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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他們都說,沈天北應該死于一柄鑲滿了寶石的長劍,這樣才比較符合他暴發(fā)戶兒子的身份。
詛咒聽了多年,小侯爺沈天北依然好好活著,前年還被皇帝御賜封號竹猗,夸他“綠竹猗猗,如圭如璧”。
沈天北二十有一,仍未成家立室,父母相繼過世后,他越發(fā)紈绔,依紅偎翠,豪賭爛醉,在沅京一干衙內里,得了個諢號“銀槍十一郎”,和“竹猗公子”的美譽相映成趣。更讓人發(fā)指的是,他姐姐沈天南嫁給御史陳大人家的三公子多年,誕下一子一女,本是其樂融融,當今圣上長治帝偶然得見沈天南,竟動了心,在沈侯爺的大力支持下,沈天南被抬進了深宮。
皇帝奪臣子之妻說出去不體面,不能明著要,皇帝很發(fā)愁。沈天北出了個主意,皇帝連拍大腿贊好,趁陳三公子生辰,送了兩名艷姬跳舞陪酒。
艷姬們膚白勝雪,身段旖旎,又深諳如何取悅男子,陳三公子感覺自己的侍妾里沒有這等尤物,不禁色心大起。沈天北飲酒旁觀,待到兩位佳人均已被陳三逗弄得嬌喘微微,花鬢凌亂時,再淡淡告知,她們皆是皇帝的妃嬪。
陳三嚇出一頭大汗,沈天北不失時機慫恿他,皇上看上你夫人了,換不換?陳三怕死,豈有不換之理,再說,兩個換一個,這買賣也合情合理,而且額外還多了些賞賜,可謂意外之喜。
陳三把小舅子沈天北引為知己,將皇帝的賞賜分了三分之一給他,沈天北也不客氣,樂呵呵地收下,轉天就讓老仆阿忠拿去變賣,換些金葉子囤著。
兩位妃嬪從禁宮搬到陳府,深感人生煥發(fā)第二春,遂共同作東,請沈天北到春風樓連吃幾頓,抓著他的手道謝:“樹挪死人挪活,起先我二人都不愿意,還是侯爺睿智!”
沈天北笑著再飲一杯酒。先前,他費盡了口舌,她們還將信將疑,他說既然久不得圣寵,又無所出,不如換到陳府享些女人該享的福。她們曾經是皇帝的女人,念在皇帝的情面上,陳三不敢對她們不好,而且還能經常到集市走動,做點漂亮的衣裳穿,打點時新的首飾,還不用后宮爭寵,毫無性命之憂,豈不美哉。
二妃是伺候過皇帝的人,伺候起陳三自是得心應手,陳三容光煥發(fā),雖明知會被人戳脊梁骨,也學著像沈天北一樣不在意:“他們也只能在道德上顯得比我們高出一等,由他們去吧。”
沈天北笑吟吟和前姐夫陳三碰碰杯:“據我所知,民間的叔嫂通./奸、公公兒媳扒./灰,也是有的!
七年前,沈侯爺沈卓成去世,民間對他的罵名都轉向他兒子沈天北。沈天北不負眾望,聲名狼藉,他卻滿不在乎,于是又有非議頻出了,說沈侯爺對千夫所指都無動于衷,平靜得像一朵白蓮花,要么鮮廉寡恥,要么麻木不仁,要么城府極深。沈天北聽得哈哈笑,說眾人少說了一樣,他其實只是——胸襟寬廣。
老仆阿忠很憤然:“侯爺,你哪天賞他們幾片金葉子,他們一定會為你說好話,說你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果你放話說想娶親,罵你的人里,有不少人都會搶著托門路,把女兒往府里送!
哪有那么多苦衷,貪慕榮華富貴罷了。沈天北一襲錦袍,躺在黃昏里,漫不經心地拈一顆紅櫻桃吃了:“窮人是理解不了有錢人的,但他們特別能理解天家,不過是做點份內事,就山呼萬歲歌功頌德!
