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最喜歡抬頭看天。
　　天上有什么呢。少時候沒云，大多時候，或是一點，或是一片的云在藍(lán)色的河里游動。有風(fēng)的時候游得快些，沒有風(fēng)的時候呢，游得慢些。無非是這樣。不要因為毛毛才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把這理解成是個童真的愛好。她的同學(xué)兼好友碩碩，一個優(yōu)等生，并沒有這樣的癖好，她朝毛毛努著嘴：
　　“除非大白天能看見流星劃過，我才不會跟傻子似的浪費時間。”
　　毛毛不理她。她覺得碩碩才是個學(xué)習(xí)學(xué)傻了的孩子。
　　毛毛看天，其實不在于天空有什么，而在于透過怎樣的窗口去看天空。
　　她家住在一棟樓房的一樓，帶院兒，平常時候，她就透過四方天井去看；去上學(xué)，可巧坐在窗戶邊上，她就透過窗戶玻璃去看，倒讓她覺得有種朦朧的美。后來老師要奪取這朦朧的美，把她安排在教室最中間。不是什么大事，她扭個頭，視線踩著像石頭似的幾個同學(xué)的頭就飛了出去了。
　　她覺得自己最應(yīng)該去影樓上班，同樣的相片她就知道配哪種相框最好看。
　　透過葡萄架去看天空，這是她認(rèn)為最好看的，是自留款。不是隨便哪處的葡萄架都可，非得是與她家隔一棟樓的劉爺爺家的葡萄架才行。
　　劉爺爺家的葡萄架，先對劉爺爺自己來說，是個極趁手的家伙。他是個造粉筆的。在葡萄架下攪粉漿、澆模具，枝蔓交錯的葡萄藤為他遮擋陽光，等粉筆定了型，傾倒在大簸箕上，碰撞起來咚咚悶響，因此時粉筆里還存著一些濕氣。葡萄架又成了曬坊。細(xì)密的葡萄藤撐起一排排大簸箕，像葵花盤一樣向著太陽。不過三天，粉筆就徹底干燥，微風(fēng)吹過，如風(fēng)鈴輕動叮叮當(dāng)當(dāng)，極清脆、極悅耳的聲音。做好的粉筆被劉爺爺送到大學(xué)行政處去。行政處值班的是一個年輕小伙，他極客氣地接待：“劉教授，辛苦您，擺在這邊就成�！眲敔斝λ骸澳闶菍Oxx老師家的兒子吧。你媽以前帶著你，來我實驗室玩過好幾回呢，你那時還沒桌子高，拿著天平的砝碼就往嘴里塞，忘啦？”小伙紅了臉。劉爺爺拍拍身上的灰：“你媽才剛五十，這就退休啦？”從他的媽媽聊到他的爸爸，又到三十年前同樣干行政的他祖母：“你不知道，快三十好幾年了吧，我第一次造粉筆，就是你奶給派的任務(wù)！”末了又捎一句：“看，時間過多快！”小伙還羞怯著呢，劉爺爺已負(fù)了手，在校園里開始巡視一般的遛彎。
　　這一路上，他能送出去許多招呼，也能收到許多招呼，無一例外皆稱他“老師”，原來他本職是一名已光榮退休的大學(xué)教師。他的家，不消幾步就到，就在大學(xué)校園里；他的鄰居，無一例外，皆與這校園脫不了關(guān)系。就拿毛毛的媽來說，她在二十歲時考入這所大學(xué)，畢業(yè)自然分配到附屬中學(xué)做了老師，更自然地把家安在園子里，相親、結(jié)婚、生子，毛毛也出生在這校園的附屬醫(yī)院里！
　　這所校園儼是個五臟六腑極精密的小社會。以教學(xué)樓輻射出去的，是一幢幢學(xué)生公寓，雜立幾棟教職工單身公寓，稍遠(yuǎn)一些，處在更平坦位置上的，便是教師們拖家?guī)Э诘脑郝�。住屋之間，串起各種各樣的設(shè)施：有堆著兩三座煤山、煙囪永遠(yuǎn)接著天上白云的鍋爐房；生物系學(xué)生自建的酸奶房，每到下午四五點鐘，酸奶的香味漫過七八條小街不止；倒閉一個，第二天又在原址立起來的連鎖超市；大波浪老板娘經(jīng)營的理發(fā)店；以及飯店、早點攤、舊書攤、澡堂子、開水房......除了正經(jīng)出入的校園大門外，只一個短廊通向外面的東關(guān)集市。短廊設(shè)立著幾道扭曲的鐵欄桿，任誰都得扭著腰，頗“妖嬈”地走出去。買完菜，再“妖嬈”地走回來。外面的人也想“妖嬈”地過來，定會被一位老看門人攔下。這個職位是從他父親那里繼承來的，他的父親能記下那時園內(nèi)上下三代人的面孔，而他的兒子已記住如今上下三代人的面孔。那時還是孫輩的劉爺爺，如今已然排到了頂頭一代的一行了。
