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迷上了村口撿垃圾的那個老楊。

　　雖然他又丑、又老，但我還是愛他。因為我知道，他有一個善良、勇敢的靈魂。

　　我想嫁給他。

　　02

　　我娘說，村口的老楊今年都四十多了，別說娶媳婦了，連住的那間小破土房，還是村書記給他申請的。

　　因為他瞎了只眼又撅了只手，書記還給他辦了個殘疾人證，讓他每個月記得去鎮(zhèn)上領錢。但我看了他三個月，他一次都沒去領過，即使他隔三差五就得去鎮(zhèn)上賣他攢下來的垃圾。

　　他就是這樣一個有自尊心的人，我能理解他。但我嫁給他之后，這筆錢我是肯定會去領的。

　　我算過了，我還得一年才能畢業(yè)，要是能分配到鎮(zhèn)上的供銷社，一個月的工資我至少得拿三分之一回去給我娘。剩下那些錢，管我們倆吃喝是夠了，但想給他的眼睛和手做手術，那得攢好久的錢，我怕他等不到那時候。

　　而他每次去鎮(zhèn)上賣垃圾，收垃圾站的那個男同志每次就只給他一個黑布袋，我趁他出去撿垃圾的時候偷偷瞧過，里面就十三個苞谷饅頭。

　　當時我就好心痛。

　　這十三個苞谷饅頭，就是他三天的口糧，一點油水也沒。

　　他那么多年就這么過來的，怪不得身上干巴巴的沒二兩肉。

　　心疼他。

　　我要給報社寫稿子，掙好多好多錢，給他買肉吃。

　　嗯，也得給我娘扯點花布做新衣裳，要是還有剩的話。

　　03

　　老楊撿垃圾回來，剛進門，就覺得有些不對。

　　黑漆漆的桌面被人惡狠狠地抹過了，不牢固的漆皮掉了一大半；床上鋪的爛稻草全沒了，被人換成了扎得整整齊齊的新鮮細竹枝，那草葉的芬芳氣味還沒散，熏得他腿腳直發(fā)軟。