元宵夜,皇帝登上城樓賞月,思及浮云變幻,感喟地引用了前人的詩“萬方多難此登臨”,立刻讓他在民間的口碑扳回一城。
不少百姓感動得奔走相告,嘆息皇帝實非昏聵不堪的亡國之君,也想有所作為,然積重難返,無力回天。大夏朝在顯宗手上就已敗兆畢露,如今也該到頭了,比起皇帝,他們更恨的是沈天北之流,一群啃食了路姓江山的蛀蟲。
老仆阿忠看著沈天北的背影嘖嘖嘆息,他覺得自己受小侯爺影響至深,確實啊,人有錢了,房子住得大些,心胸似乎也會比以前敞亮些,污言穢語的,都懶于計較,只管吃好穿好。并且,心胸一開闊,運勢就更好,皇帝對沈天南百般寵愛,愛屋及烏,動不動就重賞沈天北,還將避暑行宮交給他全權負責興建,這可是多少人想都想不來的肥差。
興建行宮的經費都出自國庫,而前方戰(zhàn)事吃緊,軍餉也快發(fā)不出來了,朝臣們一封封奏本呈上去,皇帝看都不看,只顧流連于沈貴妃的摘星殿。
老百姓和朝臣無不對沈氏姐弟咬牙切齒,暗中稱他們是禍國妖孽,只嘆三百余年的大夏朝要亡于荒淫君王和無恥侯爺之手。
風言風語不絕于耳,無恥侯爺一笑了之:“出身富貴而知民間疾苦,那是我佛如來的境界,我一介俗夫,只配歌頌我佛慈悲。”
沈家子息單薄,沈卓成膝下只得沈天北和沈天南一子一女,可沈天北居然賣姐求榮,朝廷清流和市井百姓很是不齒。
先前,輿論很同情沈天南,誰知這沈貴妃風騷浪媚,很快就寵冠六宮;实塾葠鬯鲈r的風情,嫌皇宮溫泉不盡興,遂特令沈天北在京郊圈地建行宮,好供他和沈貴妃嬉樂。
眾人這才知道,原來沈家姐弟是一丘之貉。沈天北對罵自己的一概不做回應,但那日在酒樓小酌,有江湖中人不怕死,議論起寵妃沈天南,說正所謂一女不事二夫,她理應不畏強權,慨然殉節(jié),必能獲得眾人尊重。
沈天北反問那幫人:“是殉那侍妾成群的夫婿陳三,還是殉背后的蜚短流長?你們這幫尊重我姐的人,不如湊錢給她立個貞烈祠堂,三叩九拜,如何?”
對方仗著有功夫在身,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豈料這沈天北也不盡然是繡花草包,跟著禁軍教頭學了幾招狠的,竟頗能抵擋一陣子,然后,他的援軍便都到了。
江湖草莽見勢不妙,道聲“得罪”,收刀走人。沈家侍衛(wèi)不依不饒,沈天北阻止,慢悠悠地吐出一句:“各位好漢都擔負著天下大義,讓他們忙去吧!
沈家小兒,口放狂言,舉止囂張,十分可恨,偏偏他有個正得寵的姐姐,奈何他不得。宮里有妃子諷刺沈天南,正巧被她的宮女聽見了,傳給她聽,她置若罔聞,翹起十指蔻丹,在陽光下瞇眼瞧著,喜孜孜:“哎,你比我府里的那幾個丫頭涂得好多了!
沈天南連自己當過陳府的少夫人都不避諱,何況別的言論?妃子們一拳頭打在棉花上,嫉恨得發(fā)了瘋。
七夕皇宮夜宴,有戰(zhàn)報突來,皇帝匆匆走了,沈天南慢慢享用一盞燕窩,張淑妃笑著和別人聊起唐人的舊詩,“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恰!痹捓镌捦舛坚槍ι蛱炷,咒她盛極而衰,離失意不遠矣。
沈天南放下調羹,聲音是懶洋洋的媚:“縱然有天圣上拿三尺白綾賜死我,十八年后我又是嬌滴滴的大姑娘,倒好過在后宮冷冷清清大半生了!
趁得勢時窮兇極惡,享盡漫天繁華,待失意時,左右也就碗口大個疤,這便是沈氏姐弟的處事原則。
沈天北將避暑行宮當成自家府邸來修建,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親自過問,不出一年半,行宮已將近落成。與此同時,江南旱蝗并災,盜匪與流民群起,各地民變不斷爆發(fā),西疆鄭虎王又接連騷擾入侵,朝野上下一片哀嚎,私下大嘆國之將亡。
軍費開支驚人,國庫早已入不敷出,缺餉很普遍,已有邊陲小鎮(zhèn)的守將帶著兵士集體倒向鄭虎王;实劢鉀Q不了困境,索性也懶解決,終日躲進摘星殿,和沈貴妃醉生夢死,除了每天都會問問行宮情況,壓根不再理會世事。
沈天北在行宮收拾了一間廂房,吃住都在此處,只等碑亭建成,再請些花卉喬木進來,皇帝和沈天南就能搬來住了。夏朝大廈將傾,他卻對此地愈發(fā)用心,匠人里有個大眼睛的小姑娘叫蔓兒,好奇問他:“侯爺,我聽說,鄭虎王很得民心,已有十七座城池在握,可能不多久就會攻進沅京,我們的行宮未必保得住……即使保住,也可能是前人種樹,后人乘涼,你為什么還一絲不茍,連植物的品種都認真看過?”
