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個好學(xué)生，甚至再進(jìn)一步講，我連合格的學(xué)生似乎都算不上。若不是生在了一個好家里，又有個當(dāng)時正在本校讀高中的牛劍預(yù)備役哥哥，才硬是將我塞進(jìn)了這所學(xué)校。老師對于我的特殊待遇和關(guān)照源于我哥。原本，失去學(xué)業(yè)在大街上游手好閑惹是生非才是我這類人的歸宿。
　　我討厭坐在那方方正正的房間，猶如被困鐵籠的雀鳥一般，羽翼豐滿卻被剝奪飛翔的資格。什么規(guī)矩，不過是籠子外那塊黑布，只等那黑布揭起——那才是他要讓你看的世界，按著他的規(guī)則運(yùn)轉(zhuǎn)的世界。黑布蓋上后，那一方無光的小小天地是居所。鳥兒什么都會，卻獨(dú)獨(dú)忘記了如何飛翔。
　　我不是鳥，我是蟲。我是依附寄生在這方天地里，茍延殘喘的蛆蟲。在那天地里，公理自有判定。蛆蟲的蠕動掙扎皆為錯。
　　從升旗臺上起跳，落在綠茵場上。
　　太陽很好，是適合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在操場上肆意揮灑汗水的天氣。他們也的確這樣做了。眼睛霎時感到刺痛，我抬手捂住眼，是陽光太過耀眼，所以才引起了不適。
　　是啊，生活在骯臟黑暗中的蛆蟲，又怎能暴露在陽光下呢？
　　“…攜手向花間，暫把幽懷同散。涼生亭下，風(fēng)荷映水翩翻。愛桐陰靜悄，碧沉沉，并遶回廊看。戀香巢，秋燕依人；睡銀塘，鴛鴦?wù)貉邸！?br>　　從地下操場最深處飄來的唱詞，卻似要撕裂這片黑暗般以柔克剛的力量。誰知頃刻間后，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馬嵬埋玉，珠樓墮粉，玉鏡鸞空月影，終成絕響。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了。
　　她望著我，神情有幾分驚慌失措，大概不知道我是何時進(jìn)入的地下操場。她將最后的唱詞草草結(jié)尾，只是冷眼看著我，眼里的敵意如刀鋒淬血。
　　“高力士，將酒過來，朕與娘娘小飲數(shù)杯�！�
　　我捏起嗓子，卻是幾近失掉聲都無法讓自己唱出昆曲藝人那般的腔調(diào)。我果然沒有天賦，至少是沒有聲樂天賦。我尷尬地笑了起來，她臉上也有些動容。我知道自己成功了。
　　“你音很準(zhǔn)�！�
　　“謝謝夸獎�！�
　　于是場面又冷下來，我只得拿出我的殺手锏。
　　“你好啊，我是初三新轉(zhuǎn)來那個轉(zhuǎn)學(xué)生。”
　　“我知道你，我之前見過你�！�
　　“真的嗎？可是，我第一次見到你欸…”
　　“行，我常聽他們說起你…”
　　我當(dāng)然知道她常聽他們是怎樣說起我的，現(xiàn)在與那時并沒有任何改變，我是與人格格不入的異類，周身長滿尖刺的怪物。
　　在很久以前，哥哥說過，不要太在意別人的眼光。異類也好，怪物也好，都是別人的想法�？晌胰绾文懿辉谝鈩e人的想法？現(xiàn)在我大概明白了。他們的言語不過是刀子，只能在我身上留下一道道傷痕，會疼痛，卻并不致命。于是我握住刀刺向我的致命弱點(diǎn)，沾血的利刃在疼痛后成為了我的盔甲。
　　我笑道：“是啊，和他們說的一樣。”
　　“不，和他們說的不一樣。我一直…至少在今天見到你后，我是這樣認(rèn)為的�！�
　　“那你覺得，我是怎么樣的人？”
　　“不好評價。但是我能肯定，”她很認(rèn)真道，緊接著嘴角輕輕上揚(yáng)，“你是一個逃掉一節(jié)課的人。今天能得出結(jié)論的是，現(xiàn)在能出現(xiàn)在這里，你必須是逃課了。”
　　我們對視良久，不知是我還是她，“撲哧”一聲率先笑出聲，兩個人皆是前仰后合。
　　“你啊，真的沒想過，我是上體育課嗎？”
　　“沒這樣想過�！�
　　“真的一點(diǎn)也沒有嗎？”
　　“完全沒有�！�
　　“為什么啊？你怎么能這么篤定，我實在是太傷心了！”
　　“因為正在體育課的是我們班�！�
　　“噢�！�
　　自取其辱。
　　“那個，你能不能教我唱唐明皇的唱詞？”
　　“我唐明皇唱得不行，我可以教你唱楊玉環(huán)？”
　　“也不是不行…我喜歡挑戰(zhàn)！”
　　“唉，這么多年了，她還是沒能改掉愛賭的毛病�！�
　　“你這個‘這么多年’指的是什么？”
　　“不重要。我教你唐明皇。”

　　每周的此時，我都準(zhǔn)時在這一節(jié)課到地下操場，找她給我上小課。我們?nèi)諠u相熟，她說她叫宋趙暄妍。我打趣般稱呼她宋師傅。但她好像有時似乎不太情愿，調(diào)侃道不習(xí)慣姓宋，不如管她叫趙師傅。她無論早和晚，都會到這里來吊嗓子。這幾乎成了我們之間的慣例。我就在幾乎廢棄的地下操場，聽她吊了一個半月的嗓子，聽她唱了一個半月的《泣顏回》。
　　“趙師傅，你是只會唱這一曲嗎？”
