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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隔壁陸府公子陸淵進(jìn)京趕考的前一天,我把自己的女兒塞進(jìn)了他的仆從里。
一、
將姑娘打發(fā)進(jìn)隨從一事,其實(shí)是陸淵自己向我求來的。
我家姑娘傅蕤和他青梅竹馬,早早就定了親。
別人都笑我心急,我則笑他們蠢笨,好兒郎自是人人都搶著要,一朝榜上有名春風(fēng)得意里做了負(fù)心郎的人比比皆是,就像那二月的柳樹三月的風(fēng),有些春天,是盼不來的。
原本定的是等陸淵從京里回來兩家便設(shè)酒擺桌,好好辦一場喜宴。
可現(xiàn)今我瞧著蕤蕤那蹙眉樣兒,實(shí)在是難舒心,正巧進(jìn)京前一晚,陸家小郎君主動前來府上,說有要事與我相商。
陸淵生的好,卻撿了一個(gè)面皮薄的好處,我瞧著他那青澀又故作老成的樣子,便將他來意猜到八分。
我料他是要來向我這未來丈母娘立下承諾,請我放心,他此次進(jìn)京,無論如何都不會辜負(fù)蕤蕤。
可我沒想到,他竟會央求我,要與蕤蕤一同進(jìn)京。
我仔細(xì)打量著他,瞧著他腰間別著蕤蕤做的金魚絡(luò)子,瞧著他少年模樣,突然也就放了心。
二、
我叫傅春枝,未曾婚配,十幾年前那對門陳家的公子陳朝瞧上過我,卻因心中無意,最后也沒能成。
陳朝是陳氏的二公子,陳氏經(jīng)商起家,他從小不喜詩書,別人在我爹的書院里學(xué)夫子,他拿著外頭進(jìn)的話本零嘴倒賣賺銀子。
塾里的小孩子都喜歡和他套近乎,哪怕明面上瞧不上他那愛財(cái)?shù)臉幼,私下里饞得慌了也會去買幾顆甜甜的飴糖。
惟那隔壁賀家的讀書郎從未光顧過他的小生意,賀家讀書的小阿郎賀安,不僅長得順眼,終日著一身青衫子瞧著更是有竹樣的風(fēng)骨,一張面生的白凈,逢人三分禮,待人也溫軟,一雙眼眸亮亮的含著笑,讓人總想去跟他說上幾分話,得他一份親眷。
后來陳朝的生意被我爹給端了,不僅話本給燒了,零嘴也被丟在路上沾了灰。
我惋惜了好一陣,沒了他,我再去找誰拿不要銀子的吃食。
畢竟我日日往那賀安的書篋里放東西,一顆兩顆的,陳皮山楂話梅糖,都是好吃的,這一下沒了,我倒不曉得送什么好了。
賀安有個(gè)妹妹,與我同歲,喚作賀嫣,那是個(gè)頂討人喜歡的姑娘,一對酒窩又深又甜,笑起來兩眼彎彎像月牙兒似的。
我和她打小就合得來,嫩黃色的綢子做成同種式樣我倆一人一件,中街的圓子都喜加兩勺糖桂花,喜歡的話本子要換著一起看,就連過節(jié)得了的歲錢也會分一半給對方。
我素來是喜歡去賀府的,一是與賀嫣一起玩鬧著實(shí)開心,二是為了尋著機(jī)會去見幾面賀安。
我與賀嫣沒有秘密,她知曉我喜歡她哥,每次我去賀家玩耍,她總會找著理由帶我去瞧賀安讀書寫字,作畫吟詩。
我瞧過他春日捧卷讀書于杏花樹下,微雨一來,濕了他的衣衫,也落了花,他似是讀定了,不愿去拂,久久立于花雨中,直叫我看入了迷,連人走到我面前都不知道。
賀嫣拽我袖子我才緩過神,我羞惱被發(fā)現(xiàn),低著頭臉如蒸籠一般發(fā)燙,好不容易抬頭看向他,只見他無奈地對著我們笑罷,一手卷起書冊,另一手拂落我肩上落花,什么也沒說,輕柔至極。
我只知那日我是暈著走回家的。
有一年夏天,三伏里,我記得那日真是熱極,賀嫣蔫在她房里不愿出來,我便只好獨(dú)自前去找賀安,去路我自是很熟,待我費(fèi)力攀上小矮墻,才發(fā)現(xiàn)賀安伏在窗下書桌淺眠,他側(cè)著頭,我看不全,便悄悄走到了那扇窗邊。