沈天北答非所問:“我姐姐喜歡郁金香!闭f著指給蔓兒看,“那是她最愛的品種,狂人詩。”
蔓兒自幼跟父母住在深山里,無師自通地聽得懂鳥語,飛禽走獸都和她親近。父母去世后,她帶著一只盲眼猴子、一只跛腳松鼠和三只鸚鵡投奔了遠房叔叔,哪知叔叔見她能馴鳥獸,竟將她賣給了一位道士當徒弟,沿路賣賣藝,裝神弄鬼騙錢財。
那道人心術不正,用迷香將蔓兒熏到,欲圖謀不軌,被跛腳松鼠發(fā)現,抓花他的臉。蔓兒驚醒,逃之夭夭,和小動物們在集市玩些雜耍,賺點兒小錢。但這兩年多地鬧荒災,肯給錢的路人不多了,看場熱鬧拍拍屁股走人。蔓兒便換到茶肆酒樓,喝得起閑茶淡酒的人,當然不在乎一兩個銅板,她收入尚可,可惜大多數要上貢給店家,每個月交了房錢,手頭落不下多少。
在春風樓,蔓兒聽說沈侯爺正尋找養(yǎng)鳥人,便按圖索驥摸到行宮。那天,沈天北不在,是老仆阿忠接待她的,蔓兒嘴甜愛笑,把阿忠哄得滿臉笑,還認她當孫女。
阿忠引薦,蔓兒帶著她的小伙伴給沈天北表演一番,沈天北看得開心,把她留下來馴鳥。沈天南喜歡聽著鳥語花香睡覺,他想等她住進來,時有鳥兒啾啾歡唱。
沈天北銀子給得痛快,蔓兒花得也痛快,上山捉了些羽翼漂亮的鳥類,還買回幾只仙鶴和孔雀,并用半個月時間訓練鷯哥學會喊:“侯爺,草民遵命!”
沈天北的手伸入籠子,摸摸鷯哥的腦袋,逗它:“以后皇上來了,記得要說草民拜見陛下!
鷯哥喳喳叫,蔓兒在一旁笑:“它說他當不了多久陛下了!
這自然是她講給鷯哥聽的,她說把這些生靈當朋友看待了,它們才會聽她的話。孔雀會開屏,夜鶯會唱悅耳的小曲,仙鶴單足屹立,像傲慢得不可一世的王族。
大夏朝面臨沒頂之災,已到了世人皆知的程度,大家都想著“盛世古董亂世金”,沈天北花很少的金葉子,就能弄上許多精致的小玩意兒,在燈下細細賞玩。
蔓兒收工,要回匠人的駐地去了,帶著鷯哥過來和沈天北打招呼,笑道:“坐擁金山銀山,果然是傳說中的暴發(fā)戶!
沈天北斜她一眼:“暴發(fā)戶是我爹,我一出生就很有錢。”
蔓兒生性活潑,并不因沈天北的壞名聲而對他敬而遠之,也敢于和他開玩笑,這和別的女孩子都不同。沈天北最喜歡的,正是這點,待她比常人都親近些,當即扔一串珠花給她:“給你玩!
蔓兒跳起來抓住,揣進兜里,笑嘻嘻地走了:“你比金子還可愛!
轉天再見她,卻耷拉著眉眼,仔細一看,眼圈發(fā)青,分明是被人打過。沈天北問:“怎么了?”
蔓兒很難過:“賤命一條,連一天富家小姐都當不成。”
珠花太好看,高興得未走出行宮就戴上,街頭行人眼饞,撲上來就搶。爭奪中,對方狠狠一拳頭,蔓兒眼珠子差點被打掉了,珠花仍沒保住。
那串珠花不算值錢,紅艷艷,俏生生,沈天北隨手撈過,可有可無的扔給她,卻連累她被人欺負,而且是被幾個軍爺……
蔓兒說,他們約莫是餓慘了。沈天北在臺階上站了片刻,世道當真壞到這種地步了,而那幫所謂的朝廷清流正一邊忙著中飽私囊,一邊攛掇皇帝跟鄭虎王議和。
鄭虎王鎮(zhèn)守西疆多年,是朝廷難得的大將,蠻狄來犯,他帶著將士苦苦應戰(zhàn),傷亡慘重,卻力保城池不失?蓢@餉銀供給不力,又趕上饑荒,軍隊內部偷竊成風,還跟駐地百姓爭搶食物,發(fā)生騷亂嘩變,鄭虎將斬殺帶頭鬧事者三人,以定軍心,此事卻被別有用心者層層告到皇帝處,皇帝聽信讒言,下令要嚴懲鄭虎將。
鄭虎將接到圣旨,仰天長嘯,將它撕得一干二凈:“請求撥給軍餉的奏本遞上去,從未有過反饋,告發(fā)我的奏本即刻生效,這就是我等浴血奮戰(zhàn)的皇朝?忠于它還有何益?”
鄭虎將欲殺身成仁,他的娘子卻在關鍵時刻攔下那把刀,死死握住,一雙手被割裂至殘,再也拿不起繡花針。鄭虎將跪地摟住娘子,緩緩想起新婚時,他曾經許她一世安寧,遂在那晚下定決心,自立為王。
世間再無鄭虎將,他拉起大旗,自封虎王;实劾淞怂男,他不接受議和,厲兵秣馬,長驅直入,直指沅京。
阿忠看到蔓兒眼睛的瘀傷,心疼極了,拿過一塊毛巾為她冷敷,絮絮叨叨:“世道太亂了,女孩子走幾步夜路都會被人欺負。”
蔓兒小聲說:“要是小灰跟著我就好很多!
小灰是她養(yǎng)的松鼠,她晚上回匠人駐地睡覺,它們就待在行宮里,由阿忠喂養(yǎng)。沈天北看著蔓兒說:“我教你幾招防身吧!
