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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斯敦]
房間里的氣氛稍稍有些緊張。
陳媛媛妝都卸得不利索,除一只耳環(huán)便除了半分鐘,磨磨蹭蹭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這異樣唐寶明也察覺出來了?偫碓L美,在州長的招待酒會隨口夸了她兩句,要在平時早就嚷嚷給整個領事館的人聽去了,哪有這么安靜的道理。唐寶明倒是愿意做她的互動聽眾的,一來一往地耗時間也耗了小半輩子了;她突然一言不發(fā),唐寶明失去慣性,連手都不知道應該放那里。
只好推說熱,到陽臺上透透氣。
連自己都覺得這個借口太過荒謬。
陳媛媛幽幽嘆了口氣,要在空氣里撕個裂縫似的。唐寶明倚在欄桿上,那聲嘆息經過層層的稀釋,到得他耳朵里時已細若游絲。其實只要他肯好好過去問一聲怎么了,陳媛媛不見得會不領情?蓱{什么要他哄小孩似的哄著個大人呢?唐寶明心一寒,他到底是不愛她的。
所以妥協的是陳媛媛。她叫他,早些睡吧,明天一大早還要到休斯敦大學去。
是了。唐寶明想起來。邀請函是總理訪美之前就送來的,龍飛鳳舞地署著“喬維”,請他去給歷史系的學生們講新加坡的歷史。他拿著那張邀請函的手顫抖著,沒有半秒猶豫就接受了。這邊李媛媛又接著提醒他,別忘了跟喬先生要個簽名,我弟弟可崇拜他呢,口氣里半是酸溜溜的不忿半是得意的幸災樂禍。她常說唐寶明是個不銹鋼保溫杯,摸著外面不知道里面是冷是熱,但是她的話也沒當得成溫度計;唐寶明虛應了一聲就鉆到書房里去了。為了這么件事就整晚惶惶然,唐寶明換了旁觀者的位置打心底里替陳媛媛不值。
第二天他準是去了休斯敦大學演講。
這樣的演講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次了,唐寶明就是閉著眼睛也能把新加坡的歷史和文化用最有吸引力的方式介紹給這些好奇的學生們。但是他今天竟然莫名其妙地緊張了,手心捏了一把汗,有幾次甚至陷入短暫的沉默中,不知道怎么把演講接下去。
他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這份緊張推到喬維身上。喬維正對著他,遠遠隔著煙波浩淼的八年,隔著一張講臺和三排學生,翹著似笑非笑的嘴角,目光坦坦蕩蕩地直射向他。
唐寶明看出來了。他平靜如水,沒有什么話要說,沒什么事要問。若無其事原來是最狠的報復。
于是萬箭攢心。連掌心都似被利刺透穿。
一個結了滿頭小辮子的女生替他解了圍,她大聲問,請問新加坡的外交官都像唐領事這樣又年輕又英俊嗎?
唐寶明抓住救命稻草,用標準的唐氏笑臉回答,歡迎這位小姐到新加坡領事館來參觀,相信您銳利的眼光能幫助您做出正確的判斷。
一個身上不足三尺布料的女生站起來問他,我可以約會你嗎?
唐寶明一本正經地說,稍后我會把我夫人的聯系方式留給您,因為我的行程由她安排。
學生們笑翻過去,喬維撐著桌子艱難地站起來維持秩序,請大家不要提和今天講座內容無關的問題。說完,朝唐寶明眨了眼睛抱歉地笑。
這笑縹緲得不像真的,他的生命仿佛已經被什么東西掏空了。唐寶明怔住,喬維,你究竟怎么了?