　　“不是啊�！�
　　“那你為什么從來不唱別的？”
　　“因為我想。”
　　“好�！�
　　我便安靜地聽她唱這段詞，不再提想聽別的曲和想學(xué)唐明皇。
　　我是從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呢？大約是從，某一刻她的聲音戛然而止，我發(fā)現(xiàn)她僵硬地?fù)沃蚺_，死死地盯著入口。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有個影子涉足了臺階的光暈里，踏進(jìn)我們隱匿的這片黑暗。只是每當(dāng)有人似乎要靠近時，她就如同驚弓之鳥一般，僵直了軀體，直到看見那人的影子只是從門口路過，過了很久，方才緩過來。但那以后，她失魂落魄地沒了狀態(tài)。
　　“怎么了？”
　　“我…”她欲言又止，“沒什么，挺好的�！�
　　“真的？”希望如此。“那你還繼續(xù)嗎？”
　　“不。不想唱了�！�
　　她倚靠著身后的乒乓球臺，眼神飄忽，靈魂似乎飄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我很想告訴她，外面的人無法聽到里面的聲音，也不會注意到她。但她決不會相信。我也不會相信。因為那影子在門口停頓的片刻，往里試探似地走的幾步，就像那天我被她的聲音吸引來到這里那般，都如同鐵證將我的話語推翻得一干二凈。
　　“他肯定聽到了�！彼穆曇粼诎l(fā)抖，“怎么辦？他聽到了！怎么辦？！”
　　我是理解她的。我將恥辱緊鎖在內(nèi)心最深不見底的地方，毫無預(yù)料地，被挖掘出來了。眼前的一切飄忽旋轉(zhuǎn)，瀕臨絕望的孤獨(dú)如同潮水般涌來。明明站在這片土地上，卻仿佛失去重力般靈魂被抽離。
　　我曾經(jīng)，不，我現(xiàn)在也是一顆棄子，被全世界所拋棄。沒有我的容身之處，誰都可以肆意踐踏。
　　但她不是。
　　“他沒有…”我小聲說。
　　“那如果他聽到了！我該怎么辦？”
　　她現(xiàn)在的狀況，就像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傀儡，上好了發(fā)條，只是空洞地、一遍遍地按照設(shè)定好的模樣不斷重復(fù)著毫無意義的問句，我不知道她在向誰發(fā)問，但我肯定，她問的人不是我。
　　“可是——聽到又怎樣！”我緊緊地抓住她的肩膀，死死地盯著她，“姑且不說他只是站在門口，根本沒有走進(jìn)來，我不信他憑聲音就能認(rèn)出來。就算他聽出來了，如果你還在擔(dān)心，我大可以說是我在唱。而且——就算是你們班，又怎么樣，你唱得那么好，這絕對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
　　聽不到也罷，這絕非什么丟人的事。
　　她漸漸地不再劇烈掙扎，只是眼中依舊空洞迷茫。
　　“…你不懂�！�
　　她最終說出這樣一句話。
　　我懂。
　　我怎么會不懂？
　　永生被埋葬在恥辱和憤怒的墳?zāi)�，不得轉(zhuǎn)世。即使那不是你的錯。

　　我如以往一般，在這個時間來到這里。她大概是不會來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還會來這里。我撐起身子，坐上了乒乓球臺。
　　乒乓球臺猛烈地?fù)u晃了一下，“吱呀”——承受不住地發(fā)出了哀號。
　　呃，有點(diǎn)尷尬。
　　我托著下巴，盡量讓自己地姿勢舒服一點(diǎn)，而且，不要再讓它發(fā)出聲響。
　　不可置否，我很喜歡聽她唱戲。她唱戲時，原本黯淡的眸子便在此刻亮起。不是因為燈光而反射出的光芒，而是源于她自己的、璀璨的光芒。面上不再如冷灰死寂，眼波流轉(zhuǎn)，嬌嗔滿面，濃情蜜意。我分不清那到底是她入戲太深，還是那就是她本來的樣子。可我知道，那不是楊玉環(huán)。
　　“攜手向花間，暫把幽懷同散…”我哼起了那《泣顏回》。短短不到兩月，每周聽她唱，我竟也學(xué)去了幾分模樣。
　　下課鈴響了，她應(yīng)該是不會來了。按理說我也應(yīng)該找個別的地方，繼續(xù)我的無所事事，但我不知道該去哪兒，我不想回班上。
　　我又走到陽光下。
　　現(xiàn)在還沒到上課時間，校園各處都還能看見別的學(xué)生。我下意識低下頭，不想讓別人看見我的臉。我漫無目的地在校園里亂轉(zhuǎn)，比沒頭蒼蠅更加摸不著頭腦。
　　我看見了哥哥和他的朋友抱著筆記本電腦匆匆走進(jìn)教學(xué)樓，多半是去準(zhǔn)備下個月的什么競賽。他們談笑風(fēng)生，我聽見他們在說著什么“建�！薄吧藤悺钡任易盅郏蛟S是在討論某次競賽吧。這些讓我聽著就頭痛的東西，他們卻甘之如飴——不是，曾經(jīng)的我不是這樣的，我和他們是一類人——我想抓住那些記憶，可倏忽間它又變得如此模糊。
　　只因我早已不是我。
