳥都混在一快,哎呀,學臟了口啦,還下了個蛋,鬼曉得那蛋是怎么回事,反正鳥也跑了,哼,糟踐,這幫唱戲的,真是糟踐了好玩意!
“那百靈的蛋怎么回事,”有人好奇,“總不能是和鴿子串的吧!
“誰曉得,他們德慶班這些年那個亂勁兒,說是和螞蟥配的也不——”說話的人畫風一轉(zhuǎn),想到蔡先生還在場,這又止住話口,微笑,說,“您呀,您是個好的,令郎也和您一樣,是好孩子,我們都曉得的,我們都曉得的!
蔡先生聽了不言語,只是表情很憂愁,他本就長得苦相,這樣一看,苦上加苦,簡直像是泡進藥缸了。
鞭炮聲響起來,噼里啪啦地,人們又歡喜起來,周而復始地,熱鬧著,期待著……
“蔡先生!编须s聲里,羅瞎子喊,“我們妞妞——配你們金鱗——不吃虧吧?”
“……”嘈雜聲里,蔡先生聽到了,想象著那情景,也似乎是高興地,接著著炮聲,也扯起嗓子大聲喊,“羅、羅羅——羅小姐,許給我們金鱗,那是——是——八輩子的——福氣——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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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月月日日。
爆竹聲炸開。
“蔡師兄,蔡師兄,”除夕前夜,戲班子里兩個年幼的小學徒臉色青紫,表情惶然的,“咱后院的鴿子——鴿子好像又瘟了!稀稀拉拉的亂屙屎,這才把昨天給金老板的曬的衣服弄臟了,不是有人存心,真的不是……”
“哦,沒什么!辈探瘅[說,“我們,我們再去把它洗干凈就好了,沒有關系的!
“可是!焙⒆觽儜(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金老板知道了要打要罵的。”
“那也沒什么!
“可我就是怕人家朝我發(fā)火。”一個孩子哭起來,重復著,“我好害怕!每天醒來都害怕!要是眼睛一閉,日子想不讓它往前走它就不走了該多好。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這是什么傻話!彼f,舌頭似乎有有點打結(jié),不過思想或許是清楚的,斷斷續(xù)續(xù)地,“那你不是,這輩子,永遠——長不大了!
“長大也沒什么好的!蹦呛⒆映橐f,“我要是一直待在媽媽肚子里,哪兒還能受苦受罪呢?”
他沉默,一時似乎無言。
“啊——”另一個孩子突然指指那鳥籠,“鳥蛋破了!鳥蛋破了!小鳥,小鳥要鉆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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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鱗,”蔡先生望著他的兒子,“爹,爹給你訂了門親事。三月,三月就回家把事情辦了吧,屋子也騰出來了,好姑娘,那是個,是個,好姑娘!
他不說話。
“你長大了,”老實男人像是這輩子第一次抬起胸膛,對自己的兒子說話,完整的,流暢的,“你論虛歲馬上就快十六了,你,你的娘這輩子我們是沒指望見她了,我,我活到四十才和她生下你,我太早就老了,你,你可憐,你孤孤單單的,你,誰都沒有,你,誰都沒有。當初,當初,你姥爺,你舅舅……我們誰都從沒有想過你能活這么大,你,你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我也以為你活不長的。”
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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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稀奇。孩子們說,一雙雙眼睛盯著鳥籠里破殼的小鳥。
一個孩子說:“好難看的鳥哇!
另一個孩子說:“真丑!
——等它長大了就不難看了。
“可是媽媽死了啊,”孩子指著那早已凍僵的鳥的尸體,“沒有媽媽的鳥怎么會長得大呢?”
“胡扯!绷硪粋年紀大些的孩子講,不高興地,“你老子我就沒有媽媽,你瞧,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所以你天天在這里挨師傅們的打,活得還不如死了呢!蹦切∫稽c的孩子不客氣地說,“我們要是有媽媽的話,哪里還用得著叫人家賣到這里來學戲呢。”
墻角的一個孩子聽罷哭了,他本是有一個媽媽的,只是他的家實在太窮,而他的爹在賣掉他和弟弟之后,據(jù)說很快又把媽媽賣到窯子里去了,起初,人家笑他成了婊子的孩子,他本不覺得傷心,因為媽媽還活在世上,只是聽說他的媽媽因為惦記他和弟弟,在窯子里總是哭哭啼啼,老鴇一生氣,便把他愛哭的媽媽用鞭子活活地抽死了。
“和媽媽沒有關系!币粋孩子總結(jié)說,“怪我們命太賤了,要是生下來就是民國大總統(tǒng)就好啦,我要頓頓吃燒餅,我要每天吃一百個燒餅,想吃多久就吃吃多久——我就是王法,誰也管不著我。”
這話說得滑稽,近乎白日做夢,連那還正在哭孩子們都笑起來,笑得肚子疼。
“我們給小鳥做一個暖和的窩吧!币粋孩子擦著眼淚,建議道,“我們以后每天給它們抓一點蟲子吃,這樣它們就不會死掉了。”
“好誒——”孩子們說,又高興起來,“等到春天,它們就長大了,長大就變漂亮了——是不是——蔡金鱗?是不是?”