。奂~約]
后來唐寶明自我開脫的時候這樣想,又不是我自己愿意愛上他的,如果能不愛就一定不愛了。
但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
所以這樣的描述比較接近事實。唐寶明,新加坡著名女外交家朱霓的獨子,在哥倫比亞大學讀博士的第一年,愛上了好朋友喬晨的弟弟喬維。
至于最開始的那一瞬間,唐寶明現在想起來都要皺眉苦笑。當時喬維因為在反戰(zhàn)游行中和警察發(fā)生沖突被拘留,而他的家人都在洛杉磯,所以喬晨托了唐寶明到警察局去保釋他。喬維剛放出來的樣子簡直慘不忍睹——頭發(fā)亂糟糟地糾結成條,臉上油彩寫的“NO WAR”花成一片慘綠,外套上的扣子掉了兩個,白球鞋被踩成黑色的,最要命的,是身上還散著爛雞蛋的惡臭。唐寶明想起來喬晨曾說,喬維揚言如果共和黨參議員大衛(wèi)格蘭特支持在巴爾干半島動武就丟他一腦袋的臭雞蛋,看來他成功了。
出于禮貌,唐寶明強忍著嘔吐的欲望不捏鼻子也不退后。
喬維居然看出來了,嘲諷地笑,站得這么近就不嫌臭嗎?這可是在殼上鉆了孔又暴曬了兩個星期的爛雞蛋喲,在我跟前不用這么客氣。說著他舉起已經臟成五顏六色的手夸張地在鼻前用力地扇風,臭死了臭死了。
唐寶明連忙說不臭不臭,這才對上他的眼睛,說不出的詫異。這已經是在他跟著游行隊伍舉旗吶喊走了六公里路接著又被警察拘留了五個小時之后了,但他的眼里仍滿溢著熱情與自信的飛揚神采,閃爍著強悍與堅韌的生命。
唐寶明只覺得某根神經瞬間被刺激得過度興奮,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覺從心底蔓延開來,像是身體里的引線被點燃,他不知不覺地在激動與不安中期待一場愛的爆炸。
所謂天亡我楚,非戰(zhàn)之罪也。
后來喬維還會沒心沒肺地逗他,那么臟那么臭的人你都看得上,可見你的眼光差到什么地步。
唐寶明抗議說那才是真的愛你了,像你現在這樣又英俊又瀟灑的誰都喜歡,你怎么知道人家不過是貪圖美色而已。
喬維聽了這樣的話會暴跳如雷踹他,老子自己長什么樣用的著你來告訴我么?少拿外交辭令來哄我!然后唐寶明左一聲少爺右一聲大爺的求饒,一邊樂滋滋地想,果然是生氣的時候最好看。
其實他們并沒有立刻在一起。喬維的身份是公開的,身邊總有那么幾個帥哥像蒼蠅那樣轟都轟不走。
唐寶明自然有他的辦法。
喬維十歲的時候跟著家人從香港移民到美國,中文爛得一蹋糊涂。唐寶明于是成了他不請自來的中文老師。
后來再參加反戰(zhàn)游行,喬維高舉“不要戰(zhàn)爭”的牌子走在前面,唐寶明就舉“唐寶明愛喬維不要戰(zhàn)爭”的牌子跟著。喬維問他在哪能找到某本書,他搶先跑到圖書館里把那個書架上的書位置全打亂了,喬維找過去的時候一眼就看到那些書的首字母齊齊排列成“喬維我愛你”。但據喬維自己說,真正打動他的是冬天大雪過后唐寶明每天用保溫杯帶到圖書館的粵式湯。。
唐寶明還記得那天外面紛紛揚揚地飄著鵝毛大雪,喬維坐在對面一邊喝著熱騰騰的湯一邊上下打量他,自言自語地,雖然沒有基努•里維斯那么帥,也還過得去啦。唐寶明正埋頭整理資料,聽了這話頑強地抑制住自己跳起來歡呼的沖動,正想說點兒什么,誰知喬維又接上,將來遇到更帥的再甩掉就OK。
唐寶明幾乎吐血。
喬維白他一眼,接著說,你就謝謝上帝吧,虧了這里不是休斯敦。
所以當喬維真的離開了,唐寶明就直截了當地認為是喬維對不起他,反正他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苦想了好幾天,也想不出來自己究竟哪里做錯了。也難怪他會大受打擊,不過是回新加坡呆了一個月,每天都要打一個長長的電話,今后半年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誰知喬維就在最后一個星期里人間蒸發(fā)。他們一起住了兩年的小公寓平白無故地空了一半。所有喬維自己的東西都不見了。他們一起拍的照片都被剪去了半邊,留下他一個人的影子孤零零地站在殘缺的風景里。
