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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是夜,忽而就入了夢。
夢里,又來到了那個地方。
斷橋煙雨,水秀氤吁。遠(yuǎn)遠(yuǎn)的有古寺鐘聲傳來,沉遠(yuǎn)曳長。
而他沉迷其中,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便遙遙的有女子和了泠泠琴音唱——
“初八月,半鏡上青霄。斜倚畫屏嬌不語,暗移梅影過紅橋。裙帶北風(fēng)飄”
分明是薄涼的小曲,絲絲縷縷的傳入耳中,卻如同銷魂蝕骨的裂天魔音一般,心腔不由分說的便疼痛欲裂,仿佛有什么極其辛酸悲涼的往事,如利劍般一寸一寸割著他的內(nèi)心。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時光流轉(zhuǎn)里,是什么樣的開始,什么樣的結(jié)束。
眼前的霧氣漸次散去,而后清晰的顯現(xiàn)出來的,是白衣女子依稀悲戚的臉。她的衣袂飄飄,長袖霧一般的輕卷過來,被他無意識的握在手中,心中莫名的涌起一個念頭——
這一次,絕不能再放手。
而那個女子微微嘆息,決絕的拂開長袖,轉(zhuǎn)身——
“相公,你終究還是負(fù)了我”
心里忽然空空蕩蕩,荒蕪一片。世界在一瞬間黑暗無邊,寂靜如死。
二
許生自夢中恍然醒來時,已時夜半三更時刻,萬籟俱寂。
他惘然若失的閉上眼睛,卻只是輾轉(zhuǎn),再難入眠。
那個夢,那個宛若天人的女子,竟是夜夜不約而至,使他夜夜不得安眠。
笑話,若是被自己那幫狐朋狗友曉得了——余杭鎮(zhèn)風(fēng)流儒雅玉樹臨風(fēng)一表人才天下無雙號稱翩翩佳公子的許大少爺,竟夜夜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境輾轉(zhuǎn)難眠,當(dāng)真是大笑話。
唉,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那眉眼清俊的少年躺在床上想至心動處,不禁振臂大呼,正所謂是心之所至,行必踐之。卻絲毫不顧忌此刻正是家家戶戶香夢沉酣之際,而這聲呼喚極有可能使人驚醒后產(chǎn)生月黑風(fēng)高殺人放火等等之聯(lián)想——
“神仙姐姐!此番夢中騷擾小生,可是大大不該。『尾粨褚涣汲胶镁,與小生相見,也好成賞心樂事之佳話啊!”
那聲音,映了黑沉沉的夜幕,當(dāng)真響亮無比。只聽窗外一陣瘋狂扇動翅膀的聲音,隨即是“啪啪”兩聲,而后各種聲音漸漸遠(yuǎn)去。
許生駭然坐起,驚怔半響,終于想出了合理的解釋——
定然是窗外樹上憩著的哪只笨鳥,被他驚醒后倉惶外逃,撞暈在墻上了,然后摔在地上——嘖嘖,此番推理真是嚴(yán)謹(jǐn)慎密啊。
罷了,許大少爺向來心慈手軟,拾只呆鳥回來養(yǎng),也好。
許生慢吞吞得從床上爬起來,口里嘮叨著“上天有好生之德”一搖三晃地走到門口,正準(zhǔn)備開門驗證一下自己天衣無縫的推理——
不期然“咣”一聲,屋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一根大棍倏然而至,卻是許府老眼昏花的管家,看著許生長大,感情深厚無比,于是乎聞聲即動,第一時間趕來“護(hù)駕”。手持大棍,神勇無比。氣勢洶洶地相室內(nèi)左右顧盼——
“少爺?少爺?”
然而左看右看皆不見人影,莫非少爺已經(jīng)被歹人劫走了?一念及此,老管家不禁涕淚交加,黯然垂首……
卻看見了地上已是昏迷不醒的人……和鳥。
“啊……少爺!”
許府的庭院深處,一片昏暗。在眾人看不見的角落里,有兩個人影,悄無聲息的望著許生屋前亂作一團(tuán)的人們。
“姐姐,你確定他就是你要找的人嗎?你瞧他那個糊涂樣子!”