書齋前植有一棵老玉蘭,盛夏繁茂,枝葉舒展,借我乘了蔭涼,我屏住呼吸偷偷看他,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怕他熱著,又輕輕拿起他書桌上的紙稿,為他扇風(fēng)。
我想他確是睡著了,蟬鳴那樣聒噪,也沒吵著他。
我瞧了他許久,正午府里的人都歇著了,也沒人來擾,我便歪著頭打量他,扇風(fēng)的手酸了就停下,好些了便又輕輕扇起涼風(fēng),不知疲倦。
直到院外響起仆從的步子,我才恍然要過了午休的時(shí)間,賀安皺眉似要醒來,我慌忙間遺落了揣在懷里的蓮蓬,待我費(fèi)勁攀過小矮墻,靠在墻邊休息時(shí),聽著一墻之隔的他醒來的聲響,撫著胸口,像是做賊般緊張。
中秋那日,按這數(shù)十年來的規(guī)矩,我們相鄰的三府要輪流來設(shè)宴。
那一年輪到我家,賀安定是要來的,我早早穿上新制的衣裳候在廳里,我還悄悄用胭脂抹了唇頰,怕他見我矯飾,又用衣袖擦淡了些。
待他來了我也不好直接迎他,便只顧拉著賀嫣走在一旁,入席時(shí)賀嫣要我坐在她側(cè),那便堪堪與賀安背對。
賞月時(shí)我仍緊緊貼著賀嫣,她斜眼瞟著我低頭偷笑,從叔伯那拉了賀安過來,擠在我倆中間。
我瞬時(shí)緊張得像個(gè)縮成一團(tuán)的鵪鶉,絞緊了衣袖,不敢抬頭。
賀嫣笑著聊起出海行商的陳朝,說這是他十七年里第一次缺席中秋宴,待他回來可得好好追討,我瞧著賀安似是無奈輕笑,便也跟著莫名傻笑,三人越笑越大聲,映著這宴里觥籌交錯(cuò),似比那檐下的燈籠還要圓滿。
那歲歲月圓啊,便令我忘了,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已過了許多年。
那年冬日里賀家很忙,來年開春賀安便要進(jìn)京趕考,三家人都喜歡賀家這個(gè)孩子,都幫忙添置需要的物件。
那天下著大雪,快近年關(guān),我與賀嫣圍著火爐,爐上煮著熱茶,白煙裊裊,她低著頭在為她哥哥繡護(hù)膝,而我則在紙上作畫,待會兒糊做燈籠用。
賀安檐下的紅燈籠本早已掛上,我又悄悄取了下來,在面畫打眼處加上了竹與金魚。
還在很小的時(shí)候,陳朝惹哭了我,賀安前來勸慰,他彎腰,輕笑著捏了捏我的臉,說我眼腫腫的樣子像極了他院池里養(yǎng)的那幾尾小魚,那話我記到今日,少時(shí)更是愛極了金魚模樣的物件。
我繪在燈面上,就不怕賀安瞧見,因著這一層思慮,即使娘那時(shí)已為我勘了好幾門親事,我也沒有點(diǎn)頭。
我曾問她為何不與賀家相看,她只是怪我癡傻,說賀家的門楣就靠著賀安,他必是極有出息的孩子,也自會娶天下一等的妻子。
一等的妻子。
我那時(shí)不懂,不懂貪妄不懂收斂,我只知我歡喜,歡喜賀安。
一等的妻子又如何,這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心悅賀家郎。
來年春闈,賀安進(jìn)為進(jìn)士,秋闈與殿試,他也連中,三元及第,他便是康祁十三年的狀元郎。
消息一傳回鎮(zhèn)上,便有許多人上門前來恭賀,我靜靜地看著他們手提重禮,先是去賀府,后又來我家,與我爹商討族中子弟前來求學(xué)的事宜。
賀嫣與我說已有許多人前去她家提親,先前我還會緊張著詢問賀府是否應(yīng)下,賀嫣一一搖頭,諱莫如深地看著我,也不多說些什么。