沈天北教的都是粗淺的功夫,蔓兒學得很快,她生于山野,身手很靈動,嫌頭發(fā)礙事,都挽起來盤成髻,塞進帽子里,乍一看,像清秀的少年。
但哪個少年會像她這樣靦腆?她折一枝柳條當武器,沈天北過來糾正她的動作,不期然握住她的手,分明聽到她砰砰砰的心跳聲。他見不得蔓兒窘迫,走開去,遠遠看她在花樹下認真練武,恍恍惚惚的,想起記憶深處的一個人。
那時沈天北還小,母親早逝,他和沈天南住在沅京,每年九月便被人護送著去嶺南,探望在那里為官的父親沈卓成,一起過年。
嶺南地區(qū)依山靠海,出產奇珍異寶,但有瘴氣,人易患疾病,肯去當官的人不多,沈卓成主動請纓革除五嶺以南之弊,一待就是十幾年,修鹽池,開水田,平匪亂,深受皇帝信賴,百姓也多有愛戴。
沈家祖上多是文人墨客,不事生產,頂著世襲一等候的頭銜,還不如民間一些大戶過得富足。到沈卓成手上,才打了翻身仗,好事要做,錢財也要撈,南海有販運之利,各國船舶駛至,利錢多半沒收,除上供、進獻及供奉外,剩余的都姓了沈。
沈家自己也做起生意,每天發(fā)遣十余艘小艇,裝載犀角、象牙、珍珠、海貝,稱是商貨出境,循而往返,京師權貴多因沈卓成的財貨而富。沈家闊綽了,百姓逐漸就不那么感恩了,怨聲載道。沈卓成過世時,他們全然不記恩惠,飄來誅心之論:“貪得無厭,報應啊!”
鎮(zhèn)守南海的,無不捆裝船載財物還京,但沈卓成病死在那里。當時,沈天北十四歲,沈天南十八歲,已嫁入陳府。但沈天北總記得,過去的年月里,他和姐姐乘船去嶺南,常有冰鎮(zhèn)的荔枝吃,白嫩嫩,甜絲絲,像那個名叫阿阮的女孩子。
阿阮的父親是沈卓成的副手,一直和父母生活在嶺南。她圓圓臉,笑起來有梨渦,和沈天南很要好。
沈家姐弟的母親過世得早,每次去,都在阿阮家吃飯,她養(yǎng)了一只喚作小豹的貓咪,抱它在腿上吃飯,她吃一塊魚,它也吃一塊,一頓飯要磨磨蹭蹭吃好久。
沈天北取笑阿阮,阿阮模仿貓咪的口吻說話:“哥哥笑話姐姐,姐姐不做飯給他吃了!庇謰捎粥堑恼Z調,尾音拖得長長,向上揚,還有輕微的鼻音,很像一只剛睡醒的花貓。
阿阮比沈天北大一歲,死時堪堪十三歲。她的遠親卷入起兵生事,她父親受到牽連,盡管沈卓成百般斡旋,阮父仍被斬殺。她母親隨后在粥里摻了毒,和她一人一碗地喝下肚,雙雙斃命。
沈天北那年尚是小少年,還沒機會對她說,阿阮,你不要死,我想娶你。也沒機會安慰阮母說,姨,有我在,你和阿阮都能好好活下去。
所有的話,都堵在心底,沒機會說。沈天北蹲在臺階上看蔓兒,她不像阿阮,可是這么多年來,別的女孩子要不對他曲意承歡,要不對他退避三舍,只有蔓兒像阿阮那樣,和他很親昵,如一家人,能自自在在地吃一桌好飯,誰幫誰添碗飯,都不必說個謝字。
沈天北坐回椅子,按了按額角。有黑影一竄而過,跳上手旁的木桌,是蔓兒養(yǎng)的小松鼠,黑漆漆濕漉漉的豆豆眼,毛茸茸的長尾巴,讓他無端想起阿阮養(yǎng)的貓咪,不由伸過食指逗它玩起來。
小松鼠不怕沈天北,他喂它吃桃酥,它連小渣兒都不放過,慢條斯理舔個沒完,手指酥麻酥麻的,沈天北像一跤跌回了嶺南,黃角蘭素馨花鳳凰花繁盛地開著,阿阮圍著花圍裙,把帶魚段煎得兩面金黃,喂她胖乎乎的貓咪。
可是,阿阮去世九年了,往事像暮鼓晨鐘里的花香,尋不見蹤跡,今生她在哪戶人家,再不可考了。
蔓兒練了大半個時辰,累得收住動作,擦擦汗向這邊走來,突然像被點了穴,愣住了。她眼前無疑是一幅無限風華的畫面:沈天北白衣墨發(fā),正側身坐在夕陽里,光線給他的輪廓鑲上了金邊,小松鼠停在他左肩上,捧著半塊桃酥吃,他斜伸出右手,用掌心幫它接住殘渣。
換了常來行宮拜訪沈天北的商人和朝臣,準會嘖嘖稱奇:“這小東西也懂得侯爺是天大的貴人呢!”但蔓兒張口結舌,傻呆呆道,“它從不和外人玩的……”
沈天北笑道:“我又不是外人,我是它主人的主人!