“沒有錯的,他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輕而又輕的聲音,消散在風(fēng)里。
三
卷絮樓。余杭鎮(zhèn)最有名的戲班子。而戲子虹橋,則是卷絮樓響當(dāng)當(dāng)?shù)呐_柱。余杭鎮(zhèn)的太太少爺小姐們,但聞虹橋有了新戲,那是無論如何也要來捧場的。
而許大少爺,則又是這愛戲之人中響當(dāng)當(dāng)?shù)穆N楚,逢戲必看,缺一不可。
此刻,他便神氣非凡的坐在卷絮樓軒敞明亮的西廳里,微笑品茗,靜待虹橋的新戲上場——《白蛇傳》
但聽云板三弄,管弦漸起,便從幕后裊裊的轉(zhuǎn)出一個素冠白袍的人兒來?畈捷p盈,水袖飄轉(zhuǎn),斜斜描上去的丹鳳美目,一流轉(zhuǎn)間便掠盡了一室華光。
便聽得臺下有人悄悄道“這便是白素貞了。”
許生望見那戲子的第一眼,身心忽成薄薄的一片,好似掏空了魂魄,只留下恍惚的軀殼。以致于之后臺上的人依次出場,于他心中只留下模糊的印記,那戲子在臺上咿咿呀呀的唱了些什么,也只得幾句零星入耳。
“可記那煙柳斷橋,幾點(diǎn)催花雨。當(dāng)時良辰美景,不應(yīng)負(fù)!
是江南的那個黃昏,天空薄薄的陰,細(xì)細(xì)的飄著雨。他孑然一身站在斷橋上。有白衣女子自陌上壟煙中款款而來,撐緲綠的油墨竹傘。微笑,莞爾。
“心若一動,世已千年。如這般似水流年等閑過,如花美眷何處尋?若把相思比亂絮,何異?兩心俱被暗絲牽!
屋瓦連綿,白墻花窗。他手持綠羅傘,在宅院外徘徊了一夜,卻遲遲不敢敲門,與那宅院中的人相見。
“莫使有情卻無緣,只羨鴛鴦不羨仙。情字大過天。愿做個,神仙眷侶,戀戀紅塵間!
夜深邃人沉醉,歡暖無邊。他輕輕挑開了新娘子的紅蓋頭。盈盈燭光下,盛裝華服的女子緩緩抬頭,那一瞬間,溫婉面容光華流轉(zhuǎn),美的讓人窒息。
“好!”
許生于昏昏然中被臺下如潮的喝彩聲驚醒時,那戲已堪堪唱到了第五出,演的是那許仙誤信道人之言,將符水騙與白素貞喝下,素貞心灰意冷,卻仍是不忍心離開許仙,正是兩難之境。
只見臺上,一白面小生雙膝跪地,掩面長慟——
“娘子~~娘子呀~~”
那白袍廣袖的白素貞,鳳眼幽幽一轉(zhuǎn),眉目間的哀怨凄迷,竟是要生生灼傷人的眼眸。隨即決絕的拂開長袖,轉(zhuǎn)身。低眉頷首,聲韻凄婉
“相公啊~你終究還是負(fù)了奴家~”
那眉眼生色,舉手投足,宛然便是白素貞活生生的站在眼前,為那輕信人言的許仙痛斷了肝腸。哪里還有人想起來,這戲子虹橋,本是個須眉男兒呢。
臺下有人叫好,有人垂淚。而許生怔怔坐了,竟是一聲作不得。
這不正是,他夜夜夢中所見的事情么?
四
待得這一整出《白蛇傳》落了幕,已是日落黃昏,華燈初上時分。戲園子里的人都三三兩兩作鳥獸散了,許生呆坐一陣,也覺無味,正待走時,卻見戲院里平日端茶送水的小雜役上前來打揖。
“許公子,我家主人有請。”
卷絮樓的后廂房里,斜陽的影子透過鏤花窗投進(jìn)房間里,映出一片昏黃的斑駁。卸了妝后的虹橋端然倚于窗前,輕袍緩帶,玉冠束發(fā),竟赫然是個俊美的少年。
只見許生隨下人進(jìn)得房來,一眼望見自己,先是一愣,爾后蹙眉,盡自沉默不語。虹橋不禁暗自困惑一番,隨即便神色生動的笑開:“適才小可登臺獻(xiàn)技,見眾人皆狂熱不已,唯公子正襟危坐,神色自如。小可敬君人品貴重,故才斗膽邀來一敘!