　　或許對于他來說，每天私下與我共處的幾個小時，也是難以言說的恥辱。
　　那天晚上的事我都聽到了。我聽到他憤怒地嘶吼，聽見桌椅猛力相撞又因為反作用力倒下，聽見陶瓷杯跌落四分五裂。他終于摘下了壓抑的面具。明明是他被牛津邀請面試，明明是為他而辦的慶功宴。最后卻成為家里企圖讓我進(jìn)入這所學(xué)校與校方談判的籌碼。他說，為什么要用他的成果，替一個廢物鋪路。他說，他所有的恥辱和痛苦都來自于我。他說，你為什么還沒死，自殺那么多次，誠心想死早就死了，為什么還厚著臉皮賴活著。
　　他之所以變成這樣，是因為我。
　　我一個勁地往著人流相反的方向的盡頭擠過去。
　　即使去往相反的方向，也無法逃開絕望的處境。一如既往的痛苦，在那個方向等待著我。如果說剛才的事只是把自己的傷疤揭得鮮血淋漓，現(xiàn)在我看到的，是眾目睽睽之下肆無忌憚的酷刑。
　　倘若蛆蟲的歸宿是腐朽黑暗，那么我不知道，在陽光直直照射地大地上，也存在著這樣齷齪不堪的骯臟之所。我畏懼陽光不見天日，卻不知道有些生物遠(yuǎn)比我更強(qiáng)大，即使是渾身沾染血腥污穢，存在于陽光之下，也絕不會感到絲毫的不適。
　　我所見的是絕望，是身為污穢之物也想要用淚水去將其洗凈的絕望。
　　群體罪惡、歇斯底里、暴怒和不再抗?fàn)幍�，我的光�?br>　　或許曾經(jīng)也會拼盡全力地抗?fàn)�，漸漸地麻木。不論是軀干還是靈魂，亦或是周圍的一切。
　　我只是小小蛆蟲。
　　連自己命運(yùn)都無法掌控的小小蛆蟲罷了。
　　今天我所看到的，是將迄今為止關(guān)于她所有的疑惑，全部解答的真相。
　　就連生活在陰暗嘈雜的蛆蟲也覺得不堪入目的、陽光下肆意蔓延膨脹的惡意。
　　有權(quán)利滿盈惡意的本就是陽光。

　　從很久以前，我就不再信任拿學(xué)校薪水的人。生活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說，是被壓倒的駱駝背負(fù)的每一根稻草。相比起能量給自己和家人更好的生活，某人信任的分量輕如羽毛，是可以隨便丟棄掉也無需感到愧疚的東西。
　　我不重要，為了他人的幸福，犧牲掉我也沒有關(guān)系。
　　教務(wù)處老師要求我回到教室上課，她說那樣會影響到很多人。我不希望任何人因為我而受到影響。但同時她告訴我，我們學(xué)校對于校園霸凌是零容忍，她和學(xué)校都會幫忙處理校內(nèi)霸凌事件。
　　我又回到了地下操場，去緬懷我最后的自由。
　　其實，我那樣貿(mào)然的行為，學(xué)校那樣貿(mào)然的行動，只會將她推向火坑深處。就算有一個人相信我，并采取措施，但在人云亦云的環(huán)境里，要么永遠(yuǎn)保持著自己的思想，要么被周圍同化。特別是，在班級里老師的默許甚至支持態(tài)度下。老師不知道，校領(lǐng)導(dǎo)不知道，他們只想讓世界變成內(nèi)心里平等美好的烏托邦。過于理想主義的想法，是連我都看不下去的幼稚想法。
　　又或是他們?nèi)贾�，卻全都裝作不知。
　　究竟是過于理想主義還是以理想主義作掩飾來的揣著明白裝糊涂，無人追究。
　　但有時候，我也挺羨慕完全理想主義的人。
　　“…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碾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放在油鍋里去炸，啊呀，由他！則見那活人受罪，哪曾見死鬼帶枷？啊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我下到地下操場的臺階，就聽聞那熟悉的、婉轉(zhuǎn)的唱腔，卻是《思凡》。若說她唱《泣顏回》時還差著什么味兒，但聽這一折《思凡》，她就是那離經(jīng)叛道要下山還俗的小尼姑。
　　我霎時鼻子一酸，停住了腳步。我站在原地聽她唱，悄悄將眼淚逼得原路返回。
　　“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經(jīng)，棄了木魚，丟了鐃鈸。學(xué)不得羅剎女去降魔，學(xué)不得南海水月觀音座。夜深沉，獨(dú)自臥，起來時，獨(dú)自坐。有誰人，孤凄似我？似這等，削發(fā)為何？恨只恨，說謊的僧和俗，哪里有天下園林樹木佛？哪里有枝枝葉葉光明佛？哪里有江湖兩岸流沙佛？哪里有八千四萬彌陀佛？…”
　　她停了下來。我放下手去看，透過淚光朦朧，我隱約看見她朝我走來。
　　不等她開口，我才發(fā)現(xiàn)我壓抑著顫抖：“你終于…終于唱了別的了！”
　　“這…你…不至于吧…”她無奈地說，“怎么還哭了呢？”
　　“…你是看到了什么，對嗎？”
　　我無法控制自己。其實我數(shù)次嘗試過開口向她辯解，但當(dāng)我每次看向她的臉，眼淚就會愈發(fā)地想要洶涌而出。我只能竭盡全力忍住眼淚，再無余力。