　　園內(nèi)人的世世代代，被看門人的世世代代保護(hù)得很好。與園外人對比，他們似乎油然而起一種別樣的驕傲。這是毛毛從附屬幼兒園、附屬小學(xué)就悄悄感受到的。他們同樣是交學(xué)雜費，第二天園內(nèi)孩子的錢如數(shù)退還。班主任看到毛毛的媽，極自然地把錢揣進(jìn)她的口袋，玩笑似的說：“可揣好啊，一頓排骨錢呢�！蓖砩�，毛毛的媽就做了紅燒排骨，邀請班主任的兒子一起來吃。只是打開窗戶叫一聲便來了，因為他們當(dāng)然也是鄰居。
　　園內(nèi)的人仿佛都在過著一種固定且舒適的頂針生活。酸奶房永遠(yuǎn)在下午四五點飄出酸奶香味，可生物系的學(xué)生已換了一屆又一屆；大波浪老板娘的十七歲兒子正在考慮念哪所技校，“綠翔”還是“新南方”，無論哪所，誰也不懷疑他選的專業(yè)，便是美容美發(fā)；那日老看門人身邊突然出現(xiàn)個青年人，他宣稱這是他的兒子，不念書了，來接他的班，老人正一張面孔一張面孔地教他認(rèn)人呢。毛毛漸漸明白了一些。不出意外的話，她的好朋友碩碩未來也會接替她爸的班，她爸爸擔(dān)任每周一升國旗儀式的主持，已然一個出彩的大官，總是西裝革履，說起話來中氣十足。他對他的女兒十分嚴(yán)格，一年級便苛求會做六年級的數(shù)學(xué)題。照這樣的速度，不出意外，她將會是每周一站在廣場中央出風(fēng)頭的那個。再不出意外，毛毛讀完附屬初中，升到附屬高中，經(jīng)歷一個高考，與媽媽成為大學(xué)校友，再然后，進(jìn)一步套入一樣的人生——成為每周一聽碩碩口若懸河的某一個。
　　不出意外，是園內(nèi)的人最喜歡的一個詞�？蓤@內(nèi)上下幾百號人，總有人不喜歡這個詞。劉爺爺?shù)娜齼鹤泳褪且粋�。
　　劉爺爺一共有三個兒子。大兒子的頭腦隨了劉爺爺，在大學(xué)也做了教師；二兒子，劉爺爺搖頭，太笨，知識死教不會，好在還有個造粉筆的班頂；到了三兒子，劉爺爺嘆了大氣了：掰著指頭數(shù)，屬他腦子最靈光，我都不及他�？伤话研乃加迷谡郎�。好好的學(xué)學(xué)不上，好好的班班也不上，去開什么不正經(jīng)的網(wǎng)吧！我的老臉吶，都讓他丟盡了！有幾年，老三幾乎成了劉家的禁忌，唯有過年時候毛毛遠(yuǎn)遠(yuǎn)看到他的身影，瘦瘦高高，不像有大能量的一個人�？删褪撬寗敔攧恿舜髿饬�！聽著劉家的吵鬧聲，媽媽貼著門邊瞧。毛毛問：“老三是個什么人呢？”媽媽說：“不務(wù)正業(yè)的人唄。我還記得你那會才一歲，上他家玩兒，老大和老二都不敢抱你，他可倒好，一下?lián)鹉銇頀炷橇酪吕K上，蕩得老高，可嚇壞我！”毛毛說：“還挺好玩�！眿屨f：“好玩什么！你以后可別學(xué)他，干那飯都吃不上的營生！”毛毛癟了癟嘴巴。
　　毛毛之后便忘了老三的事。似乎劉家也一樣忘了他。
　　一年七夕，毛毛在劉爺爺家葡萄架下正等著聽巧。那里的習(xí)俗，乞巧節(jié)放一碗水在葡萄架下，再放一根針，若針能在水底立住，就能聽見牛郎織女在鵲橋上的私房話。毛毛知道了有這回事，便央著劉爺爺來玩。劉爺爺笑：人沒齊呢，玩什么。毛毛說：怎么沒齊？爺爺奶奶都在。劉爺爺說：你和我們老頭子老媽子玩什么，叫你喜歡的男孩子也來。毛毛說：叫他做——我可沒有喜歡的！劉奶奶你看他！劉爺爺笑仰過去。劉奶奶嗔他：別逗孩子了！原來若那針立住時，葡萄架下正巧是一對年輕男女，便會天長地久，百年好合哩。
　　劉奶奶端來水，可找來的針毛毛總是不滿意，不是太細(xì)，就是太短，她鉚了勁要聽到牛郎織女的悄悄話。劉爺爺被動員著也找針去了。獨毛毛一個在院里守著水，水里落了月牙的影兒，她托腮看得癡了。
　　“喲，聽悄悄話呀，聽到了嗎？”一個人從外頭走進(jìn)來。
　　似乎比毛毛之前見的更瘦，眼睛下掛著兩個眼袋，她費了一些功夫才認(rèn)出這應(yīng)該是老三。
　　“毛毛吧，不記得了？都長這么大了，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崩先哉f自話似的挨著毛毛坐下，毛毛聞到他身上有很濃的風(fēng)塵仆仆的味道。
　　老三指了指碗水，神秘地說：“信不信我能讓你立馬聽見他們的悄悄話？”
　　毛毛很堅定地說：“不信�！�
　　“不信？你不信我有魔法？”
　　“就是不信�！�
　　“那你好好看著�！闭f著，老三伸出一只手，這只手竟然慢慢拔下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又慢慢地安回去了。
　　毛毛瞪大了眼睛。老三完全騙住了她，于是挑了眉，很驕傲地說：“這回信了吧�！�
　　他們的魔法秀并沒有持續(xù)下去，是被人打斷。劉爺爺看見老三登時變了臉，摔著砸著罵：“滾，你滾！”
　　“爸，咱們好好聊聊！”老三一下站起，把劉爺爺推回屋里。門砰的一聲，隔絕了毛毛。
　　毛毛不知道怎么辦，巧必然是聽不得了。門里吵鬧，劉奶奶也在很大聲地哭。突然，老三破門而出，帶著喪氣和怒火，他匆匆按一下毛毛的肩膀：下次再教你聽吧。便大步地離開了。
　　后來，園子又回歸了平靜。頂針的生活在每一處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
　　毛毛也長大了一些，也更看清了腳下的路，目前一道關(guān)是中考，向左向右看，都沒有別的。
　　有天吃飯的時候，媽媽談閑話談起：劉家老三，在外面干生意失敗啦，現(xiàn)在還不是灰溜溜地回來了。毛毛嚴(yán)肅地說，媽媽，我不許你用‘灰溜溜’形容他。媽媽說，大人說話你別插嘴！爸爸吃飯吃笑了，怎么個灰溜溜法？媽媽說，背了一屁股債，還差點進(jìn)去，還不是劉老師跑前跑后管他？罵架是難聽，可誰家不罵個架的？現(xiàn)在只有他爹媽肯管他，覺出好了，當(dāng)即理了個頭，又給他爹媽磕頭，說重新做人。聽說感動得劉老師老淚縱橫。趕緊托人，發(fā)揮這幾十年人脈的本事，好歹地找了個離園子不遠(yuǎn)的班上，掙那三瓜倆棗的，是個穩(wěn)妥的不就行了。這不，一溜十三招把親事也給定了，聽說...”
　　“吃飽了！”毛毛一撂筷子。她自以為很響。可爸媽心思全在閑話上，饒了她一次。
　　毛毛想著老三的事�？煽傄灿霾坏剿�。不是她忙，忙著上課、興趣班、寫作業(yè)，就是他忙，忙著上班、看新房、給丈母娘做活。直到那年暑假的一天，毛毛才簡短地見到了他。
　　他莫名挺著身子，沒什么目的，像必須這樣一般，正如立式空調(diào)制造出來就是站著，地毯設(shè)計出來就是趴著，誰也不會去深問追究。他的眼袋沒有了，臉上什么溝壑也沒有了，像一塊平平的白板�？汕赡翘煊质瞧蚯桑谄咸鸭芟滦ρ鄄[瞇地跟誰說話。
　　毛毛跑了過去，拽起他的手來。
　　“你再變魔法給我看�！�
　　“什么魔法，你這孩子...英英，這是毛毛，是x老師家的孩子�！彼幻沃�，扭過頭去跟旁邊人介紹。
　　毛毛不理會還有什么旁的人，她越急，他越緩似的，像一個軟綿綿怎么也打不著火的車，他的噴氣，他的動力到哪里去了？
　　“我早忘了什么魔法啦...”
　　“你有！我明明看到的！你快，我去端碗水，你立針給我看！”
　　“說什么呢這孩子。”
　　“什么什么，今天是七夕什么！”
　　毛毛幾近于吼了，她應(yīng)該慶幸自己仍是個見識不多的孩子，尚有許多取鬧的機(jī)會。大人只是干看著，沒人會去說一個孩子，更何況還是別人家的。
　　古里古怪的氣氛。還是劉奶奶抱起毛毛的頭打圓場：
　　“你這毛毛頭...七夕得讓你三叔和你三嬸過呀，他們馬上走呢。你來屋里吃點東西，一會奶奶找針給你玩兒好不好�！�
　　好，又不好。一些無理的沖動褪去，剩下的滿是羞澀與惶恐。她躲進(jìn)屋里，等了許久，保證他們早已離開，敷衍著聽了巧，慌不迭逃回了家。
　　一夜不好睡。很早穿好衣服起來，坐在自家石階上看天，越看，她竟然覺得自己天井透出的天空越好看。像迷了眼似的，眼角流下晶瑩的淚來。
　　分明乞巧節(jié)已過，卻又成了巧，被經(jīng)過的碩碩看到，這么早，她是去上今天的補(bǔ)習(xí)班的。
　　“怎么，昨天忘年戀沒搞成？”碩碩譏誚她。
　　毛毛的名字雖叫起來可愛，但這實襯不出她的性格。她騰地一下站起，打著罵著去追趕她的那位同學(xué)兼好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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