虹橋這一番刻意討好,當(dāng)真是笑容光燦,旖旎萬千。心中暗道:“你大爺?shù),本公子這一笑傾城傾國,起死生肉白骨。你小子該動心了吧。”
誰知許生這廝最擅牛嚼牡丹,依舊蹙著眉,一臉惋惜的樣子,好似面前這不是一貌比潘安的美少年,而是一坨那個什么東東。搖著頭道:“不好,不好!
虹橋聞言大驚,頓時苦了半張臉,垂頭喪氣道:“什么不好?”
許生道:“你還是穿女裝好看些,本公子對男人又沒什么興趣!
虹橋聞言大怒,一張俊臉頓做痛心疾首狀,咬牙切齒的就要向許生撲去——
“臭小子你說什么?你以為本公子有斷袖之癖?你不知道士可殺不可辱!”
而許生看著方才還是溫文爾雅的男子忽而就如兇神惡煞一般撲過來,立即嚇得呆了,石化在當(dāng)?shù),一動也不會動?br>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虹橋的手即將觸到許生的袖襟的一霎那——有一人影從兩人之間飛速穿過,一頭撞在南墻上。而這兩人吃了這一驚,重心不穩(wěn),皆應(yīng)聲倒地。
良久,許生才從地上哼哼唧唧的爬起來,一眼望見對面的虹橋滿臉不自在,登時放棄言和的打算,正想開溜,無意間瞥了一眼那個撞墻的家伙——
“?管家?”
“啊!少爺!老爺發(fā)現(xiàn)你今天不在書房讀書偷偷溜出來看戲了!老爺怒了正派人滿大街找你回去挨板子!老爺……少爺,少爺你別跑啊!老朽話還沒說完……”
虹橋抱臂踱到那兀自手舞足蹈喋喋不休的老管家后面,悻悻道:“你還嘮叨個鬼呀,人早跑沒了!
這般粗俗的話,從他這樣一個豐神俊朗的美男子口中說出來,當(dāng)真要讓人大恨蒼天無眼啊蒼天無眼。
那管家果然住了口,虹橋只覺眼前忽然一片朦朧,仿佛霧氣縈紆,片刻之后,一切復(fù)有清晰起來。眼前是身著水碧色紗裙的少女,明研俏美,向他回眸壞壞一笑,氣氛頓時詭異無比。虹橋只覺一陣寒意刺骨。向她張望半響,方才失聲大叫:
“啊……啊。∏嗌呔!”
碧衣少女臉色一沉,抬手在虹橋頭上狠狠敲了一記,怒道:“叫什么叫啊!笨蛋梅花精!有沒有一點(diǎn)身為妖的自覺!昨天姐姐來找你的時候我們不是見過了嗎!”
虹橋一愣,蹙眉思索著,一邊喃喃自語:“昨天?昨天是有個美麗的蛇妖姐姐來找過我……旁邊有其他妖嗎?啊……我明白了,一定是我沉醉于蛇妖姐姐的美麗之中,忽略了其他的……”
“唰!”
虹橋頓然住口,一滴大大的冷汗從額頭上流下來。
脖子上鋒利冰冷的觸感……是……劍吧……
“你剛剛說了什么……我沒聽清……”
“啊!小生剛剛在說昨天沒有注意到美麗的神仙姐姐你是小生這一生最大的失誤!”
“哼,這還差不多!
碧衣少女懶懶的收回劍,道:“不和你胡鬧了,喂,我問你,姐姐叫你辦的事怎么樣了?不就是叫你試探試探他還記不記得嘛,剛剛你干嘛要打他,白癡!”
虹橋聞言,頓時拉下臉來,恨恨道:“完全不是小生的錯!那人簡直連朽木也不如!”
要是換了姑娘你,只怕殺都?xì)⒘。這一句他咽下了沒敢說。
“真是不知道蛇妖姐姐為什么要找這么個白癡,哼!焙鐦蜇W詰崙嵅黄降摹
你也是個白癡。碧衣少女也咽下這句話沒說,完全是出于善良。末了,她大度的揮揮手,不與他一般見識,道:“真是的,看來你還是修為不夠啊。難道你沒看出來嗎,他呆是呆,但卻是許仙的轉(zhuǎn)世啊!
