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開封府的氣氛有點沉重。
　　一是先生自陳州案后虧損太過，入秋不久便染了風寒遲遲不愈，二則是一位從天而降直直落入后院池塘的小公子。
　　彼時大人正和先生敘話，不想有人掉進池子里，一時也顧不得來人是不是刺客，便立即去救。
　　待到展護衛(wèi)一把撈人上岸，先生才放了心，一口氣松下來便又止不住地咳。
　　大人心疼不已，給先生緊了緊披風便要扶他回房去，卻見那渾身滴水尚在發(fā)抖的小公子不知何時已經挪到先生身邊，搓熱了手要把脈。
　　四目相對間，是再熟悉不過的清俊眉眼，大人愣了愣，揉了眼去看，的確是先生的模樣，只是身量未足，眼角眉梢間尚沒有如今的氣韻，多少稚嫩些。
　　他只得問一句，“那個，請問公子名姓？”
　　小公子形容狼狽，可一個揖禮頗有君子之風，“在下公孫策�！�
　　先生咳得更厲害了。

　　02
　　外面的風兒有些喧囂。
　　里面的空氣持續(xù)安靜。
　　大人倒吸了一口冷氣。
　　展昭破天荒沒磨魚骨。
　　小公子換了一身干爽衣裳，跟先生并排而坐，動靜之間皆是一模一樣。若非他年歲小些，怕是與先生朝夕相對的大人也分辨不出。
　　白玉堂終是受不了這尷尬的氛圍，試探道：“所以，你真是小時候的公孫先生？”
　　小公子正色道：“在下今年十六歲，不是小孩子。”
　　這一本正經的表情也完全一樣。
　　看樣子是真的穿越了。
　　可是這不科學啊。
　　明明只是青春熱血普遍級，怎么突然變成穿越靈異了？

　　03
　　開封府的眾人覺得不科學，府外人士也就此事紛紛表達了自己的見解。
　　陳州市民龐先生：該��！他們開封府終于遭報應了！
　　大遼國民馬先生：難怪今日天有異象，待我再占上一卦。
　　隴西群眾姜女士：不懂，不知道，沒有畫面感。

　　04
　　最后還是先生發(fā)了話，“你和我一起睡吧�！�
　　大人樂呵呵道：“好呀好呀！”
　　小公子：“他說的是我。”
　　眾人：......
　　真是實力眼瞎。

　　05
　　住處易定，身份可得好好籌劃一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憑空出現(xiàn)兩個一模一樣的人，若不未雨綢繆，要讓他人知道了，指不定得鬧出多大的風波。
　　先生端詳小公子半晌，終忍不住幽幽嘆道：“你要長得和我不那么像，倒還能說是我遠房表親�！�
　　白玉堂笑道：“先生當局者迷了，便是胞弟又有何妨。只說叔父無子過繼了去，如今前來探望，一舉兩便�！�
　　“好主意，只是該叫什么名字才好？”
　　大人眼珠一轉，立時有了計較，“便叫公孫亦竹，如何？”
　　展昭品了品，“倒還雅致�！�
　　白玉堂點頭，“有些意趣。老包，怎么想出來的？”
　　小公子也有了興味，抬頭看他，似乎很是期待。
　　只見大人伸出兩個手指，興高采烈道：“這里有兩個先生，就是兩株竹子！”
　　先生無語凝噎......果然不能指望他說出什么深刻寓意來。
　　最后還是小公子一語定乾坤，“公孫簡�！�
　　大人恍然，是了，先生的字便是明簡[1]。
　　他唔了一聲，心道：給新來的先生準備了好幾種名字，這個是竹子，這個是竹子，沒有好幾種名字。

　　06
　　“若我來日還能有這番奇遇，我希望以此身軀回到娘親身懷六甲尚未分娩之時。”
　　這是四下無人時，小公子對先生說的第一句話。
　　先生半是疑惑半是好奇，“這是為何？”
　　小公子的目光在先生身上停留了一會兒，隨即轉開視線，雙眼深邃而悠遠，“好給娘親做一些天麻鴿子湯�！�
　　先生一噎，“你覺得我眼睛有問題？”
　　小公子只道：“喜歡人的眼光有問題。”
　　先生倒沒有分毫被拆穿的憤怒，反倒有些欣慰：果然沒有人能比自己更了解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于是對著十六歲的自己溫柔笑道：“愿聞其詳。”
　　小公子默了一下，卻什么也沒說，只是抬手拍了拍先生的肩，良久方道：“罷了，你肯定是深思熟慮之后才與他一起的�！�
　　卻還有半句話未曾出口，“我也知道，你無論何時都不會后悔�！�

　　07
　　穿越時光之事雖非小公子所愿，可到底是個玄妙機緣，既已無法改變，不如隨遇而安。開封府上下口徑一致，只說先生的胞弟前來探親，是以非但沒有引起任何懷疑，反倒大受歡迎。
　　其中最激動的便是開封的各路媒人。誰不知包大人和公孫先生情重，便連最伶牙俐齒的王干娘都不肯來替各家小姐說和，生怕砸了自己招牌。如今聽聞公孫先生有一位胞弟遠道而來，消息立時傳遍整個開封，各路媒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誰能說成，便能在京城揚名立萬。
　　就連皇上也頗為好奇，明里暗里問了兩次，嚇得大人魂不附體，好在皇上也未深究，總算是搪塞了過去。
　　這些事小公子卻不知。他年紀尚輕，還未練成洞察世事的火候，來開封的日子也淺，一時想不明白為何走到哪里都有熱切的目光追隨圍繞追隨，尤其聽聞他未及弱冠，對方的表情更是異彩紛呈。如此幾遭，倒令他不敢隨意出門了。
　　不出門，便在府內轉悠。雖已過了禍害花草的歲數(shù)，可到底年少，很難不對新鮮的事物抱有好奇之心，他還不像先生這般對上乘武功司空見慣，每每見白玉堂和展昭喂招比試，都忍不住駐足觀看。
　　展昭和白玉堂乃是當世第一流的高手，如何察覺不出？得先生多年照拂，常思圖報，自覺未盡萬一，是以對小公子也并不藏私，還時常在他面前演示如何用上乘武功解決生活煩難，包括但不限于掌風熄燈、內力溫酒、使著輕功抱下困在樹上的小貓。
　　但最讓小公子震撼的，莫過于捕魚切膾。只見展昭足尖輕點池面，便有一尾碩大的鯉魚破水而出。重劍在他手中仿佛輕如飄絮，不過數(shù)下，鱗、骨盡去，唯有數(shù)片魚膾齊齊整整碼在劍上，連一滴血珠都不曾落下。
　　這幅景象被路過的大人和先生盡收眼底，大人興奮道：“想不到先生小時候這么可愛！”
　　先生不忍直視：“學生也不知自己以前這般煩人�！�
　　而看著小公子彎彎的眉眼，展昭忽然明白為什么偷吃魚的事會在先生面前暴露了。
　　合著全是自己遞的刀。

　　08
　　十月素有“小陽春”之名，《采薇》中“曰歸曰歸，歲亦陽止”[2]便是此指。按說這段時節(jié)溫暖如春，桃李尚且二度開花，病情應有好轉才是，可先生的風寒不僅遲遲未痊，反有愈演愈烈之勢。
　　而小公子卻又不同，他來時墜入冰冷池水中，叫人懸心不已，生怕他也如先生一般，可只喝了碗姜湯，在被子中一捂，發(fā)了汗便徹底好了，一點事兒沒有。想是一來年少，二來未曾傷身，是以恢復得極快。
　　待到痊愈，他便開始接手先生的湯藥。原本給先生開藥的是對門的江先生，可如今江子云也身上不大好，龐籍四處延請名醫(yī)調治，都沒心思來找大人斗嘴，甚至在聽聞小公子“遠道而來”后，也只是登門見了一面便匆匆離去，看樣子應該比先生還嚴重些。要不是先生也病得不輕，恐怕早就反向給江子云看診去了。
　　小公子給先生仔細號了脈，雖未言語，可臉色沉如鍋底，又向展昭和白玉堂軟磨硬泡出了這沉疴的一系列經過：從毒傷到心傷再到天機凝魂丹，樁樁件件未有疏漏。熬出藥來一日三頓次次親候，先生但凡有一瞬抗拒，他便咬牙道：“你要是敢把我的身體搞垮，我絕不放過你。”
　　先生繃不住，轉頭向大人再次發(fā)出靈魂質問：“學生以前當真這般煩人么？”
　　小公子：公孫策，你良心呢？
　　先生：......你也是公孫策。
　　小公子：我是公孫簡！
　　二人相爭不下，竟將目光齊齊看向大人，意在讓他評理。
　　大人心中警鈴大作，幫一個勢必得罪另一個，更何況這倆根本就是一個人！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這一大一小，都是來要他命的。
　　可催命的人絲毫沒有自覺，看著那兩張一模一樣的臉龐，大人心一橫，左右都是個死，索性端起那冒著熱氣的藥碗一飲而盡。
　　小公子：？？？
　　他知道這位包大人思維跳脫，卻不成想竟這般不循常理，一時竟不知是氣還是笑。更可怕的是包大人竟然裝出一副極為無辜的模樣，盯得他一陣惡寒，趕緊拿起見底的藥碗，趕奔后廚而去。
　　見小公子去得遠了，先生方對大人道：“別忍著了。”
　　大人差點“哇”地一聲哭出來，“先生，阿簡這藥真的好苦�。　�
　　先生瞥了大人一眼，一副“你終于知道我過的什么日子了吧”的神情，“他特意加了一味黃連，能不苦嗎？”
　　大人聞言，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憋出一句：“他也是想讓你早點康復嘛�！�
　　先生點點頭，輕聲道：“我知道�！�
　　大人去握先生的手，卻觸及一片寒涼，在這溫暖如春的時節(jié)，大人的心如墜冰窟，面上不動聲色，只將先生的手握得更緊，用自己的溫度去暖他。他整理好心情，向先生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沒準兒阿簡這次奇遇，就是老天爺?shù)陌才�。阿策，相信你自己�！?br>
　　09
　　入了冬月，天氣漸冷，先生的病情每況愈下，大人面上還穩(wěn)得住，心中越發(fā)焦慮不安，半夜常夢中驚醒，只不在先生面前表露。
　　屋漏偏逢連夜雨。工部在汴河清理淤積、鞏固堤防，這本是常態(tài)工事，誰料竟掘出一具尸體，員外郎李楓眼前一黑，只覺仕途到頭，立馬著人到開封府報案。
　　大人聽了稟報，便令來人帶路前往現(xiàn)場，臨走時怕先生跟來，再三囑咐道：“先生別擔心，先好好養(yǎng)病，萬事有我�！�
　　他二人說話時，小公子正在一旁讀書，先生到底放心不下，躍躍欲試地湊在小公子面前，問：“想不想一起去看看？”
　　小公子來這兒已有一段日子，還是首次遇見這樣的情況，早就好奇心起，只是自己并不在衙署供職，不好去看。如今先生既提了議，自是不再猶豫，狠狠點頭。
　　先生也高興，開了門就要往外走，嚇得小公子一個激靈，抓起披風給他緊上，“祖宗，你可別折騰了！”
　　二人徑奔汴河堤岸，此刻仵作還未至，大人見先生抱病前來，剛要開口，就見小公子也在一旁，不好在他面前發(fā)火，生生憋住了。知先生驗尸不喜他人在場，再是有氣，也只得先令眾人退開，不要攪擾。
　　小公子見狀，明白自己是給先生當了擋箭牌，悄悄地問：“你為什么不與包大人說清楚？”
　　先生眉心一動，說清楚了只會被大人嘮叨死，有阿簡陪著，至少他不會在阿簡面前嘮叨，也能有幾分清靜。
　　“我要是說了，他只會讓我先養(yǎng)病�！毕壬炱鹦渥樱e起脖子上掛著的透鏡，細細查驗起尸身，“我以后還能養(yǎng)著，可是死者沒有以后了，早一日破案，早一日為他討回公道。”