　　——作為一名楊柳成精的妖怪，這躺得整整齊齊的細竹枝，對他來說無異于一排排羅列整齊的尸體，恐嚇效果僅次于伐木隊集體砍樹。

　　他懷疑有人想害他。

　　04

　　寫給報社的稿子被退回來了，沒掙到稿費，我就沒有錢給老楊買肉吃了。

　　我心里難受，決定去他家外面悄悄看他兩眼。

　　巧的是，我去的時候，老楊正背著他的破麻袋要出門。

　　他那袋子鼓囊囊的，一看就是要去鎮(zhèn)上換苞谷饅頭吃。

　　我心里更難受了。

　　我娘要我下午幫她做事，這會兒要是跟著老楊去鎮(zhèn)上，下午鐵定趕不回來，那我就要被她罵了。

　　雖然被罵是常有的事，但我還是更愿意不挨罵的。

　　我失落地留在了村里，只盯著老楊那破爛房子的破爛門板發(fā)呆。

　　我喜歡老楊，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救過我，不止一次。

　　05

　　我八歲的時候喜歡跟著我哥皮。

　　那時候骨頭軟，臉皮也厚。不怕我媽打我，也不怕她罵人。

　　反正挨打挨罵的也是我哥。

　　那天我跟著他和幾個村里的男孩，一起上了后山打獵。說是打獵，其實就是拿彈弓打鳥打蜂巢，一般能打著的都是后者。

　　所以我們不出意料地要被破了家的馬蜂追著跑。

　　我哥跑得快，連帶著被他扯著跑的我也能沾點光，沒挨一下蟄就跳進了水里。

　　這是我的幸運，畢竟那時候我可在意我那一身奶油皮了，小小年紀就知道蹭我媽的雪花膏臭美。

　　當然，現(xiàn)在我早就不這樣了。

　　因為現(xiàn)在的我知道，人最重要的是心靈美。

　　那才是真正的美，就像老楊，他就是這樣的美人。

　　06

　　我哥帶著我下水之后，蜂群就蟄不到我們了，這本來是好事，但我倆差點被淹死在那個小水潭里。

　　我們匆匆忙忙跳下去，他扯著我的手不知啥時候就松了。

　　我那時候矮，整個人都被埋在了水里。透過晃來晃去的水波，我看得出來，我哥拼了命地想過來拽我。

　　但他腳被水草纏得死死的，我后來跟他一起洗腳的時候，還能看到小腿肚到腳踝那塊留著的痕跡。

　　我也被水草纏了，那時候我還不大會游泳。嗯，后來怎么也學不會了。

　　被壓在水里那會兒，我喘不上氣，眼前發(fā)花，看見有個白影按住我的頭使勁往下。

　　那時候我就覺得我要死了。

　　然后老楊出現(xiàn)了，他把我從水里抱了起來。

　　我后來算了算，他那時候也才三十多，但臉上的褶子和現(xiàn)在比起來也沒少多少，甚至頭發(fā)都是花白花白的。

　　那時候的老楊，頂著這樣一副模樣，在村里跟隱形人似的。

　　我娘問別人村里那個楊師傅住哪兒，人家都不清楚她問的是誰，一說村里那個瞎眼男人，人家才說有點印象。

　　我娘帶著我爹，領著我和我哥，上門去老楊家道謝。

　　他給我塞了一把水果糖，讓我多吃點。

　　當時我看著他家里的破桌子破椅子破床，我就知道，他是個好人。

　　水果糖那么貴的東西，他還讓我多吃點。

　　他根本沒什么錢，對小孩還那么大方，可見是喜歡小孩子的。

　　不過現(xiàn)在政策管著，我只能給他生一個了。

　　希望他不要太難過。

　　07

　　今天老楊又去鎮(zhèn)上賣垃圾了，我把我藏在我家羊圈的塑料瓶兜在一起，從他家窗戶口里給他丟了進去。

　　那是我前些天在校慶晚會上收集的，為了撿這些瓶子還和一老大媽差點沒打起來。雖然大媽的兒子是咱們學校的校長，但我一點也不虛她，因為校長不喜歡他媽撿瓶子，都勸過好幾次了。但大媽不喜歡跳扇子舞，就喜歡撿瓶子。

　　本來吧，我是想在城里把這瓶子賣了，把錢悄悄塞給老楊家門口的。但他是個正直的人，我上午把錢丟他家門口，中午的時候就聽見書記在那兒廣播，問誰在老楊家門口掉錢了，讓去他那兒領。