后來我問得多了,也見到了許多從未出現(xiàn)在這個(gè)鎮(zhèn)上的門楣前來拜會,便也懂得了些。
若說從年幼時(shí)我便在趕路,那從許久之前,我就與賀安走向了不同的路途。
在我還不能選擇方向的時(shí)候,老天便已為我做下抉擇。
熱鬧的夏日很快過去,我懨懨地度過了秋天,在冬日與阿娘前去道觀祈福之時(shí),登山行至一半,回頭看見漫山遍野的大雪,皚皚如我心頭所念,一片素白。
眼淚就那樣順著我的臉無聲滑落,阿娘喚我快些,我抬手擦掉面上熱淚,提起裙裾,繼續(xù)前行。
后來我總是想起那日所見大雪,雪中除了雪,便一無所有,春日一來,雪又消融,無影無蹤,往復(fù)幾個(gè)年,沒有任何東西會停留在原地。
三、
第二年的春天,賀安回來謝師,杏花微雨的時(shí)節(jié),他前來府里拜訪爹爹。
我已有近一年未曾見他,聽聞他回來便急著往廳里跑去,我穿著我最好看的衫,戴著聽說是都城里最時(shí)興的珠花,滿心歡喜地想要去見他。
哪怕是最后一面。
可我趕去時(shí),他已快要離開,我想定是因我梳妝誤了太多時(shí)辰,便急急向家門跑去,滿屋仆從攔不住我,幸好,我趕在他上馬車見到了他。
他愈發(fā)的清俊,十九歲的兒郎恰是風(fēng)華馥郁的年紀(jì),他著青衫,青衫繡著精細(xì)的暗紋,他佩白玉,白玉與一旁宮裝女子腰間的合成對子,是頂好的鴛鴦佩。
他替那女子掀開轎簾后,便翻身上馬。我眼前霧蒙蒙的,看不太清了,馬車消失在巷口前,他似是回頭看了我,又似是沒有。
我都未曾與他告別。
我沒成那一等妻。
原本在冬天就該明白的道理,在春天,我才算徹底知曉。
不久,賀家便要遷往京城,賀嫣走前與我去喝了一壇桂花酒,我倆坐在中秋設(shè)宴的小園中,月還未圓滿。
她拿了一疊糖紙給我,又送了我一卷畫,我再沒纏著她問賀安的事,她也不提,只撿著些少年時(shí)候墻頭馬上的趣事來講,講那桂花圓子,鵝黃衫子,講那夏日一只蟬,冬日一場雪。
我們說好,她走的那日我沒去送她,而是悄悄躲在園中喝醉了酒,閉上眼做夢。
糖紙沒動畫沒拆,一直放在我桌案的書篋里。
第二年,賀府賣與一鄉(xiāng)紳陸仟,在新主遷居的前一日,我愉愉潛進(jìn)去,翻過賀安書齋的小院墻,踩在窗沿上,側(cè)著身子勉強(qiáng)將那掛了近三年的燈籠取了下來。
那燈籠上落滿厚厚一層灰,我拿帕子擦干凈,放進(jìn)一盞燈芯,將那燈籠掛在我檐下,我坐在門前,獨(dú)身一人,撐著頭看著那面上的金魚,愣神許久。
夜來風(fēng)起,那燈籠晃晃蕩蕩,暖黃微醺的光落在我眼中,突然想到,賀安是否也如我今日一般,那雙如潭水一般清凈溫柔的眼眸,是否也如我今日一般,看向過這盞飄搖晃蕩的燈籠。
第三年,有人從京里帶來消息,賀安的夫人玉城郡主生子賀筠,天子大喜,賀安官至尚書。
那時(shí)我已跟著爹爹管理起了書院相關(guān)事宜,逢著賀安的名聲,書院聲勢早與往日不同,爹爹總是默默地看著我忙前忙后,他不說,我卻知他懂,少年時(shí)賀安在書院求學(xué),我與賀嫣隔著一扇屏風(fēng)在另一旁同席聽課,賀嫣愛打瞌睡,我愛偷看賀安。
第四年,賀嫣嫁人了,聽說嫁給了一位聲名赫赫的將軍,且隨軍去了北方,我寫了一封書信與她,收到了她安好的回信與朔北的一罐風(fēng)沙。
第五年,玉城郡主生女賀蕤,小字金玉。
同年收到賀嫣來信說自己不小心滑了胎,想要回家靜養(yǎng),她嫌京城太過吵鬧,便回來與我同住。
我去渡口接她,沒想到竟是賀安送她前來,那日下著大雨,賀安撐傘從船上下來,一身白衣,皎然如月,我如遭雷擊,定身不知說些什么,隔著雨霧,我看他不真切,只覺如夢一般。