　　10
　　現(xiàn)熬出來的藥，聞著比先前又濃了不少，大人舀了一勺，放在唇邊吹得溫了，就要喂先生喝，“我就說你別去，你別去，現(xiàn)在倒好，岸邊風大，病又加重了�！�
　　一勺一勺喝可太苦得慌，先生自己端著碗一口氣飲下，只覺三魂七魄都給苦沒了大半，好容易緩過神來，有氣無力道：“你放心，事情耽擱不了，賬我讓阿簡幫著算了，結案文書也是我口述他來寫�！�
　　大人聽他不在意身體只在乎公務，心頭更是火起，“我是這意思嗎！”
　　先生見大人胸口不住起伏，當真動了怒，想到他這般反應，全因牽掛自己安危，自己還拿阿簡堵他的話，忙陪話道：“你別生氣，我錯了還不成嗎？”
　　大人何曾聽先生這般與自己道歉，便是鐵石心腸，此刻也軟得不像話，忙擁他入懷，不住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跟你發(fā)脾氣。”
　　肩頸處有水的觸感，先生聽大人呼吸急促了幾分，知他哭了，心中既酸且疼，自己怎會不知這股邪火因何而起，只是天意難違。又怕他鉆牛角尖，掉轉攻勢道：“明明是你不準我出門，你還委屈上了......”
　　讓大人難過的何止這一件，“我今日看阿簡算賬，原來先生打算盤的功夫不是自小學的�！毕壬烤篂樗冻隽硕嗌�，他從前竟一點兒不知，如今才知道，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萬事開頭難，總有個過程�！毕壬鷳浧鹞羧粘醮瘟侠硎鼊諘r的種種，饒是他天資聰穎，也耗了不少心力才學會，只是這些事情，大人不必知曉，便又嘴硬道：“別自作多情，不是為了你。”
　　大人本低著頭拭淚，聽了這話更是淚如雨下。
　　他一直想說，先生，你的病遲遲不好，會不會和阿簡有關？可，是又如何？阿簡莫名其妙地來到這個時空，又被裹挾著知道了自己的未來，于阿簡而言何嘗不是一種殘忍。就算真與他有關，難道自己還能有送他回去的辦法嗎。他是過去的先生，他要是有個什么三長兩短，難保不會影響現(xiàn)在的先生。
　　大人總忍不住想，這場奇遇說不定是上天垂憐，等阿簡回去，憑借著對未來的所知，能改變我們的現(xiàn)在。
　　不知過了多久，大人終于放開先生，先生猝不及防，看見一雙通紅的，含淚的眼睛。它發(fā)不了聲音，可世間所有的天籟都不及它虔誠：請你好好活著，求求你。
　　先生呼吸一滯，別過頭去，不敢再與大人對望。
　　他想，早聽人說，日月更替會引發(fā)海潮，潮水浩蕩奔騰，蔚為壯觀。
　　可原來，心里也有一道永不停歇的浪潮，不為日月牽引，只為摯愛涌動。