　　“沒什么，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我和她，是一類人。但是，說到底，也不是一類人。
　　我是那樣懦弱。我怕痛，因此選擇逃避，逃避未知的、可能會出現(xiàn)的與最恐懼的記憶重疊的畫面。如果說周圍的一切都已變得麻木不仁，我，也是一切中的一份子。
　　我終于徹底明白她為何那樣恐懼了，那樣恐懼被人聽見她的聲音。不知何時被人抓住的把柄，哪怕明明是優(yōu)點(diǎn)，也能化作刺進(jìn)身體時最痛的利刃，久久不散。曾經(jīng)的最愛，卻因此再也不能觸碰。那時我所看見的，在我面前唱《泣顏回》的她，眼中星光熠熠的她，才是在此之前最真實的她。
　　我好像也曾感同身受。
　　我撲向她，緊緊地抱住她，失聲痛哭。她愣了愣，抱住了我，輕撫著我的背。
　　還好我沒有背叛你。
　　還好我不會背叛你。

　　我按照和教務(wù)處老師的約定回去上課。
　　班里的同學(xué)似乎覺得很難以置信，應(yīng)該覺得我上幾節(jié)課就會受不了跑出去。前兩個星期的確是這樣，直到第三個星期，情況突然好轉(zhuǎn)。我跟打了雞血一樣亢奮，眼里只有學(xué)習(xí)，再也看不到其他。我給自己的時間做了完美的計劃，并能精準(zhǔn)的按照計劃執(zhí)行。這令我自己都震驚，周圍所有人都覺得我換了一個人。
　　我每天都有說不盡的話、數(shù)不盡的想法，但我卻幾乎記不住任何我昨天、甚至是剛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在那一周我將之前兩個月的學(xué)習(xí)內(nèi)容都補(bǔ)充完了。不夠，這都不夠，我想學(xué)更多，更多。
　　這種狀態(tài)，似乎已經(jīng)偏離了正常的軌道。我知道。即使是這樣虛無的滿足感，也會讓我覺得一切似乎在好轉(zhuǎn)。
　　要是一直這樣就好了。
　　期中考試成績下來，我進(jìn)了年級前五十，成績不算特別好，但在全年級一百多人中也絕不差。就算每天游手好閑，但因著成績不差，校方才會對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惹出事來，我愛在哪兒呆著都行。
　　成績出來那天，我看見她在我的右邊看成績——那邊是往后的排名。
　　“啊。這次考砸了，”她聳聳肩，“二十六。”
　　考砸了不是一點(diǎn)點(diǎn)。我記得她以前都在更好，是這些事已經(jīng)影響到她的生活了嗎？
　　我說：“我這次，也是發(fā)揮超常了�！�
　　“不是的�！彼f，“是更努力了，我那天聽到他們說到你了�！�
　　“我嗎？他們又在逼逼我啥？我都回來乖乖坐著上課了還不放過我？”
　　“這次是好話，說你聽課認(rèn)真，學(xué)習(xí)進(jìn)度快什么的。”
　　“別��！狗嘴里咋能真吐出象牙來了！”
　　“說明你厲害！”
　　嗯，這人會聊天！我很是受用地點(diǎn)點(diǎn)頭，她笑道：“但是——就這么幾句！”
　　那是因為，他們會當(dāng)面講給我聽！在成績公開前找老師預(yù)約家長見面時間那會兒，各科老師已經(jīng)找我談過了，該夸的也都夸完了。
　　“今天晚上有打算嗎？”
　　“沒有，”她答道，“怎么了？”
　　“沒有打算，今天不是班級聚餐嗎？我不想去。要不我們兩個單獨(dú)出去玩唄！家里有門禁沒？”
　　“怎么？你還打算通宵？”
　　“到時候再看啦！放學(xué)見！”
　　她抱了抱我，轉(zhuǎn)身回教室去了。
　　我恍恍惚惚地待到了放學(xué)，卻仍是感到虛無縹緲。好像有什么將要破土萌芽，我不敢去細(xì)想。
　　它真好啊，但它不應(yīng)當(dāng)存在。

　　教學(xué)樓門口，我等著她出來。她的班級是重點(diǎn)班，放學(xué)時間自然比我們普通班要晚。我時常在想，學(xué)校將國內(nèi)部劃分重點(diǎn)班和普通班的目的，是否僅僅為了將人區(qū)分作三六九等。
　　我們思來想去，最后定在了市中心一家私房菜，一家裝修風(fēng)格偏中式的私房菜。雖然價格比較貴，不太適合學(xué)生，但隱私性較好，都是單獨(dú)的包間，落地窗剛好可以觀賞到CBD的燈光如晝。我實在沒想到在摩天大樓上竟然還藏著這樣一個洞天，山水景觀，小瀑布，竹林，轉(zhuǎn)角那一排木質(zhì)房屋是包間。店員皆身著茶人服，笑容溫婉可掬。真是太漂亮了！
　　除了…房間里沒有椅子得盤腿坐在蒲團(tuán)上，這家店簡直沒得挑。
　　“不會吧，孩子傻了？醒醒，眼淚從嘴角流出來了！”
　　我這才收回目光念念不舍地落座。
　　“盯著別人看半天，不過，我也愛看，快坐過來我們一起看！”
　　“哇！你是怎么找到這么好的地方的！”簡直，簡直就是神仙的居所！
　　她在面前的石盞里凈了手，替我斟茶。
