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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東都夜雨。
淫雨綿綿浸得人透骨生寒。你陡生錯覺,仿佛回到了那壯麗恢弘?yún)s肅穆如陵的大明宮。你記起十四歲隨母親入宮,侍奉天后。隨著歲月流轉(zhuǎn),如同烙印般鐫刻在記憶中的是玄色瓦楞下的雕廊斗拱,卻忘卻了母親的容顏。
母親如此,遑論在你甫一出生就被處死的父親和祖父。
父親諱庭芝,祖父諱游韶,你不曾見過他們中的任意一位。甚至連幅畫像也不曾留下!灰蛲ㄖ\廢太子梁王忠。
逆謀犯上,其罪當(dāng)誅!畮啄陙恚懵犨^太多人說這樣的句子,本來你自己也說。可你早已聽到煩厭,便換了別人一遍遍重復(fù)這滅族的開場白。
載初元年的夜,烏云罩于東都上頭,似是要將通天浮屠層層包裹,陰霾不見天色。你思緒被過路的胡姬打斷。鴻臚寺四方館的夜,永遠(yuǎn)披紅掛綠,歌舞聲色。
這蜂腰胡姬善舞,便是在額頭上頂滿滿一罐子葡萄酒,站在金盤上跳起那胡旋舞,也不見得會撒那么一滴出來。——先前在四方館大廳時(shí),狄大人如是說。你記得你當(dāng)時(shí)瞪了他一眼,他卻全然不覺,只自顧自穿越人群,朝那彈馬頭琴老者作了一稽。他告訴你,這是罕有的室韋詩人,通曉天文,能知古今。你哪里信他,兀自笑開,眼角眉梢藏滿了譏誚——連國師都不信的亡者狄仁杰,居然信這些外邦狄族的妄言?當(dāng)真荒謬。
他見你一臉質(zhì)疑,徑自上前,與那老者交談幾句;厣頊惸愣,笑道,他說上官大人你……此行危矣。你惱極,順手往腰間抽去——陌刀仍在,飲了百十人鮮血,卻兀自生輝,也不知是不是吞口的睚眥真活了過來,嗜血好殺。電光火石間,他卻按住你刀柄,將你那陌刀牢牢壓在了鞘內(nèi)。他說,上官大人,鴻臚寺拔刀,擾了使節(jié)清凈,傳到天后耳朵里,于大人沒甚么好。
此刻,你一人居于西苑一屋,枯坐。
通天浮屠,高六十六丈,意喻通往九重天。你又想起那壯美帝都。你與長安緣分淺了?煽倕s忘不掉它。忘不掉東市帝王府邸,西市琳瑯集市,更加忘不掉的,是大慈恩寺浮屠。
唵嘛呢叭咪吽——這六字大明咒刻在浮屠之上,儀鳳三年八月十六,白露。你裹了胡裘,將發(fā)辮挽作髻,換下了宮里常用六和鞋反而套上一雙胡人皮靴。
你就著月色站在大慈恩寺浮屠旁——在宮中替天后修了一整年文誥,蒙天后恩眷,她命你到此處等一個人,若夜露時(shí)分他不來,便是你與他緣淺,你也不用再回這幽深大明宮了。
阿史那思摩?——那人喊你的時(shí)候,你一愣。阿史那思摩乃懷化郡王。早經(jīng)作古多年,現(xiàn)而今忽然有人提他名諱,你怔了一怔,待回頭時(shí),只見一個小沙彌,偏著頭打量你。
他說,小僧失禮,施主神韻甚似夏州都督,是以小僧錯認(rèn)了。
那時(shí)你亦年少,恰逢及笄年華,也不懼生,便指著他問,懷化郡王駕鶴久矣,你又沒見過,哪兒能知道他神韻如何?
他念佛號,繼而又唱這六字大明咒。你略知這大慈恩寺和尚修的釋宗,聽得梵唱卻也心頭舒暢。
是阿賴耶識。他唱罷答你。
阿賴耶識,無明而起。你記得太常寺中有過記載,便順口念了出來,浩浩三藏不可窮,淵深七浪境為風(fēng)。
你只是奇怪,怎地這小和尚心中明白得很,卻偏偏要叫你為阿史那思摩,故意叫凡心擾了佛心?
朔風(fēng)陡然而起,那和尚笑道,小丫頭厲害得緊。及笄了么?竟能識得三奘法師《八識規(guī)矩頌》?天后沒看錯人,哈哈哈……
你好生奇怪,風(fēng)愈加大,快吹跑你那纏了貂尾的皮帽子,你伸手按住。只一剎那,那和尚就不見了蹤影。
叫我?guī)煾。那中年男子捋須,腦后隨意挽了個髻,眉目清朗。他說,記住我的名字,我是明崇儼。
你俯身叩拜,他蹲下身子,牽起你手。
那夜露重,濕你胡裘。
是年你十五歲。
裴東來、裴東來……
前夜在鬼市,你執(zhí)著一探那裝神弄鬼污蔑國師英名的鬼物來自何處,一意獨(dú)行。卻沒想到這大理寺少卿竟忤了狄大人意思,匆匆回來覓你蹤跡。
他那白蝕面孔初見倒也陰森可怖,須發(fā)俱白性子也古怪。偏生要與你唇槍舌劍針尖麥芒地唱對臺戲。
誰知道到了鬼市見到那生得怪里怪氣的鬼醫(yī)汪驢,突然金鐘天降,竟是這少卿一力護(hù)住你。
你確實(shí)不明白,他一口一個”靜兒“,叫的有聲有色。
初見他時(shí),你已說過,本官直轄于天后,哪輪得到你說話。
誰知他竟撿了個機(jī)會將你這官面話原封不動還給了你——大人直轄于天后,本不用聽下官說話。
本以為此人自負(fù)自傲不通人情,怎地又這般有情有義?