五
暮色四合時分。許生匆匆忙忙地趕到西湖斷橋上,被初夏的涼風(fēng)一吹,忽然醒過神來——
不對啊,父親大人上月升遷,早赴任去了,怎么今天忽然就回家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許生心念及此,立即轉(zhuǎn)身。要重回卷絮樓去,找管家問個明白。驀地想到虹橋暴怒的臉,又遲疑了起來。
江南天氣薄涼,不移時忽而下起了絲雨,許生獨(dú)自在橋上徘徊不定,日間聽得不甚清爽的戲文,驀地有幾句涌上心頭——
“即使這醉容相誤,塵緣易斷,更應(yīng)惜那千里姻緣一線牽。”
暮色沉重,周圍的景色都朦朧得看不分明,一剎那間,許生竟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斷橋水旁,細(xì)雨如詩,夢中的那個地方不就是這里么?
若是此刻也會有一個手持綠蘿傘的白衣秀女婉約而來,那豈不是美夢成真?
“許公子?”
那聲音是真實的,頭頂上款款撐開的綠羅傘是真實的,身后的白衣女子清淡的笑靨也是真實的,真實得仿佛許生二十年來的生活都恍惚成了南柯一夢。
許生轉(zhuǎn)身、牢牢地看著白衣的女子,嘴艱難地張開,卻只說出了一句
“神仙姐姐…我每天晚上都夢見你啊!
白衣女子臉上的笑容輕輕漾開,婉轉(zhuǎn)開口,
“小女子白素貞,公子…可想起了什么?”
許生依舊是怔怔的,“小生…小生尚未婚配!
白衣女子聽此言,不覺大驚,凄惶地望向許生,一言不發(fā)。那許生,一臉毫不掩飾的驚艷,滿口不知所云,一心一意認(rèn)定了面前這清秀絕俗、宛若天人的女子。這就是自己夢中的神仙姐姐,卻絲毫不記得,那是怎樣一個痛徹心扉的夢了。
白衣女子蹙起眉心,良久,方輕嘆一聲,
“罷了,前生吃了絕情丹,轉(zhuǎn)世時又喝了孟婆湯,由不得你不忘。”
別后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妖的一生,若非被天劫打至魂飛魄散,就永遠(yuǎn)不會終結(jié)。修煉圓滿還可以升飛成仙。只是這修煉的過程未免太寂寞漫長,面對著十丈軟紅繁華塵世,便禁不住要醉生夢死一番。于她而言,許仙不過是一場偶然的意外。本以為只是一場露水承歡的逢場作戲,可是那個男子篤定的眉眼,竟讓她托了真心。、
究竟還是刻骨的愛了一場。
她縱是妖便如何?妖也愿有人能許她一世歡顏。人間有情于是妖便往人間去,情至深處、雖九死其猶未悔。
可是滄海橫流,身不由己,再相見時,他的轉(zhuǎn)世竟已變做了這般截然不同的模樣,直叫人哭笑不得。
待小青趕到橋下時,便只見這樣一番情景——
良辰好景,相顧無言。
碧衣少女一臉欣慰:“好唯美啊…”
而此刻,白素貞只得再嘆口氣,試探著問,“公子…可愿隨我去錢塘縣?去了那里,也許不定便會記起些什么!
許生聞言即忙不迭大點(diǎn)其頭,信誓旦旦道:“神仙姐姐說的是,莫說要小生去錢塘縣,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小生也眉不皺眼不眨地去了!”
閉上眼,物我兩忘,眼前這男子,忽而幻化出另一般模樣眉眼篤定,溫良笑容道:“娘子,我要一輩子對你好!
天上人間,苦守輪回,而今終于如愿,耳畔傳來的款款溫語,和記憶中的聲音溶為一體,氤氳出青翠前生、溫柔心意,那么眼前的此人,可是她的良人?
“公子,果真愿隨我前往?那公子可知…我是蛇妖啊。”
不愿意睜開眼睛,妄想留住虛構(gòu)的余溫,卻還是不由衷的說出了自己的身份,只盼今生的許生可以勇敢一點(diǎn)。
卻見許生跳腳大叫:“當(dāng)然要去!當(dāng)然要去!神仙姐姐莫要開玩笑!”眉開眼笑的神色,一看便知是不相信。
白素貞只得道:“公子若無他事相系,我們即刻便動身吧!
身后便響起碧衣少女清脆的笑語:“許公子能有什么事,我們現(xiàn)在就走吧!姐姐,我行李都收拾好了呢!”