　　“你要是晚一點(diǎn)洗手，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端起來喝了！”我盯著水面上飄著的幾片花瓣和半個小青檸，其實來的路上我就已經(jīng)口渴得不行了。
　　“也不是不能喝，”她說，“之前和家人來過。他們家的茶里有薄荷、百合和洛神花，可以安神。這段時間考試壓力太大，可以多喝點(diǎn)�！�
　　“茶？我不喝茶，我要喝酒！”我站起來，聲情并茂地背誦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嗯，這么自信，文言文的部分肯定能拿滿吧？所以，你有什么憂愁嗎？”她問。
　　“倒也不至于這么自信…就今天！我知道他們考完試都會聚餐！”
　　“那他們喝酒嗎？”
　　“應(yīng)該不喝吧？反正我們倆也沒去班里的聚餐，有什么關(guān)系？”
　　在我的死纏爛打下，她終于松口同意喝酒，但只此一次。
　　酒是店主自己釀的海棠果釀，入口酸酸甜甜絲毫嘗不出這是酒，但據(jù)說酒精濃度挺高的。我咕咚咕咚灌了兩小杯，被攔了下來，就算感覺純良無害也會上頭。等我真正意識到那壺胭脂色的飲品其實是酒時，我的大腦已經(jīng)快無法控制我的嘴了。
　　她酒精耐受性似乎不太高，臉色像那壺海棠果釀一樣紅。
　　“我給你唱一段吧�！彼f。
　　她清了清嗓子。
　　“長清短清，那管人離恨？云心水心，有甚閑愁悶？一度春來，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云掩柴門，鐘兒磬兒枕上聽。柏子坐中焚，梅花帳絕塵。果然是冰清玉潤。長長短短，有誰評論，怕誰評論？”
　　我捏著嗓子道：“小生不才，在此獻(xiàn)丑了！”
　　“難聽！”她笑，忽然表情莊重，“陸曉曦，我見過你，在你來到這所學(xué)校以前我就見過你�！�
　　可我卻醉得有些癲狂，沒能聽懂她話里的意思。
　　“嗝…沒事兒！見過也正常，沒見過也正常，見到就是緣到了…不準(zhǔn)打岔！難聽也得聽！咳咳…更深漏深，獨(dú)坐誰相問。琴聲怨聲，兩下無憑準(zhǔn)。翡翠衾寒，芙蓉月印，三星照人如有心。露冷霜凝，衾兒枕兒誰共溫�！�
　　她笑接：“先生出言太狂，屢屢譏訕，莫非春心飄蕩，塵念頓起。我就對你姑娘說來，看你如何分解！”
　　我站起來，便要像戲里潘必正跪在陳妙常面前那般，跪在她面前：“小生信口相嘲，出言顛倒，伏乞海涵！”許是上頭了，我摔倒在地，她哧哧地笑，坐看，卻不像陳妙常那般扶起我，于是我繼續(xù)唱，“巫峽恨云深，桃源羞自辱。你是個慈悲方寸，望恕卻少年心性、少年心性。小生就此告辭�？习研哪c鐵石堅，豈無春意戀塵凡。今朝兩下輕離別，一夜相思枕上看�！�
　　她仍然笑道：“潘相公，花陰深處，仔細(xì)行走。”
　　“那我，”我靠著身后的墻坐著，唱道，“借一燈行，如何？陳姑十分有情，不免躲在此間，聽他說些甚么，便知分曉。”
　　“潘郎！”她唱道，“你是個天生后生，曾占風(fēng)流性。無情有情，只看你笑臉來相問。我也心里聰明，臉兒假狠，口兒里裝做硬。待要應(yīng)承，這羞慚、怎應(yīng)他那一聲。我見了他假惺惺，別了他常掛心。我看這些花陰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另，照奴孤另。夜深人靜，不免抱琴進(jìn)去安宿則個。此情空滿懷，未許人知道。明月照孤幃，淚落知多少…”
　　我竟不知是醉在這唱段里，還是醉在那酒里。只是在唱到自己的唱白時就已渾渾噩噩，不知何時，我就倚在墻上沉沉睡去。
　　——果然冰清玉潤，長長短短，有誰評論，怕誰評論。
　　這折《琴挑》，卻是唱也沒能唱完。

　　可是宋趙暄妍，不，趙暄妍，如果那時，如果我們相識在我來到這所學(xué)校之前，一切就會有轉(zhuǎn)機(jī)嗎？
　　在這個無法阻止惡意誕生的世界上。

　　我最終是沒完成與老師的約定。
　　大約是那日在課堂上被當(dāng)時任課老師冷嘲熱諷。很多年以前，我學(xué)會如何撿起他人傷害的言語，捅穿自己結(jié)痂留疤，使它變?yōu)槔O狀的盾墻。我早就不在意了。但當(dāng)他撕掉我的教科書時，我踢翻了自己的課桌，一拳將窗戶打碎，到處都是血，我的血。我撿起一塊形狀尖銳的玻璃，朝他走去。他一下跑回臺上，瑟縮在講臺后面，指著我聲嘶力竭地尖叫。原來人也能發(fā)出殺豬時豬那般嚎叫。我離開了教室，又如同之前那般，在學(xué)校里茫然地四處游走，不知自己到底應(yīng)去到何處。我只知道我不愿在教室里待，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到什么地方。
　　我和她在期中考試后在外面宿醉的事情也不知被誰捅到了明面，后來演變成了是她和外校學(xué)生宿醉不歸。我更是在這件事中隱身了。她在保護(hù)我�？杉幢闳绱�，她也從沒有解釋一句。我知道她在班上的日子更加不好過，在她班級體育課時又到了地下操場。