這樣說未免有些好笑,在他離去的這些年,許是老天垂憐,我一次都沒夢見過他。
他俯身扶著下船的賀嫣,再向我看來時(shí),面上已帶著淺笑,他開口,如與任何一位許久未見的故人那樣。
他與我說,好久不見。
這也是對的,我和他之間,還能說什么呢。
賀嫣撐著傘向我走來,緊緊握住了我的手,與賀安簡單問候幾句,他便要隨船去臨安,他公務(wù)在身,送賀嫣回來只是順路罷了。
船在雨中漸遠(yuǎn),江面繚繞著不散的白霧,四周青山環(huán)繞,賀嫣陪著我,看著那艘大船消失在煙波浩渺中,偌大的世間只剩下雨聲淅瀝,空氣中似乎還有賀安身上的松柏墨香,濕潤沉重,纏繞著我無聲的送別。
我心事沉重。
卻又無話可說。
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見到他。
第六年,賀安受案牽連,重罰之后在獄里就丟了性命,其余在京族人皆貶往南方瘴毒之地。
最初得知消息我是不愿信的,白日里恍恍惚惚,常?粗舯谫R府探過院墻的竹枝,從清晨到日暮,腦海中皆是往日種種情景。
我想起那年中秋,我偷喝了爹爹的烈酒,趁人都睡著了,輕車熟路地翻過賀家院墻,醉醺醺地走到賀安的院子里。
我見他屋里燭火還亮著,窗戶上還有他淡淡剪影,鼓起勇氣想要與他說些話,走到門口又瑟縮回神,最后只搖搖擺擺地縮坐在他院中那顆玉蘭樹下,望著空中一輪圓月自言自語。
說些什么我早已不記得,秋夜更深露重,我有些冷,迷迷糊糊抱著手臂就睡著了。
第二日醒來,我仍是在那顆玉蘭樹下,賀嫣則蹲在我面前笑嘻嘻地看著我。
賀嫣與我說幸得昨夜賀安與賀伯父聊天,徹夜未歸,不然我這翻墻趴院的本事就要被人發(fā)現(xiàn)。
我一時(shí)愣住,只因我明明記得,記得屋里微黃的燈光,記得賀安身影淡淡,落拓窗上。
而如今,知他已身死。
一切成空,唯余夜來驚夢。
我夢見賀安,夢見我們牽著手,走在花朝夜熱鬧的中街,周遭歡聲笑語,手捻嬌花的姑娘們都在偷偷瞧他,他走在我前面,時(shí)不時(shí)回頭笑著看我,那眉眼,似是隔岸柳條梳織開來的燈火,瀲滟的是我所有晦澀少年心事。
我想開口同他說話,我有許多事要同他講,卻不知從何時(shí)講起,他慢慢松開了牽著我的手,而待我緩神,卻只剩涼涼袖袍從我掌心滑過。
我大聲喚他,我提起裙擺去追他,他卻越走越遠(yuǎn),我滿心慌張,嗓音嘶啞,我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氤氳的人海里。
而這一次,他再沒回頭。
夢醒來,月光透過窗欞撒進(jìn)昏暗的屋里,躺在榻上的我怔愣地看著屋頂,又仿佛望進(jìn)一片虛空。
我的心是有些疼的,那酸澀的疼痛頂上我的喉嚨,疼的厲害了,我便將自己蜷成一團(tuán),緊緊地抱著被子,枕頭濕了也難有力氣去管。
再后來,我仍想要去京里尋他,哪怕是他的尸首,聽聞戴罪的人死在獄中,只會被卷了草席,扔進(jìn)亂葬崗中,可賀安素來愛潔,他又如何能在那樣的地方安身。
可爹爹不允,將我鎖在府里,他自己也因此案刺激,癆病復(fù)發(fā),走在了那年冬天。
爹爹走的那日下了一場大雪,白茫茫的一片,干凈極了。
他走前一直握著我的手,眼淚也一直流,我安撫地用手掌摩挲他的手背,我曉得,他是想要與我說些什么的。
將爹爹下葬,阿娘也似一夜衰老,我不忍將爹爹一生事業(yè)付之東流,便扛下書院所有,忙得不可開交。
