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鮮花總是要被蹂躪凋零？

　　小時候一次情人節(jié)，經(jīng)過扔滿花束的垃圾桶后，我開始有了這個疑惑。
　　被包著的玫瑰仍嬌艷欲滴，卻歪斜著躺在散發(fā)著腥臭味、布滿污漬的垃圾桶里，像是承載了主人的失落憤怒便失去自己的作用，成為一具被遺棄的尸體。
　　即便玫瑰仍是玫瑰，外表依舊美麗，也要被淹沒在垃圾堆里，一次次被污水淋濕，和其他垃圾一樣慢慢腐爛、凋謝。
　　不是每一束花都能等到路過把它撿回家的好心人，不是每一束花都能看到世界、被世界看到。
　　幾天后再經(jīng)過同樣的垃圾桶，我只能看到滿目的玫瑰枯腐的尸骨。
　　我還清楚記得它們的美，于是它們的死更加令我觸目驚心。

　　到宮城縣上學(xué)，在我眼里幾乎一樣的眾人中，一個叫及川徹的男孩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不是臉盲，但確實覺得世界上的人幾乎一個樣。就像上帝在創(chuàng)造人類時有一個模板，每個人不過是在模板的基礎(chǔ)上加了點不一樣的調(diào)料從而和其他人區(qū)分開來。而我看到一個人通常只能看見他的模板，對他特別的調(diào)料不甚敏感。
　　應(yīng)該被稱為遲鈍吧？雖然我對除了人以外的其他東西分得倒是挺清晰。
　　及川徹是唯一一個能讓我分得很清晰的人。因為他雖然是個人，上帝創(chuàng)造他時用的卻是花的模板。
　　意思就是，在我眼里，及川徹是一朵花，一朵明艷奪目，但也容易凋零的玫瑰花。
　　所以在許多一模一樣的人里，我一眼就看到了及川徹這朵花。

　　按照世俗意義，及川徹也許確實也是一朵花。長得好看，性格開朗，身邊總有蜂圍蝶陣，很多人都喜歡他。我藏在無數(shù)的愛慕中，感慨地贊美及川徹，快樂地欣賞被大家所喜愛的、盛放著的花。
　　是與在腦海里縈繞不去的垃圾桶里腐爛的樣子截然相反的。
　　是被大家看到，是盛開在大家眼里的漂亮玫瑰。
　　是不會像垃圾桶里的那樣腐爛的，漂亮玫瑰。
　　真好。

　　“那個，你�！�
　　我把周圍都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他確實沒有除我以外的說話對象，才循聲望去。
　　“……及川同學(xué)？”“對，是我�！�
　　及川徹揚起下巴，看起來有點幼稚。
　　可愛的驕矜小玫瑰。
　　“你為什么總是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我？”
　　我的眼神很奇怪嗎？日月明鑒，我對你只抱有最單純的欣賞，最原始的人類對美的向往。
　　至少在我看來，比我奇怪的視線多多了。
　　“你對奇怪的定義，是什么？……為什么會是我�！�
　　想問為什么找上我，但話出口才意識到意思含糊，正要補救，及川徹卻意外地理解了我的意思。
　　“奇怪就是，誰要被你像媽媽看孩子一樣看著��！女生一般都是看喜歡的人一樣看我的啊！”
　　“我也很喜歡你啊�！�
　　“不是，你！”自戀的小孩居然被這樣一句簡簡單單的喜歡搞紅了臉，“我說的是想當男朋友的那種喜歡！男朋友懂嗎！”
　　“噢。”好吧，你要說是這樣的奇怪，那我也沒有辦法。
　　“對不起，但我沒有什么對戀愛關(guān)系的需求和渴望，不能讓自己充滿愛意地看著你……只能請你多包涵一下我奇怪的眼神了，我也會盡量減少自己看你的次數(shù)的，不過我只能盡量啊，畢竟當一顆引人注目的星星在眼前閃耀時，人很難做到不去看……”我干巴巴地說完，看著面前的人從害羞到懊惱失落再到臉頰和耳尖飛起一抹淡粉、眼睛亮起還要強裝淡定的樣子，很想吐槽些什么，卻被午休結(jié)束的鈴聲堵住口。
　　只能在心里說了，我禮貌地向還愣在原地的及川徹道別，快步往教室走去。
　　真是一朵好可愛的花。臉變得飛快，為一點喜歡煩惱。
　　這一刻我微妙地共情了小王子，如果是這樣的花的話，怎么撒嬌闖禍都一定能被原諒，想要所有人都用看喜歡的人的眼光一樣看著自己什么的也是能讓人縱容的吧？