　　我當時就被老楊拾金不昧的精神給感動壞了。

　　說什么我也得去把錢領回了。

　　然后我跟書記說我要當面感謝老楊。

　　那是我第一回，主動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一雙勞動人民的手。

　　我怎么能用金錢動搖這雙有力的手呢？

　　于是我又費了老大勁，貼上我哥給的零花錢，又把塑料瓶子買了回來。

　　這次我決定直接放他家里去，免得他又以為是誰落在他家門口的，又給送書記那兒去了。

　　我可真是太聰明了。

　　08

　　老楊快被氣死了。

　　臭了吧唧的塑料瓶子滾的滿地都是，弄得家里面一股子羊的屎尿味。

　　是，作為一顆樹，他是喜歡肥料，誰不喜歡肥料？但肥料和新鮮屎尿完全是兩種東西好嗎！

　　他非得逮住這埋汰樹的垃圾玩意兒！

　　09

　　我喜歡老楊的事被我娘知道了。

　　她懷疑我瘋了。

　　我只覺得她真的好膚淺。

　　然后我就被膚淺的劉玉芬同志上家法了。

　　我是不會屈服的。

　　10

　　老楊是真沒想到，給他搗亂的竟然是個小姑娘。

　　他更沒想到，小姑娘說喜歡他，想給他做媳婦。

　　年紀輕輕，腦子就不好使了，可憐。

　　他還沒來得及說啥，突然沖出來的女同志就揪著小姑娘的頭發(fā)，把人提溜走了。

　　挺好，省事了。

　　11

　　劉玉芬同志覺得她閨女最近神神叨叨的，放假了還一天到晚不著家，前幾天她還深更半夜往羊圈里鉆，鬧得小羊仔咩咩叫喚。

　　所以，在閨女又一次鬼鬼祟祟地帶著小布包翻墻出去的時候，劉玉芬同志一聲不吭地墜在后面。

　　手里惦著砍柴的刀，心里穩(wěn)得很。

　　她倒要看看是哪個王八羔子在忽悠她那蠢閨女！

　　咱勞動婦女的力氣可不是吹出來的！

　　12

　　我爹問我喜歡老楊什么，我說我喜歡他美好高潔的內(nèi)在，我哥在旁邊笑成個二傻子。

　　膚淺！太膚淺了！

　　像我爹就不一樣，他就沒笑，他還贊同了我的看法。

　　“找對象嘛，人品確實重要�！�

　　“但閨女你想過沒有，你今年才十七，老楊他大你那么多，到時候他早早地走了，留你一個孤孤單單的，我和你娘怎么放得下心來……”

　　這不是問題，我早就想過了。

　　“我再找一個不就行了�！�

　　“那你不能現(xiàn)在就再找一個嗎！”劉玉芬同志兇得很，她這就不懂她閨女我了。

　　我是個很有原則的人。

　　我要真如愿嫁給老楊，當寡婦這是大概率的事，除非我真的那么倒霉，年紀輕輕就沒了。要到時候成了寡婦的我又看上別人了，就結婚；要沒有，我就不結，一個人過。但現(xiàn)在，我唯一想嫁的人是老楊。

　　或許在嫁給他之前我會喜歡上別人，又想嫁給別人了，但這會兒我喜歡的就是他，所以我就只想嫁給他。

　　“別跟她瞎掰扯，歪理一套一套的！田野，田野！去把我雞毛撣子給我拿過來！”

　　“媽……”

　　“快去！”

　　“哎，我再勸勸孩子，你別老動手啊！哎，哎……”

　　“田富國你松不松手！松不松！”

　　我被我哥送到鎮(zhèn)上小姨家，他讓我好好待在鎮(zhèn)上，這兩天別回家，也別去找老楊了。

　　“人楊大爺對你根本沒那意思，別擱那兒瞎霍霍了。等開學了好好讀書，給你這木頭腦袋通通氣……”

　　他這就膚淺了吧。

　　哪有一對夫妻是一開始就相互喜歡的，感情不都是處出來的。

　　在鎮(zhèn)上，我知道在哪兒能等到老楊。

　　正好，早就看那個摳門得要死的只給人苞谷饅頭的黑心小伙不順眼了，我去探探情況，就把他那垃圾站給舉報到市場監(jiān)督局里去。

　　唉……我真是太有正義感了，只有我這樣的才配得上老楊。

　　13

　　鎮(zhèn)上那個黑心垃圾站炸了。

　　消防隊的同志來滅火，只看到一地黑灰。

　　我作為現(xiàn)場證人被警察同志帶走問話，可他們都不信我說的話。

　　“咱這孩子從小腦子就不太好使，虧得學習成績還行，他爸媽就一直讓她去學了，不然這么傻的姑娘以后還真不好嫁人�！蔽倚∫逃衷诰幣盼伊�，警察同志一臉理解地讓她把我?guī)ё吡恕?br>
　　“我沒編瞎話�！�

　　“你閉嘴！”