第七年,竟收到賀嫣來信,她告知我因?yàn)樗蚓纳矸,她幸得逃過一劫,又說她將賀蕤偷偷留在了京城,如今只能托我照顧,我未曾多問,不顧娘親阻攔,親自去京城帶了賀蕤回來。
第八年,陳朝經(jīng)商歸來,我才曉得他憑著他打小就有的那點(diǎn)小生意頭腦,竟成了沿海頂有名氣的商戶。
同年,隔壁陸府的公子到了來書塾聽學(xué)的年紀(jì),他坐在靠窗的位子,那窗外植了青竹,襯著他小小的身子坐的極為雅正。
第九年,陳朝重開了三府中秋宴,賀嫣得信后攜著丈夫從朔北前來參加。
席中蕤蕤攀著賀嫣玩兒,我瞧見賀嫣眼角紅紅,幾次都差點(diǎn)笑落了淚。
那晚宴席散得晚,月也分外圓,我攙著喝醉的賀嫣回房,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胡話,一會兒叫哥哥,一會兒叫枝枝,還要我小心院墻太高可千萬別摔了腳。
那夜我回家晚了些,府里只余檐下有幾盞淡黃色的孤燈。
我喝了不少,醉意朦朧,不知想起了什么,提著燈籠,走到書房,翻找半晌,找到那個(gè)書篋,吹開面上厚厚一層灰,打開,卻發(fā)現(xiàn)放在其中的糖紙?jiān)缫炎兇啵兊盟缮⒁姿椤?br> 我又打開那畫卷,才曉得上面繪了一枝青翠的蓮蓬,我生了一堆火,澄黃的火星點(diǎn)點(diǎn)飄散,
我把畫卷投入火中,看著蓮蓬變成灰,火越燒越旺,我將糖紙握在手中捏作齏粉,也隨風(fēng)去了。
四、
待到春闈開榜的日子,便知陸淵那小子不負(fù)眾望,果真中了進(jìn)士,而來年春天,他和蕤蕤便要回來辦喜酒了。
陳朝知道蕤蕤的身世,他家娘子也是個(gè)熱情開朗的性子,那喜宴辦的盛大,宴請四方賓客,好好地?zé)狒[了一番。
賀嫣也從北地趕了回來,自從她家將軍戰(zhàn)死后,她就一直留在了朔北。
那夜我在席上喝了許多酒,我替蕤蕤高興,也替陸淵那小子高興。
賀嫣坐在我身側(cè),瞇著眼打量了陸淵好一會兒,稀里糊涂地說,竟是有些像的。
后來的日子,再想起,都有些記不清了。
蕤蕤隨陸家搬去了京城,走之前她不舍,抱著我哭,還說些不愿去的傻話,我笑著摸摸她的頭,與她說,傻姑娘,這樣天賜的好姻緣,最是難得,一定要珍惜。
蕤蕤隨著陸府搬走,隔壁那座大宅子便空了,后來也陸續(xù)換了幾戶人家,我都喜歡去串門,做了一世的好鄰里。
這人活一世,我遇見過好兒郎,遇見過好姑娘,倒也安安穩(wěn)穩(wěn)的沒遇著什么大事兒,成了個(gè)頗受人尊敬的女夫子,還撿了個(gè)便宜女兒來養(yǎng)。
我早幾年還能去隔壁逛逛,順道去街上吃圓子,許是我年輕的時(shí)候操心太多,不過四十多歲的年紀(jì)便已是滿鬢霜白,我便將書塾關(guān)了,只喜歡在院子里搭張竹榻,趁著竹子的蔭涼看些公子佳人的話本子,老來日日安閑,不愿去京城,蕤蕤便送了小孫女來給我養(yǎng)。
鄰里的孩子都愿來我府里聽故事,我年少時(shí)也是個(gè)熱鬧的姑娘,便喜歡這些孩子圍著我這個(gè)老太婆嬉鬧。
那些日子都像水波一樣過去了,賀嫣走在我前面,葬在了朔北,陳朝去了江北后便失了聯(lián)系,我熬著熬著,竟成了這世上最后記得賀安的人。
是了,說來慚愧,我最后還是沒能忘記他。
他始終以少年時(shí)淡淡的模樣,在我的年年歲歲里,長長相伴。
我終了離去,也算是喜歡了他一輩子吧。
這樣想來,我也算是圓滿。
五、
賀安從小就被教導(dǎo),他是族中長子,他是賀家翻案的唯一希望。
賀家原是京中望族,五十年前太子造反,遭累覆滅,賀安的祖父早早得了消息,逃了出來,隱姓埋名生活至今。
