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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叫樓心月。
名字挺好聽的。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
也不知阿爹阿娘是不是猜到將來我是吃窯姐這口飯的,才給我起的這個名字。
樓里的姑娘們慣常喚我一聲月娘,我的對頭叫我賤女人,只有他才會叫我阿月。
我很漂亮,有客人夸我貌美,說是“腮凝新荔,鼻膩鵝脂”,可我每日家攬鏡自照,只覺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酒,端的是一副很不良家婦女的漂亮。
世道越艱難,煙花柳巷之地卻越熱鬧,膩人的水粉味兒從那磚瓦墻縫里滲出來,堆至倚門賣笑的簪花人臉上。
他叫阿笙。
我很喜歡他。
我從來沒有問過他的過往,也不和他談什么將來,有什么好談的,刀口舔血的人,哪兒有什么將來。
我只是喜歡他,而已。
每常他來,素來交好的襲人姐姐總會翻一個漂亮的白眼,在我耳邊念著,還是得找一個良人。
我笑吟吟地看她有一搭沒一搭地甩著絹子,將她哄了出去。
夜間風(fēng)涼,屋子里只燃了一根紅燭,漸漸的,也只余了燭淚。
錦被像洶涌的紅色海洋,引發(fā)滔天巨浪。
終于,涼波不動簟紋平。
我窩在他的懷里,身上是一層涼涼的薄汗。
他燃了一根煙,說:“紅姑讓我去一趟北平。”
我懶懶道,“那就去吧。”
他說:“等做完這樁買賣,也許就能自立門戶了!
我笑著瞟他:“那可不得找位千金小姐當(dāng)少奶奶了!
他喉間一動,笑了笑,低聲說了句什么,然后偏頭吻住了我,漫天都是煙草辛辣的味道。
次日他出門時,我還未醒。
桌上放了十根小黃魚。
此后,足足有半年,未曾見他。
我接的客不十分多,襲人姐姐笑我總挑長得漂亮的,也不知是他們嫖了我,還是我嫖了他們。我自覺他們并不是十分漂亮,天長日久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都有幾分似阿笙。
臘月里,有北方的大戶要辦堂會,專請了幾位上海灘長三堂子的姑娘去唱小曲兒,我一并去了,回來的路上受了涼,一病,便是整整一月。待能起身時,已是春寒料峭。
襲人姐姐數(shù)次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那一句話,得找一個良人。
我笑嘻嘻的道,襲人姐姐說的是。
那之后的兩年,我聲名鵲起,街知巷聞。
襲人姐姐從了良,做了上海灘黑龍幫劉爺?shù)牡谑叻恳烫?br> 夜上海的韻律婉轉(zhuǎn)沉浮,大上海歌廳作為佇立上海灘的三大娛樂之都之一,寬門高階,地上滿鋪著軟綿的紅毯,生怕弄臟了達(dá)官貴人的鞋底。
漆黑锃亮的小汽車停在門口,門童上前畢恭畢敬地彎腰,將門拉開。領(lǐng)頭的男人已將年老,八字胡瞇縫眼,說起話來包不住一口略黃的大板牙,只管斜著一雙麻黃眼睛看人。隨后跟著的男人身形高挑,一頭亂發(fā)隨意散在兩頰,即使笑著跟人說話也帶著些陰鷙之氣。再往后卻是一對攜手而出的亮眼姑娘,一位裹著深藍(lán)色的大衣,嘴角自帶三分笑,越發(fā)顯得臉白如玉,裊裊婷婷。另一位年紀(jì)略長一些,身著香檳色旗袍,耷拉半個刺繡披肩,溫柔沉默,觀之可親。
甫一入內(nèi),便有經(jīng)理迎上來,劉爺陪著北平的孫少來消遣消遣,幾個時辰前就通過電話。
孫少是北平現(xiàn)如今聲名鵲起的新一代,雖然年輕,卻心狠手辣,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是連風(fēng)霜里滾過一遭的老人都咋舌的狠戾。
只見那經(jīng)理欠身行了一個禮,依次道:“劉爺、孫少、十七少奶、月姑娘,恭候多時,里面請!
襲人姐姐一邊走一邊握了我的手,低聲道:“月娘,你冷嗎?怎么一直在發(fā)抖?”
音響的陣勢不小,咿咿呀呀地錘著我的心臟,洋沙發(fā)軟塌塌的,不似堂子里木椅子那樣硬,我肩膀挨著襲人姐姐,望著酒杯中自己的倒影,凍得直抖。因為抖,臉上的笑容不住的搖漾著,像水中的倒影,牙齒忒楞楞打在下唇上,把嘴唇都咬破了。
劉爺肩膀半躺長腿一勾,將襲人姐姐百般撥弄著,直至她氣喘吁吁了,方收了手,轉(zhuǎn)而笑向我道:“月姑娘,你日日盼著孫少來上海,今兒個好不容易來了,還不快快滿一杯!”