蔓兒抹著汗坐過來,抓過蒲扇舒舒服服地扇著:“忠爺爺說,本來行宮選址是在農莊,你挪得遠了些,移到這兒了,免得農人家園不存,流離失所,皇上嫌遠,把你臭罵一通,你搬出國師當說客,才說服了他。”
沈天北聽了直笑:“哎,忠爺就會往我臉上貼金,但我早就虱子多了不癢,說實話吧,是為了少賠償點,多往自己兜里揣點!
蔓兒不信,沈天北又說:“皇帝住進來了,你當他會容許方圓十里地住了農人?農人無家可歸,哭天喊地,被皇帝聽見了,我能有好日子過?”
沈侯爺金冠束發(fā),容顏恬淡,蔓兒心神一恍:“這倒是,但鄭虎王打進來,老百姓也無家可歸!倍逡欢迥_,很氣憤,“這么一大筆錢,發(fā)到兵士手中多好,大夏可能也不會亡……”
“亡不亡,是皇帝的事。誰當皇帝,小民也就吃吃小菜,瞧瞧熱鬧。”沈天北把頭往椅背一靠,抱住小松鼠,閉上眼。
蔓兒把小松鼠從他懷中奪過,一陣風似,蹲到樹蔭下生氣:“不管誰當皇帝,你的錢都吃不完,何必還巴著它不放。”
晚風送來那人可惡的聲音:“誰嫌錢多啊!
蔓兒惱火,這人就是嘴硬,當壞人很有面子嗎?其實他背地里的善行,她都盡收眼中,行宮是花架子,材質用得并不好,因為大部分銀兩他都給匠人當了工錢,連附近村落來做點雜活的農人都拿得豐足。
亡國在即,手頭藏點真金白銀,心頭就會少些慌亂。農人領了錢,卻不領情,認準了沈天北此舉是“人之將死其行也善”。
這么心軟的人,卻逃不開被罵成奸佞的命運了,蔓兒想想就又要哭了,她為沈天北抱不平,跟人吵過好些架,吵得她心虛地意識到,自己心疼他,是——鐘情于他。
可是對他用情,是多么不應該的事。
蔓兒是小女孩脾氣,狠狠和沈天北鬧別扭,兩天都不來找他。沈天北心知她繃不住,故意冷眼相待,不理不睬。到了第三日,蔓兒來求和,捧一碗玫瑰冰粉來,用力往桌上一頓:“還你珠花人情,兩不相欠!”
晶瑩剔透的冰粉,盛在白瓷碗里,紅糖水沿碗沿兒倒一圈,拌點玫瑰醬,灑些干桂花和白芝麻,哧溜一碗喝下肚,涼涼的,滑滑的,再清爽也沒有了。沈天北一氣喝完,說:“最少還要幾十碗,我錙銖必較。”
蔓兒瞪他半天,撲哧笑了:“越有錢越小里小氣!
沈天北說:“錯,越有錢越大慈大悲,它們流浪了太多人手,很累,我要金屋藏嬌,給它們好歸宿!
蔓兒問:“經驗之談?”
“對,你珍惜它,尊重它,它們才會交頭接耳,互相介紹投奔我門下!鄙蛱毂币猹q未盡地補充,“鳥和鳥之間是有語言的,你懂;錢和錢之間也有語言,我懂!
喝了幾十碗冰粉,沈天北督建的避暑行宮終于落成,能把皇帝和沈天南迎進來了。當天陣仗很大,侍衛(wèi)宮女宦官跟了一溜煙,馬是千里神駿,馬車是上好的檀木,踏過官道,遺下清香久久不絕。
災民饑民都很憤怒:天降大禍,國之將破,達官貴人不顧天下黎民死活,照樣夜夜笙歌,若有哪位義士跳出來手刃了這幫人才好!
行宮建得宏偉,花木繁麗,兔翻雉飛,殿內名瓷古玩琳瑯滿目;实酆蜕蛱炷隙加葠墼漆盾,它坐落于湖心小島,四望皆成畫景。
沈天北陪同皇帝和沈天南登島,島上綠草如茵,湖中蓮花千朵,皇帝大贊:“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此地美不勝收。
風送荷香,沁人心脾,沈天南也很興奮:“待到入夜,就可登上畫舫賞荷觀魚了……阿北,像不像以前在嶺南,一到夏夜,阿阮就帶我們去捕魚蝦?”
是像嶺南啊,晚霞映水,那個女孩子身手矯健,背一簍魚蝦蟹在沙灘上跑著,灑下一路歡笑,到家就是一桌清淡好菜,忘不了,永遠永遠忘不了。
禁軍威武,落成慶典盛大熱鬧,雜耍藝人的表演精妙絕倫,皇帝欣賞至極:“隆慶皇帝的行宮歷時七年,還不如此處曼妙,你卻只用了區(qū)區(qū)兩載不到,竹猗,辛苦你了!”
