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夏天，空氣里總飄著橘子汽水的甜。

　　江余第一次在畫室注意到宋年，是因為他總坐在最靠窗的位置，畫板上永遠(yuǎn)只畫同一片�！宜{(lán)色的，浪尖泛著點(diǎn)白，像被揉皺的錫紙。

　　那天江余忘了帶橡皮，轉(zhuǎn)身問后排借時，指尖突然碰到支削得極尖的炭筆�！坝眠@個吧。”男生的聲音很低，帶著點(diǎn)沒睡醒的沙啞。

　　江余回頭，看見宋年正趴在畫板上，側(cè)臉埋在臂彎里，露出的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方投出片淺影。

　　他的畫板上，那片海的浪濤里，藏著個小小的、模糊的人影。

　　“謝謝�！苯嗄笾侵抗P，筆桿上還留著他的溫度。

　　炭芯很黑，畫出來的線條卻意外地柔和，像他說話時的語氣。

　　后來江余總找借口往后排湊，假裝調(diào)色盤不夠用，假裝找不到某支顏料，其實是想看看他畫里的海。

　　他畫得很慢，一筆一筆描海浪的紋路，有時會突然停筆，盯著窗外的梧桐樹發(fā)呆，手指無意識地轉(zhuǎn)著炭筆。

　　畫室的風(fēng)扇轉(zhuǎn)得很慢，把他身上的皂角香吹過來，混著松節(jié)油的味道，成了那年夏天最特別的氣息。

　　六月的寫生課，老師帶他們?nèi)ズ＿叀?br>
　　宋年一個人坐在礁石上，背對著人群，手里的速寫本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

　　江余抱著畫板走過去時，看見他畫的不是眼前的碧海藍(lán)天，而是片灰藍(lán)色的海，和畫室里的那幅一模一樣。

　　“為什么總畫這片海？”江余蹲在他身邊，海浪拍打著礁石，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她的帆布鞋。

　　他轉(zhuǎn)過頭，陽光落在他眼里，亮得像碎玻璃。

　　“因為……”他頓了頓，突然笑了，“因為它不會變�！�

　　江余注意到他身旁的橘子汽水，問他：“你為什么只喝橘子汽水��？”

　　“因為這是夏天的味道，很好喝，你也可以試試�！�

　　那天寫生課結(jié)束后，她去小賣部買了橘子汽水，正如他所言，確實好喝。

　　橘子汽水自此成為江余最喜歡的飲料。

　　畫室的墻角堆著很多廢棄的畫稿，江余趁宋年不在時翻看過他的畫，大多是那片灰藍(lán)色的海，只有一張畫的是她——坐在畫板前，陽光落在發(fā)梢，手里捏著支炭筆，畫得很潦草，卻把她眼角的痣畫得很清楚。

　　那張畫稿被江余偷偷藏了起來，夾在《美術(shù)史》的最后一頁。每次翻到那里，她都覺得心臟被什么東西泡得發(fā)脹，又酸又軟。

　　七月的畫展前夕，大家都在熬夜趕作品。宋年的畫框用黑布蓋著，神秘得很。

　　江余問他畫了什么，他只是笑，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開展那天，江余在展廳轉(zhuǎn)了三圈，才在最角落看到他的畫。

　　不是灰藍(lán)色的海，而是片金燦燦的沙灘，沙灘上有個扎馬尾的女生，正彎腰撿貝殼，遠(yuǎn)處的海浪是溫暖的橘色，像打翻了的橘子汽水。

　　畫的名字叫《夏天》。

　　江余站在畫前，心跳得越來越快，眼眶發(fā)熱。

　　宋年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她身邊，手里拿著瓶橘子汽水。

　　“喜歡嗎？”他把汽水遞給她，聲音有點(diǎn)抖。

　　“喜歡�！苯嘟舆^汽水，指尖碰到他的手背，像觸到了滾燙的陽光。

　　那天的夕陽把展廳的玻璃染成了橘色，橘子汽水的顏色。

　　宋年送江余回家，路上買了兩支冰棒，綠豆味的。

　　他們并排走著，冰棒融化的甜水順著手指往下滴，滴在白球鞋上，像朵小小的花。

　　快到巷口時，宋年突然停下腳步：“江余，我……”