　　劉玉芳同志和她姐一樣兇，我也不敢多說話。

　　垃圾站明明就是被天上掉下來的火球炸沒了的，警察同志還非說我出現(xiàn)幻覺，看錯了。

　　嚯，我眼神好著呢！

　　14

　　老楊麻了。

　　老蚯蚓家被人砸了，他躲起來找不到人，老楊快被餓瘋了。

　　就很后悔平時沒有好好攢錢，不然這會兒去買兩袋化肥對付著也行啊！

　　餓得維持不住人形的老楊，躲進山里扎了根，只希望恢復意識之后別變成人家做家具的材料。

　　當初就不該費老大勁去開竅化形，辛苦修煉到底是為了啥？

　　該吃土的家伙化了人形，還不是得繼續(xù)吃土。

　　做一顆普通的楊柳還能在城里當行道樹，天天有人伺候著。哪像他，提心吊膽的，生怕哪天被“破除封建迷信”了。

　　太難了。

　　實在是太難了。

　　15

　　我在鎮(zhèn)上待到開學，也沒在鎮(zhèn)上另一個垃圾站蹲到老楊。

　　到我開學放月假回家，我才知道，老楊失蹤了。

　　他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失蹤，整個村，除了我家，竟然沒一個人記得老楊！

　　連村書記都只記得村口以前住了個需要照顧的殘疾人，后來走了，別的他也不清楚了。

　　我哥笑話我：“肯定是你把人嚇跑了�！北晃疑┳优牧艘徽�。

　　我娘也被這事嚇了一跳，也不天天在我跟前念叨老楊了�！獎⒂穹彝灸憙盒〉暮�，夜里窗簾動下都能把她嚇得摸柴刀。我小時候沒少因為“謊報軍情”被她揪耳朵罵。

　　然而我根本沒撒謊！

　　我爹還勸我“別老嚇你媽”。

　　嚯！

　　要不我喜歡老楊呢，只有他信我，相信我沒有編瞎話。

　　16

　　那是我十一歲的時候，我和我哥都在鎮(zhèn)上讀書，周末才能回家。

　　那天因為我哥和校外混混打架，學校老師帶他去擦點藥，我們倆就回去晚了。

　　快走到村口的時候天都黑透了。

　　我們從橋上走過去，上橋的時候我還看見我哥在我前面走著，再抬頭他人不見了。

　　我當時沒當回事，他開始長個兒之后經(jīng)常這樣，兩大長腿呼呼轉，我一眨眼人就往前沖了一大截，跟都跟不上，還得我喊一嗓子，他才發(fā)現(xiàn)我被他落在后面了。

　　真不知道一天天的，這孩子走路的時候都在想什么？我爹說這是少年期的煩惱，讓我對我哥大度點，那我有什么辦法。

　　那天也是這樣，我以為他已經(jīng)下橋了，他被拱橋擋住了我才沒看見他人。

　　誰想到他能傻成那樣，真是氣死我了。

　　17

　　我剛走下橋頭就發(fā)現(xiàn)不對。

　　河里漂了個人，穿著我哥的衣裳。

　　亮黃色的校服在黑黢黢的河水里十分顯眼。

　　這不就是我哥那個二傻子嗎！

　　他咋跳河里了！

　　當時我就急了。

　　我不會游泳，只能扯著嗓子喊“救命”，可喊了半天沒人來，眼看我哥那板寸頭一點點要下去了，給我慌得不行。

　　一抬眼看見地上有一根長竹竿，趕緊給他遞過去讓他抓緊，我好給他拽上來。

　　誰能想到他力氣那么大，把我一竿子給拽下去了。

　　掉水里那會兒，我突然想起來，這河里水才一米四，淹得住我，可淹不住他個電線桿��！

　　靠，又耍我！

　　我氣的把握在手里的竹竿惡狠狠往前一送，非把這二傻子懟個屁股墩。

　　等我氣呼呼地摸上岸，就看見老楊正蹲在岸上看我，我哥渾身濕淋淋地癱在他邊上直喘氣。

　　沒多久我爹也打著個手電筒摸過來了，看著我倆剛從水里撈上來的樣，問我哥怎么回事。

　　他張嘴就說我發(fā)瘋跳河里，他為了撈我就下去了。

　　嚯！

　　“明明你跳河里耍我玩！”我嘰嘰咕咕地跟我爹告狀，他還不信我，說什么“小姑娘家家大晚上以后不要往水里跑”。

　　氣得我不想說話。

　　我哥也在邊上說瞎話，還是老楊給我作證才讓他閉嘴。

　　“男孩先下去的，被水里東西迷住了，小姑娘力氣大，一竿子把衣裳捅破了，我才把人拽上來�！�

　　看我哥那小臉煞白的樣，他竟然想在老楊面前撒謊，他以為老楊是什么人？

　　那天之后，我更待見老楊了。但我真正喜歡他，還是在去年冬天的一個晚上。

　　18

　　去年冬天，我哥突然就發(fā)財了，就連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他有錢。

　　這人一有錢就招人惦記。

　　我也搞不懂那些人怎么想的，我哥有錢和我有什么關系？一個二個突然都想娶我做媳婦了，把我煩的不行。

　　最討嫌的是鎮(zhèn)上那個開雞場的，讓他起開跟沒聽見一樣，非往人身上靠。后來還帶著幾個混子想對我用強，被我反揍回去，完事兒還拉板車給他們送到了警察同志那兒。

　　這群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被關進去了。我當時以為這事算完了，雖然因為鎮(zhèn)上傳我已經(jīng)不是黃花大閨女了，導致跑我家說媒的人一下沒了，但我那時候根本不想嫁人，所以那會兒還挺高興的。