“嗯!彼卮穑滹L里搓著手。很奇怪地,眼睛里有一種很痛又很燙的東西,這一定是它看多了太陽,太陽,太陽,永不升起永不落下的太陽……“是的,是這樣的!
。ㄍ辏
尾聲.
三月二十九,德慶班全員在福聚德二樓吃散伙飯。
《鐘馗嫁妹》演了十五日,未能大賣,反倒讓整個班子賠了一身債。氣數(shù)已盡,人們現(xiàn)在喜歡這樣講,氣數(shù)已盡。
席間,有人慘叫,喊,死人了,死人了,原是一個瘦高個子的青年突然從樓上跌下來,人并未死,只是滿地都是血,至少一條腿大抵已是摔斷了,再也動彈不了的。
“真是造孽,”一個老人認出那躺在地上是誰,說,“再過三天,這個小伙子可就要回家結(jié)婚做新郎官了,哎呀,這叫什么事情,這叫什么事情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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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后記:
似乎許多發(fā)生在民國的戲曲有關的故事,總是圍繞著藝術(shù)和對藝術(shù)的追求。但我想寫一個雖然和戲曲有關,但同藝術(shù)無關,但故事里的人們并不那么“純粹”的故事。
《畸鳥》是說一個出身低微的孩子渴望通過學藝成名的故事,誠然,故事里的人們對唱戲不能說完全不喜歡,但似乎更多地是在乎成名之后的東西,或者是說,這兩種目的并不互斥,你可以做你喜歡做的事,然后成名,得到愛與追捧,這似乎沒有什么不好。
我記不清我是從2023年還是2024年開始寫這個故事,完全意義上的單機——很孤獨,很寂寞,或許是寫這個故事的感覺太孤獨和空虛了,以至于我居然要在完成正文之后,興沖沖地在后記里自言自語一些事情。
《畸鳥》里出現(xiàn)的最多的東西是錢和錢所帶來的齟齬,德慶班不是一個追求致臻化境的烏托邦,是一個班子,或是說一個草臺班子,江湖人吃江湖飯,生活處處都要錢,于是人們湊在一起算計,爭斗,亦或是摳摳搜搜地為幾只鴿子精打細算,名與利被放大,人人都愛財,人人都想要得到點什么。
我一度認為這是一個我寫過的最殘忍的故事,一只鳥一直想飛,但他的一生總是“不響”,因他生來就沒有翅膀。
年年月月來,年年月月去,不能唱也不能飛的他機械地照顧著那些會唱的百靈,那些會飛的鴿子,然后看著人們起高樓,宴賓客,也看著萬丈高樓頃刻倒,白茫茫的大地,但并不干凈。
當然我記得最開始只是為了尾聲里蔡金鱗墜樓把腿摔殘的那點醋包一整個餃子,后來墜樓反而變得輕,甚至沒有成為故事的結(jié)尾,而只是故事之外的一點點綴,本文是我三年前曾寫過的另一個短篇《愛神歷險記》的前傳,在那個故事里,我們會知道,蔡金鱗長成了他人眼中很漂亮的青年,他并未像父親安排的那樣娶妻生子,但終究還是像父親那樣成了一名琴師,他的腿是跛的,走路很慢很慢,他在和一個叫白茹萼的年輕名伶秘密地戀愛,這位名伶愛他,但從不了解他,不知道什么東西構(gòu)成了今天這個陰晴不定捉摸不透的他……
畸鳥是便是這個講述“過去”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里寫了很多蔡金鱗之外的人,例如小金山,似乎小金山的篇幅多到可以出一部小金山傳了,不過我想小金山是一個符號化的東西,他曾是童年的蔡金鱗向往的一種理想化的生活:一個最卑微的乞丐,靠在戲臺上扮演英雄,得到數(shù)之不清的財富名利以及超乎他原本出身的尊崇,小金山這個人反倒不重要了,他背后所代表的東西——草根翻身做主人,這樣的意象實在讓人著迷。而希望終究是破滅了的,戲臺上的浮華是假的,想要跨越的出身從來無法跨越,想要的尊重從來就不曾有。
但哪怕是片刻呢,短暫地,那么一瞬間,鑼鼓聲中,你呼風喚雨,人們愛你,期待你,盼望你,為你鼓掌,為你喝彩,多么美妙,多么叫人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