　　11
　　大人在房中待客，小公子不好進去，便于門外候立。
　　不多時，一位滿頭白發(fā)、精神矍鑠的老人先行走了出來，大人緊隨其后，老人遠遠瞧見小公子，走近前來，笑得滿目慈愛，“包大人，這位公子便是公孫先生的胞弟罷。”
　　大人也笑著答道：“阿簡，這位是王丞相，快與相爺見禮�！�
　　小公子見王丞相如此平易近人，亦是心有好感，當即便要下跪，“草民公孫簡，拜見相爺。”
　　王丞相忙扶住了，“何須多禮。”待看清他面容，更是眼前一亮，“果真是玉樹臨風，不讓令兄�！庇洲D頭向大人道：“待公孫先生病愈，還要請包大人允準，讓公孫先生帶著公孫公子來我家作客。”
　　大人見王丞相真心喜愛小公子，心中歡欣，“相爺說哪里話，您既開口，下官豈有不允之理�！�
　　小公子亦是受寵若驚，“多謝相爺厚愛�！�
　　送走王丞相，大人這才得了空，忙將小公子拉進房中，問：“阿簡，找我有什么事？是先生讓你來的么？”
　　小公子便將簿子取出，將所列事項與數(shù)目指與大人看，“他說這里有幾筆支出，得你過目�！�
　　大人看也不看，提筆便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簽批速度之快，令小公子大受震撼：“不是，你不看看嗎？”
　　大人吹干墨跡，又取出官印覆于其上，笑道：“先生裁奪的事，我從不過問�！�
　　小公子看著大人現(xiàn)在爽朗的笑容，卻想起來方才他開門送王丞相、瞧見自己時，先是抑制不住的驚喜，再是反應過來的失落，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短短一瞬，竟能有如此豐富的表情。
　　小公子心知肚明，在那個瞬間里，他恍惚間把自己認成了二十六歲的公孫策。其實恍惚的何止是大人，自己明明才來這里沒有多久，卻遙遠得仿佛過了幾十年。
　　先前大人是很愛笑的，小公子暗中觀察他時，就看見他總是在逗二十六歲的自己開心，那時他的眉宇間雖然也有一股郁色，可到底眼里是有笑意的。如今許多時候都是強顏歡笑，難看得要命。
　　自己對這位包大人的看法也有些說不清。初來乍到時，被告知這是未來的愛人，小公子不僅不信，也懷疑自己的眼光，更著實對大人沒什么情意，隱隱有所排斥。相應地，他也看得出，大人待他雖好，也只因為他是年少時的公孫策，愛屋及烏而已�？扇兆右婚L，也漸漸看到大人料理事務、分辨案情的一面，又覺不算太差。
　　正兀自出神，便見大人手腳并用，無比熟練地從床下扒拉出一個木盒。他還在納罕，什么東西藏得這樣深，大人已先行打開盒蓋，露出里面的碎銀子，“阿簡，這是我自己攢的，不是公中的，先生的病需要錢，你只管在這里取，不夠就跟我說�！�
　　小公子并沒有接，挑了挑眉，“你不怕我拿去亂用了？”
　　大人笑著把木盒塞他手里，“你不會的�！�
　　小公子見他如此信任先生，心有所動，可自己與他相識不久，竟也值得他如此托付，忍不住提醒道：“你信他，可我不是他�！�
　　小孩子還鬧別扭。包拯失笑之余，轉念一想：也是，如果是自己去了未來，又能比他穩(wěn)重多少，當下斂了玩笑之色，無比鄭重：“你只是你自己，我相信你不會。”
　　小公子愣了愣，先前不懂為何未來的自己會選擇他，現(xiàn)在好像明白一點了。

　　12
　　小公子沉吟許久，方才開口：“你為了他，連死都不怕，不能再為他活嗎？”
　　先生已下不了床，只能靠在軟枕上查驗賬簿，聞言一怔，也再看不下去，只得闔上，放置近旁。又怕是大人借小公子的口來說，便試探道：“這是你的真心話？”
　　“也是他的真心話，只是他不敢。我瞧見幾次，他在沒人的地方悄悄抹淚�！毙」右娝徽Z，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又在心里說我煩人了�！�
　　先生并不答話，只遞給小公子一張疊得齊整的黃紙，“幫我再加些吧�！�
　　小公子打開來看，見這字跡飄忽，已不復昔日那般平整安定，再瞧劑量，脫口而出道：“你瘋了？”無法平復震顫，不禁質問：“你有沒有想過，你要是真死了，我怎么辦？！”
　　先生淡淡道：“你是過去的我，我死不會影響你。要是你出什么事，我才要擔心�！�
　　小公子將方子記熟了，又將黃紙湊近燭火燒化，無比憤慨：“我一定是上輩子罪大惡極，才要替你收拾這爛攤子�！彼钌詈粑�，還是忍不住，連聲問為什么。
　　先生假作不知，“什么為什么？”
　　小公子也懶得與他打啞謎：“你心里清楚。”為什么要這樣若無其事，無聲無息地死去。
　　先生見他面容冷肅，顯然氣得不輕，不免輕聲嘆息，在自己面前，又有什么話不能說，這才終于敞開心扉，道：“我無法面對他的悲傷�！�
　　愛人的眼淚竟然比死亡更可怕嗎，小公子不懂情愛，聞得此言只覺不解，“可他遲早會知道的。”
　　先生心如磐石，不為所動，“那就讓他知道得再晚一些吧�！�
　　“你想過沒有，你一直瞞著他，等他知道真相時，只會更痛苦�！比怂乐�，萬事虛無，屆時縱使大人上窮碧落下黃泉，也再得不到任何回應了。小公子氣極反笑，一半是對大人的同情，一半是對先生的嘲諷，“當然，那個時候，你確實是不會知道了�！�
　　先生聞言，終于露出一個笑容來，“他會明白我的。這世上可以沒有我，但不能沒有他�！�

　　13
　　濃云深鎖，遮天蔽日，目之所及盡是昏黑之色。朔風一緊，整日呼號，又紛紛揚揚卷下好一場大雪來。
　　公孫策情知自己命在頃刻，不顧病體，奮筆書寫著什么。先前那些藥只是讓他看上去病勢穩(wěn)定，實則根本無法挽救沉疴，早已虛耗透了。之所以下這些猛藥，只是為了在這最后的時刻，能順理成章將包拯支走，讓他不至于親眼目睹自己的死亡。
　　為此，阿簡還扯了一個“京郊有靈藥”的謊，生拉硬拽，非得包拯和他一起去，包拯雖有疑竇，到底還是跟著去了。
　　天寒地凍，雖不至潑水成冰，但公孫策病骨嶙峋，氣力難支，寫得極為緩慢，阿簡原本準備好的墨汁不久也干涸了。公孫策只得勉力研磨，正是難為之際，就見包拯推開房門，撣下身上的雪花，坐在他身邊，不待他言語，自將墨接過，在硯臺里研磨。
　　這個角度正好能將所書內容看個大半，公孫策難得心虛，“你怎么來了......”見包拯獨自一人，身邊不見阿簡，想是他泄漏的，“他告訴你的？他倒是聽你的話�！�
　　包拯將墨磨好，等公孫策落筆，“他還是個孩子，哪藏得住事情，我看一眼就全明白了�！彼Z氣平靜，不像是即將與至愛天人永隔的苦命鴛鴦，倒像是與妻子夜半私語的普通丈夫，“阿策，要是咱們有個孩子，你說孩子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公孫策被氣笑了，“我又生不了�！笨此仍诮�，遺書也不必寫了，索性擱了筆，向后仰躺他懷里。
　　包拯樂得順桿兒爬，“我生，或者去善堂收養(yǎng)也行，男女都好�！庇窒肓讼牒⒆訉淼臓I生，“想學文有你教，想學武，就讓展護衛(wèi)教，咱倆還能落個清閑。”
　　公孫策聽他暢想今后，可再也不能實現(xiàn)了，到底是自己失約，“說好一起白頭，我注定要辜負你了。不知道人還有沒有來生�！�
　　包拯低頭看他，近乎祈求：“不要這樣說，是我對不住你。都是我將你害成這樣。如果有來生，不要再遇見我了，舒心快樂，平安終老，比什么都要緊�！�
　　公孫策沒有同意，只摸摸他的臉，慢慢合上雙眼，呢喃道：“凈說傻話�！�
　　窗外風雪呼嘯，忽的“咔嚓”一聲，像有什么東西壓斷了院里的竹枝。
　　包拯將公孫策抱得更緊，在他耳邊輕輕地說：“阿策，你聽，好大的雪啊，今年一定是豐年。”
　　回應他的只有滿室無聲。

　　14
　　夜雪初霽，雪光與晨曦輝映，整個天地間一片大亮。
　　展昭入得室內，見公孫策面色灰敗，包拯也是失魂落魄地坐著，立時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這些年來攜手并肩，自己多次得蒙先生教導施救，如今先生去了，從此再無良師摯友，不禁悲從中來，淚水奪眶而出。又見包拯情狀，知他心中哀痛更甚自己，忙勸慰道：“大人......節(jié)哀。”
　　包拯仿佛沒有看到展昭眼中的淚光，仍俯下身子柔聲喚著公孫策：“阿策，展護衛(wèi)來看你了。阿策，阿策？”
　　展昭目不忍視，耳不忍聞，怕自己戳破大人的幻想，更怕大人就此瘋魔，只得勸他振作起來料理先生的后事，趁他不備，將公孫策從他懷里搶了出來。
　　包拯本就無法與展昭匹敵，又枯坐一夜，無論是身手還是反應都不及他，剛要爬起來去追，卻見本已跑出幾步的展昭，抱著公孫策返了回來。
　　不待包拯提問，展昭先扶公孫策坐正，雙掌齊出，猛地拍在他的后背上。包拯屏息凝神，不知過了多久，公孫策咳嗽一聲，緩緩睜開了眼睛。
　　展昭趕緊扶他躺下，又拉過棉被來蓋好。包拯摸摸公孫策的臉，發(fā)現(xiàn)他不僅身體溫熱柔軟，呼吸也均勻順暢，可明明昨夜已經……現(xiàn)在當真是死而復生，徹底活了過來，不免又驚又喜，流下淚來，“展護衛(wèi)，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公孫策也不可置信：“我竟沒有死么？”
　　展昭亦是如釋重負、無比慶幸，“我最初也以為先生真死了，可從大人手里搶過來時，感覺到先生身體并未僵硬，又探了脈博，發(fā)現(xiàn)仍有隱約跳動，這才試著以至陽的真氣注入先生體內，以期能溫暖經絡、重振精神，好在真的有用。”
　　包拯語無倫次，只握著展昭的手，“展護衛(wèi)，多謝你，真的多謝你�！�
　　展昭搖搖頭，“大人，現(xiàn)在不是謝我的時候，先生還很虛弱，病況也不明朗，我先在這兒守著，你快找阿簡來瞧瞧。如果阿簡也處置不了，就得預備去請王大國手了�！�
　　包拯知展昭說得有理，不敢大意，連聲應了，“好，我這就去找阿簡來。”
　　“阿簡，阿簡！”包拯顧不得他是否還在休息，咣咣砸門，沒有得到回應，等不及推門而入，卻見整個房間一片冷寂，竟是空無一人，忙問護院的守衛(wèi)：“阿簡呢？阿簡去哪里了？”
　　昨晚守夜的衛(wèi)士尚未換班，稟告道：“大人，公孫公子昨夜進去后，并沒有出來�！�
　　阿簡不見了�。。�
　　包拯只覺晴天霹靂，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這房里沒有密道，如果不是有人暗中綁走了阿簡，那就是他忽然消失了。
　　包拯深吸一口氣，等自己完全平靜下來，再次進入房間，將每個角落都細致地檢查了一遍。不僅沒有絲毫入侵的痕跡，這個房間更像是完全沒有人住過。
　　不，也不是完全沒有人住過，桌案上還有一盞蠟炬。只是徹夜燃燒，火光熄滅，唯余紅色的燭淚從燈盞中滿溢而出。
　　包拯拿起燈盞，想起阿簡來時從天而降，鬧得整個開封府人仰馬翻，如今離去卻冷冷清清，無蹤無影，只有這一支燃盡的燭火證明他曾來過。
　　包拯悵惘不已，想起來《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的兩句詩。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聯(lián)想到今日發(fā)生的一切，看來是阿簡回到了過去，做了什么事情，改變了先生的命運。
　　太好了，無論是發(fā)生了什么，總之都太好太好了。
　　他頭一次如此真心地感謝上蒼，敬謝諸天神佛。