白素貞與許生齊齊轉(zhuǎn)身,大驚——
數(shù)十輛滿載的馬車在岸邊一字排開,當(dāng)先一輛車上,坐著笑吟吟的小青…和滿臉黑線的虹橋,一臉極其不爽的神情,明明白白的寫著,我很煩我想打人。一眼望見許生,怒目而視,許生當(dāng)然不甘示弱,隨即瞪了回去,氣勢雖是不減。雙腳還是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
“青兒!你想要把整個卷絮樓搬到錢塘縣去么?”
小青見白素貞大驚,忙一把揪起虹橋的袖子,撒嬌道,
“可是、姐姐、我想看他唱《白蛇傳》嘛!”
白素貞縱容地笑了笑:“你呀…可憐身是眼中人,罷了、青兒,帶他去罷。”
六
富貴溫柔之鄉(xiāng),花柳繁華之地。錢塘縣果然是個好地方。
許生對這里的生活相當(dāng)滿意。日日有美人相伴,戲子相佐,游山玩水,對酒當(dāng)歌,當(dāng)真是樂不思蜀。更何況,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似乎都與他有著絲絲縷縷的聯(lián)系,莫名的親切熟稔。但也僅此而止了。白素貞若再進(jìn)一步追問時,他便只覺心中一片茫然,似乎有許多的碎片在心中反復(fù)縈繞,卻始終湊不出一幅完整的畫面。
為什么非要想起來什么呢?許生覺得現(xiàn)在這樣就很好了,幾乎已經(jīng)達(dá)到他能夠幻想的美滿的極限,他覺得如今唯一要操心的,就是回家后如何央求父親大人向神仙姐姐提親。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呢。粗心大意如他,卻絲毫都沒有注意到他的神仙姐姐眼下眉梢越來越深的哀愁。
那,其實已經(jīng)是分離的前兆了。
只是,現(xiàn)如今許生正在錢塘縣春風(fēng)得意威風(fēng)八面,且提不到這些。
話說自白素貞一行人來到錢塘縣之后,此縣的治安就岌岌可危起來。老百姓們每天一大清早起床之后,不再去操心衣食住行,都自發(fā)上街列隊,翹首以待——或早或晚,定然會有四個人從大街上招搖而過,說起那四個人吶,真真是光彩照人,不似凡間人物。老百姓們?nèi)粘o甚消遣,只好以觀賞俊男美女為人生的最大樂趣。反正不看白不看唄。
今日,據(jù)客棧老板的可靠消息來源,他們登場的地方,將是城南的金水街。一早便是人山人海,嚴(yán)陣以待。更有甚者大舉條幅。這個書“白衣姐姐是仙子”。那個寫“許生許生我愛你”等等等等。盛狀一時空前。據(jù)說縣令大人也來了,只不過是帶著一隊衙役前來的。莫非是要帶兵鎮(zhèn)壓?招安?百姓們議論紛紛,懷著相當(dāng)激動的心情等待著天外飛仙們的登場。
日上三竿時刻,他們終于出現(xiàn)了。一行四人施施然前來。只見最左邊的是一青衫男子,面容俊秀,唇眼帶笑。一路上左顧右盼,端的是得意洋洋。其旁的白衣女子,則是素雅婉約,貞定淡容,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凌波微步翩翩而來,著實有仙子氣質(zhì)。再其旁,則是一笑容明艷的碧衣少女同一個美目修眉,俊美得有些出奇的白衣男子一路旁若無人的吵打而來。
忽而人群一陣騷動,原來那個高舉“許生許生我愛你”條幅的女子,看到許生似是回頭向自己微微一笑,于是乎大叫一聲,昏了過去。眾人紛紛探頭向望,本來算是整齊的隊伍一時亂了起來。
恰于此時,一隊衙役氣勢洶洶直奔四人而去,一頂八抬大轎隨后緊跟——眾人安靜下來,睜大眼睛望著。
只見轎簾一掀,縣令大人趾高氣揚(yáng)的出來,踱至一行人身前,面無表情的巡視了一遍。
忽而雙膝一軟,大放悲音,涕淚橫流,當(dāng)真是聞?wù)呗錅I,見者傷心。
“你們究竟是想怎地?還叫本官當(dāng)官不當(dāng)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那許生第一個按不住,跳出來道:“咦?你這老兒好生無禮,我們好好走路,怎么礙著你當(dāng)官了?”