喬家的電話永遠打不通。沒有人知道喬維去了哪里。
唐寶明掙扎著完成論文答辯,拿到學位立刻就回了新加坡。和陳媛媛的婚事是朱霓撮合的。她和他門當戶對,唐寶明想反正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再開心,何必連累母親跟著煩惱,索性答應了。
兩年后唐寶明看到這么一條新聞,說五個美國籍的聯合國難民署工作人員被伊拉克北部山區(qū)游擊隊綁架。新聞里播了一段綁匪所拍攝的錄像,四個蒙面人手持沖鋒槍從各個角度對準那五人的腦袋,唐寶明一眼就從里面認出喬維來。他灰頭土臉,全身上下已經沒一處干凈的地方。但是當他望向鏡頭,唐寶明從他的眼里看不到半點恐懼、疲倦或是怨恨,那干凈而自信飛揚的眼神一如當年。他也許沒什么機會活著回來了。唐寶明恨恨地想著,走到衛(wèi)生間里去,在水聲的掩護里哭到趴在馬桶上嘔吐。
[休斯敦]
喬維拄著手杖慢慢走出階梯教室,唐寶明追上去,禮貌地替他小舅子要一本簽名書。喬維不說好也不反對,唐寶明立刻攙起他的左臂,說,請。
他的手臂細得只剩下骨頭,渾身輕飄飄的,唐寶明不動聲色,心里暗想他既然還能上堂講課,健康狀況應該不至于太糟。
喬維領著唐寶明朝學校給他安排公寓走去,一路上一言不發(fā)。唐寶明苦笑,以前都是你說個不停我連半句話都插不上,現在好像反過來了。喬維只看著他淡淡地笑,說到了。
那間逼仄的公寓就在一樓。喬維客氣地請?zhí)茖毭髯,自己慢慢地挪到廚房去給他煮咖啡?蛷d里只有一張沙發(fā),一張?zhí)倬幍牟鑾,幾上幾個古拙的杯子,一看就是古董店里淘來的稀罕物;墻角整齊地碼著幾個小板凳,想必是招待學生用的。一堆花花綠綠的雜志攤在地上,唐寶明一眼瞥見堆在最上面的一本是植物學?饷嫔鲜敲婺开b獰的瓶子草。
唐寶明想起來他喜歡植物。朝陽臺望去,果然看到窄窄的陽臺上居然擠著不下二十盆花草,一片熱熱鬧鬧的綠中攀出一枝藤來沿墻角爬上去,每片葉子底下都開著一朵鵝黃色的小花。
唐寶明看得直樂,炫耀地說,我認得那個,是絲瓜!
——當年喬維曾為他喜歡的植物一一畫像,當中就有極普通的絲瓜,旁邊是歪歪斜斜的簡體中文“渾身是寶”。
喬維扶著墻出來,把一杯咖啡遞給他;呷一口,苦得他擰緊眉頭。
唐寶明故意說,怎么過了這么多年你還是一點都沒變,連咖啡都還是那么苦。
喬維微笑。
你不用安慰我。你知道么?每天早上我起來照鏡子,都能看到死神爬過的痕跡。
唐寶明放下咖啡,緩緩地摟住他仍然瘦削挺直的腰。輕而慢地,仿佛他一用力他就會再次從懷中溜走。他輕輕地推開,小聲說,你看清楚,我已經不是以前的喬維了。你呢?這些年怎么樣?再過個二十年你應該能升到外長了吧。
唐寶明的臉埋到瘦削的肩上,近乎悲慟地,求你,別再折磨我了。
喬維咬著牙不說話,再次推開了他。
你別這樣。我們——我們還是可以做朋友的。你來給學生們講歷史,我到你的官邸做客,我們周末帶你的孩子出去燒烤——
唐寶明打斷他,我和我太太沒有孩子。
喬維提醒他,你應該說“我們”。
唐寶明笑,我從不那樣說,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喬維堅持,這和我沒關系。
眼看著就要鬧僵,唐寶明只得引開話題,極不自然地說,你該拉上同事們去抗議的,怎么老師的房子都這么?
喬維自嘲地,這里已經比難民營的帳篷強很多了,何況這房子也不算小,最多能招待九個學生呢。
唐寶明有心要打趣,他們一定是小人國的留學生,你是不是還能把他們裝在背包里帶出去郊游?然后還要小心保護他們免得有人被老鷹抓走?
喬維努力地用微笑蓋住唇邊眼角的哀傷,說,看,這樣不挺好的么。說著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巴格達日記》,翻到扉頁,問,你小舅子叫什么?