　　15
　　端州府衙前。
　　包拯看著眼前青衫磊落的書生，笑道：“希望來這里的每一個人，都能成為朋友�！�
　　公孫策一時怔住，那些塵封已久的記憶，霎時間又涌入了眼前。
　　他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在質問，在吶喊：哪怕最后會死，你也要追隨他嗎？
　　那時二十六歲的公孫策對十六歲的公孫策說：“可能這就是上天的慈悲吧。我求仁得仁，你也還有得選�！�
　　他暗暗問自己，有得選嗎。
　　哪怕一千次，一萬次，他還是會選擇認定了的那條路。
　　那條兇險萬分的路，濟世利民的路。
　　公孫策在十六歲時已然知曉二十六歲的未來，卻還是在十九歲初見包拯時，說：“好啊�！�
　　七載光陰倏忽而過，公孫策閑來無事時總會思考，于未來的自己而言，這個世界上真的再無任何留戀？為何甘愿為了他，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情愛真能讓人盲目如斯？
　　可直到真正面對陳州的危難時，他來不及思考就擋在了包拯的身前，與毒發(fā)的刺客拼死搏斗，被一口咬住脖頸。
　　頸側血流不止，劇痛順著傷口鉆了進來，在他體內翻江倒海，將骨頭碾得粉碎。他無力起身，只能癱在地上喘息，渾身上下唯有眼睛還有力氣流淚。
　　“你當時的選擇，我終于明白了�！�

　　16
　　“不！”
　　包拯大叫著驚坐而起，耳邊樂聲纏綿悱惻、凄婉動人，竟莫名地熟悉。拉開床前帷帳，只見一個白衣人背對著他，坐在矮幾上拉二胡。他奮力壓下心中的恐懼，強笑道：“孟兄，好久不見�！�
　　這白衣人正是夢魔。凡人飽受生老病死的苦痛，日有所思，夜里喜、怒、哀、懼、愛、惡、欲一應俱來，夢魔由此而生，世人欲念不絕，夢魔永遠不死。他行走三界，尤愛美夢，興起時更會親自編織夢境，誘人入睡，若有人沉溺美夢不愿醒來，他便將美夢收走，令那人死于夢中。
　　包拯能與公孫策互通心意，也有夢魔的手筆。昔日，夢魔編織幻境，將包拯困于夢中，公孫策在鐘馗的幫助下以身入局、驚破美夢，這才救得包拯性命。二人劫后余生，互訴衷腸，方定下白首之約。
　　如今夢魔再度現(xiàn)身，不知又看上了誰的美夢，如何不讓人膽戰(zhàn)心驚。
　　夢魔也不與他客套，直言他心中所想，“包兄，只怕你不想見我�！�
　　包拯終于死心，仿佛認命一般閉目，將淚水留在眼中，不讓夢魔見到分毫，“這又是我的美夢�！�
　　是了，即便是女媧娘娘這樣的創(chuàng)世之神，也沒有能讓光陰倒轉的法術，又如何會有這等奇遇。全因先生病篤，藥石無醫(yī)，他才有了心魔：若先生從不曾遇見他，若先生能知道最終的結局，一開始就遠遠地避開致命的危險，日后如花美眷相伴、兒女承歡膝下，平安和樂一生，豈不是好。所以才有十六歲的阿策穿越時光，帶來一場美夢。但先生即便提前知道了結局，卻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他，再次走向那危機四伏的未來，于是驚破了美夢。
　　夢魔笑道：“非也，這是那位公孫先生的美夢�！�
　　“怎會是他的美夢？！”包拯被挑破真相，心念電轉，霎時明白其中關竅：原來是自己入了先生的夢。先生擔心自己會在他去世后傷心，而自己希望先生能好好活下去，所以兩個夢交織在了一起。夢中先生的死亡是現(xiàn)實的映照，復生是自己的強求，最后十六歲先生的選擇，則是先生的本心。
　　包拯終于落下淚來，他愛先生堅守本心的風骨，此刻又恨先生如此堅守本心：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要為我死，為什么要愛我，我想救你，我心甘情愿為你死，我寧愿你永遠不愛我，只要你好好活著，只要你能好好活著。
　　他心如刀絞，可此刻號哭亦是無用，夢魔本可悄無聲息收走先生的美夢，為何要現(xiàn)身于此？難道是先生和他做了交易，或是他另有所圖？還不到山窮水盡的絕境，包拯抹去眼淚，向夢魔作了個揖，“孟兄，求你把美夢還給他�！�
　　夢魔只顧拉二胡，并不理會。
　　包拯見他不為所動，想到只要自己一死，先生的美夢就會變成噩夢，夢魔只愛美夢，自不會再糾纏，先生便能有生路。一念至此，包拯當機立斷，將茶杯拍在案上砸碎，抄起其中一塊瓷片割破脖頸，登時鮮血迸流。
　　夢魔眼皮都沒抬，二胡聲依舊如泣如訴，可他說出的話卻讓人如墜冰窟，“讓他在病痛中飽受折磨而死，還是在美夢里安然而逝，如何選擇，全在你�！�
　　包拯早知公孫策已至彌留，回天乏術，可如何忍心看著先生被夢魔殺死，事到如今，還有最后一個辦法，只要殺了夢魔，一切迎刃而解。他攥著瓷片撲向夢魔，只是凡人如何近得這魔界大能之身，立時便被掀翻在地，瓷片也碎成齏粉。他橫下心來，將脖子上的鮮血抹在額頭月牙上，神力瞬間覺醒，如海潮一般暴漲而起，他這身神力可謂所向披靡，先前無論多么強大的對手，都禁不起他這一擊。
　　夢魔還是巋然不動，包拯用盡全力向他打出一拳，卻在離他尚有三尺之時，陷入棉花一般的無形屏障中，進退不得。正欲回拳再打，卻突然感到全身的力量在極速流失，而夢魔仍沉醉于演奏中，旋律甚至沒有一絲波動。
　　識時務者為俊杰，包拯眼見硬拼不過，忙祈求道：“你最初不是想拿走我的美夢嗎？只要你救他，你要什么我都給你�！�
　　夢魔兀自不停，不緊不慢道：“先前或許可以，現(xiàn)在你還能有美夢嗎？”
　　包拯愣在原地。夢魔側過頭，燭光映出他的微笑：“包兄，我是魔。你和魔做交易，只會事與愿違�！�

　　17
　　人死之后，魂魄歸于地府，過鬼門關、經黃泉路，到得忘川河畔，飲下孟婆湯忘卻前塵，再過奈何橋，便能轉世投胎去了。
　　此刻忘川河畔并無游魂排隊喝湯，孟婆難得清閑，半椅欄桿，望著往返搬運的人影，喟嘆道：“癡兒，還要在此苦等？”
　　那人聞言回過臉來，卻是公孫策。他將搬來的薪柴劈成兩半，又拿火鉗將柴放入烈焰深處，“多謝前輩關心。只是晚輩欠一個人一句抱歉，等見到了他，自會飲下孟婆湯投胎去�！�
　　孟婆凝眸看著被公孫策撥動的火焰，想起初次見到他時的情景：他在奈何橋旁等待，不肯喝下孟婆湯忘卻前塵。這般不遵輪回秩序的行徑，地府如何容諒，當即便有鬼差鎖住他雙手，撬開牙關、強行灌下，可他竟絲毫不曾忘卻。孟婆好奇之下，施法查探，發(fā)現(xiàn)除執(zhí)念外，他竟還有塵緣未了。
　　依常理而言，壽元既盡，即便于凡世再有多少眷戀，塵緣也會蕩然無存。而塵緣一斷，便難抵孟婆湯的效力，將此生萬般盡都拋下。
　　這鬼魂生前不過一個小小主簿，卻有著比多數(shù)王侯將相更深更重的塵緣，此事有異，自是不能讓他投胎。孟婆拿了主意，將他留在身邊 ，為湯鍋添柴煽火。她深知此事勞煩，以為長久消磨之下，他自然放棄，可數(shù)十年過去，其心不改，孟婆也不免動容。
　　公孫策也聽出孟婆相勸之意。當日他與夢魔交易，愿以美夢相贈，換他不再覬覦包拯，全因感受到生命流逝，想著既然無力回天，總要發(fā)揮出最大的價值。原以為人死之后萬事皆空，不承想在地府又重新恢復了神智，雖說落子無悔，到底對那人有愧。是以循規(guī)蹈矩一輩子，第一次生出這樣反叛的念頭：魂魄都要過奈何橋、喝孟婆湯才能轉世輪回，在此必能等到包拯，當面向他道歉，自己也便毫無牽掛了。
　　孟婆見他出神，笑著朝他身后一指，“你瞧，那是誰？”不待他反應，拂袖一揮，將他輕輕推了出去。
　　公孫策被這股輕風托到奈何橋上方才止住，正思忖孟婆何意，卻見包拯竟從奈何橋另一頭狂奔而來。地府之中黑暗幽深，并無日月，公孫策不知時光流逝幾許，見包拯容顏未改，仍是自己記憶中的模樣，以為不過一二載光景，頓時心驚不已，“你怎么現(xiàn)在就下來了？”
　　包拯氣喘吁吁，卻仍目不錯珠瞧著他，像看不夠似的，“后土娘娘感念我心，允我執(zhí)掌陰司、永鎮(zhèn)九幽。”
　　這話著實出乎意料，公孫策不及思索“執(zhí)掌陰司、永鎮(zhèn)九幽”是為何意，脫口便道：“你竟驚動了后土娘娘？”
　　時人起誓，皆以“皇天后土，實鑒此心”作結，“皇天”即玉皇大帝，“后土”則是后土娘娘，她不僅是主掌陰陽、負載萬物的大地之母，更是這無間地獄、無盡幽冥的最高主宰。
　　他究竟闖下何等彌天大禍，竟能讓后土娘娘親自過問，公孫策不敢再想，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包拯拍拍公孫策的手，讓他安心，“先生莫急，聽我從頭說起�！�
　　原來當今圣上乃是赤腳大仙轉世，出生時晝夜啼哭不已，御醫(yī)束手無策，先皇真宗只得下令張榜，無論何人，只要能止皇子啼哭，皆有重賞。太白金星奉旨下界，化作一位老叟，揭下皇榜，入得宮禁，抱起襁褓，只低語八字，孩子便不哭了。
　　“那八字便是‘文有文曲，武有武曲’，意為文曲星與武曲星也將轉生凡世、輔佐天子治理大宋江山，日后定會社稷安穩(wěn)、海晏河清，圣上因此才不哭了�！�
　　公孫策聞言，心知包拯必然是這二位星君之一，可按他素日情形來看，又著實不像，不免遲疑道：“難道你是武曲星？”
　　包拯語塞，“......那是狄青�！鞭D念想到公孫策早逝，還不曾見過狄青，便說不出話了。
　　這下公孫策也沉默了：“竟有你這般不愛經史的文曲星。”
　　包拯被猝不及防揭了老底，臉上掛不住，扯著公孫策的袖子，迭聲喊著“先生～”以示不滿。