那縣令根本不聽他分辨,一心一意的哭訴:“你們來本縣住下就罷了,偏還要天天逛大街,逛大街也罷了,偏還要招了全縣百姓來看,大家什么也不做了,都跑來鬧亂子……”
然而他接著便是目瞪口呆,哭不下去了。那個一直沒有做聲的白衣女子走上前來,扶起了坐在地上的他?h令大人低頭看了看自己臟兮兮的袍子,說不出話來。
圍觀的人群頓時一片嘩然。那個舉著“神仙姐姐是仙子”的男子,更是放聲大哭起來。
“縣令大人,且稍安勿躁吧。過了七夕,我們便走!
今日,已是七月初六。
七
七夕之夜。
拜月亭上月華如練,梨花釀的香氣散開在涼如水的夜色里,縈紆繚繞,而人已沉醉。
白衣女子于亭中靜坐。時間在這里,仿佛已然凝固。她的眸子如清波,于醺然睡去的男子身上緩緩流動,像是要把他生生的刻進(jìn)心里去。眼光瀲滟,仿佛把整個西湖的氤氳秀氣都封了進(jìn)來。在上弦月的清輝下,白衣女子儀態(tài)萬方,華美不可方物。
而后這沉寂終于被人打破。
是一個白眉白須的老和尚,不知從何處而來,倏然出現(xiàn)在亭中。一手托金缽,一手舉禪杖,在亭中興奮地跳來跳去。
“哈哈,觀音大士果然神機(jī)妙算,料準(zhǔn)了你是不肯殺這傻小子的。蛇妖!時辰已到,快快隨我進(jìn)雷峰塔里潛心修煉,以洗罪孽!哈哈!”
白衣女子靜靜的看了他一眼,淡然道:
“法海,你不必催,我自然會跟你走的!
那老和尚卻忽然愣住了。
“呀,蛇妖,你哭了?妖也會哭,好生稀罕。”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或許,本無起,亦無滅?湛照咦栽偪湛,蕓蕓者飄如云云。她始終是無法得道成仙的。哪怕坐化在雷峰塔里,此身飛灰湮滅,也看不破這世間情緣。
人間有情,執(zhí)此一念,她便永生不能解脫。
于是,她為了許仙,可以迦南山冒死盜仙草,錢塘縣引水漫金山?v使有千年道行修來的溫婉瑩順。她骨子里仍然是妖,而妖一旦愛而不得,就是災(zāi)難。
水漫金山,生靈涂炭。她的相公于金山寺前毅然服下絕情丹,對她說——今生,永不相見。
那時,她分明看見了許仙眼中隱忍眷戀的淚水,也明白他的苦心——他怕她會受天譴,萬劫不復(fù)。因為愛,所以說不愛。只是他話語里的決絕,還是讓她痛斷肝腸。
愛而不得,痛斷肝腸。
直至她被法海押至觀音大士的蓮花臺下,佛曰如是如是,舌燦蓮花。卻無論如何說不動她的心。那一份執(zhí)著,直令佛淚滿面。
于是佛曰:去吧,癡兒。這一世,便讓你了卻心中的夙愿。
觀音大士賜她一把寶劍,名曰“半鏡上青霄”
以七夕為期,若許仙的轉(zhuǎn)世在此之前記起了她,若人間真的有情,那么,便許她一世為人。若許仙終究記不得她,要么,用那把劍殺了許仙,斬斷情緣,她可飛升成仙;要么她散盡千年功力,如雷峰塔清修,除非雷峰塔到,西湖水干,永世不得出塔。
如今,所有深心里脈脈的希翼都已化為了灰燼,她依舊不能忍心,情愿自己進(jìn)入雷峰塔。
其實,聰慧如白素貞,從一開始就明白了,這一切,不過是高高在上的神佛們,與她開的一個玩笑。她如何不知——絕情丹加上孟婆湯,許仙一介凡夫俗子,縱然愛她至深,又怎能還記得前生的事情。所以無論如何,她最后,終歸是要被鎮(zhèn)入雷峰塔里,成全神佛的威嚴(yán)。
可是,她如此深愛那個男子——那個在她漫長而孤寂的生命中,唯一給過她溫暖和愛戀的人。無論怎樣,她都愛他。
永遠(yuǎn)愛他。
所以明明知道是飛蛾撲火,她還是義無反顧的來了。
就算只是為了再見他一面,也好。
其實,不是不期待的。有些明明不可為,卻偏偏要為之的事情,無論希望多么渺茫,卻總想會不會有那么一線生機(jī)。她一直默默的看著他,無論是開始那出《白蛇傳》,還是錢塘縣的記憶。只是最后一刻,許仙的轉(zhuǎn)世,依舊沒能記起她。