唐寶明一愣,才想起自己堅持到此拜訪的借口。
陳浩。
喬維用簡體中文寫上:陳浩,讓我們愛這世上的每一片綠葉。喬維。
唐寶明拿過去,用夸張的不屑眼神瞟了一眼,這本書還是給我吧,陳浩看到偶像寫的中文字竟然這樣難看,一定失望死了。
喬維掄起書來甩到他跟前,我手里就那么一本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唐寶明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暗暗高興,好歹還是會生氣的。坐下來一頁頁地翻過去,這本書的每個版本他都有,但是買回來了放在那里就是不敢看。
戰(zhàn)亂。瘟疫。疾病。貧困。無家可歸,流離失所的人們。它們是喬維的敵人。隨便想想,都夠他整夜整夜地失眠。
外面的陽光很好,微風吹動窗簾,反射到唐寶明臉上的光線不住地變換,喬維有些恍惚,這張臉竟像是直接從八年前移植過來的。瘦而俊俏的臉,濃黑的眉,挺直的鼻梁,眼里爆著一絲絲的快樂的火光,仿佛他將自己放在冰窖里封存了八年,就為著今天再見。
喬維不禁有些臉熱。
時間在這一刻停住,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現在。他一頁頁地欣賞他的過去。他們被撕裂的時光合而為一。
唐寶明有些酸溜溜地問,這本書里的照片,都是誰幫你拍的?把你拍得這么帥這么酷這么拉風。
——鏡頭里什么都有,戰(zhàn)場上最殘酷的畫面,難民營里孩童的哀號,但是只要喬維一出現在畫面里,卻似整個世界都是一片寧靜。
喬維把書奪過來說別看了真人在這里呢。
唐寶明不甘心地追問,誰?
。坌录悠拢
唐寶明挾著書回去,車子駛近官邸,就看見陳媛媛站在門口等著,腳邊放了兩只箱子一個提包。陳媛媛不等車子停穩(wěn)便驚慌失措地跑過去,媽進醫(yī)院了,叫我們回去,東西都收拾好了,我們現在去機場。
朱霓是出了名的“鐵娘子”。唐寶明知道她不到最后的時刻決不會輕易叫他回去。他軟軟地往后一靠,不禁悲從中來。他本能地捂住胸口,才發(fā)現自己竟然還緊緊地握著喬維的書。他有些心虛,正想找個不起眼的地方把書放起來,陳媛媛已經嘩啦一聲拉開車門坐進去,他拿著那本書的尷尬姿勢盡收眼底。
陳媛媛冷笑,虧了你還記得。
唐寶明頂上,小舅子要的么,我怎么敢忘。陳媛媛一看他口氣不對,知道是擔心他母親,想分分他的注意力,于是換了艷羨的口吻,這位喬先生也算是出盡風頭了。
誰知唐寶明哼哼冷笑,陳女士,你會不會為了出風頭跑到伊拉克去幫助難民?
陳媛媛噎得說不出話來。
結果他們還是只趕上了朱霓的葬禮。
唐寶明幾乎不敢望向鮮花叢中朱霓的遺照。黑框黑紗里的遺照是她年輕時的照片,曾經那么優(yōu)雅與美麗的女人在多年病痛的折磨之后只剩下一把枯骨,原來死神面前,人人平等,F在他真的知道什么叫生離死別了。再也見不到,再也說不上話,再也不會有消息,一個人從此在人世消失,不會回來。
唐寶明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喬維來。這些年來他強忍著不去追蹤喬維的消息,怕的就是惶惶然的搜索之后,找到的卻是他的死訊。黃泉陌路,天人永隔,說出來不過輕輕巧巧的幾個字,當中的哀傷,唐寶明自知承受不住。這樣的狀態(tài)一直維持到去年的春天,他從哥倫比亞大學校友會那里聽說,喬維已經從聯合國難民署辭職。
葬禮結束,唐寶明特地找了個陳媛媛不在的時間,把陳浩叫到家里,把書給他。
陳浩大喜過望,天哪,首版的!
唐寶明苦笑。
陳浩撓撓頭傻笑。唐寶明裝作無意地,我隨便翻了翻,這書里的照片拍得不錯。
哦,是許哲遠拍的,人家是美聯社的記者。說來還真是有意思呢,你記不記得喬維被綁架那次?許哲遠說他看了那段錄像之后就服了喬維了,之后一直死皮賴臉地跟著他,替他拍了好多照片,后來他出書的時候就用來做插圖了。
原來是這樣。那——
唐寶明的心幾乎從喉嚨里面蹦出來。
陳浩紅著臉說,姐夫你知道么,他們其實是一對,后來一直在一起呢。
唐寶明緩緩合上眼,哦,是么。
本來他們也好好的,但是……兩年前,許哲遠遇上人體炸彈,被炸死了。
唐寶明沉默。
陳浩搖晃他,喬維現在還在休斯敦大學教書吧?姐夫,你能不能介紹我們認識?
唐寶明佯怒,我怎么不知道你原來還喜歡男人?