沈天北含笑:“皇上謬贊了,有錢何止鬼推磨,有錢能使磨推鬼!
說話間,輪到蔓兒和她的三只鸚鵡一只鷯哥上臺演出,她和它們配合無間,妙趣橫生,皇帝和沈天南被逗得前仰后合。蔓兒說過,深山間多是伶俐的小生靈,她和它們相處得友愛,連山歌也能教它們荒腔走板地唱來:
天上的銀河什么人開
地上的合歡什么人栽
什么人一去不回來
什么人魂靈歸大海
鸚鵡們和鷯哥一問一答,熱鬧紛呈:
天上的銀河王母娘娘開
地上的合歡有情人栽
良人一去不回來
精衛(wèi)鳥魂靈歸大海
回環(huán)往復,余音繞梁,沈天南朝蔓兒招招手:“小女孩兒,你來。”
沈天北沖蔓兒擠擠眼,暗示她會得到不菲的賞金,她開心跑上前,撲通一跪:“草民見過陛下、娘娘!”
停在蔓兒肩上的鷯哥跟著喊:“臣拜見金主大人!”
蔓兒臉一紅,拍了鷯哥一下。這是她教它在沈天北面前說的:“小的拜謝金主大人!”它卻活學活用,敲起了皇帝的竹杠。
鷯哥把話說到這份上了,皇帝笑壞了,讓宦官捧過金銀珠寶,蔓兒欠身去接,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鷯哥翅膀下摸出一把薄如柳葉的短刀,飛身向皇帝撲去——
寒光閃爍間,沈天北騰空掠起,用血肉之軀,替皇帝擋下那驚天一刀。血花飛濺,世間因震驚而失聲,只聽見金屬刺入血肉的聲響,皇帝驚嚇跌倒,侍衛(wèi)一涌而上,將蔓兒制伏。
蔓兒面色煞白,掙扎著去看沈天北,刀已沒柄,血噴涌而出,染紅了沈天北的衣袍,他嘴角逸出黑血,轉向沈天南:“刀上有……有劇毒……保、保護皇上!”
沈天南的淚迸了出來,顫抖地下令:“來人,快來人!”
蔓兒被侍衛(wèi)架著,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巨痛像是無數鼓槌,要將她心房敲碎,她沒能殺掉皇帝,卻讓沈天北……
沈天北被沈天南緊緊抱著,頭靠在她懷里,像冷得要命,直發(fā)著抖,側過臉望了蔓兒一眼,恨聲道:“這、這人……留給我、我殺!
錦衣華服,蹬一雙鹿皮靴,總是飛揚跋扈的侯爺沈天北昏過去了,沈天南抱著他嚎啕大哭。
天牢,蔓兒心急如焚,賠盡笑臉向獄卒打聽沈天北的消息,獄卒恨她無能,冷哼一聲,都不搭理她。
無論是把皇帝或沈天北殺掉,蔓兒都是女英雄,干了件大快人心的好事。結果皇帝受了場驚嚇,進補了幾支上好的人參,賴在行宮不走了。無恥侯爺也還沒死,睜眼第一句話就是:“她辜負我的信任,我要殺了她!”
沈天南擔心弟弟,發(fā)了瘋請遍名醫(yī),都說刀尖淬了劇毒,無藥可解,最后好容易碰到一位西域巫醫(yī)作法,讓他還能再活三天。
獄卒們對蔓兒很失望,她太不像刺客了,抓進來就在哭哭啼啼,哪像評書里舍生取義的俠女?他們都懶得和蔓兒說話,可她太煩了,鐵鎖敲得嘩嘩響,涎臉問:“侯爺還活著吧?”
喂,你頭發(fā)像雞窩,還掛著稻草,賣俏給誰看。獄卒瞪她:“別沖我笑了,省點力氣再活幾天。”
珠花珍藏在最貼身的口袋,蔓兒拿出來,悄悄戴在手腕,用體溫暖熱它,似乎就沒那么害怕。兩天后,沈天南來了,裙裾飄搖,盛妝凌人,蔓兒一骨碌爬起來,跑到鐵柵欄前,著急問:“他還活著嗎?”
沈天南雙眼黯淡:“托你的福,還有三天的命!
蔓兒下唇咬出一排血印,急得大哭:“你被皇帝搶走了,他為什么還幫皇帝擋刀啊笨蛋!”
沈天南不答反問:“無論是誰,出入行宮都要搜身,你的柳葉刀是貼在鷯哥羽毛下帶進來的吧,平時藏在何地?”
蔓兒說:“花下面。”
沈天南笑笑:“是郁金香吧?踏浪亭第二排第七株下!
蔓兒震驚:“你知道?”
沈天南說:“阿北告訴我的。那株郁金香品種名叫橙色帝王,你的同黨想圖個好彩頭?”
蔓兒驚懼地后退兩步:“侯爺都知道?”
“知道,所以讓我趕來羞辱你,證明他機智過人!鄙蛱炷系囊暰停在蔓兒腕間,石榴石珠花光華流轉,戴在白皙的手腕上,煞是動人,她問,“是阿北送你的?”