賀安開蒙便顯現(xiàn)出驚人才智,自三歲起,每逢年關(guān),祖父便會拉著他說祖上榮光,只因皇后為了扶持幼子便痛下殺手設(shè)局,將他們賀氏一族夷滅,賀氏拼盡全力,與皇后兩敗俱傷,如今皇后已死,賀氏卻無人,只能蒙著祖上冤屈,偏居一隅。
后來不知祖父從哪里得了消息,得知隔壁書院的傅夫子竟是前朝大儒的后人,便讓他進(jìn)了書院求學(xué)。
夫子待他極好,他想一定是因?yàn)樽约郝敾圻h(yuǎn)超常人,夫子聽聞他家還有幼妹,便說可以將幼妹帶入書院聽學(xué),正好與自己年紀(jì)相仿的女兒作伴。
夫子說罷便指了指院中,他扭頭望去。
院里春光正好,玉蘭盛開,一個(gè)身著鵝黃衫子的小姑娘正拿著團(tuán)扇撲弄蝴蝶,眼見她捉到一只,攏進(jìn)手心。
賀安皺眉。
下一瞬小姑娘便笑嘻嘻地敞開手掌,將蝴蝶放出,口中說著,飛吧,飛吧。
賀安舒展開眉頭,想著這個(gè)小姑娘傻乎乎的性子,倒是會與賀嫣合得來。
六、
如果不是看在傅夫子的面子上,賀安早就將傅春枝放進(jìn)他書篋里那些黏糊糊的果脯子扔到她面前了。
因著地理位置,鎮(zhèn)子商業(yè)發(fā)達(dá),書院中讀書的小孩有許多商戶子,那討人厭的陳朝便是一個(gè)。
賀安從未見過陳朝有一日不打瞌睡,這倒沒礙著他的事兒,他那日無意間聽見傅春枝那個(gè)傻丫頭向陳朝詢問自己的喜好。
陳朝那廝也是想錢想瘋了,張嘴就胡來,說了一通有的沒的,傅春枝竟然信了,說罷便要掏錢買來,賀安聽不下去了,起身正要發(fā)作,便看見窗外陳朝紅著臉退回了傅春枝的銅板。
傅春枝見不用錢就能拿到一大堆小玩意兒,甜甜地對陳朝道謝,說了一大堆好話,直逼得陳朝連連后退,面色如蒸熟了的蝦子。
賀安看著,不知怎么,覺得分外礙眼,便在下次向夫子請教時(shí),故意灑落了夾在書中的話梅糖,然后在夫子黑著臉的聞詢中將陳朝的生意一一道出。
七、
賀嫣總是和傅春枝玩,兩個(gè)停不下來的小丫頭,先是在賀府四處閑逛,最后竟然開始翻他書齋的院墻。
他看見傅春枝笨手笨腳又小心翼翼的從那墻頭翻下,不自覺將手上的書冊都捏皺了些。
翻過來她倆也不尋他玩,賀嫣總是躲在假山里睡覺,傅春枝則變換著藏身的地方,偷偷看他。
那日他有些疲憊,便起身在院中邊走邊溫書,心思本就無心書上,便生了逗人的點(diǎn)子,他拿著書,慢慢走向躲在樹后探著半個(gè)身子偷看的人,沒料到他人都走到面前了,傅春枝還傻乎乎地盯著他原來站在的地方。
他輕咳一聲,吵醒了樹后睡覺的賀嫣,傅春枝這才回過神來,低著頭不敢看他。
他看著她,發(fā)頂柔軟,很想讓人摸一摸。
于是他伸手,只在空中滯了一瞬,拂下了她肩頭落花。
再后來,傅春枝越來越大膽,一個(gè)人也敢翻過來找他。
那日他伏在案上午睡,聽見瓦片翻動的聲音,微微睜開眼便看見了熟悉的身影,他好奇,便裝睡,看她究竟想要做什么,來人悉悉索索地走到他面前,少女身上干凈的氣味襲向他的鼻端,他聽見木頭吱呀一聲,便猜測來人趴到了窗欞之上。
可半晌也無動作。
正待他要醒來之時(shí),他感覺傅春枝拿起了什么東西,接著,便是一陣又一陣的涼風(fēng)。
他心下柔軟,便準(zhǔn)備繼續(xù)裝睡,沒想到真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他感覺到有東西戳到了臉頰,他睜開眼,抬頭,發(fā)現(xiàn)眼前給他扇風(fēng)的傅春枝竟打起了瞌睡。
賀安只覺得無奈,仍就趴著的動作,不過抬手便捏起衣袖,輕輕擦了擦傅春枝鼻頭的汗,又扶起她的手腕,將被她當(dāng)作扇子的書冊拿遠(yuǎn)一些,然后在她將要醒來之時(shí),繼續(xù)裝睡。
