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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又夢見你了,我的弟弟。今天,從我的胸膛中鉆出了一只朱鷺,我看到祂那鮮紅而細長的喙,就立刻明白,是你死去了。在你咽下最后一口氣的瞬間,我就得知了你的死訊,比你手中微微松開的杖更早,比撫摸著你臉頰的夕陽更早,甚至比就在你身邊、俯視著你的異族之神更早。因為在臨死之際,你想到的不是夢中奶與蜜的土地,也不是你留在曠野中的族人。不,在離開塵世的最后一刻,你唯一想到的是我。當然是我。
我同樣知道,正因如此,你才會被葬在無人知曉的地方——但我知道你在哪里。托特的朱鷺告訴我了。為了你,祂純白的胸脯被荒野的塵霾腐蝕成黑灰色。因為除了我,再沒有人目睹你的葬禮。你的神沒有給你設立棺材,為你保存來世的軀體。你的臟器腐爛,你的手腳斷裂,再也無法跨越來世的門檻,接受奧西里斯的審判。朱鷺這樣說著,尼羅河就驀地飄起細雨,在祂的胸上淌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疤——潔白的,像是剛剛愈合一樣。但我沒有為你哭泣,我的弟弟,我一滴淚也沒有流。因為我怒不可遏。三千年后,將我的軀體帶離墓穴的盜賊聲稱我是生了病,才會在現(xiàn)世的空氣中腐爛、老化。他們不知道,我早已灼燒了三千年。為了你的死,我將永遠灼燒下去。
盡管我早已料到了你的命運。在生前最后的日子,我總在思考死亡,總在惴惴不安。不是我對自己的歸宿起了質(zhì)疑,也不是我擔心神明的考驗——還記得父親說過什么嗎?你們從墓室醒來,穿過石門之后,就緊緊閉上嘴,然后筆直向前走,無論沿途看到什么,哪怕是我或你們母親,也要繼續(xù)往前走,一直走到魔鬼面前,用你手中的刀戰(zhàn)勝他——這番話,我也諄諄教誨過我的兒子,因而在他死后,我雖然為他慟哭了一整夜,卻從未擔心過他的來世。但你,我唯一的弟弟,盡管我從未為你哭過,卻時時刻刻在擔心你。甚至在偉大的奧西里斯面前,我也無意識地摸起了左手的戒指——你離開以后,我明明沒有再看過它一眼,但不知怎么,它竟隨我進了墓里。當然,后來它也被盜墓賊掠走,又再三顛沛,最終遺落在沙漠之中,再沒人知道下落了。只有我知道在哪里,只有我能尋回來,但我尚未想明白:我的弟弟,為什么那枚戒指還會到我手里?在你第一次離開埃及的時候,為什么沒有扔掉它呢?你不是拋掉了父親為你訂做的,象征著皇家的項鏈嗎?不是也扔掉了母親為你挑選的,作為埃及身份的假發(fā)么——順便告訴你,我不會再替你向他們道歉了,你得自己去——那為什么你沒有扔掉那枚戒指?是不是因為你也想到了,只要有它在,你我就還有彼此見面的一天?所以,當阿努比斯將我的心臟放于秤上,決定我的命運之時,我卻在撫摸那枚戒指。因為我用它偷渡了靈魂,如果放上秤去,它不僅會比瑪特的羽毛要重,還會比所有埃及人的靈魂更重,會比整個世界更重。然而,即便沒有神靈發(fā)現(xiàn),即便我踏入來世,你又在哪里呢?