蔓兒哀痛到極點:“他們說,我會被你們收買,硬要搶去,我不給,被教訓了一頓,我只好跟侯爺說,被搶走了!
沈天南沉睫一笑:“這就對了,一群真流氓,滿口假仁義。阿北讓我?guī)Ь溥z言給你,任何一個人或一伙勢力,如果勸別人舍身取義,自己卻不身先士卒,無一例外,統(tǒng)統(tǒng)是混賬!
“遺言”兩字一出,蔓兒號啕大哭,沈天南悠然拆穿她編造的身世,蔓兒原本是孤兒,餓得氣息奄奄,被雜耍班子的馴獸師拿半張大餅救下,后來,班子被某個人連窩端,訓練成死士。
沈天北為人狡如狐,只有單純的小姑娘才可能接近他。蔓兒年歲輕,又能說會道,被安排和老仆阿忠套上近乎,成功混入行宮,身負刺殺重任,可還是失了手,還錯殺了沈天北。雖然,按大眾觀點,沈天北該死。
可他從未薄待過她啊……蔓兒恨自己恨得嘴唇滴血,沈天南輕聲說:“只要你供出同黨,本宮就去找皇上,饒你一命。”
主子再不仁不義,也是救命恩人,給了她食物和住所,從此再不會縮在窄窄屋檐,雨點雪花直往衣領里鉆,寒得沁人。蔓兒死命搖頭,不,她不說。
沈天南無奈,命隨從從手中食盒里端出一碗冰粉,從鐵柵欄縫隙塞進去,擱在她腳邊:“給你三天時間,三天里,你想通了,還能活命;沒想通,就喝了它上路吧。”
蔓兒沉默,沈天南讓人拿出幾頁賬目,輕飄飄地扔在地上:“草頭百姓都罵貪官遍地,但阿北興建行宮,摸門路向他進貢,想弄點活計撈點油水的人,大多正是草頭百姓!
蔓兒一怔,沈天南語聲里有些諷意:“噯,你沒殺過人吧,為何選你?”
沈天南和她弟弟一樣,實在很樂于羞辱人啊。蔓兒好恨:“我?guī)煆姆錾@巳,修習了六年忍術,還會縮骨功,并且,我意志力驚人,只要事成,被格殺當場也不怨不悔。”
“假如意志力管用,全天下的黃金和美人都會在半空飄,各人用意志力爭來奪去!鄙蛱炷险f罷,不再看蔓兒,轉身向外面走去,若有似無的一聲低嘆。
他對我很好,可是被我殺了。蔓兒用力眨眨眼,摸了摸手腕的珠花,有它相陪,黃泉路上,就不會太害怕了吧。她搖搖晃晃走向冰粉,眼淚吧嗒吧嗒地砸進碗里。
終于能夠將你身受的痛苦逐一品嘗,死就死。三天后,奈何橋上,我來接你。蔓兒捧起冰粉,沈天南驀然回過頭來,似笑非笑:“慢著!
莫說三天,蔓兒一刻都不等,性子真急啊,想必一定自豪于自己蠻勇的血氣吧,真令人嘆息。
沈天南說:“我告訴她,撂出指使她的人,就能把你們葬在一起,她果然就肯招了!
密室一燈如豆,沈天北長久地坐在暗影里:“連她都敢用,裕王他們是真沒人了!彼嬗兴┲,“那株橙色帝王旁邊,是另一個品種,白日夢。她早該知道的。”
沈天南猶豫了一下:“皇帝后天親自監(jiān)斬,我想……”
“無論如何,性命是最可貴的。她不知道嗎?”沈天北遙遙望著窗外,面色平靜,沈天南忍不住嘆息,“你什么都好,就是運氣不好,這么多年都碰不著一個像樣點的女孩子!
沈天北失笑:“我什么都好?也就是我姐才會這么認為!
三天后,沈天北毒發(fā)不治,暴斃于侯爺府。長治帝親下圣旨為他治喪,追封桓王,極盡哀榮。
當天,蔓兒在云澤寺落發(fā)出家。這是沈天南為她爭取到的,她怕沈天北有朝一日會后悔,所以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蔓兒去死。將來他想回頭了,蔓兒還是他的。
蔓兒被廢去了武功,皇帝認為她賤命一條,不足以給沈天北抵命,倒不如讓她活著,余生都用來替沈天北祈福,為他求一個光明富足的來生。
在云澤寺,蔓兒吃齋念佛,寡言少語,看起來逆來順受。她還不到十六歲,本來會有另外的人生,住持私底下很為她惋惜,可她笑了:“此后一生都只和他相關,這對我來說,是善終!
住持把這話傳回行宮,沈天南默然,拿起案頭的幾枝臘梅,將它們慢慢地插進陶罐中,端詳了許久。那天在密室里,她說:“我倒寧可你喜歡她,那樣我會對你放心得多。”
相識的時日太短了,那點兒喜歡并不能夠回天轉地,即使蔓兒站到面前,也不行了。沈天北笑一聲:“沒法怪她,但是也沒法再喜歡她,已經敗了興,算了!