　　在那之后我的眼神收斂了很多，偶然看到及川徹的機會也被控制自己目光不亂瞟的我縮減不少。
　　及川徹倒也沒怎么來找過我，注意這里之所以不用“沒再來找過我”不是因為不想用而是用了會混淆事實。
　　大概是實在忍不住，及川徹后來又找過我一回，問在我眼里他是什么樣的。雖然是個挺無厘頭的問題，但我還是想了一會兒說了實話：“是一朵花。一朵玫瑰�！�
　　他聽完顯得很難以置信，尾調(diào)上揚“哈”了一聲，有些崩潰地追問：“為什么是花�。。坎粦�(yīng)該至少是個帥氣的男明星或帥氣的男子高中生之類的嗎！”
　　我看著他的樣子有點心虛，補充道：“就是，所有人在我眼里都是人，只有你是一朵花�！�
　　雖然他聽完之后看起來更崩潰了，并且不知道沒什么字戳中了神奇開關(guān)，一會兒崩潰又一會兒傻笑的。
　　最后被巖泉一扯著領(lǐng)子拽走了，巖泉同學(xué)帶走及川徹之前還很有禮貌地道歉。
　　辛苦你了，巖泉同學(xué)。莫名充滿敬意。

　　青城作為縣內(nèi)的排球強校，春高預(yù)選賽當然是不容錯過的，更別提還有及川徹。
　　球場像是屬于他的領(lǐng)域、玫瑰專用的高級培育土，一踏進去，仿佛整個人氣場就變了，霸氣側(cè)漏，看起來比平時凌厲不少。
　　坐在看臺上被青城的加油聲包圍時，好像自己也融進了比賽，成為球場上的一員。少年的熱血感撲面而來，我突然有點遺憾，關(guān)于短短的在這邊度過的高三一年，關(guān)于第一場可能也是因為無法前往東京而在這看的最后一場春高。
　　不過看看那些青色隊服揮灑汗水的男孩們，我又覺得也沒有特別遺憾。他們拼搏的樣子已足夠在我腦海中刻下光影，他們站在領(lǐng)獎臺上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應(yīng)該也足夠讓我銘記一生。
　　花店會往鮮花上噴水來讓它們看起來新鮮靚麗，對我來說，此刻掛著晶瑩汗珠的及川徹就是這樣。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大概看不到領(lǐng)獎臺上的青色了。
　　及川徹從最后一球被彈飛開始就有點失神，他向觀眾席鞠躬致謝時，好像要碎了。看著他我覺得我必須得做點什么、說點什么，不然玫瑰會再次腐爛。
　　我慌忙離開看臺，在樓梯追上他。
　　“及川同學(xué)！”
　　他回頭目視我向他跑來，臉上扯出一點笑意，比哭還讓人無措：“對不起啊，難得看一次比賽就讓你看到我這么差的表現(xiàn)……”
　　樓梯間沒開燈，夕陽透過窄窄的窗子照到地上，讓氣氛更加凝重。
　　自信自戀自大的及川大人也會有這么落魄的時候嗎？
　　我迫切地想讓他打起精神，“及川同學(xué)，那個，我說過你在我眼里是一朵花，”你很美麗，很耀眼，“很漂亮、很受歡迎的，你沒有很差！大家都很喜歡你！比賽很精彩！”所以不要再露出這樣的表情，不要這么難過，“你真的很厲害！”
　　不要讓我再一次看到鮮花凋零。
　　“可是我輸了……”及川徹的聲音有了顫抖，“……我打了三年，沒有一次進過全國大賽�！�
　　哽咽聲從他嘴角細碎漏出，我眼前的及川徹與幼時的玫瑰花束交替出現(xiàn)，一眨眼，及川徹再也不是普通的玫瑰模樣，而成了一朵落了大半花瓣的殘花，像是被誰蹂躪過——被無情的命運蹂躪過。
　　不要，不要這樣。