在許生醉倒之后,她用術(shù)法抹去了他心中這一段時間內(nèi)關(guān)于她的記憶,不留一絲痕跡。那樣,在她離開之后,許生這一輩子,還能擁有全新的生活。
她如此的愛他。
只是最后的最后,她還是落下了一滴淚。而那滴淚,恰好就落在了他的心里。
“半鏡上青霄”,這是那把劍的名字,也是她下凡的寓意。只是于她而言,青霄,是永遠(yuǎn)上不得了。
八
許生自拜月亭中宿醉而醒,只覺頭疼欲裂。
前世與今生的記憶紛至沓來,層層疊疊。許生但覺茫然不知此身何身,今夕何年。
白素貞離開之前,的確是抹去了許生的記憶。只是她的淚落到了他的心里,于是愛的力量,終究還是強(qiáng)過了所有的術(shù)法和丹藥。
前生曾有過的那般純粹的,真摯的愛,終于在許生的心中慢慢蘇醒了過來。
此刻,他記起昨夜的事情——
拜月亭上月如水,襯白衣女子言笑晏晏,殷勤勸酒。這場景如此熟悉,似是很遠(yuǎn)久模糊的記憶里,也曾有過這般溫馨的一幕,那時舉案齊眉,歲月靜好。
他拉住白衣女子的手,道:“神仙姐姐,為什么我總是覺得你這么熟悉?好像我早就認(rèn)識你了一樣。可是你要我回憶的,當(dāng)真是記不起來了。每次想,都覺得心痛。究竟是什么往事呢?”
白衣女子怔愣良久,始抬頭一笑。素手執(zhí)起金樽,遞與她唇邊,道:“既如此,不必再想。公子,請滿飲此杯,待妾身為君佐歌一曲,可好?”
他飲下了那杯酒,募得沉重的低下了頭,耳旁聽的白衣女子緩緩而歌。
“為君酌酒洗塵緣,莫問明朝事渺然。
此身明朝便歸去,相隨今夜醉千年。”
而后,萬物歸于虛無縹緲,一切都淹沒于她幽婉的歌聲里。
九
余杭鎮(zhèn)的百姓們都說,許家少爺去了一趟錢塘縣,變得瘋瘋癲癲得了。那次,虹橋正在戲臺上唱那出《白蛇傳》,許生卻一頭沖上去,扯住虹橋的袖子,又哭又喊:“娘子,娘子,我是許仙……我想起來了,我是許仙啊……”那臺上的白素貞任由他扯著,默不作聲,冷冷的盯住他,直到許府的管家把他拉走。
而后,便像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過一般,依舊揮了水袖,裊裊娜娜的唱。
“今日斷橋,飛絮落花時候。疏雨瀟瀟還似舊。闌干倚遍了,不知當(dāng)日朱顏今在否……”
那許生,竟然說自己是許仙。可見是瘋了。大家都知道,錢塘縣的許大夫,是個百年難遇的大好人。當(dāng)年白素貞與法海斗法,水漫金山,禍及百姓。他于心不忍,也怕他娘子會受天譴,于是竟甘愿以死謝罪?墒前姿刎懽詈笠策是沒能逃脫,被法海收服了。
而這些,也都已經(jīng)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虹橋的《白蛇傳》里,就是這么唱的呢。
許生,的確是想自己瘋掉。
爾生也有涯,此愛也無涯。原來她一直在等他,等他變回原來的樣子。原來那些遠(yuǎn)久的時光里,曾有過那般純粹的,真摯的愛。
只是今生,他再一次的錯過了。
只此一念,他永生不能釋懷。
如今他站在斷橋上,黯然神傷,薄薄的絲雨落在他的臉上,微微寒涼。
只是,再不會有一個白綾裙,綠蘿傘的溫婉女子,婉約而來,為他撐起一方晴朗。
再也不會有了。
有一句話是如何說來——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都只是造化弄人罷了。
最后,許生于雷峰塔下結(jié)廬而居,日日掃塔,直至終老。
她在塔里,他在塔外。人不在一處了,心還在一處。
終生未娶,愛她生生世世。
七百年后,雷峰塔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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