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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唉……」
教導(dǎo)主任狀似無意的一聲嘆息,卻讓湯然如同學(xué)生時代被老師狠狠教訓(xùn)過般的不自在。自己班上的學(xué)生,自然是自己的責(zé)任。
凌唯瑾,已經(jīng)有半月未來上課了,家里一直打電話來請假卻也只說身體不舒服,如今,連中段考都沒來。
湯然站在門口,摁響了門鈴,出來迎接的應(yīng)是凌唯瑾的父親,一位神情無可奈何的父親。事先的照會,讓他看見湯然的到來顯然松了口氣。
「老師……他已經(jīng)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好些天了,也不去學(xué)校,也不說話……他媽早就不在了,我工作比較忙,也不太懂得和孩子溝通……」
點了下頭,給了這位已經(jīng)明顯不知所措的父親一個微笑,湯然朝他示意的房門走去。
禮貌性地敲了兩下門,如預(yù)料中地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湯然擰開了門把手。
房門,并沒有上鎖。
黑沉。凌亂。寂寥。陰沉。死氣。自閉的景象大抵都和這些形容詞脫不了干系,這是人腦中根深蒂固的印象。所以,當(dāng)推門而入?yún)s看到一縷陽光,這是湯然始料未及的。
室內(nèi)未顯凌亂。床鋪是整齊的,書桌也是整齊的,還有一本攤開在桌上,顯然是剛看過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除了缺少點生氣。
微風(fēng)從開著的窗戶中吹進(jìn),也拂動了白色的窗簾,讓本來掩在窗簾后的少年露出了身影。
那,便應(yīng)該是,凌唯瑾了。
他并沒有想象中的糟糕,至少整齊的衣衫,伏貼的頭發(fā),都顯得至少在外表上,他很正常。一縷陽光照在湯然眼上,讓他看不真切少年臉上的表情,只能依稀辨得他正注視著窗外不知何處的風(fēng)景。
已是小心翼翼的挪動,仍是驚擾了少年回頭。
是了,這的確是凌唯瑾,自己班上的學(xué)生,清秀依舊的臉。卻,又不似凌唯瑾,因為已不復(fù)往日燦爛的笑臉。雖然轉(zhuǎn)瞬即逝,但湯然仍是很肯定,自己看到了那張臉上回頭那一瞬,閃過的激動、期待、失望,很快回復(fù)到了原先面無表情的茫然。
「他是在期待什么么……安然……或是……」湯然并非對事情一無所知,包括了最關(guān)鍵的人物--安然。
「呃……凌同學(xué)……」不知該從何說起的湯然依舊是硬著頭皮開口,以最老套的開場白,「你已經(jīng)請假很多天了……這次的中段考你也是缺考……」湯然停了下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即使這樣說破嘴皮子,也只會得到對方以沉默代替的回答。
兩人又回復(fù)到先前的沉默。一個沉默著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一個沉默地仿佛永遠(yuǎn)不會開口。
「呃……我知道,這件事給你很大的打擊……我指,安然地死……」再度重振旗鼓地湯然卻很快地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選錯了話題。凌唯瑾地眼神忽然掃了過來,帶著濃濃的悲傷和譴責(zé),讓湯然忽然覺得,自己如同劊子手般,安然不是死于車禍,而是死在自己的刀下。
「但是……還是請你……要打起精神……好好……照顧自己……」艱難地吐出最后幾個字,他已經(jīng)將頭低下,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
「好好……照顧自己……然,那時你也常說我不會照顧自己呢……」許久之后,凌唯瑾一陣輕輕的呢喃。聲音,含在喉頭,慢聲細(xì)語,似只說給近旁的人聽。
還未等湯然反應(yīng)過來,凌唯瑾又開口了,這次是抬高了聲音。
「好好照顧自己……哼,你們總是這么說,難道是怕我會變成精神病或去自殺么?」
「啊,不是這樣的……」
「啊,一定是了,因為我現(xiàn)在的境況一定差不遠(yuǎn)了。不說話,不去學(xué)校,把自己關(guān)在房內(nèi)……哈,典型的抑郁癥呢……啊,突然想到了……吶,老師,我問你,如果有勺子和大碗,讓你把浴缸里的水放掉,你會用什么?」
「大碗……吧……」凌唯瑾悲傷而自嘲的語氣,在湯然耳邊,刺痛他的耳膜,對這個突然拋出的問題,他無意識的回答。
