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東都洛陽。
　　那時正是開元盛世的大好景象，滿城盡是鐘靈毓秀，歌舞升平。
　　家父李登官拜光祿卿，加金章紫綬，門庭盛極一時。
　　我既是世家之后，又年未及弱冠，年少當(dāng)不知愁為何物，自然也好風(fēng)花雪月，白日縱酒放歌。
　　于是，洛陽李源高逸善歌，有晉人遺風(fēng)，以此聞名于世，倒也不乏跟風(fēng)效法者。
　　我笑擔(dān)此虛名。
　　胡弦樂，柘枝舞，世人都沉醉在笙歌綿楚腰細軟紅暖之中。
　　我斜倚軟榻，夜光杯中盛的是葡萄美酒，閑賞纖腰窄袖翩若飛燕驚鴻，醉聆番邦女子踝間金鈴叮當(dāng)，羯鼓頻響，更有牡丹異香自天來，問何人能不消魂？
　　只是，世間快意之事往往短如春夢。
　　動地的鼙鼓生生驚碎了根植在河清海晏假象里的霓裳羽衣舞。
　　天寶十四年，三鎮(zhèn)節(jié)度使安祿山反，叛軍破虎牢關(guān)，揮戈直向洛陽。
　　我父死守，不敵，從容赴死。
　　洛陽陷落。
　　昔時華麗如錦緞的東都霎時成了瘡痍累累的破布。
　　笙簫盡，美人亡，牡丹一夜凋零。
　　家國不復(fù)。
　　這紅塵濁世，已非我所。
　　同年，我施盡了家財，從此長期寄居惠林寺。
　　誓不近葷腥，不娶，不仕。
　　原以為，這一生便付與古剎青燈，誰料上天厚我至此——
　　我遇到了僧人圓澤。
　　我先前竟不知，原來僧人也是有如斯清俊雅致的。
　　圓澤通音律而曉梵文，擅以佛詣喻事。
　　我說，以往奢侈好飲沉溺聲色，怎未想到捐資修繕蘭若，塑菩薩金身？
　　圓澤回道：飯千億三世諸佛,不如飯一無念無住無修無證之者。
　　家父遭此不幸，而安賊竟不得除，是何道理？
　　——惡人害賢者，猶仰天而唾，唾不至天，還從己墮，逆風(fēng)揚塵，塵不至彼，還坌己身，賢不可毀，禍必滅己。
　　人生苦短，長不及百年，世人猶自苦苦掙扎，何以？
　　——一切世界始終生滅，前后有無，聚散起止，念念相續(xù)，循環(huán)往復(fù)，種種取舍，皆是輪回。未出輪回而辯圓覺，彼圓覺性即同流轉(zhuǎn)。若免輪回，無有是處。
　　如何不墮塵網(wǎng)？
　　——生死涅槃猶如昨夢。
　　圓澤，我此前二十多載俱是譬彼病目，見空中華及第二月��！
　　——空實無華，月無第二，這世俗眚翳了你的雙眼。
　　……
　　與圓澤語，真酣暢如夏飲冰矣！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我在惠林寺已居住了有近十年。
　　一日，得圓澤邀，同往蜀山峨嵋禮普賢大士。
　　行至岔口，圓澤正要踏上長安道，我忽憶起自己“不仕”之誓，便是路經(jīng)那宦海士林，也不甘愿，執(zhí)意取荊州水道。
　　聞我這一說，圓澤默然半晌，終是回身與我一同登上前往荊州的船。
　　站在船頭，我心中莫名有絲竊喜。
　　一路風(fēng)順船暢，很快，舟行至了南浦。
　　忽聽得圓澤一聲長嘆，似有遺憾非常。
　　我急問緣由。
　　圓澤黯然伸手往江岸一指——
　　只見一名年輕女子提了陶甕在阜頭汲水，背上負(fù)著一個乳兒。
　　我不想取此道，正是為怕見她��！
　　我大吃一驚，問，此間有什么因緣嗎？
　　圓澤道，她背上的乳兒乃是我的來世，如今得見，我命數(shù)已盡。天命不可逃，三日后你來看看這乳兒，我以一笑為信。再十二年，錢塘天竺寺外，我當(dāng)與公復(fù)相見。
　　言訖，眼中落下一滴淚，身軀竟慢慢消失，只余一襲僧袍，空隨江風(fēng)而去。
　　我頓時如遭重錘。
　　圓澤，因我一念之差，竟害你遁入輪回嗎？
　　對著天水蒼茫，夾岸青山，我跪倒船頭，痛哭失聲。
　　三日后，我遵照圓澤所言，前往看那乳兒。
　　果真對我一笑。
　　圓澤……
　　我?guī)子绱藛舅瑓s又驚覺，眼前乳兒已不僅僅是先世的圓澤了。
　　于是我不發(fā)一言地走了，也不去峨嵋，徑自原路回了惠林。
　　還有十二年后，他許了我十二年后。

　　十二年的歲月對于一個等待的人是漫長的。
　　但我還是挨過了這漫長的等待。
　　我千里迢迢，風(fēng)塵仆仆，終于在約定的那天趕到了錢塘。
　　這一天，天朗風(fēng)清，正值中秋。
　　天竺寺外，一輪明月圓得如同當(dāng)年府中供果品的泫瑯玉盤。
　　正四下尋覓，聞得葛洪井畔，有個牧兒扣擊著牛角而歌道：
　　三生石上舊精魂，
　　賞月吟風(fēng)不用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
　　此身雖異性常存。
　　舊精魂，遠相訪……
　　這牧兒定是圓澤無疑了！
　　我驚喜交加，趨前便疾呼：澤公別來無恙嗎？
　　牧兒從容道：李公真乃信士。只是我與君殊途，切勿相近，等你修得正果已成，我們再相見吧。
　　我的雙腳似是生了根，眼見等了十二年的人在眼前，卻無法走到他面前。
　　握不到他曾與我對弈執(zhí)棋的手，攬不到他曾與我比肩望月的臂膀……
　　只聽到牧兒又在唱了：
　　身前身后事茫茫，
　　——圓澤，你我今生之緣是否已盡？
　　欲話因緣恐?jǐn)嗄c，
　　——圓澤，我要如何度過與你重見之前的瑣日長夜？
　　吳越山川尋已遍，
　　——圓澤，我尋尋覓覓，卻為何仍舊兩手空空？
　　卻回?zé)熻霄奶痢?br>　　——圓澤，你要我回洛陽惠林寺，再等待兩個、三個十二年嗎？
　　等我回過神時，牧兒已騎著牛走進了茫茫月夜，不知所終。
　　我對著三生石笑了。
　　既如此，圓澤，這次，就換我遂你意吧。
　　三生石上舊精魂，
　　賞月吟風(fēng)不用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
　　此身雖異性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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