　　她也不說什么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每次來，就是唱。唱《泣顏回》，唱《思凡》，獨(dú)獨(dú)不唱《琴挑》。也不是不想唱，而是再唱，已經(jīng)找不到那天渾然天成水到渠成的感覺。她再也唱不出陳妙常。
　　我，從一開始就捏著個嗓子瞎唱，所以，自然也就不存在有無感覺一說。
　　那時各個學(xué)校流行表白墻，私立學(xué)校也不例外。喜歡的同學(xué)，或者關(guān)系好的同學(xué)，還有喜歡的老師，可以到表白墻去下單表白他們。我不知是腦子抽了什么風(fēng)，竟然幼稚到去找那無趣的表白墻，投稿表白她。說她會唱昆曲，說她溫柔懂得照顧人，說了好多好多。我以為她會很開心。
　　她找到我，找遍整個學(xué)校把我找到。
　　“是你發(fā)的嗎？”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是你嗎？”
　　“是…”我低聲應(yīng)道。
　　只是這一句呵責(zé)，她便破音了幾次，“你為什么要做這樣的事？你為什么要多此一舉？”
　　我從來沒見她那樣生氣過。
　　“對不起…我馬上讓他刪掉！”
　　我發(fā)消息給那個賬號，直到確認(rèn)刪掉后才舒了一口氣。
　　“你為什么要這樣？”她的臉上依然沒有血色，對著我道，“你應(yīng)該也知道吧�！�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蹲到乒乓球臺下：“對不起，對不起！”我只能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她沒有推開我，卻不再像以前那般蹲下來看蜷縮在球臺下的我。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知道這很丟人，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在遇到你之前，我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蛟S曾經(jīng)也有過一兩段，我自以為是‘朋友‘的關(guān)系。
　　“‘朋友’，這究竟是怎么樣的一段關(guān)系？我想，‘朋友’是一種人類在生產(chǎn)或生活活動過程中所建立的社會關(guān)系。朋友間關(guān)系的增進(jìn)是友善的交互，‘朋友’間關(guān)系的分裂是善意得不到滿足。所以說到底，‘朋友’是一種交易，沒有相關(guān)法律制度維護(hù)、無關(guān)金錢的交易——哦，也與金錢脫不了干系。各取所需。善意也好，感情也好，時間也好，貨幣也好，若是對方認(rèn)定是同等價值，交易即完成。他們將這種交易關(guān)系稱作‘朋友’。只是對象不同，交易物質(zhì)的價值也不同。當(dāng)某人認(rèn)為，另一人的交易物質(zhì)遠(yuǎn)遠(yuǎn)低于他所付出時，這段關(guān)系就將結(jié)束。
　　“或許是我過于極端了，總之在我的認(rèn)知里，‘朋友’只是一段交易關(guān)系，并非是一段可以無條件投入其中的感情。我想我說的，你大概能理解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嗯”了一聲，她繼續(xù)說道。
　　“我也曾試著相信某人，不過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的信任對她們而言，是她們用于交換他人信任的籌碼，僅此而已。我喜歡寫作，把自己所有的情緒用文字記錄下，感覺就擁有了暫時放下一切的勇氣。但后來我漸漸明白，只要是我擁有的，他們就會去摧毀——你的人生，不配有任何一個閃光點(diǎn)——她們大概不知道，我一開始信任過她們�；蛘�，曾經(jīng)是信任過的，甚至懷疑是否是自己太過多疑。
　　“多疑也好，謹(jǐn)慎也好，總之我的直覺使我幸免于難�！�?dāng)?shù)學(xué)作業(yè)好難’，‘我若是愛德蒙就好了’，‘我是安娜，或許也會為了愛情拋棄一切’，只是一點(diǎn)無想法或是讀書感悟。他們那樣津津樂道，似乎窺探他人隱私是一件值得高談闊論的光榮事。但她并不知道，早在她看到這本‘日記’之前，我就對她產(chǎn)生懷疑。又或者，這本‘日記’本就是為試探她誕生。我慶幸我用一本無關(guān)痛癢的文字便看清了某人的真面目，卻仍然無可避免地感到失落。
　　“和你一起去逛街，一起吃飯，一起去喝酒的時候，是我這一生、哪怕在此之前，與那些人在一起時，都從未有過的信任的感覺。那種對于某個人，無由來的安心的感覺。原來‘友誼’是這樣的感覺。我原本以為命運(yùn)注定，這一生我都不會再有朋友�！彼K于哭了出來，“你比我勇敢，至少，你做了我想做的事�！�
　　“你會后悔嗎？認(rèn)識了我�！�
　　“當(dāng)然是不后悔。”她握住了我的手，“我有時會萌生出一種未來被人毀掉的感覺。在半夜里，夜深人靜的時候，沙沙地啃噬著我，每一處皮膚，每一根頭發(fā)。那是一種從骨髓里透出來、無論怎樣也驅(qū)趕不走的冷——從我誕生的那一刻起，上天就從未給過我未來——這大概就是頓悟，在某一天的某一刻，我意識到了我周遭一切最真實的全貌，和我怎樣都無法去改變它。
　　“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見不得人，過于恐懼莫須有的傷害，以至于失去了表達(dá)自己真實感情的資格。你覺得，像我這樣活著真的有意義嗎？”
　　“……那你再給我唱一折戲，好嗎？”
　　她點(diǎn)點(diǎn)頭：“好。”
　　“這折戲，出自《南柯記》�！�
　　“……眾生佛。無自體。一切相不真實。馬蟻兒倒是你善知識。你夢醒遲斷送人生三不歸�？蔀樯鯏匮蹆哼�則癡。有甚的金釵槐葉兒。誰教你孔兒中做下得家資。橫枝兒上立些形勢。早則白鸚哥泄漏天機(jī)。從今把夢蝴蝶慆了羽翅我呵。也是三生遇奇。還了他當(dāng)元時塔錐有這些生天蟻兒。呀。要你眾生們看見了普世間因緣如是。淳于生立地成佛也。笑空花眼角無根系。夢境將人帶。長夢不多時。短夢無碑記。普天下夢南柯人似蟻�！�
　　“有些話，我說不出口，但你真的不明白嗎？”
　　——我是，你又何嘗不是。

　　我去找了教務(wù)處的老師。她告訴我，她去找了校長，告訴他表白墻引起的波瀾和我沒有關(guān)系。對于學(xué)校而言，真相無關(guān)痛癢，僅僅是需要一個替罪羊。
　　如果不是去找校長辯解，我大概率不會知道，校長跟她說的，不光是我和她宿醉不歸家那件事。我原以為，只有兩個異性才會獲得如此待遇。校園里總是不缺流言蜚語的傳播者，想象力豐富的學(xué)生群中不缺編劇和小說作家。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明明可以共同面對的啊。就算，謠言空穴來風(fēng)。
　　她莫名開始同我變得疏遠(yuǎn)。我心知自己自作聰明有錯在先，她原不原諒是一回事，但我應(yīng)該去和她道歉。我再沒有在地下操場見到她，一次也沒有。終于有一天放學(xué)后，我在校門口攔住她，但她只冷冷地道，說她要重新開始，她的人生不會再有我。
　　喀嚓，是什么破裂的聲音，不是在耳邊響起，從僅僅好像失去了什么的空洞里傳來。
　　我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處，看見她從教室里走出來。她也看見我了，站在原地。她的臉色那樣蒼白，不見一點(diǎn)血色。在一剎那間，我嗅到了絲縷不妙的氣息，枯竭的老人，窮途的病人�？晌也桓疑锨埃呐率羌磳⒚摽诙龅暮魡�，都如鯁在喉。
　　她應(yīng)該是不愿意見我的。
　　我們之間相隔重山弱水，又何止是這一條走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那里，仿佛腿腳不聽使喚一般，轉(zhuǎn)過身，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背后的目光如炬，穿透我的身體刺痛了我的心臟，生生地，連著挪動的步子都愈發(fā)沉重。我隱隱覺察到，我這一走，或許我們之間徹底再無任何可能。
　　即使我叫住了她，又能如何？
　　我單純的以為，她說她要離開這里，結(jié)束這一切，重新開始她的人生，只是要去到一個沒有他們、沒有我的地方。她也算是得救了吧。其實在認(rèn)識她之前，我從來沒有接觸過戲曲，唯一會的與有一絲絲戲曲關(guān)聯(lián)的樂曲，是越劇改編的考級曲《梁山伯與祝英臺》。我送了她一個蝴蝶標(biāo)本，是我很珍貴的東西，是八歲那年和發(fā)小參加夏令營，和她一起親手捉住的蝴蝶制作而成。原本只是一件不起眼的裝飾，因為幾乎恒久地失去了某人，留下可供追憶的事物才愈發(fā)珍貴。
　　我不信神佛，但我將懷著最誠摯的真心，向主宰人類命運(yùn)的諸神祈求禱告。
　　降爾遐福，維日不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可我忘了，我只是連見到光明都不配的蛆蟲，我的祝福是淬了毒的、最惡毒的詛咒。
　　我也應(yīng)當(dāng)想到，我和我那位發(fā)小的結(jié)局，是叛離與投名狀。
　　如果我沒有送她那個蝴蝶標(biāo)本。
　　這天我和同桌一起去吃的晚餐。我原以為，像我這樣的人，早已求不得原諒和接納。我又開始盲目地信任起了對我表達(dá)善意的每一個人。在這之前，很久以前，我信任過每一個人，虛假的善意將我盲目的信任深深刺進(jìn)我我最軟弱的地方。我想我是累了，友善的面具后是接納還是傷害，我已經(jīng)疲于去辨別。