　　但我是真沒想到，開雞場的那二流子，他還有個比他更下作的爹。

　　倆大男人來綁我，先用一桿麻醉針開路，一槍射到我屁股上，當時我就跪了。使不出力氣，眼睜睜看著他們把我抬上往林子里跑。

　　我那時候是真的怕了，后悔沒聽我娘的話多穿兩件毛衣，讓這兩個罪犯扒慢點，給我留多點時間攢力氣。

　　就在他們專心致志扒我花襖子的時候，老楊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手上拿著把鐵鍬，哐哐兩下就把這兩人砸地上了。

　　那一刻，他干瘦干瘦的身影仿佛被月光鍍了層仙氣。

　　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朦朦朧朧的氣質，都不像平時那個瘦巴巴的瞎眼老大爺了。

　　他沒跟我說一句話，背著動不了的我，悄咪咪地就把我送回了家，我都不記得我是怎么回自己房間的。

　　等我早上醒來，我爹他們都不知道我昨天晚上遇到了那么可怕的事。那倆干壞事的混蛋也好像人間蒸發(fā)了似的，打那天起我就沒見過他們，鎮(zhèn)上傳他們開雞場被查跑路了。但我莫名想起了老楊，想起了他那時冷峻的神情。

　　從那以后，我經(jīng)常想起月光下老楊那張又老又丑的臉，不僅不覺得難看，反而越看越耐看，平時沒事就想多去看他兩眼。

　　我知道，我那是喜歡上他了。

　　19

　　老楊不見了，我去鎮(zhèn)上派出所報案，回村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了。

　　月亮被云擋住，我哥打著手電筒站在村口等我，旁邊就是老楊住的那小破房子。

　　路過的時候瞅了一眼，里面還是沒人。

　　半夜我爹他們都睡著的時候，我悄悄爬起來到了老楊家，也沒別的意思，就是睡不著出來走走。

　　他那小破房子里面都開始長草了，我之前送給他的塑料瓶還在墻角那塊堆著。

　　他不會真是為了躲我才跑路了吧？

　　我感覺心里酸脹脹的，坐在他那破椅子上，就盯著那堆瓶子發(fā)呆。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外面?zhèn)鱽硐はに魉鞯穆曇�，我一下精神起來，悄悄扒著門縫往外看。

　　令我失望的是，那不是老楊，是幾個賊眉鼠眼的男人，里面留山羊胡那個手上還拿個羅盤。

　　他們在老楊的房子外面轉了幾圈，往山里去了。

　　我悄悄跟著這些人后面進了山，帶著我從家里拿的搟面杖。

　　20

　　老楊是真沒想到，他這么低調的老實妖怪還能被人盯上。

　　老蚯蚓躲起來之后，他就沒了糧食來源，只能插進土里靠本能吸收營養(yǎng)養(yǎng)活自己，晚上再吸點月華靈氣攢攢靈力。

　　那天晚上月亮早早地就被遮住了，吸不到月華靈氣的他也趕緊休眠保存體力，誰想到這一歇就歇出問題了！

　　他被痛醒的時候，下意識想要反擊，但他動不了了。

　　靈力遲滯，意識一點點被抽離，眼睜睜看著那群老鼠精來回拉扯鏈鋸切割他的身體，但他連一根枝條都動不了。

　　那種絕望的感覺讓他想起以前還沒能化形的時候，遇上了蝗蟲過境，天上黑壓壓一片，也只能老老實實呆著原地，祈求這幫害蟲已經(jīng)吃飽喝足，不會想下來嘗口新鮮的。

　　這幫老鼠精是沖著他身子來的。

　　布在地上的法陣把整座山上的地力都集中起來，龐大的靈力浸潤樹干流入內(nèi)丹，幾乎要沖散他的靈識。過不了多久，楊柳精老楊就要魂飛魄散，只在山上留下一份極上等的靈材，還有滿山的枯木。