我尚不知道答案,因為你還沒有來。而邁入來世以后,我早已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因我是拉神的兒子,是太陽的后裔,凡是晨與暮所見證的,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所以,我的兄弟,無論過去或未來,我都在注視著你。在你被放入尼羅河中,一路流進命運的時候,我曾鉆入紙草的縫隙,逗你笑過;在你為奴隸誤殺埃及的子民時,我曾從他額頭的金飾反射而出,刺進你的雙眼;在你為希伯來人返回埃及的路途上,我竭力在云中躲閃,生怕你喝干所剩無多的水。而在最后,當你的人民跪求你取水的時候,也正是我炙烤著你與他們的頭頂,是我俯視著你敲擊磐石,既而敲定了自己的命運——但我的弟弟,我發(fā)誓,我從未干涉過你的選擇。因為只有你自己決定,我們才能夠再見。
你比我聰明太多,想必能猜到,我早已知道你想過我無數(shù)次。起初,你總在回憶我們的爭執(zhí),然而越是回憶,你就越記不清我的模樣。你將我的顴骨削細,在我的額間刻出皺紋,想逼出父親的面容——你與他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在火炬上不安地搖曳著,想照出你的悲傷和他的恐懼。但沒有用。你也無法將我與他的面容分開,結(jié)果你唯一記得清楚的,就只有埃及。你記得從血色的河中竄出的成群青蛙,在天上噬出無數(shù)窟洞的蝗蟲,以及一路上,在你所到之處應聲倒下的牲畜。那樣的尖叫,那樣的哀嚎,那樣的慘狀。你看不見一個活人,一直走到宮殿里,在大廳的正中央,在一灘血泊中,你才看到了一具尸體——你忘卻了他的長相,卻清楚地知道是誰。驚醒以后,你還在用左手去撓身上并不存在的皰瘡,右手則急著去抓身邊的杖,用杖拄起自己,讓祂拄起你,因為你跌跌撞撞,根本不知道該向哪位神祈禱——雅各、以撒、還有誰的神?是祂讓你夢到我嗎?夢到我死在一灘羊羔的血中?讓你慶幸與你對峙的是我,而不是我們的父親?而你慶幸的,究竟是我沒有因你死去,還是自己沒有背叛神的機會?你不知道。那么,你該為這樣的夢感謝誰呢?或者說,這是誰降下的試煉呢?你無法確定。于是你不敢也不愿再想到我們的最后,而我也在你的眼中越來越年輕,變回為你的惡作劇氣惱又好笑的模樣,變回在父母面前替你擔罪的模樣——這次你得自己去解釋,我不會再幫你了——變回八歲時候,你躲在蘆葦叢中偷偷窺到的模樣。我們不過是在捉迷藏,你卻半開玩笑地對著太陽祈禱,求他不要暴露你的所在,不然你就得把新得的一對獵犬輸給我了。而神應允了,我當然應允了,因而直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你藏在了哪里。
然而我必須告訴你,我的弟弟,你所期望的并不會發(fā)生。我們不會再有機會討論希伯來或埃及,不會有平心靜氣為兩個民族而籌謀的一天。這無關(guān)你我是誰,更無關(guān)你我的神靈,而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邁過那道能使一切都失去意義的門檻。正因如此,接下來的這番話,我只與你說一次,不會需要第二次,因為你一定會親身體會到,就像在你死去以前,我也親眼目睹過埃及的覆滅。沒錯,我都知道了。我親自打下的疆土被他人奪走,我竭力保護的傳統(tǒng)被埃及遺忘,甚至千百年后,外族的人會結(jié)束法老的名號,在尼羅河上升起新的太陽。但是,我依舊是拉美西斯二世,是千古難得的帝王,仍然會有人稱頌我的功績,將我的名字傳播到遙遠的土地,使之在地表永久回蕩下去。而我的后裔們——被人奴役、也奴役他人的埃及人,被人敬仰、也敬仰他人的埃及人——他們依舊生活在尼羅河的庇佑之下,在無數(shù)為她而生的人與神的脈動之中。那么,再沒有一種力量能夠駕馭他們,因他們記得我,而我也記得他們。所以我承認,我的弟弟,你竭力要告訴我的,并不全是錯的。只可惜也并不全是對的。聽吧,我的手足——盡管我不希望你聽到,盡管我不希望你悲傷——你聽到鐵馬聲了嗎?