昏暗而曖昧的燈盞中,有那過分夸張的光與影,坐著的人一個個都有著淺藍(lán)的鼻子,綠色的面頰,腮上大片的胭脂,變成了紫色。
夜間無眠,睜著雙眼由他鸞鳳顛倒。風(fēng)如鬼嘯,尖利刺耳,心底卻是掀涌血腥洪濤。高低翻卷,震耳欲聾。他正漸入生境,我纏陷愈深,層層相困。
那是心里的死地。
終于,他偃旗息鼓,沉沉睡去。黑暗里眼前盡是猩紅的一點一點跳躍來去。像呼嘯亂飛的箭頭在心頭打出千瘡百孔。
紅姑,求你告訴我,阿笙他……他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都說戲子無情,婊子無義。沒成想你這姑娘倒是有情有義得很吶!
哼,這個世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慢慢熬著吧!
救他?哎呦我的月姑娘,那姓孫的是什么樣的人你不知道。∥覜]那個本事,我勸你呀,也別找死!
阿月!
阿月,你幫我一幫……給我個解脫。
阿月,不要哭。你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我悄悄下床,摸到床下的紫檀箱子,開啟銅鎖。里面是一件長衫,兩年前,我一針一線縫制的,阿笙的長衫。
曾經(jīng)相偎相貼,良人的衣衫。
錦衣的良人啊。
他的錦衣濺滿鮮血。
蒼天垂憐......
錦衣的良人他滿身鮮血。
那一夜,附近的人都聽見長三堂子里混亂的槍響。
我斜斜躺在地板上,微微仰首側(cè)向窗外,溫?zé)岬难食鰜恚輧?nèi)風(fēng)生簾動,我半瞇著眼,對著虛空里笑了笑。
恍惚中,我憶起阿笙與我分別那日床笫間的低語,他說,你放心。
上海在那個時候是歌舞升平的亂世。
說起長三堂子里那場亂子,可是轟動了整座不夜城。報紙大篇幅地報道,說孫少因為私吞煙土,與南邊兒起了沖突。于是,趁著他前來上海的時候喂了他一顆要命的子彈,偏還拉了一位風(fēng)塵女子做陪葬。那女子定是覺得委屈,死了也不閉眼,還是跟她同出一門的劉家十七姨太親自替她抹下半開的眼瞼,那眼里的淚“刷”地就落了出來。
報紙到這里就沒了下文。一時,種種猜測便像傳奇那樣精彩。但誰也沒有說中,這個惡少是害了一個女子即將畢生依傍的男人。這女子叫樓心月,那個男人叫顧平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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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ǚ猓
北平,孫宅。
北平的孫家大宅很大,我走了將近半小時,才找到最里面的偏院,門環(huán)倒是干凈的,可里頭的廳堂、走廊已經(jīng)朽木糜爛。有打破瓦罐的聲音出現(xiàn),我循著聲音過去,看見一個人趴在地上,被鐵鏈鎖住了腳,他伸長了手,試圖去觸一片破碎的瓦,里面有殘余的水,但是那樣渾濁。
聽到聲響,他抬頭看向我,四目相對,咫尺的距離。
我只覺得心底落了塊巨石,忍不住全身顫抖。這男人的眼淚也洶涌而落,他叫了一聲:阿月。
他是阿笙。
我的阿笙。
孫少是個徹頭徹尾的惡少,平日里八大胡同逛膩了,看到南邊來的清俊郎,便起了那起齷齪心思,當(dāng)夜便要用了一杯迷藥瀉了火。
阿笙自然不肯,兩人糾纏打斗的時候,不小心撞翻了案頭的蠟燭。那喪盡天良的惡徒轉(zhuǎn)身就逃,而阿笙中了迷藥,到底行動遲緩,跌出火場時受了嚴(yán)重的燒傷。
阿笙執(zhí)著我的手,他的嗓子也被大火灼傷,變成沙啞的,晦澀的,像魔鬼的低吟,他說阿月,我這樣會嚇壞你,可是你別怕,你幫我一幫,隨你想個什么法子,給我個解脫。
刀遞到他手上的時候,他笑了,我跪在他面前,捧著他的手,只有哭的表情,淚水卻流不出來。他還是像往常那樣摸摸我的臉,說,不許哭。
于是,我就沒有哭。
回席的時候被花園的石頭絆了腳,孫少抱了我便喊著要車。斜次里一個老奴來報說偏院的人沒了。偏生遇上孫少正憐香惜玉之時,自然討了個沒趣。我落了滿臉的淚,也不知,是因這腳上的疼痛,還是心間那股不可言說的苦楚。
有時夜里夢見他,依稀還是原來的模樣,布衣長衫,身上有他慣常抽的煙草味道?梢晦D(zhuǎn)眼,便是他滿面塵灰,喚著,阿月,你幫我一幫。于是就在夢里哭出聲音來。孫少摟著我,他的懷抱卻冷得像冰窖,冷得讓我想要逃。
歌舞升平,亦是亂世崎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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