　　他們要我這身子有什么用，又不是桃樹槐樹那樣的知名樹種，老楊樹就是做了頂級靈材也只能用來引導河流水勢，這附近的大江大河里可都是有龍蛟鎮(zhèn)守，這玩意兒能有個屁用！

　　說好的無用之用呢！

　　21

　　我被警察同志表揚了，得了些獎金不說，還被頒了個“打擊犯罪”的大紅錦旗！

　　老楊也回來了，他還開始悄悄瞄我了！

　　我覺得離我把他追到手的日子不遠了！

　　嗨呀！你說這好事一件件的，怎么就喜歡趕著來找我呢？

　　22

　　老楊以前就知道那小姑娘不簡單，但沒想到她能那么神勇。

　　拿著根搟面杖，一手一個地就把那幾個老鼠精給捶地上了。

　　沒了主陣人，那險惡的陣法也停了，碎掉的靈石在地上留下一片白灰，看得老楊一陣心疼。

　　眼看著小姑娘拎著搟面杖朝他走過來，老楊有點慌。

　　小姑娘柔軟的手摸了摸他被鏈鋸割出來的傷口，轉身下了山，過會兒又帶了一包東西上來了。

　　她用長條狀的東西一圈圈纏住了他的傷口，還拿了一袋綠色的液體，好像是叫“大樹營養(yǎng)液”，給他扎上了。

　　小姑娘還給他施了肥，松了土。

　　那肥可真好，比老蚯蚓的蚯蚓沙能管飽，就是口味單一了點。

　　而且，那個大樹營養(yǎng)液可真好喝，還想再來一袋。

　　過兩天化形去問問她，這都是在哪兒買的，價格合適就囤點兒。

　　不過現(xiàn)在不行，他得把灌進來的地力還回去，不然這山上的樹怕是要死絕了。

　　23

　　老楊問我大樹營養(yǎng)液在哪兒能買到，說是想種樹的時候用。

　　我跟他講那是我哥弄來的，說是要在村里建個花木基地，他想要我給他拿兩包，他很不好意思地拒絕了，說是身上暫時沒錢。

　　雖然只是兩包營養(yǎng)液，但我考慮到他是個正直的人，肯定不會白拿我東西，所以那時候我就順勢換了個話題，問他想種什么樹，想跟他多聊會兒。

　　這一聊我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老楊他還是個知識很淵博的人呢！

　　植物狀態(tài)對不對，他一眼就能看出來，對各種花草樹木的品種分類、適宜生長環(huán)境也如數(shù)家珍。

　　我當時就興奮了。

　　我得把他介紹到我哥的基地里，讓我爹他們好好看看，老楊是個多么厲害的人！

　　而且我沒事去幫我哥忙的時候還能順便看看他，和他多處處，培養(yǎng)下感情。

　　這種一舉兩得的事為啥不做？

　　24

　　在我哥一言難盡的表情里，老楊還是順利進了我哥的基地，畢竟他可是有能力的人，正是我哥現(xiàn)在需要的人才。

　　之前被我在山上逮到的犯罪分子，警察同志說他們是上山下藥的，山上林子那塊被他們霍霍得死了好多樹，鎮(zhèn)上就有人來問我哥能不能救回來一些。

　　這可把他愁壞了，他雖然現(xiàn)在干這行，但在我爹看來，其實也就是個普通的“投機分子”，好在心不壞，做事情也實誠。但是，專業(yè)問題他都是靠團隊的。

　　基地里幾個專家去看了樹，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這治療工作也沒法開展了。

　　但老楊實在是個熱心人，聽說這事后主動請纓，說是有些土辦法能緩解一下情況，至少讓山上的樹別死的那么干脆。

　　幾個專家死馬當活馬醫(yī)地讓他上了，結果還真把情況穩(wěn)住了，那些樹雖說有些蔫蔫的，但終歸還是活下來了。

　　不過山上的野草灌木這回是死了不少，老楊說小樹太弱了承受不住，他也沒辦法。

　　唉……犯罪分子可真是可惡啊。

　　25

　　老楊最近有點春心萌動。

　　他覺得，和那小姑娘在一起，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

　　首先，她有錢。一箱兩箱的大樹營養(yǎng)液甩給他，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家里還是開花木基地的，地大空間足，肥料也多。跟了她，這輩子都不用挨餓了。