那是舉著十字旗幟的軍隊在舉軍東向;聽到風帆聲了嗎?那是滿載非洲奴隸的商船在駛往異鄉(xiāng);聽到炮火聲了嗎?那是千百年后的迦南,在奶與蜜的土地上繼續(xù)的屠殺。聽得到嗎?聽得到嗎?我的弟弟,他們在呼喚著誰的名字?在遵守著誰的誡律?在信仰著誰的神明?是雅各、以撒、亞伯拉罕的神嗎——對,亞伯拉罕,我記起來了,就是他應神的要求,決定殺死自己的兒子。我的弟弟,這樣的神的試煉,你通過了嗎?還是你仍在禱告中思索,思索為什么父親從未試圖除掉你?我不會替你問的,你必須親自過來,才能得出答案。因為這是亡者的宿命。無論是什么人,無論他們信仰什么神明,都必須親自越過那扇門,見證自己,見證他們所追求、所執(zhí)著的一切,所為之痛苦、為之絕望的一切,在祂們的曇花一現(xiàn)中,我們才得以明白奧西里斯賦予世界的道理;钊耸遣粫靼椎,只有亡靈會明白,在死亡的一瞬,誰都會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渴望。就像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在你與我敵對的時候,沒有神明回應我的祈禱。不是因為希伯來的神戰(zhàn)勝埃及的神,不是因為父親的神像在俯視著我,也不是世界為你與我的子民欽定了怎樣的命運——不,在你死去之前,我把那些種種都忘了——而是因為你,因為你不肯站在我的身旁,正如我也不肯站在你的身旁。正因如此,我一直在等,等你讓我得出最終的答案。而今天,就是今天,朱鷺終于來了。
所以,我的弟弟,睜開眼吧,我知道你的心臟還在跳動,與汛期的尼羅河一樣強健。希伯來人盡可以稱你的靈魂抵達了迦南,只有我知道,你的靈魂絕不會離開身體,因為你是埃及王的手足,是我唯一的弟弟,而我一直替你保管著靈魂,就在我左手的中指上。站起來吧,將你能夠撿拾的臟器都撿起來,放回到你的體內(nèi)。如果還不夠,就用我的肝和肺、用我的腸和胃吧。沒什么稀奇的,在我們誤食鮮亮的野果,雙雙鬧了肚子,錯過與父親的會面的時候,就一直是這樣了。走過來吧,我的兄弟。但這一次,你得從蘆葦海上面通過,不能再借用誰的力量了。而我也為你準備好了,你坐過的紙草籃子,母親一直留著呢。去見她吧,去見父親吧。渡過海吧,我會向努恩祈禱,這樣尼羅河也會允許你逆流而上——但這必須是你自己的決定,不然的話,我向你發(fā)誓,我永遠也找不到你的藏身處。所以,回來吧,到我的身邊來,這樣我才能將你抱入懷里,才能喚你的名字,才能告訴你,告訴你我的恨。那份與我共享全部繁榮和頹敗的恨;那份鑿入每一尊神像、蘸入每一幅彩繪,又隨之風塵、隨之褪色的恨;那份長在尼羅河畔的椰棗和麥子中,被埃及人每天吞下,又每日遺忘的恨;那份與太陽一同光輝,將我灼燒至世界終結(jié)的恨。那都是因為你,摩西,我的摩西,過來吧,我必須親眼見到你,才能告訴你,你不必想念我,更不必等待我的原諒。因為我不曾怪罪過你。因為我永遠無法怪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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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天逛過埃及展之后,又復習了一遍《埃及王子》,整個人哭得精神恍惚就寫了這樣一篇東西,然而究竟是在寫什么,我自己也很難說明白,或許是不太滿意原作的宗教傾向吧。
總之感謝讀到最后的朋友。
結(jié)構(gòu)上有模仿德爾帕索的《帝國軼聞》。
最后附幾個寫本文參考的故事:
*拉二的木乃伊被移到博物館以后,感染了真菌,然后被送去法國修復過一次。
*摩西最后沒能進入迦南,是因為耶和華要他吩咐磐石取水,他卻敲擊磐石。后來耶和華帶他上尼波山眺望應許之地,摩西就在山上死去,為耶和華埋葬,沒有人知曉他的墳墓。
幾個涉及更近的歷史事件的片段就不解釋了,怕發(fā)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