　　公孫策不意他還是這般愛撒嬌撒癡，許是重逢后心神蕩漾，竟難以招架，便由著他胡來，“好好好，你繼續(xù)講�！�
　　包拯挽了公孫策的手，二人走下奈何橋，沿著忘川河漫步，“你去后不久，我引燃犀角，請?zhí)鞄熛路蚕嘁�，問起死回生之法，他亦是愛莫能助，只勸我�?jié)哀順變。后來我開始精神恍惚，天師怕我真死了，不得不告訴我雖為文曲星降世，此生仍需勘破情關，方能回歸天庭，再成正果。誰承想，我執(zhí)念太深，過不了情劫，雖有功德積身，卻反倒成了業(yè)障，功德越多，業(yè)障越強，更于修行有礙�！�
　　公孫策未料自己竟引發(fā)如此動蕩，包拯如今執(zhí)掌陰司固然是好，可冥界如何比得九重天上，當下歉意更甚，“對不住。都是因為我，你才不能回到天庭�！�
　　“先生，你是該向我道歉，不過并不為此�！卑^續(xù)道來：“神仙歷劫完成后，凡世種種便如過眼煙云，此間記憶亦是去蕪存菁，成為神格的一部分。換句話說，天上地下，只會有文曲星，不再有包拯。卻因我心有執(zhí)念，故在壽終正寢、天將前來接引時激烈反抗，最終我的記憶和人格從文曲星身上剝離，墜入了地府�！�
　　這事本不至于驚動后土娘娘，也是那日緣法湊巧，后土娘娘正與地藏王菩薩對坐論道。菩薩坐騎名喚“諦聽”，聽察三界、無事不曉，昔日真假悟空上天入地，眾神難辨，唯有諦聽心如明鏡，指點二猴前往靈山找如來佛祖評理，佛祖果然洞悉因由，定分止爭。包拯的情況被諦聽獲知，諦聽告訴地藏王菩薩，菩薩又說與了后土娘娘知曉。
　　娘娘掐指一算，前塵后事了然于心，笑道：“以他的功德，成仙成圣亦不為過。如今十殿閻羅之數(shù)尚且不足，他既在人間判冤決獄，到了地府，也便重操舊業(yè)罷�！�
　　地藏王菩薩與后土娘娘相識千年，素來知她脾性，更知她自有應對天庭之法，亦不多言。
　　公孫策聽完這來龍去脈，雙眼發(fā)亮：“也就是說，從此文曲星是文曲星，包拯是包拯！”
　　包拯點點頭，“我原以為是天道垂憐，才能有與你重逢的機會�，F(xiàn)在看來恰恰相反。阿策，是你的真情跨越生死，一次又一次救了我�！�
　　公孫策只覺又愧又憐，越發(fā)無地自容，“你本不必經受這些，是我不好�！�
　　包拯無意令他歉疚，馬上垂頭喪氣，搖頭晃腦地不住嘆息起來：“先生要真過意不去眼下，眼下正有件事，幫我想想�！�
　　公孫策見他又開始裝模作樣，覺著好笑，又想瞧他能裝到何時，便歪頭看他。
　　包拯抵擋不住，便將真心話說了出來，“我剛上任閻羅王，地府的事兩眼一抹黑，娘娘也沒說要做什么，該怎么辦呀？”
　　公孫策失笑，“不知我這幫孟婆熬湯的雜役，可還入得大王法眼？”
　　這笑容與初見時別無二致，包拯一時恍惚，仿佛此刻仍置身于端州的街巷之中，而非地府的忘川河畔。當年自己不過是凡人，就已累他喪命，陰陽兩隔、生死永決后又做了閻羅王，恐怕驚心動魄之事也只多不少�？煞踩松硭溃昶巧心苋氲馗喕�，若是魂飛魄散，焉能再有生路？雖十分渴望與先生攜手相伴，卻仍以他安危為念，實不愿他再涉艱險，因此不敢答應，只問：“先生當真愿意么？”
　　公孫策執(zhí)起包拯的手，放在自己左胸，他明明是沒有實體的魂魄，可包拯卻還是摸到心臟跳動的觸感，自己沉寂已久的心也瘋狂躍動，下一瞬就能沖出胸腔。
　　他聽見公孫策說：“皇天后土，實鑒此心。”

　　彩蛋（bushi）
　　玉皇大帝/后土娘娘：知道了知道了，好好談辦公室戀愛吧別整幺蛾子了。

　　[1]明簡：謝謝徐老師的設定！我借得越來越順手了哈哈哈。
　　[2]“曰歸曰歸，歲亦陽止”出自《詩經·小雅·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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