你覺得想不明白。你回宮的路上便翻來覆去地思量,待到來到這太上無極觀,更是愈加不明白。
先前在鴻臚寺四方館,羽林軍中,你瞥見他一襲黑衣縱馬而來,英姿勃發(fā),頗有名將裴行儉軍中橫刀立馬顏色?赡銋s不知道,如何跳出來的這些念想。
世事不容你再想,裴東來去往工部侍郎賈頤家中,你卻脫下了御前女官裝扮,套上一襲紅衣,左手執(zhí)旗右手握劍。神威凜凜如師傅再世。
那明堂試食女官,狄公得力副手,皆是虛影。唯有這無極觀是你的地方。你才是無極觀的主人——你是國師陸離。
師傅歿于東都,恰逢牡丹開得最盛的時(shí)候。你回到大明宮,拜見天后。其時(shí)帝都流傳一首詩,你厭惡那詩作者,有風(fēng)言傳,那人才是殺了師傅的幕后主謀。
天后卻說,明崇儼案,她會督人查辦。
你本以為這案子經(jīng)年辦不下來,誰曾想,那皇子竟真被廢。你喜不自勝,卻又心中惶惑,待一日服侍罷了天后,她問你,靜兒,你覺得這案子辦得如何?
你一時(shí)語塞答不上來。那時(shí)你見她笑,目光深邃。你不明其意亦不敢妄自揣測。跪在當(dāng)處不敢動彈,她只叫你早些回去休息。
想來她是體恤你的罷,她心有天下人,胸懷天下才能度著蒼生黎民。
你從東都而來,眼見著民生富庶,天下安定。你知她高才,敬她高才,服她高才。如此驚才絕艷之人,此生碰上了,定要好好輔佐。
可你不知不覺中,也會背誦了那皇子留下的那首詩——種瓜黃臺上,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那長矛貫穿你腹部,你猶可見鮮血如瀑由傷口涌出。肩上那人兀自昏迷不醒,你提著一口氣躲過了追兵。終究力不自勝,倒下。
意識逐漸恍惚,卻又強(qiáng)撐了令自己清醒。就好像又一次回到了大明宮。
大明宮的夜晚,總有鼠類吱吱喳喳。天后不喜貓,整個大明宮,甚至是明堂,一只貓的蹤影都無有。你聽過那謠傳,蟒氏入天后夢,張口無舌卻能語,她于天后夢中說,今當(dāng)化貓,阿武為鼠,生生世世咬斷阿武喉管,令阿武生不如死。
這詭譎夢境,天后說她是不信的?赡阒,她心底真是恐懼。
——你知道天后太多秘密,她改元臨朝之后,又怎么容得國師陸離再繼續(xù)存在?
——欲成大事者,至親亦可殺。
——天后在試探我,也在試探你。
狄大人與你說這些話,你起先一點(diǎn)不肯信,可是,”欲成大事,至親可殺”這八個字由狄大人口中說出來的時(shí)候,你卻渾身一震。一切的一切,正應(yīng)驗(yàn)了大人所言。
你侍奉天后,不曾悔過。卻因一次次手下留情,心里對狄大人惺惺相惜,終于招來了天后猜忌。
你忽然覺得自己悲哀。
你與他說,狄仁杰,你真可憐。人人都要?dú)⒛,天后也叫我來殺你。可我……下不去手。世間哪兒有你的容身之所呢?
也不知道,最后一句,是說給狄仁杰聽,還是說給自己聽。——等到天后登臨大統(tǒng)臨朝稱制之日,國師陸離自會離開洛陽,云游太虛。
你突然覺得不忿,恨自己這般懦弱,竟會懷疑了天后,眼角竟?jié)窳巳ァ?br> 你勉力起身湊近他耳朵,求他:送我回去吧。
你倚在大殿階梯邊,眼見著天后向你奔來,你看她亂了儀容——這卻是生平首見。
你說給自己聽不叫自己掉淚,眼見著天后眼中似有淚水翻滾。
總覺得,這一切跟夢似的。
恍惚中你想起六字真言。師傅說,道家叫它觀音密咒。能救百難苦,三世業(yè)冤,悉皆清凈。一切罪障,盡得消除,解脫生死,安樂法身。
你不想告訴天后,你始終瞞著她做一件事,日日夜夜替她頌這觀音密咒。頌了整整十年。
你打起最后這一絲精神,問她:可有愛過一個人?
她答你時(shí),聲色哽咽:有,但是代價(jià)很大。
值得嗎?值得嗎?
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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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附上音頻怪物《梵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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