　　她指著天空對我說：“你看，今天的晚霞好美！”
　　這個冬天的傍晚，我見到了我這一生中最美的晚霞，也見到了我這一生中所見過的最美的蝴蝶。
　　她張開雙臂，就像那只展翅欲飛卻被我用極密的網(wǎng)子捕捉、被殘忍地用鋼針穿透了整個軀干、牢牢禁錮在極薄卻無法掙脫的兩張塑料片里斷送了自己未來的蝶兒一般。她從六樓的窗臺上，顫動的雙臂如抖動的蝶翼一般，縱身躍起。
　　我以為是我的幻覺。
　　可我忘記了，那是人，不是蝴蝶。
　　我聽見了尖叫，一個人，兩個人，一群人，如潮水漫天般洶涌。到處都有人尖叫。
　　我什么都看不見，失去了力氣。但我竟沒有倒下。我多希望，那是我在精神振奮過度勞累而出現(xiàn)的幻覺。但，在我的耳邊，我清楚地聽見，那道聲音從我的身后傳來，我聽到殘缺的希望支離破碎：
　　——有人跳樓了。

　　我不配得到幸福。
　　我聽到了，我都聽到了。在一個深夜，我聽到父母的房間里隱約的交談，細(xì)數(shù)哥哥一直以來為學(xué)校競賽的成果；我聽到如何以此為條件向?qū)W校談判讓我入學(xué)；我聽到哥哥的房門開合和腳步聲。
　　他曾是愛我的，當(dāng)他變成現(xiàn)在這樣，我也無法哪怕一絲一毫的恨意。我知道，如果我足夠懂事，那時應(yīng)當(dāng)主動向父母提出不要轉(zhuǎn)學(xué)。讓哥哥開心也好，讓父母不再為難也好。但我無法開口。過往是緊縛住我的淤泥，將我溺斃于泥淖，我的心也壓迫在沉重淤泥下，重壓下我快無法呼吸，茍延殘喘卻只能吸入寒冷刺骨的毒物沼氣。謾罵潮起潮落，我伸手抓向水面上刺眼的光——但那不是陽光，而目光如戈矛之刺。他人譏諷的眼神成為我手中的利刃，在我的手臂和大腿內(nèi)側(cè)留下了無數(shù)道疤。當(dāng)軀殼的痛苦短暫掩飾住精神的痛苦，我方能像常人一樣活著。
　　我想活下去。
　　但我從沒想過，我是潘多拉魔盒帶給人間的絕望，卻自以為捉到了希望，因著過錯的指引不遺余力地朝著光明而去。
　　生活在陰暗世界的螻蟻蛆蟲，又怎配得到幸福呢？天生就是被人唾棄，卻妄想著能夠到陽光之下去尋求幸福，忘掉了自己的身份。這是怎樣的癡心妄想，以至于將災(zāi)難帶給了無關(guān)的人。
　　我早該知道，我的存在，就是會給人帶來不幸的災(zāi)難體。
　　對我最好的那個人，因為我，葬送了她的生命。如果我沒有自作聰明，做那些自以為能讓她感到開心的事，不，那其實是為了讓我自己開心。我迫不及待想向那些冰冷的眼神炫耀，想證明自己打破了命運(yùn)的枷鎖，因此，遭到了報應(yīng)。
　　遭遇了不幸的人，與自出生起就通體災(zāi)厄的蛆蟲相近，即使命運(yùn)相似，終究無法獲得好下場。
　　我卻以為，我能因著她得到救贖。
　　我抬頭望向天空，只要伸出手，仿佛就將觸到蒼穹。一如既往深不見底的天空，此刻竟泫然欲泣。天色暗如黃昏，宛如情緒波濤洶涌般撕裂開來，裂痕似是透出微亮的霞光。
　　生者與逝者的距離，此刻是那般靠攏。在我的頭頂上方，是屬于逝者居住的地方。我深知再往前幾步，就將踏入與逝者共存的地域。她去了那世界，將所有的一切拋諸腦后，將我也留在了這世界，和將永恒持續(xù)著晦暗無光的人生。“死亡并非存在的終結(jié)，而是向著終結(jié)的存在�！薄祟悘囊怀錾拖蛑劳龆恳惶�、每一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走向死亡的過程，倘若人類只要存在就必將死亡，無論早晚。
　　像是為了藏匿無人知曉的骯臟和鮮血，潔白的粉塵簌簌落下，將世界洗禮成初生嬰孩般潔白——也許并非無人知曉，而是所有人心知肚明。
　　建筑物是那樣渺小，綠茵場和紅色的塑膠跑道相交映，少年少女正沐浴著霞光肆意揮灑青春。我一時竟分不清，它們究竟是向我襲來，還是在棄我而去。
　　有那么一刻，我曾以為過，或許我們能拯救彼此的人生。
　　我迎著烈風(fēng)展開雙臂，它仿佛將我吹起，如果我不是人，如果我是一只蝴蝶。
　　如果我是一只蝴蝶，在某一處荒蕪里，將有另一只蝴蝶與我共舞翩躚。
　　如果我是一只蝴蝶，我將蛻變出鱗翅，飛向你我要去的遠(yuǎn)方。
　　如果我是一只蝴蝶。
　　若有一日頓悟時，小小蛆蟲也將蛻變得出那樣美麗的鱗翅。
　　如果可以，我也想活在陽光下。
　　不知為何，就是突然很想唱那支脫布衫。
　　——羞殺咱掩面悲傷，救不得月貌花龐。是寡人全無主張，不合乎將她輕放。我當(dāng)時若肯將身去抵擋，未必他直犯君王�？v然犯了又何妨，泉臺上，倒博得永成雙。
　　——我如今獨(dú)自雖無恙，問余生有甚風(fēng)光。只落得淚萬行、愁千狀，人間天上，此恨怎能償。
　　你的《長生殿》，我終究也是接上了。

　　——————己亥年十月初九 寫于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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