那日他睡了許久,不知傅春枝何時(shí)離開,待他坐起身時(shí),只感覺腿上酸麻,賀安走出門去,便看見窗外散落了一枝蓮蓬,他笑著拾起,蓮子還帶著晶瑩的水珠。
隔壁書院古老,進(jìn)門堂前,便有一大片蓮池。
他剝開蓮蓬,將青綠如玉的蓮子送入口中。
一片苦澀,可他仍然咽下,并且靠著那扇窗,吃完了整個(gè)蓮蓬。
中秋宴那夜他心緒煩亂久久難眠,聽聞院中聲響,便推開門,只見傅春枝竟靠著他門前的玉蘭,睡著了。
他走到她身前,聞到淡淡酒香,無奈蹲下,解開自己身上的披風(fēng),輕輕蓋在她身上,最后將雙手交疊在膝上,凝望著她的睡顏。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
一如他想象的柔軟。
哪怕他知曉此刻祖父就在門口看著他,他仍然伸出手摸了摸他心愛的姑娘。
他要自己記住這樣的感覺。
記住這一切,記住自己的使命,記住自己永無見天之日的喜愛。
然后將這愛咽下,不再表露分毫。
八、
賀嫣滑胎之后身子極差,他在京中也因監(jiān)察司徹查郡主母族賣官鬻爵之事忙得不可開交,他被這個(gè)不省心的親族逼得日日在府中與郡主大吵,祖父見他日日消瘦,便用了雷霆手段將郡主母族出事那一家打了出去,才讓他好不容易清凈兩日,沒過多久他便要去臨安處理事務(wù),恰逢著賀嫣說要養(yǎng)身子,他便說,不如回那個(gè)江南小鎮(zhèn)去。
賀嫣看著他笑了笑,說,也好。
有一日太陽極好,他正在船頭發(fā)呆之時(shí),察覺到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角,他低頭,是一個(gè)圓臉的小姑娘。
小姑娘頭發(fā)上系著紅繩,扎著雙髻,圓圓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也不說話,拉了拉他垂在身側(cè)的手,掰開他握拳的手指,往他的手掌里放入了一顆話梅糖。
他愕然,還未反應(yīng)之時(shí),小姑娘便被一男子抱起,緊隨其后也來了一位衣著質(zhì)樸的婦人,婦人見他氣質(zhì)非凡,慌忙說自家孩子亂跑驚擾了貴人,實(shí)在抱歉。
他擺擺手,不在意,那一家三口便轉(zhuǎn)身離去,可他卻看著那三人的背影久久出神。
賀嫣不知何時(shí)來到他身旁,用力摳出他手里無意緊緊攥住的糖,扔進(jìn)了海中。
九、
賀家被抄家那日,祖父一把火點(diǎn)燃了賀府。
賀安看著祖父在火中肆意大笑,看著祖父說著那些一輩子沒說出口的,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話,只能跪倒在漸漸坍塌的宗祠前,無能為力。
是那被祖父打出去的玉城郡主母族一家,暗自埋恨,竟查到了賀家?guī)资昵暗膩硖,上?bào)給了七王。
七王就是當(dāng)年皇后的幼子,在奪嫡失敗后便被貶邊疆,得知此事只恨極,反咬一口,不僅將賣官鬻爵的帽子扣到賀安頭上,更是說賀家蟄伏數(shù)年,擾亂朝綱,其心可誅。
七王那一輩的天子是個(gè)短命鬼,當(dāng)朝的天子卻是皇后母族一脈的妃子所生,賀安曾與祖父說他愿一直等待,待到這天下與舊人斷個(gè)干凈,再出世亦可,可祖父不愿,祖父已等了一輩子,他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讓賀家站上朝堂,恢復(fù)往日輝煌。