　　“我爸在等我�！苯啻驍嗨�，她害怕宋年想說的不是那個她期待的答案。

　　他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像被海浪吞沒的礁石。

　　“好吧。”他撓了撓頭，“畫展結(jié)束后，我有話想跟你說�！�

　　畫展結(jié)束那天，下了場很大的雨。

　　江余撐著傘去畫室，卻發(fā)現(xiàn)宋年的位置空了，畫框不見了，他抽屜里常見的橘子汽水瓶也被收走了，只剩下張便簽。

　　“我走了，去青榆學(xué)畫，我媽在那邊。畫留給你了，在畫室的儲藏室。”字跡很潦草，最后兩個字被眼淚洇開了。

　　儲藏室的門沒鎖，江余推開門，看見那幅《夏天》靠在墻角，畫框上系著個小小的禮盒。

　　打開禮盒，里面是支炭筆，和他第一次借江余的那支一模一樣，筆桿上刻著她的名字。

　　還有張照片，是在海邊拍的。

　　宋年站在礁石上，背對著鏡頭，遠(yuǎn)處的海是灰藍(lán)色的。

　　照片背面寫著：“其實那片海，是我小時候和媽媽常去的地方。后來她走了，海就變成了灰色。直到遇見你，才重新有了顏色。”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戶上，噼啪作響。

　　江余抱著那幅畫，蹲在地上哭了很久，直到天色暗下來，才發(fā)現(xiàn)畫的背面還有行字：“我在火車站等你，七點(diǎn)的火車。”

　　江余腦子嗡嗡作響，只剩一個念頭，找到他。

　　她沖出儲藏室，傘都忘了帶。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和衣服，跑過巷口時，看見賣冰棒的老爺爺還在擺攤，綠豆味的冰棒在冰柜里冒著白氣。

　　趕到火車站時，廣播里正在報最后一次檢票。

　　江余在人群里找了又找，卻沒看見那個穿白襯衫的身影。

　　火車開走的鳴笛聲響起時，她蹲在地上，看著手里的炭筆，突然想起他說過的話——“因為它不會變”。

　　眼淚再一次落下，那天夜晚，她不該打斷他的話，她是個膽小鬼。

　　八年后的同學(xué)聚會，在一家能看到海的餐廳。

　　聽他們說宋年成了小有名氣的畫家，他的海景畫總能拍出很高的價錢，畫里的海永遠(yuǎn)是溫暖的橘色。

　　有人拿出他的畫展宣傳冊，封面上的畫和當(dāng)年那幅《夏天》很像，只是沙灘上的女生不見了，只剩下滿地的貝殼。

　　江余看著那幅畫，突然想起儲藏室里的《夏天》。

　　它現(xiàn)在掛在她的書房里，畫框有點(diǎn)掉漆，沙灘上的女生卻依舊笑得很燦爛。

　　聚會散場時，江余在餐廳門口遇見了宋年的發(fā)小。他遞給她個牛皮紙信封：“宋年讓我交給你的。他今天沒來，去青榆辦畫展了�！�

　　信封里是支炭筆，和當(dāng)年那支一模一樣，只是筆桿上的名字被磨得看不清了。還有張畫稿，是片灰藍(lán)色的海，浪濤里有個小小的人影，旁邊寫著：“其實那天我在火車站等了很久，直到火車開走，我以為你不會來�！�

　　畫稿的背面，是幅未完成的畫。沙灘上有兩個牽手的人影，遠(yuǎn)處的海是橘色的，像打翻了的橘子汽水。

　　海風(fēng)帶著咸澀的味道吹過來，江余捏著那支炭筆，突然想起十七歲的夏天，他幫她別碎發(fā)時的溫度，想起橘子汽水的味道，想起那句沒說出口的話。

　　原來有些遺憾，就像那片海，有時是甜蜜的，有時是苦澀的。

　　甜蜜的是那年夏天的橘子汽水，苦澀的是火車站的雨。

　　江余把炭筆放進(jìn)包里，轉(zhuǎn)身往家走。

　　遠(yuǎn)處的海在夜色里泛著微光，像宋年畫里的樣子，但終究不是。

　　也許有一天，她會去青榆看看，不是為了見他，只是想看看那片海，看看那些被他們錯過的夏天。

　　從餐廳出來時，海風(fēng)吹得人眼睛發(fā)酸。江余捏著那支炭筆，指腹反復(fù)摩挲筆桿上模糊的刻痕，像在辨認(rèn)一段被時光磨舊的密碼。

　　江余從宋年的發(fā)小口中得知，他后來在青榆開了間畫室，窗外就是海。宋年總說那片海和當(dāng)年寫生的地方很像。

　　回到家，江余把新收到的炭筆插進(jìn)筆筒，和當(dāng)年那支并排放在一起。兩支筆像兩個沉默的影子，隔著八年的光陰，在臺燈下投出重疊的輪廓。

　　書房里的《夏天》還掛在墻上。

　　江余站在畫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沙灘上的女生手里捏著片貝殼，貝殼的紋路和宋年照片背面的字跡重合——原來他早就把心事藏進(jìn)了畫里，是自己遲鈍了這么多年。