「大碗?可老師,一般人都會用塞子的……」本來,這么個惡作劇成功的時刻,應(yīng)該是瞇起眼,擺個得意的笑容的。可凌唯瑾卻垂下了眼,又把頭靠在了窗邊的墻上,兀自看著窗外,喃喃說道,「啊,一般人都會驚恐的看我,以為我已經(jīng)變成了瘋子,因為我在這么莫名其妙的時刻提了這么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不說話就是自閉,吃不下東西就怕是絕食,想削個蘋果拿刀就是想割腕,就連倚在窗邊,都怕我會跳樓自殺……」
湯然終于再也聽不下去了,每個字眼都狠狠地敲擊著他愈發(fā)脆弱地耳膜,刺痛他的腦神經(jīng)。即便有風(fēng),房間里地空氣也愈來愈窒人,幾乎無法呼吸的痛。
第一次,湯然在學(xué)生面前落荒而逃。
本來是去開導(dǎo)學(xué)生的,可結(jié)果卻差點成了被「開導(dǎo)」的對象。
每每想到這個,湯然就不由得格外沮喪。不過他也不是因此就會放棄的人,是自己的責(zé)任就應(yīng)該堅持到底,這是他一貫的原則。
從此,湯然便開始扮演除了教師之外的另一個角色。一個或許可以稱之為「凌唯瑾周圍空氣的角色」。
湯然總是在下課后去凌唯瑾家,或是和他們家的傭人談會,或是就在凌唯瑾的房間坐著。他們幾乎不說話,有也多半是湯然的自言自語。凌唯瑾沒有要他走,是默許他的介入,或是單純不管自己之外的事情,湯然努力地讓自己相信是第一種可能。
究竟為何,原本一個嬌生慣養(yǎng)、倔強卻又愛撒嬌地孩子,會變得如今這般沉默,冷淡,原本愛哭的他,甚至在安然死后,沒有人再看他流過一滴眼淚。
當(dāng)湯然和楊睢談起這個問題的時候,這位聰敏的外甥眨了下美麗的眼睛。
「一夜長大;蛟S,他是變堅強了。但也或許,他只是不再輕易在人前表現(xiàn)自己的軟弱。」
堅強么……湯然本來也是這么以為,可漸漸,他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
凌唯瑾看書,是因為安然幫他輔導(dǎo)過那段功課;他看電影,是因為他曾和安然偎在一起看過;他每天倚在窗口看風(fēng)景,但其實他眼前唯一的風(fēng)景是對面安然房間的窗戶……
安然走了,但其實又沒有走。
凌唯瑾沒有變成一個人,卻是回憶中的兩個人。
湯然突然沒由來地感到疲倦,不止身,包括心。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妄圖改變什么,但,他力不從心。這并不是有責(zé)任感便能做到的,也許,該換個方式。
因為教學(xué)研討會要出差,臨走前,湯然去看了凌唯瑾。
「小瑾!共恢篮螘r開始已經(jīng)不叫他凌同學(xué),潛移默化中的熟稔。「沒有誰可以保護(hù)你,照顧你一輩子的,父母不可能,老師不可能,朋友也不可能……安然已經(jīng)走了,他不會再陪在你身邊了……」努力讓自己不要看到那雙大眼中的傷痛與不敢置信,湯然將自己的手機號碼給了他,留下句「有事情就找我」,匆匆別過頭離去。
「失去最深愛的人,會不會很痛?」
「當(dāng)然……很痛……痛到要將自己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起來,才能找到些許的安全感。」
「那……什么是最好的屏障?」
「回憶吧……沉溺在回憶里!
「可那樣是逃避,不是解脫。」
「對……那是自欺欺人……作繭,終有天會自縛!
湯然回來了,卻沒有直接去看凌唯瑾,而是去找了姐姐湯悠。這個看上去美麗自信的女子,在丈夫意外身故后,十多年來堅強的獨自帶大孩子。
「那,當(dāng)時,姐夫走了之后,姐姐你……」
「小然,你勿需這般小心措辭!箿戚p笑,看著幾乎是她帶大的弟弟,「對我來說,那早已經(jīng)過去了,我早已經(jīng)走出來了。」
「啊……是么……」
「知道么,當(dāng)時我以為自己快要跟著一塊去了,整日就捧著相冊,或是抱著枕頭,想借由那殘存的影像和氣息,假裝他還在我身邊。渾渾噩噩。直到有天……直到有天小睢端了碗面進(jìn)來,對我說,媽媽我會煮面了以后可以代替爸爸照顧媽媽了,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多么失職……」
「……可我不知道怎么拉他一把……」
「小然,你已經(jīng)愛上他了么……」
「誒?這……怎么可能!」
「哦……是么……其實,如果有愛,會更好一點……」
湯然聽了,眉頭又開始皺了起來。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顯示是個陌生的號碼。
「喂……」手機剛接通,便傳來一個大嗓門,「請問是不是湯然先生?這邊,這個叫呃,凌唯瑾的小孩你認(rèn)識。克芰它c傷,你還能過來下,我們這邊是×××××××……」
湯然只覺得腦子里轟的一聲,什么思維都沒了的感覺,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離開這里,到小瑾身邊去,可身體卻不聽使喚的動著。湯悠實在看不過去了,上前拉住他,往外走。
「我送你。要你這樣,沒到那邊自己就得送醫(yī)院了!