玉城郡主早在官兵進(jìn)入宅門之前便已自盡,賀安則被七王下令打斷雙腿,扔進(jìn)獄中等死。
他持續(xù)發(fā)著高熱,迷迷糊糊里只記得賀嫣戴著兜帽進(jìn)來告訴他,他的兒子因驚懼過度,已病死獄中,小女兒在抄家那日被姆媽抱著逃了出去,藏在她府中。
賀安只覺可笑,賀嫣的夫婿便是七王座下一員大將,這便是祖父的好計(jì)謀,不管如何,賀家一定要有人活下去。
再后來,他就記不得了,只知道自己拖著那一雙日漸潰爛的斷腿,沒日沒夜地被刑訊,烙鐵燙在他的臉上,痛昏過去又被潑醒。
直到最后,他的雙眼也被獄卒一時(shí)興起,用烙鐵燙瞎。
他像個(gè)破草席一樣被扔在獄里冷硬腐臭的地上,聽著牢獄外的獄卒嬉笑著談?wù)撍?dāng)年?duì)钤谓种畷r(shí)龍馬玉鞭,春風(fēng)得意,又談?wù)撍M(jìn)宮赴中秋宴,被貴族捉婿,在京中一時(shí)風(fēng)頭無兩。
可他如今將死,那些風(fēng)頭無兩的日子早就散了,他的眼前一片黑暗,游街之日他只覺得吵鬧,赴宴之時(shí)他只感到孤獨(dú),那些貌美的世家貴女們滿眼羞怯地看著他,而他的腦海里,只有那一雙眼睛。
賀嫣來到獄中,見他慘狀哭到站不起身,可賀嫣救不了他,誰也救不了他了,他知道賀嫣隨軍之后身上隨時(shí)都貼身藏著匕首,所以他求賀嫣,殺了他。
他不想活了,人活一世,他從未得償所愿過,他不能為自己而活,就為自己而死吧。
鋒利的匕首顫抖著刺進(jìn)他的胸膛,他感受到了生命如光斑一樣飛快的流逝,他滿足地笑了笑,鮮血順著嘴角流出,他突然就大笑出聲,可緊接著被一口鮮血嗆住,他只能撐著地發(fā)出絕望的抽噎聲。
他流出了眼淚,這一世,他只哭過兩次。
一次是他進(jìn)京趕考前的冬夜,他看著傅春枝踮起腳想要掛上那個(gè)自己繪的燈籠,冬日穿得厚,手腳笨拙,鼻頭凍得通紅的少女摔到地上,站起撲撲身上的灰繼續(xù)掛,地上結(jié)了冰,她沒站穩(wěn),又摔了一次,這次手被冰棱滑破,鮮血如注,她仍舊固執(zhí)地站起身,想要掛上那個(gè)燈籠。
少女不知道的是,賀安就躲在她對面的假山后面,看著她委屈無助地流出眼淚,拿手一擦,蹭出滿臉的血跡。
賀安躲在那里,咬緊了自己的手掌,咬到渾身顫抖,滲出鮮血。
他心痛到麻木。
他想,他的心,就是在那一刻死掉的。
她一定恨極了他,這樣也好,畢竟這一切,都是他的苦果
而這一次,他終于要死去了,他即將消失在這個(gè)世界上,他不用再戴上任何面具成為任何人。
他只是每日盼著上學(xué)的小小讀書郎罷了。
不知人會不會有下一世,若真的有。
若真的有,賀安想。
他只想要化作被傅春枝撲過的蝴蝶。
賀安聽見牢房外鳥鳴鶯鶯婉轉(zhuǎn),他想,現(xiàn)在正是春天嗎。
今天的天氣好嗎。
書院中的玉蘭要開了吧。
他仿佛仍是那個(gè)背著書篋沉默寡言的小少年,隔著滿室春光,鳥語花香,終于鼓起勇氣,看向了一直偷偷望著他的少女。
春枝。
賀安叫住她。
暖光融融,四周似乎還有書院少年少女下學(xué)打鬧的聲音,傅春枝站在光里看向他,甜甜笑著,一時(shí)春風(fēng)漸起,吹起她衣帶飄逸。
賀安忙伸出手相要拉住她,留下她,他看著她溫柔的眼睛,對漸漸模糊的她說:
春枝。
帶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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