　　手機(jī)突然震動，是條陌生號碼的短信：“畫展的最后一幅畫，叫《余溫》�！�

　　江余握著手機(jī)走到陽臺，下雨了，雨點(diǎn)打在玻璃上，噼啪作響，如當(dāng)年般。

　　遠(yuǎn)處的海在夜色里翻涌，像宋年畫里灰藍(lán)色的浪濤。

　　江余眨了眨眼，眼前雨霧朦朧。

　　去青榆是在一個月后。

　　江余沒告訴任何人，只帶了那支刻著名字的炭筆和《夏天》的照片。

　　宋年的畫室藏在老城區(qū)的巷子里，門口掛著塊木牌，上面寫著“聽潮”，字跡和他便簽上的一模一樣。

　　推開門時，風(fēng)鈴叮當(dāng)作響。畫室里彌漫著松節(jié)油和海水的味道，墻上掛滿了海景畫，全是溫暖的橘色，浪尖泛著金邊，像被陽光吻過。

　　最里面的畫架前站著個穿灰色毛衣的男人，背對著江余，正在調(diào)色。

　　他的側(cè)影比記憶里清瘦了些，頭發(fā)剪短了，卻依舊能看出當(dāng)年的輪廓。

　　“請問……”江余的聲音有點(diǎn)抖。

　　他轉(zhuǎn)過身，手里還捏著畫筆，顏料蹭在指腹上，像朵沒開好的花。四目相對的瞬間，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江余？”他的聲音比當(dāng)年沉了些，卻依舊帶著松節(jié)油般的清冽。

　　江余點(diǎn)點(diǎn)頭，突然說不出話。

　　他放下畫筆，卻沒有走過來，只是站在原地，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畫架邊緣。

　　“你怎么來了？”他眼里有驚訝，更多的卻是疏離，像蒙著層薄冰的海。

　　“來看看你的海�！苯嗯e起手里的照片，指尖在相紙上洇出小小的濕痕，“還有這個�！�

　　他瞥了眼照片，很快移開目光，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那幅畫啊，早忘了�！�

　　畫室的窗開著，海風(fēng)帶著咸澀的氣息涌進(jìn)來，吹動了他灰色毛衣的衣角。

　　“那幅《余溫》，”江余盯著他的眼睛，“畫的是我們嗎？”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意卻沒到眼底：“你想多了，是隨便畫的�！�

　　那天他們在畫室待了不到半小時。

　　他沒給她看那些年的畫，只是指著墻上一幅剛完成的海景：“下個月要展出，忙得很�！�

　　畫里的海浪浪濤洶涌，橘色的海面泛著冷光，不像陽光吻過，倒像被月光凍住了。

　　“因為它不會變�！�

　　這句話在江余腦海里響起，但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變了。

　　是火車站的雨，是八年的光陰，是他眼里那片再也暖不起來的海。

　　臨走時，他遞給她個紙筒：“這個，扔了可惜，你拿走吧。”

　　里面是幅裝裱好的畫，灰藍(lán)色的海，浪濤里的人影被涂成了墨色，看不真切。

　　“為什么現(xiàn)在畫成這樣？”江余的聲音發(fā)啞。

　　“因為……”他頓了頓，像在模仿當(dāng)年的語氣，但卻沒有當(dāng)年的溫柔，“有些東西，變了才真實�！�

　　江余把帶來的炭筆放在畫架上：“這個，還給你。”

　　他沒接，也沒看，只是低頭調(diào)著顏料：“扔了吧�！�

　　走出畫室時，夕陽正濃，把巷子染成了橘色。

　　他沒有送她，畫室的門在她身后輕輕合上，風(fēng)鈴最后響了一聲，像根斷了的弦。

　　江余走到巷口，看見賣橘子汽水的攤販，突然想買一瓶，卻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不愛那種甜膩的味道。

　　她去了那片海，海風(fēng)帶著咸澀的味道吹過來。

　　她打開那個紙筒，畫里的海在夕陽下泛著灰藍(lán)的光，浪濤里的墨色人影旁，不知何時多了行小字：“原來海會變，就像人會忘�！�

　　漲潮時帶來的貝殼，退潮時終究會卷回深海，再也不會被沖上岸。

　　江余把畫扔進(jìn)垃圾桶，手里的炭筆在掌心硌出淺淺的印子。

　　她沒有回頭，青榆的海在遠(yuǎn)處閃著光，像永遠(yuǎn)到不了的夏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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