陳浩嬉皮笑臉地求他,你做個好人,我一輩子感激你——
唐寶明哭笑不得。
陳浩繼續(xù)晃他,姐夫我覺得他可能是只喜歡東方人呢,據說當年他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時候,男朋友也是華裔學生……結果那個家伙居然把他給甩了,害得他大病一場,你說可不可惡——
唐寶明冷冷地問,你聽誰說的?
哦,這是他的老同學在博客上寫的,居然給我找到了,強吧?
唐寶明面如死灰,正想叫陳浩快走,突然聽到陳媛媛強壓著憤怒的聲音,弟弟,你姐夫就是喬維大學時的男朋友,怎么樣?你想不想幫你偶像報仇?
陳媛媛逛街提前回來了。唐寶明和陳浩都愣住,她把手里的大包小包往沙發(fā)上一甩,竭斯底里地,你們都怎么啦?這個男人究竟有什么好?!唐寶明你醒醒吧,你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想和他在一起嗎?好啊,你們能結婚嗎?噢對了,你們可以去別的國家結婚,但是你能讓他每周去應酬那班領事夫人嗎?你問問他愿不愿意陪你去酒會和他討厭的人寒暄?愿不愿意放棄自己的名字專心把“唐夫人”當事業(yè)來做——唐寶明!你還不知道吧?他犯了海灣綜合癥,過個兩年你就抱著他的骨灰睡去吧!
唐寶明顫著嘴唇,兩手捏著拳頭,指關節(jié)壓得發(fā)白。陳浩拉著唐寶明不住后退,姐你別激動,有話好好說,啊。陳媛媛反手就打了他一個耳刮子,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現在唐寶明不得不承認,最恨你的人往往是最了解你的人。陳媛媛甚至還知道許多關于喬維的八卦,比如他喜歡席地而坐,比如他生氣的時候會罵粗口豎中指,比如他穿著一身碎布條闖到校友俱樂部吃飯。唐寶明自陳媛媛的話里總結出個大意來,原來說的是喬維沒出身沒教養(yǎng)沒品位不配做領事夫人。唐寶明氣得七魂出竅,說我不配做你這么高貴的女人的丈夫,還是不要耽誤你另覓佳婿了。
陳媛媛變了臉色,你說什么?
。酆钏诡D]
唐寶明當晚上飛機回休斯敦去。陳媛媛沒有攔他,倒是他岳父意味深長地打電話來說,身邊沒人照顧的時候自己小心些。他不是傻瓜。他年紀輕輕就做上總領事,陳家功不可沒。
他們威脅他。
但是他已經顧不上了,有那么點兒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意思。急沖沖地跑到休斯敦大學去,但見人去樓空,好心的學生告訴他,喬老師被送到療養(yǎng)院去了,我們明天會去探望他,先生不妨一起來。休斯敦是出了名的療養(yǎng)勝地,他想起來,這才是喬維出現在這個城市的真正原因吧?
陳媛媛說的,也許是真的……
唐寶明數得出海灣綜合癥的癥狀,抑郁,肌肉疼痛,頭疼,記憶力喪失,骨質疏松……時好時壞,無藥可解。
唐寶明一陣眩暈,有點在太空里失重的感覺。
他答應了那個學生。有學生們在,喬維總不好不理他。
年輕人到底跑的快,眼見他們浩浩蕩蕩地朝林中草地上那個白色瘦削的人影跑過去,唐寶明居然嫉妒起來,正要加快腳步,突然一只手搭在他肩上,閣下怎么也來冒充學生?
唐寶明幾乎忘了這個人。在喬維離開之后,他們就沒再聯絡。當年在街頭小店把酒當歌,約定游遍四海的好朋友,還不是一眨眼就成了陌路人。
唐寶明感慨,喬晨,好久不見。
隨即發(fā)覺,喬晨看他的眼神不對,分明是帶了強烈的敵意。
唐寶明賠笑地揚起手中的一束鳶尾蘭,不知道喬維現在還喜不喜歡鳶尾?
喬晨擋在他跟前,謝謝,我會轉交給小維,唐領事您請便。
他的情況還好嗎?
他向來命大,這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唐寶明的話里帶了怒氣,怎么,連讓我見他一面都不行嗎?
喬晨逼上一步,他上次見過你之后病情立刻加重了,我不能再冒險。
唐寶明不得不退后,明白過來,喬家的人認定是他負了喬維。究竟是怎么回事?難道不是喬維半句話都沒交待就消失了么?