　　其次，她很強。還沒開始修煉呢，拿著把搟面杖就能把修煉有成的老鼠精給料理了，那幾個家伙修為都被打散了，要不是那副人身殼子是偷來的，警察同志到現(xiàn)場就只能看見幾只灰毛老鼠了。跟了她，這輩子都不怕別的妖怪了，安全感十足啊。

　　基于以上兩點，老楊對小姑娘的示好有些蠢蠢欲動。

　　但讓他頂著現(xiàn)在這副尊容和人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談戀愛，別說小姑娘爸媽膈應，他自己都覺得實在不像話。

　　得想個辦法才行。

　　機會很快就來了。

　　26

　　夏天都過去了，老天爺還發(fā)神經(jīng)，連著下了一個月的雨，好些花根都要被泡爛了。

　　我哥帶著他那一幫子人，還有老楊，天天忙在基地里，我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看見他們了。

　　這雨下的多了，就容易出問題。

　　大半夜地聽見雷鳴似的“轟隆”聲，我以為是在打雷，可這一個雷哪兒能響那么久。

　　半米深的水淹進屋里，村書記用村里的大廣播在那兒喊話，咱們一個村的人都醒了。

　　降水太多，前面的壩攔不住水了，村里要趕在水下來之前集體撤離。

　　我娘想著在基地的我哥急得不行，我也想著老楊心里發(fā)虛。

　　最后商量了一下，讓我爹先帶著我娘走了，她力氣大跑得快的閨女去基地那兒看看。完事兒也不用跑回來，基地修得好，里面東西也存的多，說不定比撤離點條件還要好些。

　　我踩著越升越高的水，頂著大雨慢慢挪到基地。到了才知道，我哥和老楊他們都不在。

　　基地的大哥說我哥他們下午去山上沒回來，老楊帶著幾個小伙子去找了，這會兒都還沒回來。

　　看著外面沒打算停的大雨，我心里沒由來地有些發(fā)慌。

　　最后還是披著雨衣出去了。

　　27

　　——前些日子后山突發(fā)泥石流，田家基地在那兒死了個人。

　　——死的是之前住村口的那個瞎眼老楊，被泥水沖走尸體都沒找回來。

　　——不是說找到只胳膊嗎？

　　28

　　老楊沒了。

　　我用我最大的力氣抓住他胳膊，一顆樹倒下來，也就給我留了只胳膊。

　　他跟著那水一起流走了。

　　我追不上他。

　　我哥給老楊的胳膊修了墳。

　　他讓我別太傷心了。

　　我在泥堆里挖了半個月，把塞住河道的砂石都清了，村里還獎了我一個“勞動模范”的獎狀，但我沒在里面找到老楊。

　　十月初的時候，村里來了個年輕人，他說他是老楊的遠房親戚，老楊之前寫信讓他來基地幫忙的。

　　這個小楊，長的和老楊有些像，但比他周正很多，說話也很好聽，我哥和我爹都挺欣賞他。

　　但我不喜歡這人，他人品不好。

　　29

　　小姑娘力氣大，老楊差點沒掙脫，好在最后還是死遁成功了。

　　重來一回，老楊決定給自己捏個好看一點的臉，編個合理一些的身份，務必要讓那小姑娘一看他就覺得親近。

　　遠房親戚是個很不錯的身份。

　　新生的、相貌周正的小楊，躊躇滿志地上陣了。

　　30

　　基地新來的小楊對田哥的妹妹有意思，這事基地的大伙都看出來了。

　　他們還知道，田哥的妹妹喜歡小楊的親戚老楊。

　　這關系……嘖。

　　31

　　“我看人小楊挺好的，你為啥不喜歡人家？”劉玉芬同志一如既往地膚淺。

　　“他人品不好。”

　　“人怎么著就人品不好了？我看挺好，就你矯情�！�

　　我撇了撇嘴，決定好好和劉玉芬同志談談，必要她看清這道貌岸然的小白臉。

　　“他說是老楊的親戚，咋之前一次都沒過來看過老楊，就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住那破房子里頭�！�

　　“遠房親戚，不都這樣嘛�！蔽业Σ[瞇地給那小白臉開脫：“你看人一來就提著東西去老楊那兒，后來那個傷心的樣子也做不了假�！�

　　“那他都知道我喜歡老楊了，還天天跑我這兒獻殷勤！”

　　“男未婚女未嫁的，人家也有追求愛情的權利嘛。你當初非要追老楊，爸不也沒說什么�！�

　　“我都拒絕了！他還來！”

　　“你當初都把楊叔嚇跑過，我也沒見你收斂點。”我哥也幫著敲邊鼓。

　　但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我不能做那種“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家伙，那小白臉想追就追吧，反正我是不會變心的。

　　隨他造吧。

　　32

　　小楊的追求進度十分緩慢。

　　之前話很多的小姑娘，遇上他，那是一句話都不想多說，多瞅他一眼都嫌煩。

　　碰壁的次數(shù)多了，小楊也回過味來了：他不該弄張和老楊太相像的臉。

　　喜歡的人離世了，有的人想找替身繼續(xù)那份斷掉的感情，但有些人只會觸景傷情。

　　田蜜這小姑娘顯然屬于后者。

　　但群眾基礎打得太好，再加上點別的原因，小楊不想再弄一出死遁重來。

　　他想想小姑娘義正言辭的“我只喜歡老楊，你是沒有機會的”，心里有點軟乎乎的。

　　又一次被小姑娘無視之后，小楊有了主意。

　　33

　　田蜜晚上做了個夢。

　　她夢見老楊了。

　　老楊被她拽著胳膊，天上落著大雨，水流一點點變大，她知道，過會兒老楊就該掉下去了。

　　她沒忍住哭出聲，夢一下醒了。

　　她床頭站了個人，是那個小白臉。

　　小白臉神情有些無奈：“你怎么不多睡會兒？”

　　嚯！

　　大半夜地摸進她房間，還讓她多睡會兒，這人想干嘛？

　　田蜜一翻身就把人按地上了，扯著嗓子喊：“抓賊啦！抓賊啦！”

　　沒人應她。

　　啃了一嘴泥的小楊掛著一管鼻血抬起頭：“你聽我解釋……”

　　34

　　我有點懵。

　　老楊是小楊，小楊是老楊。

　　老楊和小楊都是一顆樹。

　　老楊是妖怪？

　　我社會主義接班人怎么可能相信這等鬼話！這小白臉以為我是傻的嗎？嚯！

　　我抬手又準備給這小白臉兩下正義鐵拳，然后、然后他突然就變成一棵樹了！

　　一棵把我房頂都戳爛了的樹！

　　35

　　我跟我娘說，我喜歡上了一棵樹。

　　她刷著牙問我是什么品種的。

　　“應該是楊柳吧？我也不是很懂這個，要不讓我哥去認認。”

　　“行啊，順便幫你移到院子里種上，讓你天天都能看到�！眲⒂穹彝倦y得如此開明，我也愿意和她多說兩句。

　　“娘，你知道人和樹生出來的是啥不？村里能給上戶口不？”

　　劉玉芬同志看了我一眼，她沒有說話。

　　“爹——爹——田富國——”

　　“田富國你快回來——”

　　“你媳婦瘋了——”

　　“我告訴你，我這一拳頭下去你可能會死！”

　　“死你媽！”

　　“我媽就是你，別老咒自己啊劉玉芬同志�！�

　　“嘭！”

　　36

　　我和老楊結婚了，結果后來是他懷上了。

　　我那時候已經(jīng)打過不少應該進行勞動改造的妖怪，對他們妖怪還算了解，所以特別擔心他生出來一棵樹。

　　小樹種院子里，一天指不定要被旺財澆多少回水。

　　好在，他最后生了個頭上長揪揪的胖娃娃。

　　我娘抱著她外孫子，笑得牙不見眼的，說什么小楊生孩子辛苦了，讓我好好照顧他。

　　這還用她說，我自己媳婦我能不知道疼�。�

　　額……好像有哪里不對？

　　算了算了，這不重要。

　　生活嘛，開心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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