別的人都只念在他是侯爺,出手又大方的份上,才虛與委蛇,蔓兒不一樣。她像是真心喜歡他這個人,待他很親昵,而且她和鳥類說話,把猴子和松鼠管得服服貼貼,的確很有幾分可愛,讓沈天北忍不住多看幾眼,逗一逗她,卻讓她動了心。
沈天北承認,是自己耽誤了蔓兒,但若說愧疚,倒也還好。人生無非這樣,多半時候求不得,他和她都不例外,他哪有什么好意,要去成全別人的心意。
沈天南拍拍沈天北的手,良久才道:“以后一定還能遇見可愛的女孩子!
沈天北笑了笑,如今想起阿阮,已經像水中的一輪月亮那么遙遠。但是,一輩子沒有愛,也不見得是件多糟糕的事吧。
又三天后,蔓兒自戕于云澤寺。月光皎皎,她血流披面,微笑著閉上眼睛。生死相隔,生死相隨就是了,明天就是你的頭七了,一把菜刀,就能渡我去見你,真好。這條命,賠了你,便也陪了你。
消息傳來,沈天南惋惜,皺眉道:“難怪我第一眼看到就不喜歡她,我不喜歡天真蠢笨的女孩子!
沈天北搖搖頭,蔓兒總是這樣,對人有著愚蠢的義氣,并沾沾自喜。
“喔,傻姑娘!弊詈笏f。
傻姑娘自己去死,而愉快坦蕩的壞人金蟬脫殼,遠走高飛,沈天北對這樣的結局稱不上滿意。如果有來生,但愿她能明白,情愛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殉情更是不值得,活著,比什么都重要,活下去,才有希望改變處境。
皇陵夜風冰涼,沈天北從密道里走出來,漫天星斗下,沈天南為他準備的馬車將送他去往嶺南。
用西域的奇藥假死,再換個新身份,從頭來過,前塵往事,再不相干。這一套置死地而后生的把戲,從古到今,都有人玩過。當初,沈天北既已發(fā)現蔓兒行刺的刀,豈會不偷梁換柱?花一點點的銀兩,請人打造另一把很容易,絕不教她識破。連他以教她習武為由,試探她的武功功底,她都中計了,極力裝笨拙,但一招一式破綻連連,他只好笑了。
四野極靜,偶有飛鳥掠過,月光映照下,沈天南道:“皇帝那邊我來應付,你的傷口還沒好利索,路上別太趕。”
沈天北彈了彈衣襟,難掩得色:“放心吧,有錢的好處之一,是能買件厚實點的防身衣穿穿。”
國覆城傾之際,必是新君屠殺前朝舊部之時。而籍一個盛大的時機擇日而亡,是沈天北能想到的最好辦法,蔓兒弒君,他順勢而為,提前全身而退。今生今世,沈侯爺已死,在遙遠州府,他將改名換姓,低調而淡定地做一個富豪,前生姓甚名誰,無人得知。
沈天南低聲道:“其實不用這方法,你也能跑路!
沈天北又笑:“逃命太狼狽了。姐,我在嶺南等你們。”
沈天南回望皇陵,低回不已。那年,皇帝想找個由頭賜死陳三,再把她弄進宮,沈天北為了保全那一雙孩兒,才想了個歪點子。
粉雕玉琢的一對外甥,漂亮得像年畫上的仙童,沈天北笑:“姐,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我們在嶺南住,阿阮把漁網曬在沙灘上,一個又一個洞,如何把它補成衣服呢,不能夠了。大夏朝是破破爛爛的漁網,不補了,坐看有經驗的漁人對付它,我過我的的好日子去!
發(fā)得出餉銀的將領才會應者云集,這幾年來,沈天北趁沈天南得寵,從刻意和他結交的朝臣處敲了些竹杠,都暗中送給了鄭虎王,只愿京城陷落時,能讓他派人接走沈天南。他于鄭虎王是雪中送炭,鄭虎王自是愿意成人之美,爽快達成共識。
沈天南抱抱沈天北:“希望我們重逢的時候,你不再是一個人!
沈天北看了看高天上快速流動的云,點了點頭。阿阮之后,他要再花多久,才能喜歡一個嶄新的女孩子?
他不知道。事到如今,懶得再努力了。碰不到,找不著,也這樣過了一生,反正很多人都找不著。
沈天北飛身上馬,衣袂紛飛,他在夜色中遠去。
——初稿于貳零壹貳年拾貳月
錦陽侯天北,美須眉,容止可觀,多智善佞,長治二年獲御賜封號竹猗,寵傾一時。北性好內樂酒,因權勢橫于都下,吏民愁怨,莫不疾之。
北有姊小字天南,有國色,長治元年入宮,冊封皇貴妃。北以姊而驕,積貲數千萬,侈僭無度,略無愧恥。同年秋奉旨興建行宮,取內帑如囊中物。
至行宮成,室宇宏麗,冠絕當時。有義烈俳優(yōu)獻笑取悅,拔刀而起,戕之,謚曰桓王,帝厚贈賜之,然天下為之大悅。
——《新夏書·佞幸傳·沈天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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