喬晨接著說的話令他摸不著頭腦。唐領事,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一邊和小維打越洋電話拿甜言蜜語騙他,背地里卻和陳家的小姐公開訂婚——報紙上都登出來了!我弟弟喜歡你沒錯……但是他還沒有賤到能原諒你的背叛還要給你當情人的地步!
夠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實已經不用再問。在他回家探親的那個月里,朱霓已經快刀斬亂麻拆散了他們。她在他甚至連陳媛媛的面都沒見過的時候,就把他訂婚的消息傳了出去。
唐寶明跌坐在路邊的木椅上,看到那幾個學生正扶著喬維朝他走過來。病服套在他身上,松垮垮的,褲腳拖在地上,連同鞋子都染了碧綠的草汁。昨晚遇上的男生一手指著遠處說了一句什么,他于是笑了。
最后喬維揮手要學生們散開,祈求地看著喬晨。喬晨只得悻悻地走開了,到底不放心,又遠遠地看著他們。
唐寶明扶喬維在身邊坐下,苦笑,這么多年了他還是不放心我。
沉默良久,喬維說,節(jié)哀順便。
喬維,喬維,喬維……唐寶明小聲地念著他的名字,我從來都沒有背叛過你,從來都沒有——那個消息是假的,我在家里的時候根本沒有訂婚……我不知道……
唐寶明匆匆忙忙地解釋著,把一個外交官應該有的冷靜和從容丟到九霄云外。
喬維臉上的表情并沒有太多的變化。
沉默了很久以后,喬維忽然笑了。
也許這就是天意吧。我們要的人生到底不一樣。喬維認真地看他,我們當初都太天真了,竟然會以為只要相愛就能在一起,F在想想……就算我們在一起了又能怎樣呢?你家里能允許你帶一個男人回去?又或者你真的能拋棄你母親和家族的責任跟我到處流浪?
唐寶明被問住,說不出話來。
回去吧,我們仍然是朋友。喬維說,我知道怎樣令自己快樂。你也是,生命太短,把心思放在這些事上面不值得。怎么樣?唐夫人還習慣休斯敦的氣候嗎?
唐寶明嘆了口氣嘴里說,當然不習慣,她為此連我都不要了。怎么辦呢?
喬維拄著拐杖站了起來,這又不管我事,你自己想好了。
唐寶明苦笑,對啊,這里是休斯敦,不是紐約!他故意把那幾個字說得很重,是啊,你在這里用不著喝熱湯暖身子,這里不下雪,你走路也用不著我來扶 ——這樣好不好,我們到斯德哥爾摩去,或者干脆去南極——
喬維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他,你想清楚,你母親已經給你鋪好了路,只要不出差錯,你就能走到絕大多數人走不到的地方。我累了,扶我回去好嗎?
唐寶明笑,虧你說得出來。我還以為你會說,如果過得不快樂,就算上了月亮又怎樣。
。圻h方]
唐寶明的離婚進行得很順利。交割清楚之后,他主動申請調到一個加勒比海小島國去了。整個使館從大使到秘書只有不到十個人,像一家人那樣擠在海邊的一棟小樓里。公務少得可憐,所有人吃過晚飯就到沙灘上躺著看夕陽。唐寶明每天寄明信片給喬維,寄到第六十八張的時候該兩國斷交,使館撤回。人在舒服的環(huán)境里容易想得開,幾個年輕人說拼死拼活干到八十歲還不是一樣釣魚曬太陽,索性留了下來。廚師開中餐館去了,唐寶明與另外兩人在海邊開了間酒吧。沒過多久他的合伙人全跟著海洋探險隊走了,唐寶明開始想辦法引誘喬維。
先是,這里人煙稀少民風淳樸路不拾遺風光秀麗空氣清新全無污染,實在是休養(yǎng)的好地方。
喬維說是么。
只好改口,這里真是刺激啊,幾個大毒梟的老巢就在我酒吧后面的山上,晚上躺著都能欣賞海盜大戰(zhàn)。
喬維說是么。
無可奈何,寄了張酒吧后一片長滿雜草的荒地的照片給他,說我打算往里面種點兒植物,你給點兒建議吧。
喬維叫唐寶明去碼頭接他。
到了碼頭半天不見人,原來是他帶了一大包違禁植物的種子,被海關扣住了。
唐寶明交了罰款領他回去。他又瘦了些,手杖換了根更輕的。
于是喬維專心種起咖啡來,說是喝不到自己種的咖啡一定會死不瞑目。
唐寶明想我都沒這個待遇,于是跟那些可憐的小東西結了仇,又不敢公開宣戰(zhàn),偷偷的每天伺候它們半杯啤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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