　　以前看過很多次被人丟到垃圾桶的新鮮的花，我卻從來只是在一旁看著、悼念，從來沒有想過其他的。
　　我上前一步，抱住了及川徹。
　　我……為什么從來都沒有想過把被遺棄的鮮花帶回家呢。
　　我抱住及川徹，又好像抱起了當年那束花。
　　那些沒有邁出的步子，那些沒說出口的心事。
　　會注意到花，會討厭它們腐爛的樣子，這全都是因為我本來就喜歡著啊。
　　喜歡所以才會一眼看到你，才會獨把你看成一朵花，才會不想看到你破碎凋零的模樣。
　　只是我一直懦弱，慣會逃避，連喜歡都藏進所謂“媽媽一樣的眼神”里。
　　但以前沒有踏出過的那一步，至少這次，讓我勇敢一回吧。
　　“你是個很強大的二傳手，”比賽前一天才了解到的及川徹的位置、排球的規(guī)則，“我相信高中比賽不是你唯一能走的路�！�
　　“你已經(jīng)被很多人看到，你最終也一定會，”抱住玫瑰是遮擋在自己眼前的腐朽還是想用自己單薄的身體傳遞微不足道的暖意呢，“你一定會被世界看到。我相信的�！�
　　“小徹。”大著膽子叫出模擬過很多遍的親昵稱呼。

　　棕色的玻璃一樣的晶體好像被投入了光，綠色枝干上紅色飛速生長，凋落的痕跡眨眼間似乎從未存在過。
　　我第一次看到已經(jīng)凋零的花恢復(fù)原狀。我第一次看到它再次盛放。
　　“好吧，既然你都這么說了，那及川大人也只好努力讓世界看到了�！�

　　沒有想過邁出這一步能帶來多大效果，但看一朵花重?zé)ㄉ鷻C的感覺很美好。

　　春高之后我和及川徹碰到時總有一種奇怪的氛圍。那天只顧著不讓花謝，事后才想起反省那個擁抱超過了普通同學(xué)的距離。
　　不知道我的喜歡沒有暴露，擁抱之后勇氣早就消失殆盡，不足以支撐我站到及川徹的身邊。而及川徹雖然經(jīng)常用帶著點探究、欲言又止的眼神看我，卻從來沒說過什么，也沒做過什么。
　　我當整件事沒發(fā)生過，就這樣慢慢數(shù)著日子到了畢業(yè)。
　　畢業(yè)那天全家人飛到日本來給我慶祝，急著趕去吃飯的地方，畢業(yè)典禮剛結(jié)束我便急急忙忙收拾東西。要離開時及川徹意外來找我，但家人已在門口等候許久，我匆匆拿了他給我的小袋子就要走。雖然詫異他居然給我準備了畢業(yè)禮物，可是當時我連聽他說完話的時間都沒有，也忘了把自己準備的畢業(yè)禮物回贈給他。

　　晚上好不容易安頓好，我打開小袋子，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顆紐扣。那時我還不知道畢業(yè)紐扣的含義，只能揣著滿腹疑問，想著同學(xué)聚會時，把畢業(yè)禮物拿給他再順便問問。

　　沒想到聚會上不見及川徹，只有他的發(fā)小巖泉一來了。
　　在聚會上我才知道畢業(yè)把校服上的第二顆紐扣送給喜歡的人是表白，腦子像是被鐘敲了一下，不敢相信又帶著點希望。
　　我去找?guī)r泉一，問他及川徹校服上的第二顆紐扣。
　　巖泉一深深看了我一眼，說及川徹給我的那個就是。
　　……所以及川徹那天是想找我表白？怎么可能，那，那可是及川徹，那朵驕傲的玫瑰�。�
　　“他為什么沒來？”
　　“小徹已經(jīng)去阿根廷了，去打排球。”
　　啊。他已經(jīng)去追逐他的夢想，為了讓世界看到而努力了啊。

　　我托巖泉一轉(zhuǎn)交我的畢業(yè)禮物，巖泉一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問要不要把及川徹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
　　我拒絕了。我深知現(xiàn)在自己拿到他的聯(lián)系方式也不能做什么，我們之間已經(jīng)隔了整一個太平洋。
　　我們也許再也不會比肩。
　　不過也是，人生無常，能看到一朵玫瑰盛開已是莫大幸事�；ㄊ情_給所有人的，親眼見證的這段日子足夠了。