車子停下了,湯然透過便利店的玻璃門,看到了那個小小的身影。原先的煩躁,心慌,都一掃而空。忽然放松了下來。
他,還在。一切,都很好。
剛推開門,店里的人便圍了上來,確定他便是湯然,七嘴八舌開了。
「啊,湯先生,您來了啊!
「那幫小混混真是可惡啊,就欺負(fù)小孩子!
「是啊,幾個圍攻一個?催@孩子,被打成這樣,看了就是心疼啊!
「不過這孩子說什么都不肯去醫(yī)院,所以只好找湯先生你來,他身上只有你的聯(lián)絡(luò)方式。」
湯然穿過人群,看到了縮在一邊的小小的凌唯瑾,看不到衣服下的傷痕,不過裸露在外面的臉和手上,能看到紅紅的痕跡。
輕輕抱住他,摸著他細(xì)軟的頭發(fā)。感覺到小瑾微微的顫抖的身子慢慢的平靜了下來。和眾人道了謝之后,他擁著他走了出去,看到了等候在門口的湯悠。
「姐,你先回去吧,我送他回去。」
湯悠看著緊挨著一同離開的大小兩個身影,并沒有打攪他們,這時候,需要的是獨處的空間。
「小然……有愛的話,沒問題的……」
湯然并沒有立即送凌唯瑾回家,而是走到了附近的街心公園,坐下,在路燈下幫他料理傷口。
「為什么不去醫(yī)院呢?還好,都只是些皮外傷!
藥水碰到了創(chuàng)口,一陣刺痛,凌唯瑾吃痛的往后一縮。湯然沒有繼續(xù),而是看著他。過了許久,凌唯瑾緩過神來。
「湯老師,你不問我為什么會來這里,還和人打架么……」
「你自己想說么……」
「……我只是想來看看,那時我們在這里的夏日祭上,玩的很開心……」緩慢的聲音帶著顫抖,仍是心有余悸。
「可其實你傷心的,并不是被打,而是……安然,并沒有來救你吧……」這次,湯然并沒有安慰他,卻是直指要害的戳到了他的心事。
沒有去看凌唯瑾震驚的表情,一向關(guān)心自己的老師竟然沒有出聲安慰,卻是說破一切。忽然間,一陣破碎的聲音,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堡壘,傳來了轟然倒塌的聲音。
「你用回憶為自己建造一個避風(fēng)港,想要逃避一切,你告訴自己這是面對,可事實上這不是。作繭,終會自縛。旁人只能拉你一把,而破繭而出的只能是你自己!
「為什么……你會說這些……為什么……所有人都跟我說,你要堅強,不要哭……可為什么你要說這些,告訴我這么多努力全是白費,全是徒勞,甚至全是錯的……為什么……」
「我無意傷害你,小瑾……我和其他人一樣,希望你能夠振作起來,擺脫過去的陰影。但我不想欺騙自己,也不想欺騙你……」
少年閉起了眼睛,看不到那雙眼睛在訴說什么,但緊抿的蒼白的唇瓣,卻泄漏著內(nèi)心的掙扎。
「我送你回家吧……回家好好休息下……」
「我這般……可以得到解脫么……」少年定定看著眼前的男子,自己的老師,本以為是個溫柔的人,有時候卻也會絲毫不留情面。
「可以。但能夠救贖你的,只有你自己!
「是么……」少年轉(zhuǎn)過身,看著眼前的街燈照射下冷清的街角,過了很久,他轉(zhuǎn)身,直視對方的眼睛,嘴角扯出個淡淡的幾不可見的淺笑,「那么……我就試著去相信吧……」
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又一次站在游樂場里的凌唯瑾,不由自主的想起以前和安然一起來的情景,F(xiàn)在,他又來了,只是身邊的人,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那個了。
這半年多來,湯然陪他一路走來。是師長,是朋友,是依靠,以及更多……
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又漸漸融入了外面的世界,一個再也沒有安然的世界的時候,他曾經(jīng)感到過恐慌,是否過去的一切都將被抹殺?
「沒有人可以抹殺過去。只是,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jìn)入你的記憶深處,永遠(yuǎn)地成為你的一部分!鼓莻人這樣溫柔的告訴他,而,如今,也是這般,溫柔的站在他身邊。
「在想什么?」
「啊,沒什么。只是想到,那時和安然一起來的時候,我跟自己說,我們永遠(yuǎn)不會說再見的!
「啊……是么……」
「可其實,并沒有什么能說是永遠(yuǎn)吧……不過我還是決定了!」
「決定什么了?終于打算不要我了?」湯然開著玩笑,卻帶著一絲緊張。凌唯瑾靠在他身上,握住了他的手。
「如果下次老師不要我的話,能不能讓我先說再見呢?先說再見的人,永遠(yuǎn)都占上風(fēng)!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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