　　我走出小酒館，早春的風(fēng)還很涼，刮的人發(fā)冷。
　　躲進一家還在營業(yè)的花店，要一支玫瑰花，回到家，熟練地把瓶子中蔫了的玫瑰換掉。這個角落的花瓶和紅玫瑰維持原樣擺了一年又一年，從東京的小公寓陪我到了阿根廷圣胡安。
　　第一支花是在高中畢業(yè)同學(xué)聚會那天買回家的，對自己發(fā)誓說等花枯萎就徹底放下對及川徹的喜歡，但在那朵花快要枯萎時，我鬼使神差一般又去買了支新的替上，這樣看起來就好像玫瑰花沒有枯萎，我還能再多喜歡及川徹幾天。也好像就這樣發(fā)現(xiàn)了作弊的方法，就這樣花買了五年。
　　在日本讀完大學(xué)，我只身來到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是文學(xué)圣地，那里本該成為我的目的地，但我最后選擇了圣胡安——阿根廷排球之鄉(xiāng)。究其原因，還是及川徹。
　　人大概會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住一生，時間流逝，我才知道當初說足夠的我有多么可笑。

　　來阿根廷一年，克服了語言障礙，挺過了實習(xí)期，也算安定了下來。圣胡安市明明還沒有仙臺的青葉區(qū)大，我卻一次也沒有碰到過及川徹。
　　他們俱樂部的每一場比賽我都會去看，但是距離很遠，我看得見他，他看不見我。

　　元旦前一天，婉拒還不太熟的同事的邀請，我一個人窩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小房子里打開冰箱，打算隨便煮點什么，邊吃邊看直播邊應(yīng)付過跨年。
　　華燈初上，街道的光亮映到玻璃窗上。
　　我看著歡笑的人群，突然有點好奇及川徹這些年的在這天看到的景象，于是突然改變主意，出門找小飯館。
　　人很多，很熱鬧，我置身其中，感覺到身為旅人的格格不入。
　　及川徹也會這樣感到寂寞嗎。

　　好不容易捱過晚餐，走到小區(qū)門口，遠遠地看見家樓下立著個好像有點眼熟的背影，仰著頭看向我家的樓層。
　　我遲疑地走上前，越靠近那股熟悉感便越強。離的近了，不等我開口，那人便察覺到了什么事的轉(zhuǎn)過來。
　　“……及川？”
　　是我朝思暮想、在手機里一遍一遍翻看的臉。
　　他見到我，顯得有點尷尬：“好久不見�！徽埼疑先プ鴨�？”

　　我放下茶杯，喚回面前這個人四處游蕩的視線。
　　12月的最后一天，我把喜歡了七年的人帶回了家。
　　簡單的寒暄后，是許久未見的熟悉問句：“你這幾年過得怎么樣？”
　　他先說起自己。他說他過得很好，雖然一開始在俱樂部受了不少挫折，但在加倍努力后成為了首發(fā)隊員。
　　鮮花依舊燦爛。他要被世界看到。
　　我說我也過得不錯，畢業(yè)后留在日本自己喜歡的大學(xué)讀完了本科，來這邊一年，勉強站穩(wěn)腳跟。
　　講完工作，我們長久地沉默。沒有人提起高中，我不敢談畢業(yè)的第二粒紐扣，他不敢問我為什么來阿根廷。
　　于是我率先開口：“你來這里是不是要見什么朋友？我會不會耽誤了你的時間�！�
　　他聽我問起這個有些慌亂，沒能馬上回答，思索了一會兒，做了什么重大決定一樣說了句什么，和我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我說不想說可以不用說，抱歉冒犯到了。又問他剛剛說了什么。
　　他已經(jīng)燒紅了臉，看向其他地方，輕聲重復(fù)：“我說，其實我喜歡你。”
　　電視里傳出跨年倒數(shù)的聲音，我被驚天的好消息砸得心神震蕩，耳朵突然聽不見聲音。
　　我的世界只剩下有且僅有的及川徹，鮮紅的玫瑰在貧瘠的土壤扎根，成為這蒼白的天地中唯一的亮色。

　　我撲上去，窗外升起煙花，絢爛的花火在他眼里炸開。
　　伴著新年的歡呼，我吻上他的嘴唇。
　　沒有人再去關(guān)注一切，唇齒交接糾纏得越來越火熱，我們投入相融的世界，意亂情迷，難以自禁。

　　第二天天光大亮，我看著身邊的及川徹，玩笑道我們睡了一年的覺。他顯然沒聽懂，我便向他解釋，這是中國的一個笑話，指如果跨年前做一件事做到跨年后，就說自己做了一整年這件事。
　　他被逗笑，溫柔攬過我，輕輕接了個吻。
　　陽光照在這朵耀眼的花上，晶瑩剔透的露珠閃著星光。
　　我終于永遠地抱住了自己的花。

　　2019年的第一天，我擁有了一個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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